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冷冰冰的術台上時,元幼杉進入了一種頗為玄妙的處境。
她的意識像是被剝離了身體,淩駕於潛意識的層麵,能夠感受到周圍的光和熱、聲音和觸覺。
“救活她。”
“祁隊,您這是為難我啊……”
祁邪囂張而頗顯無理取鬨的脅迫,以及那被挾持的研究者無奈且小心翼翼的辯駁,都被她清晰收入耳中。
她能感覺到眼皮被扒開,瞳膜被一簇冷白的強光照射,也能感覺到手臂的皮膚被輕輕劃開時,血液往外滲的感覺。
這樣細致的五感,對於深陷輻射感染中的元幼杉來說,反而是一種折磨。
藏在皮下的血肉在變異潰爛,血管中湧動的熱流滾燙炸開,她被薄薄眼皮掩住的瞳孔還在收縮,每一寸痛感和異變都精準地傳輸到她的腦域中。
她在清醒地腐爛。
就在這種境地中,元幼杉忽然明白了輻射汙染世界的可怖之處。
如果按照汙染度來算,這個世界上早已沒有了純粹的人類;
每個人從一出生便在汙染和畸變中,隨時都有可能爆發輻射病灶,但就算他們清楚也無濟於事,甚至早已習以為常。
她聽到了祁邪和那研究人員交談中,提到了‘汙染種子’,而後那語氣又拽又陰沉的青年離開了工作室。
熟悉氣息淡去後,工作室中便隻剩下一個唉聲歎氣的老頭,和死/屍一樣的她。
“1067。”
元幼杉的意識喚了一聲,幾乎同一時間,熟悉的機械音便帶著細微的電流在腦域之中響起。
1067:【玩家‘元幼杉’,您的專屬智能係統正在為您服務,請問玩家有什麼需要本係統幫助的嗎?】
通過遊戲係統的掃描,元幼杉才具體知道了,這具身體的體質究竟有多弱,目前已在崩潰的邊緣。
其實就算她沒有被輻射汙染、依然待在無菌的淨化房中,依照這具身體的情況,她也活不過二十五歲。
1067語氣刻意端著賣萌的腔調,有些詭異:【玩家開局的身份都是隨機生成,並非是係統能夠控製的哦。】
言下之意,是元幼杉運氣不好,太倒黴。
【不過尊貴的S級玩家隨時可以選擇轉換世界,隻需要500萬「信仰值」,便可迎來嶄新人生~】
【經掃描分析您這具身體確實沒有拯救的價值了,玩家‘元幼杉’需要考慮一下嗎?】
元幼杉語氣平淡,“你今天話有點多。”
以往的1067問什麼答什麼,就是個死板卻偏要裝成很精明的人工智障。
剛剛短短幾句交談中,儘管它的語調、聲音和說話方式,都同過往沒有任何不同,但元幼杉還是從細微的差彆中,敏銳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係統似乎在引誘她,離開這個副本。
還是說,剛剛和她淺淺說了兩句話的人工智障,其實不是係統。
“如果我直接離開這個副本,會引發什麼後果?給這個世界帶來什麼影響?”她問。
1067:【玩家的離開對於本世界的人來說,隻是自然離世,不會造成任何影響。】
“哦?那其他玩家呢?”元幼杉追問:“這個世界除了我之外,應該還有彆的玩家吧,他會離開,還是繼續在這個世界中?”
