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發後,第七天,上午。
不足十平方的審訊室裡,牆上貼著《犯罪嫌疑人權利義務告知書》,上麵寫道:“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在公安機關對案件進行偵查期間,犯罪嫌疑人有如下訴訟權利和義務……”
張朝平時連書都不看,此刻倒歪著脖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對於偵查人員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但是對與本案無關的問題,有拒絕回答的權利……對於公安機關及其偵查人員侵犯其訴訟權利和人身侮辱的行為,有權提出控告。”
審訊室很小,攝像頭正對著他的臉,能清晰地看到他眉眼中掩飾下去的悲傷,以及令人看不透的沉著,與他那流裡流氣的坐姿和神態相融合,一看就是難纏的小刺頭。
謝東擺正攝像頭,陳立榮拿出紙筆,兩人神態的莊嚴令他們看上去十分具有威懾力,張朝不自覺動了動,讓身體回正。
案情他們已經梳理過,死者身份已證實,名叫張文斌,男,三十五歲,是礦泉水廠檢修部主任,死亡原因是被凶手割斷右側頸動脈,導致大出血而身亡,死亡時間是在六月三十日晚上。
根據家屬和鄰居的證詞,案發當天張文斌下班回到家中,和妻子因為一些小事發生爭吵,期間還動過手,導致妻子武芝華小腿脛骨骨折,隨後死者去往新城飯店用餐。
當晚出席飯局的共有十六人,過程並不是很愉快,死者曾稱要報警,並且想在飯局上公開關於圖書館閉館真相,但被李艦李雪梅薑源薑暮等人打斷。
對於這件事,薑源一家三口以及李艦的證詞一致,便是張文斌想要阻撓薑源被推舉為副廠長,所以口不擇言,嚇唬大家,因為很多年來,張文斌一直是廠裡的二把手,更是副廠長的不二人選,他喝多了沉不住氣想鬨事而已。
隨後薑暮掀翻了桌子,導致飯局中斷,幾位領導先行離開飯店。
時間大約在10點左右,薑暮也離開,緊隨其後,張朝也離開。
10點過5分,張文斌和李艦一起離開,薑源和李雪梅夫妻二人留在飯店買單。
李艦的口供說,他雖然和死者一同出門,但出門後不久後,他就跟死者分開了,不知死者去向。
在此之後,再也沒有人見過死者,而死者的手表最後顯示的時間是十一點零三分,所以死亡時間可以進一步精確到當晚十點零五分以後到十一點零三分之間。
另外,水泵房不是第一案發現場。
由於死者身高一八六,體重八十五公斤,拋屍難度非常大,凶手如果在山下殺人,應該不會耗費體力把屍體抗到山上進行拋屍,況且當天又下大雨,山路不好走。
所以他們判斷,第一凶殺現場一定在山上,並且就在附近。
他們在通往蓄水池的小路上發現有石子重鋪的痕跡,所以,凶手可能在那條小路上作案,繼而從水泵房拋屍到蓄水池內。
另外,在水泵房附近,采集不到指紋等痕跡,但卻找到四分之一腳印,檢測結果還沒有出來。
殺人凶器並沒有找到,這讓謝東有些頭疼。
關於殺人動機,張文斌人緣很好,廠裡同事與他相處融洽,隻是聽說他以前經常打老婆,有人說死者在外有女人,但誰也沒真正見過這個情人。
但是張文斌的妻子在事發之前小腿已經骨折,從醫院拿回來的x光片上顯示的時間是10點30分,不具備殺人條件,所以,目前來看,情殺和因為家暴的可能很小。
從鄰居的口供看,隻有薑源和張文斌有過節,但薑源和李雪梅在結賬後,十點十分離開飯店,李雪梅十點三十五在山下公路上碰到廠裡領導,從那個地點上山要半小時,不存在行凶時間。
