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普通人的記憶,最早能夠追溯到多久以前?
大多數人或許能夠記住一些四五歲前的記憶片段,但對於角妖來說,他的人生和過往的記憶,終止於他七歲那年。
後來有了能力和金錢,他也曾試圖通過普通的醫療手段,或是從‘異形者’處接受更為激進的精神能力刺激,來找回被他遺忘的過往。
然而無一成功。
對於七歲以前的過往,他隻有一個模糊的概念。
他的母親性格開朗愛笑,應該是一個明媚得像向日葵一般的女人;
父親成熟溫柔,常常會在下班的時候給他們買禮物,他是被愛意包圍的孩子。
那時候他還不叫‘角妖’,有一個由父母共同起的名字,或許是因為父親會細致地為他測量腳蹄的尺寸、幫他編織特定的褲子藏起下身,佩戴能夠遮住額角的可愛帽子,所以他也從未覺得自己和普通小孩子有什麼不同之處。
這些溫暖最終都定格在家門被處刑者包圍的那一刻,也就是角妖記憶的開始。
那天他清晰記得,無數身著防護服的處刑者,用特質的彈/子打穿了父親的身軀。
那個溫柔待人的男人,曾經給予周圍的親人那麼多幫助和溫暖,但此時此刻卻以‘偽裝者’的名義,變成了一灘無法凝聚的爛肉,倒在被處刑者包圍的圓圈中。
他看到四周那些鄰居們厭惡的、警惕的目光,以及一聲聲唾棄。
“我就說這個孩子怎麼天天穿得怪模怪樣,帽子也不摘,你們看他那眼睛和頭發,根本就不像個正常人!”
但這個大伯過去每次見到他,都要誇他是自己見過最漂亮的混血孩子。
“誰說不是呢,我一直覺得這家人好得太過了,原來是故意裝出友善的樣子,說不定啊那怪物一直都打著迷暈咱們、吃了咱們的念頭呢!”
說這話的大嬸,之前逢年過節他們一家人都會去送吃食,那些時候她千恩萬謝。
“一想到咱們住的小區裡竟然有寄生怪物,我就後怕啊。”
“瞧那女人的樣,明明知道這怪物的身份,竟然隱瞞不報,還生了一個小怪物,真是不要臉!”
“就該把他們都關起來……”
四周的議論紛紛像鋒利的劍,讓角妖瑟瑟發抖,他很想反駁他們,大聲告訴他們不是這樣的。
他的父親不是吃人的怪物,他們隻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家人。
然而那些穿著製服的大人神情冷漠,強行壓製住崩潰痛哭、想要衝過去的母親;
而後又來了幾個穿著白色袍子的研究人員,把他帶去了調查所。
他們丟掉了父親給他織的帽子和燈籠褲,把他綁在手術台上反複研究。
身體被反複剖開又縫合後,手術台上的痛到神經麻木的男孩兒聽到那些研究者語氣失望,“除了愈合能力強一些,沒有發現什麼明顯的變化,研究價值很低……”
因為內部身體構造還是人類,從本質上來說,角妖還是一個人。
本著人道主義,聯邦‘大發慈悲’,並沒有銷毀這個半‘異形’的小孩子,他們把角妖送到了聯邦福利院——這個時候角妖才知道,因為父親當街慘死、自己又被扣在調查所長達半年,他的母親一直以為他也被聯邦銷毀了。
僅是因為同一個孢子生物相愛並結婚,這個普通的女人便犯了滔天大罪,她在無數口誅筆伐和辱罵針對中,選擇了自裁。
從那以後,角妖便再沒家人了。
身體上的異形讓他在福利院中,也受儘了孩子的欺辱,他們孤立打罵起綽號,然而那些撫育員隻是冷眼看著、放任孩童的惡意變本加厲。
小刀劃在血肉上很快便能愈合,一兩天不吃不喝也不會餓死……這些角妖用來保命的、父親饋贈給他的能力,反而成了他被忌憚厭惡的原因。
無論是誰欺辱他,怎樣過分,都是他的錯。
誰讓他是一個父親為寄生物的怪物。
後來十多歲,他便偷偷從福利院跑了出去,在人類的社會中也吃儘了苦楚和折磨,心中積累的恨意和冷漠也已足夠得多。
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格外想記起自己曾經有過的溫暖,想記起父母的樣子,更想找回自己的名字;
然而隻要他一閉眼,腦海中反複回溯的,都是從那血腥之日開始後的黑暗碎片。
醫生告訴角妖,或許是因為當年親眼目睹了那件事後,他受到的衝擊太過劇烈,以至於精神層麵徹底封鎖,恐怕那些記憶永遠也找不回來了。
有很多次,角妖都由衷地祈禱,自己為什麼不能變成一個真正的孢子生物。
他身為孢子生物的父親教導他要懂禮貌、要善待弱者、要熱愛生活……父親從寄生為‘偽裝者’,便一直在壓抑著自己的天性,他向往人類社會想要給妻子孩子一個穩定的家,所以從未吃過人類。