這句話問出之後,腦域中許久都沒再響起1067的聲音。
從無聲的寂靜中,她仿佛隔空的和係統背後的人,進行了一場無言的對峙。
元幼杉沒有實體的意識感覺到了一絲愉悅,她輕笑一聲,“算了,反正都到這個地步了,不如等等看接種了‘汙染種子’之後,會不會有什麼轉機。畢竟我對這個副本,也很感興趣。”
從係統——或者說操控係統的運營商,以及遊戲背後的人的反應,他們應該是在忌憚著什麼。
她自認為自己還沒有那麼大的能力,那他們所語塞的對象,便不言而喻。
殊不知這短短的幾句話,不僅僅在遊戲直播間內引發了巨大的熱議,也真正讓一些人感到了焦慮。
巨大的浮空之城中,道路上行走著人類、以及機器人,在他們的頭頂之上,憑空懸浮著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島嶼,交錯屹立。
其中整個城市最中心的上方,是一座隱於雲層之中的空島。
從下往上看時,能隱約看到一些巍峨建築的尖端和邊角。
這裡是‘主神’的故居,是他們賴以生存和存續的根本。
神宮之上,一座穹頂高聳、幾乎穿插在雲與日之間的正殿,以高達數十米的巨柱支撐,撐起了整座神宮的主殿。
幾位身著神使長袍的男女年齡各異、神情各異,圍坐在塑造得頗具原始粗獷氣勢的正殿中的長桌四周。
他們的麵前,浮現著無數個大大小小的全息光屏,每個光屏上都在播放一些畫麵。
細細看去會發現,那些畫麵的主人公,都是同樣的人。
一個五官精致漂亮的女孩子。
每一幅畫麵中,她的身旁都默默存在著一個高大的身影,兩人或交談或行走,又或在並肩作戰。
其中最大的屏幕上,赫然是她一襲綠裙、皮膚發青雙眸緊閉,仿佛已經死去。
耳廓上貼合著精巧設備神使,說出的話通過特殊處理後,竟同遊戲中死板機械的係統音相差無幾。
但此時他臉色難看,半場才訕訕道:“她屏蔽了係統,不說話了。你們說她剛剛說的話是什麼意思,難道她發現什麼了?”
另一人沉著臉道:“還不是你沒處理好細節,被她發現了端倪!”
“我所說的每一句話,可都是符合係統、通過測算的……”
“好了。”正中的神使交叉著雙手墊著下顎,“現在吵這些沒有意義,這個女人確實很敏銳,應該發現我們了。不過她既然能走到這一步,就足以說明她的特殊性和心思縝密,以後不用再出麵試探了。”
旁邊的神使不愉道:“難道就放任她破壞遊戲的公平性和規則嗎?我認為她的存在已經威脅到了遊戲的正常運營,我們應該直接將她的意識抹除銷毀!”
“我同意,這個女人已經引起了很多人的關注,現在民眾們都在懷疑遊戲的監管措施,我們應該及時掐斷這個苗頭。”
“我也同意……”
“你們在慌什麼,一個小小的三維生物,就算再怎麼跳也跳不出我們的圈。”正中的神使伸出手掌,輕輕向下壓。“再說了,貿然抹除她的存在,你們能保證不會生出其他意外麼?”
他一雙眼眸沉得像古井,似乎在這群神使中很有威信,一開口其他人都止住了聲。
“我們是神的孩子,擁有無上的榮光和權力,沒有人能夠撼動我們,底下的小世界也並非是張可以隨意擊破的紙。退一萬步說,就算某天她真的通過了神的考驗,也說明她足夠優秀,我們應該給這些低級的造物一個機會。”
“先生說的是,神會保佑他的子民。”
圍坐在長桌前的神使,在這晦暗不明的話語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紛紛垂下頭顱,伸出手指在額心畫著標誌。
低沉的吟唱回蕩在大殿之中。
“讚美‘主神’。”
……
意識懸浮的過程中,元幼杉也不清楚究竟過了多長時間,可能是五分鐘,也可能是十分鐘。
但她能感覺到,自己寄身的這具身軀已經壞死了大半。
就在這時,‘咣當’一聲巨響衝入了工作室中,原本被踹碎了玻璃的門重新掩上,這一次直接被從外麵踹得脫軸,正中加固的鐵板中有一個不規則的凹陷,轟得一下摔在了地上。
工作室中揣著手瑟瑟發抖的小老頭口中念念有詞,細聽竟是:“神佑我小老兒,讓那瘋狗抓緊被按住吧,可彆再撒潑……”
