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和中帶著些遲疑的問聲落下,身旁的隊友神情各異。
他們怎麼也想不到,這句話竟然出自他們的隊長之口。
鬼麵此人,於十年前從聯邦主城區空降處刑者第一梯隊,當時的他和現在溫和沉穩的氣質不同,儘管臉上罩著猩紅麵具,氣質也是肉眼可見的青澀,明顯是個年歲不大的少年。
當時的陳鳶和嵇長宮是‘貴族’中齊名的天才人物,從處刑者學院出來後,僅僅用了不到五年的時間,便爬到了巔峰。
那時候正是兩人心高氣傲、意氣風發之時,對頭頂空降了一個聽都沒聽說過的小屁孩當隊長,有十萬個不滿意;
可還沒等他們摩拳擦掌和這小隊長‘過兩招’,就爆發了淪陷區特危級‘多重生’進攻‘丘海城’的動亂,年輕的鬼麵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徹底折服了兩個‘貴族’青年。
而邱放更是親眼見證了當年的‘丘海之戰’;
一個就是鬼麵從安全區救下來的、身體被‘異形者’撕裂的瀕死少年,另一個是當時年紀還小、但心潮澎湃堅定了要加入第一梯隊的刑檢天才。
兩人對鬼麵的態度是尊敬而崇拜,尤其是鄒淩。
原本被角妖的存在打擊到失魂落魄的鄒淩,親耳聽到隊長的問話,一雙桃花眼猛然瞪大,盯著身邊青年隊長的側身,“隊、隊長??”
就連向來情緒波動淺淡的邱放,也睫毛微顫,抬眸時淡紫色的眼瞳帶了些訝然,看向揣著手的鬼麵人。
經過十來年的相處,自家隊長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們心中有數。
表麵上這位處刑者隊長溫柔而強大,事事穩重,私下裡他其實性子溫吞,不打遊戲不喝酒不賭博,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曬著太陽睡覺,在院子裡侍弄了一堆花花草草,興趣和七老八十的老頭也沒什麼區彆。
因為他從不摘除麵具——哪怕是十年同僚的‘臨淵’隊員,也從未見過他麵具下的麵孔;
除了偶爾食堂製作出的食物塊頭較大、從麵具的開口處無法食用,鬼麵才會揣著食盒溜回寢室,默默摘下麵具進食。
他身上最大的汙點,也就是背著隊員偷吃過幾塊小餅乾。
而最最關鍵的一點,鬼麵不近美色。
這麼多年來彆說戀人,除了隊友外能多讓他說兩句話人都沒有,無論男女。
這更在他幾近完美的外在形象上,添了一層濾鏡,如今濾鏡卻被他親自打破了。
短暫地震驚後,神經大條的嵇長宮便抱著肌肉結實的雙臂,認真辯論起這個問題,“隊長這你就不懂了吧,女孩兒當然更喜歡有力量的異性,這一點我是很有自信的,你看看我在聯邦社交網絡上的受歡迎度就知道了。”
他絮絮叨叨一大堆,“邱放,你說我說得對不?”
向來沉默的瘦高青年眨了下紫眸,:“……嗯。”
得到了邱放的肯定,嵇長宮笑容更甚,“當然了,我也不是說長得好看的男性不好……”
一旁的陳鳶神情無語,懶得理嵇長宮,她微眯的長眸盯著鬼麵,視線又轉到了不遠處還在和‘異形’青年嘀嘀咕咕的少女,來回看了幾眼後,唇角忍不住勾起。
她好像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啊。
——
經過長久的心理爭鬥,角妖最後下定決心,要走出黑暗的地下牢籠,前往‘成年覺醒者學院’嘗試新的生活。
青年削利的角畸微垂,通透的下巴隻露出一個尖尖,勉強笑道:
“我覺得元小姐說得很對,我不想一輩子被陳列在‘異性館’中被當成一個可以隨意把玩的物件,我想去地上看看,這確實是我唯一的機會了。哪怕這一次之後仍是深淵,至少我看到過的城池外的太陽,也得到過真摯的友情……”
元幼杉鬆了口氣,看著青年愁苦蹙起的眉哭笑不得,“你還真是個悲觀主義者啊,放心吧,不會發生那種事情的。”
“我帶你去見那幾位大人,他們都是處刑者中很厲害的人物,這次出手端掉這個地下黑市的就是他們。”
說著,她帶著角妖走到了鬼麵等人的身前。
陳鳶挑眉,“聊得怎麼樣了?”
