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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隻談風月1

◎美貌是造物主的恩賜◎

兩年後。

這是季辭步入高中的第二年。他16歲, 每天陷在上課,作業,考試的循環中, 和初中生活大同小異,隻不過更高頻、更乏燥、更疲倦。他的同學們每天在無儘的題海中掙紮, 熬得兩個眼圈發黑, 不知道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季辭就不一樣了,大小考試對他來說都是小菜一碟,因而充滿了迷茫:畢業以後的路要怎麼走?繼續上大學,還是直接工作?是要去大哥的公司, 還是許遊的S.O.T.?

可那些真的是他所喜歡的人生嗎?

他不止一次問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是什麼?

十二中是初高中六年一體的學校, 季辭和唯一的好友寧延年選了不同的主修方向,沒能繼續在一個班,不過還會在一起吃午飯,友情倒也沒淡去。

今天下午第一節課不上, 去階梯教室開會。午休連著一節課的時間還是很充裕的,很多人偷偷溜了, 這其中就有季辭和寧延年。

他們繞著操場散步, 聊著最近越來越奇葩的考題和各自班級中發生的事情。聊天的意思是, 寧延年說, 季辭聽。

比同齡孩子要小兩歲的寧延年現在看起來依然沒竄個子, 看起來還是小小的, 放進初中部毫無違和感。而季辭已經抽長出少年人的身形了, 五官溫潤, 是不少女生偷偷談論的對象。隻可惜本人對此毫無察覺。

人在眼裡專心看著另一個人的時候, 是不會注意到其他方向投來的目光的。

操場上人不少,原本寧延年還一蹦一跳,突然沉穩下來,還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和頭發,緊張兮兮道:“我看起來還好吧?”

季辭被他問得莫名,不過還是從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點點頭:“還好。”

和平時,或者和半分鐘之前完全沒有差彆。

寧延年歡樂的表情不見了,嚴肅仿佛遇見教導主任。但季辭環視周圍也沒捕捉到任何老師的身影,不然這麼多翹會的學生早就作鳥獸散。

“怎麼了?”他還是沒忍住問。

寧延年使了個眼色:“那可是溫女神啊!”

溫女神?季辭更疑惑了。

寧延年看他那個困惑的模樣就知道季辭一點兒沒變,初一認識時就是這個樣子,從來不會去了解這些東西:“今年高一的新生,不是咱們初中部的,從外校考進來的妹子,長得漂亮身材也好,絕對有力的校花預備役。”

季辭:“哦……”

寧延年聽他回答得如此冷靜、事不關己,仿佛看見正在熱舞的女團中間杵了個打坐和尚,恨鐵不成鋼:“大哥,你好歹長得這麼玉樹臨風一表人才,好歹也為自己爭取一下啊?”

可惜季辭真的做不到。他的審美早就被巨龍所同化,冰肌玉骨明眸皓齒不是美,鉑金色的龍鱗和強勁有力的雙翼才是美。

更何況他還有個無論人形還是龍形都是絕色的二姐季悅梔,實在很難再去洞知同齡人的好看。

好友清心寡欲,寧延年也不強求。他自己也沒奢望跟女神離得近一些,能這樣在操場偶遇、跟在她後麵散散步,已經是青春裡美好的一筆了。

*

距離第二節課還有半小時,男孩們在坐在樹蔭下休息,寧延年的女神也和小姐妹們坐在不遠處。

寧延年覺得這真是個美好的午後。

女神偶爾會朝他們這邊望一眼,儘管寧延年有足夠清醒的認知她看的肯定是季辭而不是自己,但能和女神對上視線,也足夠幸福了。

他剛想跟季辭說點什麼,回頭一看這位哥竟然已經睡著了。

少年的睡顏安恬,皮膚比女孩子還要白皙,長而卷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陰影,鼻梁高挺,即便閉著眼也能看得出眉目如畫。

他知道季辭家裡很有錢,究竟到什麼地步不太清楚,畢竟季辭即便對他也很神秘,幾乎不談及家中事。寧延年隻能放飛想象,把他當作什麼高官顯貴家的孩子。

他也聽彆人議論過,季辭這樣的,一看就是錦衣玉食嬌生慣養長大的小公子。

清清冷冷的,仿佛不曾沾染凡塵。

美貌是造物主的恩賜,寧延年感歎,自己要是個女孩兒,早就對季辭死心塌地了吧?