他正嘟囔著,便又被轟然倒塌的大門嚇得一哆嗦。
一回頭看到氣勢洶洶的瘦高青年,懷中扛著一個尾斷電線被扯斷、還‘滋滋啦啦’冒著星火的透明箱子,他差點呼吸一窒厥了過去,“你!你……”
砰’的一聲響,青年將箱子丟在了工作台上,扯出一個森森的笑來:“東西我帶來了,你給她接種。”
小老頭瘋狂搖著頭,不願意乾這買賣。
隻見那大約三十厘米高的箱中,有一團濃縮凝聚的光點,正懸浮在中央緩緩飄蕩,散發出幽幽光芒來。
隻肖看上一眼,視線和魂魄都像是被這被這東西吸引著、扯出來。
這便是從‘神’的體內提取而出的能量精粹:‘神光’——一枚超級‘汙染種子’。
傾儘大半個研究院相關學者的努力和心血,才成功提取出來這一枚,可想而知它的珍貴性和重要性,此時卻被祁邪強行搶了過來,像丟什麼無關緊要的廢料般丟在桌子上。
“祁邪你發瘋彆、彆扯上我,我今天要是的接種了,整個工作室都得炸了,聯盟肯定不會……”小老頭語氣堅定,一幅視死不願同流合汙的樣子。
然而下一秒,一隻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掌張開,像把難以掙脫的鐵鉗扣在他的後腦上,按了下去。
骨肉撞在冰冷堅硬的台上,他隻發出陣陣吃痛的掙紮聲,緊接著一柄鋒利的、帶著凜然寒光的機械刀甩出,貼著老頭兒老樹般皸裂的臉頰插入台麵。
堅硬鐵製品碰撞時,迸發出細微的火花,發出的脆響沿著耳膜和顴骨震蕩,讓老頭兒身子一抖。
刀鋒距離他的眼珠,隻有一線,仿佛眨眨眼都能被割破。
屏住呼吸時,他聽到身後青年的聲音,依然帶著沙啞和懶倦,卻壓抑著即將噴湧而出的不耐。
祁邪:“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也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見。”
他說話時莫名不敢去看台上躺著的少女,仿佛隻要看一眼對方白得發紫的臉和唇,都會讓他在崩潰邊緣的意識,徹底陷入混亂。
陣陣暈眩般的嗡鳴和錐痛,讓他瞳孔常年處於緊縮,他在尖銳的嗡鳴中開了口,卻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你可以選擇給她接種。”
祁邪沒有給研究員第二個選擇,但雙腿打著哆嗦的人睜大了眼,被眼前鋒利的刀刃刺痛了眼,他知道還有一個潛在的選擇。
不接種,他就會死。
於是老頭兒咕嘟咽了下口水,汗如雨下,“我做,我給她接種。”
“快點。”不耐的青年收回了還染著血的機械爪,也鬆開了鉗製著小老頭的手。
沒想到他一鬆手,這研究員腿一軟就要往下滑跪,他‘嘖’了一聲,及時用爪尖鉤住了對方的衣領,提著他的頸送到了台前。
其實祁邪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很講道理的人,儘管整個聯盟中有不少人看他不順眼,但他遵紀守法、是最遵守聯盟的規則的人。
在過去十幾年間,因為他很弱小,拳頭不夠硬,所以他曾經躺在這張或那張手術台上,在這個或那個研究人員的手底下,被破開胸膛腹腔,反複撥弄著體內的臟器和骨骼。
被反複打碎了骨骼、又佩戴著食管灌輸各種研究藥物的過程中,他也一直在遵守著研究院和聯盟的‘規則’。
而現在他隻是友好地請這位老朋友,幫他一個小忙,而不是依照‘規則’打斷他的腿骨、捏碎他的下顎,足以體現他的真誠和友善。
畢竟手術台上的小公主太脆弱了,他連碰都不敢用力去碰,生怕一不小心把她捏碎了。
為了小公主手術過程中的安全,他連對著這老頭都得輕聲細語,著實考驗他為數不多的耐心。
在研究員哆嗦著打開箱子,帶上無菌的手套探入箱中,那枚閃爍著淡淡熒光的‘汙染種子’,從箱中飄了出來。
祁邪對它完全沒興趣,隻將下巴抵在台上,目光一瞬不瞬盯著那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