但人類是怎麼對他、又是怎麼對自己一家的呢。
對於角妖來說,人類的確該死,他渴望這個世界的毀滅。
或許是因為他內心的負麵情緒太過濃重,又或許是他體內本身就擁有孢子生物的部分基因,某天他在睡夢之中,來到了一片綠洲,見到了‘孢母’。
自此以後,他便開始著手聚攏聯邦中的黑暗,建立起了‘地下馬戲團’。
有誰能想到,馬戲團中那個可憐兮兮的、仿佛是被迫參與的漂亮‘異形’人,才是這個黑市的幕後黑手。
而在他真正見到了元幼杉,感受到了她體內蟄伏的‘孢母’時,他也非常震驚。
原本角妖隻是想挖掘鬼麵的弱點,但自那以後,他便徹底改變了目標。
他專門調查了元幼杉的身份背景,布下重重設計。
在她青梅竹馬的鄰居外出運貨時,放出了早已備好的‘分歧種’的孢子;
更是引導著她找尋到了‘屠戶’。
之後元幼杉每遇到的一次危難,其實都隱約有角妖的手筆,他偽裝成無害的小白花,冷眼看著這個眼底閃爍著堅毅光芒的少女,不斷以‘燃血’的方式促進和‘孢母’的融合。
他算好了一切,卻萬萬沒有料到,元幼杉是這樣一個誠摯而耀眼的人。
其實也有一些話他沒說謊。
這的確是他第一次,從一個人類的身上感受到如此複雜、甚至有些動搖他心緒的情緒。
每一次女孩兒堅定地站在他身前,告訴所有人自己是她的朋友,告訴自己‘你沒有任何錯,你該像一個普通人那樣活在陽光下’時,角妖便覺得自己的內心像被螞蟻啃噬著。
很多時候他會偷偷打量那個少女,會不自覺出神。
他想透過這具軀殼看到他所效忠的‘孢母’,卻隻看到一個真誠的靈魂。
但是太晚了,角妖心想:他的根子已徹底爛透了。
黃沙之中,青年苦笑一聲,態度坦然,“既然你已經完全融合,仍然保留了神誌,那說明‘孢母’寄生在你身上的願望也落空了。成王敗寇,我沒有什麼好說的,對於我做出的選擇也絕不後悔。”
“隻是……對不起。”角妖微微垂首,“幫我給孟軻也道個歉,是我利用了她。”
選擇孢子陣營對抗人類,他從未後悔。
哪怕到最後一刻時,他的內心充斥著對元幼杉的愧疚,但他依然毫不猶豫地按下了最後一步。
他知道元幼杉重視隊友情誼,不會放著孟軻不管,所以毅然將信任他的少女推入了‘巢居’的深淵。
“如果……”角妖削薄的嘴唇微抿,最終也沒說出什麼話來,隻是深深看了眼元幼杉。
如果早一點遇到你,如果他過去的二十年中,周圍的人能稍稍對他好一點,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角妖很清楚失敗的後果,無非便是被處刑者抓住、送入聯邦主城反複拷問,但他不願。
青年漂亮的眼眸微微闔上,一卷風帶起黃沙,從他身邊吹過。
他蒼白的嘴角溢出一絲猩紅,漸漸沒了呼吸。
聯邦總部中,負責管理檔案的人員也已將當年的事件全部調出。
“經調查,當年角妖的父親‘角羊’種自寄生後,期間長達十二年的時間,的確沒有吃過一個人。但他身份暴露後,經多方考慮,聯邦還是下達了絞殺的指令,再之後的事情各位大人應該也都知道了。”
一片死寂中,一名高層艱難開口:“雖然那個孢子生物沒有吃過人,但非我族類當誅之,更何況他能變成一個‘偽裝者’,本身也是奪取了他寄生的那具身體,總之我並不覺得當年那件事,我們做錯了。”
老領主的神情疲憊,“是,可那個女人呢,還有這個孩子。如果當年我們能對他們的處理方式再嚴謹一些,今日之事是否也就能避免了。”
這次事件,讓所有人都是開始認真思索,那些‘異形’人的安置方式了。
……
事到如今,‘孢母’融合失敗,角妖自裁,其他的‘異形者’沒有了母神力量的支撐,似乎也不足為懼了。
不少仍活著的處刑者們麵麵相覷,臉上逐漸流露出喜色,“我們、我們贏了?我們能活下來了?!”
然而在一片狂喜之中,祁邪的神色卻愈發深邃,一瞬不瞬地盯著灰燼中的少女。
一旁的文人邈、白鳳等人,也神情緊張。
耳麥中,總部的聲音傳了過來:“祁隊長,你們試著和……元幼杉交談一下,判定一下她現在的情況到底如何。”
祁邪一把拽掉了耳麥,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了厚重的灰燼。
“祁隊?!”白鳳失聲喚了一聲。
要知道雖然‘孢母’的成熟忽然中斷了,但它畢竟是從那個女孩兒身體裡出來的,現在誰也不知道,還會不會發生什麼異變,或者說這個女孩兒還是不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