雖然現在也差不多。

可惜這位哥根本對自己的魅力一無所知,一心隻讀聖賢書。

不過也避免了很多麻煩就是了。寧延年想,要是季辭真有什麼擋不住的桃花,他願意為他背負———

他在這兒不著調地瞎想,忽然聽見一陣騷動。

寧延年唰地站起來,一群人高馬大的高三生圍在女神麵前,不懷好意。

十二中的高中部和初中部不同,不再是僅憑真才實學才能進入的,隻要有點門路,什麼人都能進。

比如那幾個,染頭發打耳釘不穿校服,一看就是不學無術的小混混。

寧延年又很沒氣勢地坐了下去。就他這個怎麼喝牛奶練跳高都不長的個子,細胳膊細腿,對麵一拳能打死三個他。

溫女神的美貌全校皆知,平時在班級老師麵前不好動手,這會兒落單了,可算給他們撿到騷擾的機會。女孩子被朋友們護在身後,忐忑極了,受驚小鹿似的雙眼不安地汪出了淚光。

那樣楚楚可憐,讓寧延年的保護欲驟然升起。直到姑娘求助地望向這裡,他也不管究竟看的是自己還是季辭了,頭腦一熱就衝了出去。

*

季辭是被寧延年的慘叫聲吵醒的。

他睜開眼,好友並不在身邊。隨著吵嚷聲轉過目光,看見寧延年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女神那兒去了,沒歡天喜地說上話,反而正在跟幾個男生對峙。

看起來不太和諧。他皺起眉,拍了拍校服上的草屑,站起來。

寧延年比幾個女生都矮,還瘦,小雞仔似的。但正是這隻小雞仔,勇敢地擋在了一群凶惡的老鷹麵前,聲音和膝蓋一起發抖:“你們……你們不要過來!我會告訴老師的!”

“老師,老師在哪兒呢?”為首的男生笑,“我看你還是回家找媽媽吃奶比較好。”

寧延年因為身高和年齡的原因遇到過不少次類似的嘲笑,但從來沒有哪一個充滿如此鮮明的諷刺,他臉都氣紅了,卻意外得沒有自亂陣腳:“我媽媽說了,真正的男人是會尊重和保護女性的!”

如果講道理有用的話,他們早就立地成佛了。刺頭兒懶得跟他囉嗦,不耐煩起來:“讓開,彆耽誤我們找小美女交朋友。”

小溫挽著同伴的手臂:“抱歉,要不,你先走吧……”

這麼一說寧延年更不會讓開了,還有功夫衝女神一笑:“沒事,我會保護你的!”

刺頭兒嘖了一聲,上前一隻手就把瘦小的寧延年提溜起來,隨手扔在一邊,後者沒站穩,摔倒在地,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其實他並沒有受什麼傷,但麵對校園暴力的恐懼已經超出了真正可能的□□上的傷害。

在季辭眼裡可就不會是這回事了。他是巨龍養大的孩子,沒有鮮明的道德觀,沒什麼保護弱小的責任感,但異常護犢子。

寧延年是他的朋友,被納入「自己人」的範疇,他不會眼睜睜看著他被欺負。

季辭走過去,扶起寧延年,對著那幾個人彬彬有禮:“這不好吧?”

*

幾人愣了愣,不知道這小子打哪兒冒出來的。

他穿著校服,乾乾淨淨的,眉眼安靜,沒有氣焰,講話也平和。

這不好吧?

他說。仿佛在挑剔今天午餐的菜色。

跟人吵架或者打架時,最忌諱冷靜。無論是瑟瑟發抖的求饒,還是暴跳如雷的動怒,都符合氣氛,偏偏這樣淡定如同在課堂上回答老師問題,才最叫人火大。

小弟還沒見過誰敢這樣對他們家大哥:“你小子誰啊你?”

“長沒長眼?”

為首的刺頭兒慢慢將他審視一番,摸著下巴露出痞笑:“哎喲,這不是季家的小公主嗎?”

季辭在十二中也算是個知名人物了。從當年轉學到初一,拿下初三數學模擬卷的滿分開始,十二中就流傳著新來的小孩裡有個學神的說法。

後來知道了他就是當年紅遍全國的童星季小辭,有季家這樣富庶的背景,再加上萬千少女的初戀模板的長相,季辭在學校裡也算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喜歡他的人有各種昵稱,討厭他的則一律以「小公主」來陰陽怪氣:家世顯赫,被所有人捧在手心裡寵愛,又長得好看,可不就是小公主麼。

不過他低調,不愛社交,見到他本人的並不多,所以今天這幾位一時沒認出來。

這個稱呼並未激怒季辭,他神色如舊,看了眼旁邊瑟瑟發抖又想逞能英雄救美的寧延年,心裡歎了口氣,他真的不愛插手這種事,可是為了儘快解決爭端回去上課,隻能幫幫好友。

他看了眼手表,離上課不到二十分鐘了。他開口,聲音竟有幾分恭敬:“學長,讓我們先回去吧。”後半句可那麼客氣了,“我們和你們不一樣,還是要學習的。”

話裡有話,幾乎算是指著鼻子罵他們混日子了。

小弟忍不了,就要上前來鬨事,但刺頭兒攔下了他,眼裡有幾分笑意:“不打擾小美女,也不是不行。不如,你來陪陪哥哥們,怎麼樣?”