而薑源,在十點三十分的時候,出現在鐵西區重工街,和李艦老婆徐紅見過麵,如果從重工街返回上山,最近的路至少也要四十分鐘,是不可能在十一點前完成殺人拋屍操作的,所以也不具備行凶條件。
參與飯局的其他人也皆有不在場證明,除了李艦、張朝和薑暮。
李艦雖然可能是張文斌死前見過的最後一人,但同事鄰居都說兩人關係最要好,沒有糾紛,也沒有過節,薑暮與張文斌暫時沒有找到任何經濟情感利益關聯,兩人均找不到殺人動機。
再看張朝的詳細信息,在案發前一周,有鄰居證實,張朝幾乎每天都與死者發生激烈爭吵,每天死者都要毆打張朝,老師鄰居同學對他的評價多以叛逆、野性、固執、倔強、抵抗意識強這樣的字眼來形容,再看嫌疑人從一號到七號這幾天的行動軌跡,想要判斷他與案件的直接因果關係,似乎隻是時間問題。
所以,謝東打算開門見山。
“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謝東把滿滿五頁筆記和幾張照片扣在桌上,但旁邊張朝的學籍檔案、錄取通知信以及報修單底聯卻赫然擺在桌角,謝東十指交叉,鄭重地看向張朝。
莫名的壓迫感襲來,張朝下意識再次回正身體,嘴硬說,“知道就知道了,我有什麼事情是怕你們知道的?”
陳立榮看一眼謝東,打開審訊記錄,拔出鋼筆。
張朝的眼睛瞥向他的文件,動作明顯。
謝東身體後仰,舒服地靠在座椅上,抽出煙,轉動打火機點燃,笑眯眯看著張朝,“十八盤胡同的山西板麵好吃嗎?”
他氣定神閒的神態裡透露出確實什麼都知道的假象。
張朝道,“你去嘗嘗不就知道了。”
謝東道,“老板娘說你通常會加一個雞蛋,但偶爾也會加兩個雞蛋,極少情況會要兩大碗麵,” 謝東恍然大悟般地點頭,“哦對,你是體育生,又在長身體,需要營養,但有沒有可能是因為晚上乾了什麼體力活?”
張朝神色閃爍,道,“我還未成年,你們警察也這麼不正經嗎。”
陳立榮拍了拍桌子,“想什麼呢,嚴肅。”
謝東麵不改色說,“老板娘記憶力不錯,常去她鋪子吃麵的人她都記得清楚。”
張朝道,“你到底要說什麼?”
謝東把一杯礦泉水遞給張朝,“隨便聊聊。”
張朝憤怒打翻水杯,“你把我抓進來就是要跟我聊天嗎?”
他指著桌麵,麵目猙獰,語氣卻又十分脆弱地吼道,“我爸被人殺了,你們不去抓凶手,卻在這裡跟我聊天。”
他的表情漸漸由脆弱變為悲傷,他捂住臉,低聲哽咽道,“我爸被人殺了!”
謝東玩轉打火機,點頭問,“不就是你殺的嗎?”
張朝愕然抬起頭,“不是我殺的。”
謝東點頭,“我知道你會說不是。嫌疑人都說不是。”
張朝道,“你不信?”
謝東道,“老板娘說你知道她家裡有癱瘓的病人,所以你常去照顧生意,她說你的品格特彆好,還經常照顧附近的流浪狗。”
張朝的情緒微微緩和,他的肩膀垂了下去,緩了兩秒,又無可奈何地問,“那又怎樣?”
謝東說,“我相信她說的。”
張朝從謝東嚴肅的麵孔和堅定的瞳孔裡看到了真誠。
少年的態度稍稍變了,他不再劍拔弩張,眼裡反而流露出對麵前這位警官的敬意。
謝東說,“我也知道你的一百米成績特彆優秀,就在幾天前你還拿到了市裡體校專訓的機會。”
張朝看著水流順著桌緣流淌到自己的短褲上,神色黯然,“可惜我爸沒看到,以後也看不到了。”
“那麼,我們現在要繼續取你的頭發。”
張朝說,“彆詐我了,咱們小雙山縣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DNA檢測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