“他不想呆在這裡了,決定了要去學校。”
“啊呀,真的啊?你能有這個想法挺好的。”陳鳶仔細打量了一下元幼杉身旁的青年,還真有些驚訝。
要知道鬼麵有這個打算的時候,她和嵇長宮就私下裡找過幾個以前認識的孩子,想給他們做一些心理疏導,鼓勵他們加入覺醒者學校去開啟新的人生,但效果並不理想。
這些經曆過黑暗和拍賣會的孩子,基本上心理防線都被摧毀了。
其中一個半身蝴骨化的孩子聲音顫抖,對陳鳶說:“大人,您讓我們向前看不要沉浸在過去,可是您知道嗎,當時我像個奴隸一樣被關在籠子裡,下麵叫好的人裡就有很多我以前認識的朋友和同學,隔著麵具和人山人海的叫好聲,我親耳聽到了我的名字被嬉笑著喊出……”
那個瞬間,也就是徹底讓一個人崩潰的時候。
陳鳶當時便明白了這些‘異性館’中的人的絕望和顧慮。
他們可以踏出這個‘地下馬戲團’,也可以繼續成為覺醒者訓練,如果僅僅是頂著他人異樣的眼光和身體上的變異或許還好,但他們總會有遇到以前認識的朋友、夥伴甚至是親人的那天。
每一個人可能都是帶著麵具、曾經看到過他們時刻的人,他們將無時無刻生活在譏諷、鄙夷和惡意揣測之中。
最後那蝶骨化的‘異形’人麻木道:“多謝大人願意為我們這些人爭取,但我已經陷入泥沼,永遠也走不出了。”
至少在暗無天日的地下牢籠中,他們還能麻痹自己是被逼無奈,能自欺欺人永遠看著麵具,而不是麵具下的人。
談了幾個,最終願意離開的竟然一個人也沒有。
心累之餘,陳鳶和嵇長宮更是深深的無奈和憤怒。
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怯懦羸弱的‘角羊’孢種,竟然有勇氣選擇新生。
鬼麵人聲音溫和,態度誠摯,“歡迎你的加入。”
嵇長宮咧嘴笑著,拍了拍神情呆滯的‘異形’青年單薄消瘦的脊背,“是條漢子!你要是能和這姑娘同級,說不定我們以後還是你的教官呢!”
神情帶著矜驕的少年輕哼一聲,“你還算有腦子,知道什麼選擇才是對的。隻要強大到能碾壓所有人,無論是什麼出身什麼背景,到時候一切質疑和聲音都將消失。”
“還挺會講大道理嘛小屁孩。”嵇長宮笑嘻嘻說著,趁機伸手揉了把鄒淩的頭。
少年惱羞成怒,瞪大了桃花眼,“不準摸我的頭!頭發都亂了……”
靜靜看著嬉笑的同伴,陳鳶視線挪向身邊的揣著雙手的青年,輕輕挑眉,“這孩子的出身背景這麼特彆,想來多少是有些不滿聯邦的吧,真的不需要告訴一下那小妹妹麼?”
“不要。”鬼麵輕聲道,並不讚同,“出身不應該是拿來評判這孩子的標準,隻要他沒有做出危害人類和聯邦的事,就彆區彆對待。”
陳鳶聳聳肩:“就知道隊長大人會這麼說,未免也太紳士了吧,還是有點危機意識感吧。”
“畢竟人家小男生又會撒嬌,長得又好看,年紀估計也不大,雖然我不知道小姑娘喜不喜歡這一款,但我這種姐姐當然是喜歡的。”
鬼麵一怔,埋在袖擺中的指尖不自覺地摸索著,他並不意外陳鳶會發現什麼,也並沒有想要刻意隱藏。
剛想開口,他聲音陡然一收,內斂的氣勢變得暗藏鋒芒。
略顯沉重的腳步聲朝著眾人的方向走來,看到來人,鄒淩眉心一擰,沉下了臉。
還在鬨騰的嵇長宮也收回了手,帶笑的麵孔多了一分淩厲;
他不動聲色伸出手臂,將元幼杉和角妖像攬小雞崽子似的,一把順到了身後,用自己精壯高大的身子的擋住兩個年輕人,而後又抱住雙臂。
元幼杉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緊接著就聽到了一個粗嘎喘氣的聲音。
“喲,這不是‘臨淵’的隊長大人麼,還有陳鳶大人、嵇大人也在啊!怎麼這麼晚了還在巡視,未免也太辛苦了吧,這樣的小事,交給手下的人做就行了,哪能讓您幾位親力親為啊。”
她心領神會,看了眼身邊的角妖,知道來人恐怕不善。
緊接著,鬼麵和緩的聲音響起,“段乾大人,許久不見了。”
倏忽元幼杉便意識到了這人的身份,‘光明城’中隻有一個複姓段乾的‘貴族’世家,從修理鋪買來的消息得知,這次處刑者總部清剿‘地下馬戲團’時,受到最大的阻力就是來自‘光明城’的總檢察官:段乾黥。
他本身的權利就屬於頂層,背後的家族更是牽扯眾多,插手後讓整個黑市的水更加渾濁。
可想而知,他和他身後的權利體係,也應該在‘馬戲團’的花名冊上頗有著墨。
段乾黥朗聲笑道:“我聽說,隊長大人力排眾議,要將這地下黑市裡的‘異形’人恢複覺醒者的身份,我倒是覺得有些不太妥當。”
元幼杉聽到身前的壯漢低聲冷笑一聲,能讓嵇長宮如此情緒外放,想來這人和處刑者總部的關係已是針鋒相對了。
鬼麵聲音依舊,狀似疑惑:“哦?段乾大人有什麼高見?”
“隊長您怕是忘了,這個地方剛剛跑出去一個‘異形者’可還沒找到,裡麵那些怪物,哦不對,應該叫他們‘異性’人。”段乾黥嘖了一聲,“這些‘異性’人可都是那個‘異形者’圈養的,他們雖說是人吧,可您瞧瞧那些可怕的身體,誰知道他們身體裡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呢?”
“雖然隊長大人同情他們,可我認為,為了聯邦和百姓的安全,我們不能讓他們流入外界。”
“是嗎?到底是這些孩子有危險,還是為了一些人的臉麵而不得不犧牲他們呢?”毫無指責意味的話語一出,整個大殿中沉寂了一瞬。
正是因為說話人的語調依舊和緩,才更讓人覺得尖銳。
元幼杉輕輕吞咽,縮著身體不敢亂動。
段乾黥的聲音再次響起時,笑意中含著陰冷,“既然如此,不如讓這些‘異性’人自己抉擇吧。去,把裡麵那些家夥都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