潛台詞已經非常明顯了,充滿了輕視和侮辱。

季辭眨了眨眼,如同被問到複雜的題目思考了一會兒,半晌困惑開口:“就憑你們,也配?”

*

一旁的寧延年和小溫他們比當事人更焦灼。在十二中橫行霸道三年的刺頭兒還從來沒被人這樣挑釁過,氣急敗壞一拳砸過來———

女孩們尖叫一聲,捂住眼睛不敢看。寧延年動都不敢動,心裡嚎啕著為什麼還沒有老師來,誰來幫幫季辭,救命啊!

被放在巨龍貴族家心尖尖寵著長大的季小少爺這輩子也沒被人動過一根手指,好在前世靈敏的肢體記憶還殘留一些,堪堪躲過那一拳,愣住原地。

寧延年見他傻怔著的樣兒就知道這人從來沒打過架,急得跳起來,也不管自己會不會被打得更慘了,也準備衝出去:季辭是為了自己才出手的,他不能讓他一個人抗!

那幾個小混混全都圍了過去,眼看著慘劇就要發生,卻見人群中心忽然爆發出一陣璀璨的紅光,所有挑事的全部猛然甩了出去!

連外圈的寧延年也沒能幸免,被衝擊波轟倒在地。

摔了第二次的寧延年隻能用臟話才能詮釋內心的震驚。

我X,這季辭到底是什麼來頭啊?

作者有話說:

疊字字……感謝謝……求抱抱……

第32章 隻談風月2

◎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長得好看, 家裡有錢,獨來獨往,幫助弱者, 危急時刻還能有異能力護身———這不就是標準超級英雄的模板嗎?

寧延年的第二個念頭是,那自己豈不是超英那個唯一可以信賴的好朋友?

接下來季辭就會向自己坦誠真正的身份、他會發誓幫他保守秘密, 從此兩人攜手行俠仗義懲惡揚善拯救地球?

不對, 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啊!

那群高三的混混七零八落倒在草地上,傳來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很有可能缺胳膊斷腿。周圍投來很多目光,寧延年頭皮發麻, 本來他們是受害者的,可季辭這超能力一釋放,反倒成了先動手的那一個了。

已經有人舉起了手機, 再這樣下去可不妙。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段紅光來得太過突然,似乎隻有離得最近的他們幾個看見了,在彆人看來隻不過是常見的打架, 否則鐵定上新聞。

寧延年第一次慶幸,發生的是普普通通的打架。

他趕緊上前拉住還在發呆、似乎同樣沒明白是怎麼一回事的季辭:“快跑啊!”

“跑?”

“打架可是大過, 你想被處分嗎?”寧延年比當事人更著急, 跨過滿地橫「屍」撿起他倆的書包扔回給季辭, 拽著他的手腕向教室狂奔。

寧延年都不知道自己有如此驚人的運動天賦, 從操場一口氣跑到四樓都不帶歇的, 他剛癱倒在座位上, 預備鈴就打響了, 時間卡得正正好好。

他長籲一口氣, 在老師眼皮子底下悄悄打開英語書, 裝作一副剛剛才課前溫習的樣子。

感覺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是什麼呢?

算了,想不起來了。

*

季辭抬起手腕,對著陽光下照了照,數了好幾遍,確認碎掉了一顆紅寶石。

還是裡麵有懸浮物的一顆。

下午第二節是他擅長的數學,然而他無心上課,滿腦子都是午休發生的事情。

散步。寧延年的女神。

寧延年。慌亂的女孩子們。尋釁的男生。

平靜的自己。被激怒的對方。

落下來的拳腳。

然後———

在那些人要靠近和傷害自己的時候,手鏈驟然發燙,接著放射出不可思議的光芒將他們狠狠地摔了出去。

所有事情隻發生在很短的一瞬,他根本回想不起細節,等光芒消散後,隻看見倒了一地直哎喲的幾個高三生,還消失了一顆寶石。

這串紅寶石手鏈是自己十歲時許遊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他沒把護身符的說法信以為真,隻是當做裝飾和紀念。

按照常理,冷冰冰的石頭是不可能主動發熱的,除非它們並不是什麼氧化鋁的三方晶體。

佩戴手串的六年裡,它發熱過不止一次,每一次似乎都是在他有可能身陷危險的場合。直到今天燙得驚人,露出本來的麵目讓他免受傷害。

季辭好像弄明白了,原來它是這個用處……嗎?

