新城飯店在小雙山水廠旁邊,與家屬樓卻隔著一座山。從山路走,頂多二十分鐘,從山腳的公路繞行,至少五十分鐘,不過有了汽車,不一會兒就抵達目的地。
飯店門臉裝潢得很隆重,燈牌有兩層樓高,早早就亮起來,隻是牌匾上的“新城飯店”變成了“親土反廣”,看上去,彆有一番趣味。
牌匾下是旋轉門,站著四位著紅色旗袍的禮儀小姐。
大家都早早地等在外麵,男人們都西裝革履,李雪梅化了妝,穿著一條確良連衣裙和一雙皮麵高跟鞋,隻有薑源,還穿著一身藍色工作服,看起來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畢恭畢敬。
他們到時,恰好李艦也到了,捷達車和桑塔納麵對麵停下,薑源為李艦拉開桑塔納的車門,早早侯在場地內的各部門主任們也紛紛上前,李艦被大家簇擁著走進了飯店。
包房分餐廳和客廳兩部分,中間用一張竹席屏風隔斷,客廳裡擺放著茶幾和沙發,一張大圓桌上鋪著酒紅色燈芯絨桌布,上麵擺著白色陶瓷餐具和幾瓶半人高的富貴竹。
屋裡氣氛熱鬨,菜還沒上,茶果先已備齊。
薑源忙著接待同事,容光煥發,誌得意滿。
李雪梅則殷勤周到。
各位主任們三三兩兩湊在一起互相攀談,他們有的左顧右盼,左右逢源,有的在屏風後的沙發前下象棋,有的獨自起身掏出香煙去外麵找清靜,有的一本正經地跟李艦聊廠子的工作。
而張文斌,則像個交際花到處聊天,這個不速之客今天穿得又很隆重,很快成為了大家調侃的對象,因為這場飯局的終極意義到底是什麼,所有人都心裡明白,張文斌的到來著實令每個人都心裡打起鼓來。
張朝沉重地看著徹底不要臉了的張文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頭略過鄙夷、厭惡、不屑、恨意,可心裡又還沉浸在收到新球鞋的情緒裡出不來,一時之間複雜極了,坐在那裡發起了呆。
他知道,張文斌雖然做人不咋地,但他卻是那個強迫廠裡所有領導都站在終點看他兒子第一個撞線的父親。
儘管每次家長會他都挨揍,可張文斌也是那個在背後為了他跟個彆老師吼的叛逆家長,“我看你才像殺人放火的,叛逆又不是罪,你會不會教,你不會教明天跟你們校長說,換個老師教。會考試了不起?會考試管一輩子?我兒子不用考試。”過後又撅著腚、舔著臉為了他給老師送大禮、賠不是。
他的脾氣,還不是隨了他。
他一邊想著明天要邀請張文斌去看他的比賽,一邊又瞧不上張文斌那副嘴臉做派。更痛恨他對薑暮做的那些事,他是不配被原諒的。
小小少年的情感是那麼的激烈、真摯、純粹,尚不足以應對成年人的複雜。
旁邊的薑暮隻管自己站著,連頭都不敢抬,李艦偶爾偷看她時神色曖昧,她便知道李艦此刻已經收好了她的書簽。
可麵對上山的邀請,他難道不詫異嗎?他會來嗎?
少女臉上一層黃土,像撒了豆麵的豆麵卷。
她的目光怔忪地望向地麵,仿佛一塊鉛墜壓在身上,心事重重,吃完飯,她就要去見李艦。
……
過了七點,風還不停,沙塵盤旋在空中,顯得烏雲很厚,壓到街巷,天與街相連,仿佛整個縣城都套在一個巨大的麻袋裡,黑咕隆咚。
張朝默默剝好一大把瓜子仁遞給薑暮。
薑暮吃著瓜子,一股煎烤過的油香味在唇齒間擴散。她快速咀嚼,一不小心,咬到了腮幫,疼得不敢動,頓覺滿口血腥味。
穿著旗袍的女服務員陸續上菜,二十八道菜品樣樣精致,無論從刀工、色澤、擺盤都無可挑剔,這是小雙山最高水準,也是宴請的最高規格。
薑源笑容滿麵地走進來,拿出五盒硬包裝的香煙,撕開塑料壓條,又撕開錫箔紙,露出一個個橘黃色的漂亮煙蒂,朝對麵的所有主任和領導彎腰遞煙。然後舉著打火機點煙。
張朝倒出茶碟裡的瓜子,在薑暮麵前擺出笑臉形狀。
見薑暮心事重重,張朝又用筷子蘸著水在桌上畫起了連環畫,薑暮發現,這個少年除了學習不擅長,其他什麼都擅長,她心不在焉地附和著。
大人們相談甚歡,輪番敬酒、勸酒、擋酒、罰酒,每人一瓶酒下肚後,噓寒問暖、論資排輩和捧高踩低等不可缺少的環節已進行的差不多,李艦說,“今天的主食怎麼上的這麼慢,張主任,你出去叫人催下菜。”
張文斌自然明白李艦的言下之意,說,“李廠長有什麼話不可以當著我的麵說的。”
李艦被噎了一口,臉色陰沉,不打算再理他這個傻逼,直言道,“大家都知道,廠裡最近人事調整,今天把大家聚在這裡,就是想聽聽大家的心裡話,咱們也學學彆的企業,彆什麼事都放在會議上講,會上大家都放不開,今天這個局主要是邊吃邊聊,順便聽聽你們的真實意見。”
在座的基本都是廠裡的主任,十幾個部門主任全部到齊,他們自然也是過幾日副廠長選任的投票主力,李艦言辭雖平易近人,但語氣卻不容置喙。