手鏈一共由12顆紅寶石組成,每一顆都價值連城。其中有六顆淨度和切工無可挑剔,如同透明的紅色水滴;間隔著的另外六顆裡麵則有一些類似液體的懸浮物,現在看來它們不是普通雜質,是……和保護他這種能力有關的東西。

現在,經過剛才的一劫,其中一顆有懸浮物的紅寶石已經碎掉了。

換言之,每幫他抵擋一次傷害,就會有一顆破裂。六顆寶石,應當能救他六次。

那裡麵注入的雜質,究竟是什麼?

而且,這樣好的用途,為什麼大人們一直瞞著他?

*

接下來的兩天寧延年心驚膽戰,生怕那幫小混混報複,求著哥哥來接送放學,也不敢去找季辭,他已經連累過對方一次了,總不能再來第二次。

雖然當時力量爆發把一眾高壯的學長都甩了出去,好在他們在草地上,也沒什麼大礙,頂多就是擦破皮,最嚴重的一個崴了腳,連骨折都沒有出現。

大概就是因為不嚴重,加上本身理虧,刺頭兒和小弟們既沒有上報學校,也沒有再來騷擾他們。

寧延年鬆了口氣的同時,後知後覺意識到事發那天狂奔逃跑的自己忘了什麼:他當時光顧著拽走季辭,竟然把女神丟在了原地了!

自己頭腦發熱上前逞能的初衷是為了英雄救美,好家夥,英雄自己沒當成,還把「美」給忘了。他寧延年可真是天字第一號倒黴蛋。

今天放學他終於有勇氣去找季辭,問問近況。後者看起來和平時差不多,冷淡的高嶺之花,金山銀山堆出來的小王子。但寧延年知道他的內心對朋友無比溫柔。

前幾天的事寧延年很感動,雙手奉上自己午休跑了三條街買來的小蛋糕,發誓從此對季辭死心塌地。

他們一起往校門口走,泛著紫色的夕陽歪歪斜斜塗抹了半邊天空。半路上一直在前麵嘚啵嘚啵的寧延年腳步一頓,閉上了嘴。

14歲的寧延年比起初識的11歲已經收斂了些,不過跟正常人比起來還是話很多。猛地收聲讓神遊天外的季辭不得不注意到他的異常,回過頭去看小夥伴怎麼回事。

寧延年沒看他,直勾勾地望著前麵。季辭也隻能跟著探出視線———

晚霞在他們身後漸漸下沉,把女孩子本就纖細的影子拖得很長。

她抱著書,長著一張標準的「初戀臉」,紮著低馬尾,亭亭玉立,人人都一樣的校服偏偏能讓她穿得格外朦朧美好,如同十六七歲少男少女青澀的心事,是會讓寧延年和其他男生看呆的程度。

隻可惜季辭沒能點上普通人類的審美技能。他一般不會對沒有交集的人有什麼印象,所以一開始也沒認出來是誰,直到看見寧延年糾結的苦瓜臉,才想起來這位。

那天的所有糾紛的起點,寧延年暗戀的高一學妹。好像叫……

叫什麼來著?

*

遺憾的是,寧延年還沒來得及和女神說上一句話就被已經等得不耐煩的哥哥叫走了。

既然想說話的人都不在場,那麼不想說話的人自然也沒有留下來的理由。季辭準備繞過她走向加西亞經常停車的地方,結果女孩子挪了一步,再次擋在他麵前。

“……”季辭用眼神詢問。

女孩並未說話,似乎在等著他先開口。

季辭耐心道:“你可以明天找他。”

“我不找他。”女孩說,“我等的是你。”

季辭沒弄明白她為什麼要等自己,是因為上次的事情嗎?他用人類通用的思考方式揣測了下:“不用謝。”

反正他是為了寧延年。某種程度而言,和她沒有任何關係。

女孩輕咬下唇:“我也不是為了……不,那天的事情,確實要向你道謝。但今天最主要的也不是為了那個。”

季辭徹底迷惑了。

他們非親非故的,在此之前見都沒見過,找自己還能有什麼事呢?