大家麵麵相覷,不發一言。
至少大家心裡明白,今天這個飯局做東的是薑源。
他們有的目光看向李艦旁邊的廠子的創始人之一——李艦的小舅子——他始終沒說話,自然也就意味著李艦的意思就是廠裡高層的指示,所以,大家哪裡還有什麼真實意見呢。
隻聽李艦說,“總經理對廠裡最近的發展戰略規劃不太滿意,說太老套了,總覺得我們不比彆的企業差,我們也得學學人家北京那些大公司,我們也要暢想未來嘛。”
李艦停頓一下,掃視飯局上的所有人。
沒有人說話。
李艦道,“大家可以隨意聊聊,有什麼想法都可以提一提嘛。”
“既然說到這,我想說兩句,”有人說。
張文斌看了眼那人,是李艦準備新提上來的後勤部主任,不由得冷笑一聲。他這舊人還沒退,新勢力已經培植起來了。用腚想,也知道他要說什麼。
那人說,“我看新聞很多公司都在搞上市,我們也應該多學習多交流。”
李艦連連點頭,“說的沒錯,廠裡上邊確實也有這個意思。”
那人又零零碎碎講了許多上市的好處。
“但是我們缺少這方麵的人才,說白了,上市是什麼我們都搞不懂,兩眼一抹黑,怎麼往前走。”有人卻質疑。
一些老資曆的主任也紛紛附和,尤其提到目前國內民營企業尚處在上市的起步階段,未來發展趨勢誰都看不透,便引起一波激烈討論,可雖擔憂,但話都講的委婉,且留了後路。
“上市也就是一個門檻,再走一個流程,我們從辦廠到現在,哪次不是兩眼一抹黑,還不是都摸著石頭過來了。”有人說。
說這話的這個人,張文斌注意到,是李艦新培植的準備接任財務主任的會計。
李艦點點頭說,“廠子發展到現在每一步都紮實得很,一步一個腳印,我明白大家的擔憂,上市確實是一個新的跨越,也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但所帶來的利益值得我們去嘗試、探索,你們所擔心的這些,上麵領導早權衡過了,隻是大家都忽視了,我們這不是正有現成的人才沒有利用嘛。”
大家自然都看向薑源。
李艦說,“據我所知,我們廠的薑主任這兩年一直在學習研究上市方麵的政策,在民營企業上市策略的領悟上也有很多獨到的見解,正是這方麵的人才。”
終於拉上正題,大家也終於明白了李艦的意思,開始附和,“呦,薑主任有遠見……”
大家紛紛下意識看向張文斌。
張文斌正在喝酒,沒有抬頭。
李艦道,“我們廠裡有這樣的人才,必須要重用,上麵也說了,先讓薑主任搞一個正式的上市流程和企業未來發展戰略出來,我們大家順便學習一下,如果做的好,他自然就有資格參加副廠長的就值競選講話。”
“沒錯,沒錯。”大家一致同意,隨即又紛紛感歎,“薑主任這些年任勞任怨,勞苦功高……”
儘管李艦隻表示給薑源一個參加就職競選講話的機會,可這背後的意思不言而喻。
之後薑源簡單地介紹了未來企業籌資規劃,李艦講了未來半年的銷售戰略——提高營業額,一切為上市做好準備,大家又隱晦地調侃了一會兒未來十年更換哪個女明星代言人……
氣氛推至高潮,李艦又恭敬地問大舅哥,“您看還有什麼要補充嗎?”
他大舅哥給麵子地道,“我就是來跟大家見見麵,太久不見甚是想念,順便想聽聽大家發牢騷,廠裡的事兒還要靠在座的各位費心費力。我沒什麼要補充,倒是要問問你們,對於上市的規劃還有沒有什麼意見,趁我在有什麼意見要提,畢竟你們真的好了,廠子才能好,廠裡好了,我才好。”
這就是句客氣話,誰能說什麼呢?
見大家紛紛表示沒意見,甚至有人直接提議要薑源作為領頭人牽頭上市工作,包括如何如何對接事務所以及證監會,他大舅哥這才點點頭。
李艦站起身,提起酒杯道:“那現在我就表個態……”
他看向眾人。
李雪梅手指摩挲著酒杯,笑容可掬地等著李艦的後文,但這時——張文斌也跟著站起身。
張文斌看了看門口,擺了擺手攔住正要進門送菜的女服務員,女服務員都端著菜退了出去。
李艦詫異,麵色卻不變道:“張主任,我話還沒講完,你要做什麼?”
“稍安勿躁李廠長,在你講話前,我也有話要講。”張文斌道。
在座的賓客都看向張文斌。
知道張文斌要搞事情,沒想到他竟然當麵搞,薑源神色不悅,李雪梅在一旁臉色也刷一下便黑了下來,很是掛相。
張文斌卻走到薑源座位,單獨給薑源倒了一杯酒。
李艦神色轉暗,有種不好的預感,他道,“張主任,你想要說什麼,不妨等我先把話講完。”
“李廠長,我今天要說的這事跟你要說的沒有關係。”張文斌道。
“既然沒有關係,你就不能等等?”李艦生氣。
“我這急脾氣,等不了。”張文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