從來到哪兒都是鮮花掌聲相伴的姑娘還是頭一回遇見如此不解風情的家夥,歎了口氣,翻開拿著的書,從裡麵抽出信封。

粉色的。

大概是猜到他不會收,於是她直接上前一步,塞到他手裡。

她後退到原來的位置,不遠不近,恰到好處的社交距離,既不讓談話者感覺壓迫,在外人眼裡看起來又有幾分親密。

她直視著他的眼睛,不躲不閃:“學長,我喜歡你很久了。”

*

季辭拈著那個信封,上麵寫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溫」。沒記錯的話,是她的姓。

很薄,裡麵大概隻有一張紙。

他了解裡麵的樣子,多半和信封配套的信紙,有著可愛的花紋,寫幾行娟秀清麗的字體,傾訴少女們含羞帶怯的、但在他看來莫名其妙的情結。

當然不是第一次收到,上學這幾年,已經是和考試差不多習以為常的事情。

她們的信紙上都會帶著或多或少的香味,有些是原來紙張上就有的,有的是墨水的味道,有些是直接噴的香水。

沒有一個是他熟悉的梨子味。

那種三歲起就陪著他長大,令他深深恐懼過,又依賴進骨髓的淡淡味道。

它們都不是那個梨子香,而她們也都不是他。

16歲的少年明了,經過兩世的輪回滌蕩,他的眼睛已經不會再看向彆人。

隻有那個人,和他隔著漫長愛恨、生死、年月的……那個人。

——讓他在每一次收到情書和表白時第一個想起的人,不是站在對麵害羞的姑娘們,而是許遊。

季辭表情空白,似乎在預料之中。她並不著急,攏了攏微鬈的長發:“也許我能擁有一個回答?”

“抱歉。”他說,乾脆利落,並不隱瞞,“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小溫不會猜到他是第一次用這個理由。往常都是「專心學習」「沒有想過這方麵」「我們並不了解對方」的敷衍。

今天,在這個黃昏到來的時刻,在說出拒絕之言的同時,季辭也算是變相對自己承認,一直以來對許遊那些朦朦朧朧瑣瑣碎碎的感情,似乎叫做情竇初開的動心。

小溫看起來並不驚訝,又或者隻是對每一種可能的回答都進行了預演,歪著頭問:“我能知道是什麼人嗎?”

他搖搖頭。

他還不到十七歲,而許遊的人類年齡是三十。儘管從他三歲起後者就一直三十。但起碼現在,還是不能被公之於眾的情愫。

女孩子問:“那她知道你喜歡她嗎?”

他們腳下的影子沒有重疊,各自伸向遠方。天際的紫色又深了一層。

季辭摸了摸紅寶石手鏈:“他不知道。”

又或許不止是「現在」。

或許那個人,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了。

第33章 隻談風月3

◎我家小辭做什麼都對◎

不知道刺頭兒們是怎麼想的, 沒有當天上報學校,一周後才帶著幾張模糊不清的照片找上教導主任辦公室。

就算是成天打架鬨事的小混混,遇到事兒了還跟小孩子似的先想著告訴老師, 而且還得等到自己身上的傷都好得差不多,也就這點出息了。

他們沒敢提到紅光, 畢竟誰也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如果不是, 那小子要是真的有超能力、因為暴露而報複自己怎麼辦?

所以模糊重點,歪曲事實,把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捏造成季辭,營造出「季辭騷擾女同學、我們上前阻攔反被打」的假象。

“他一個人, 打你們六七個?”

“他……他練過的!就是仗著家裡有錢,所、所以才敢對我們一群人動手!”

“你們也好意思說彆人仗勢欺人?”

一天到晚不學習惹事的高三混混,和謙遜低調常年維持在年級前十的高二學霸, 老師心裡偏向哪一方,根本不用多說。

不過確實有路過的學生說看見了季辭在,而且混混們身上的傷也不是假的,憑著公平公正公開的原則, 又或者隻是不想被這群家夥纏著,無奈的教導主任還是喊來了其他幾個當事人。

寧延年、小溫和朋友們挨個被「審問」, 自然是為他伸冤。隻有講的是事實才會沒有出入, 跟混混們漏洞百出的「口供」相比, 主任心裡有了衡量。

隻不過無論出於什麼目的, 在校園裡動手總是不對的, 依舊屬於打架的範疇, 而且輪番談話已經讓很多人知道了這件事, 不能當做沒看見。他想了想, 找來季辭的班主任讓她和家長談談, 就算過去。

刺頭兒們肯定不樂意,主任恐嚇道:“騷擾女同學,欺負低年級同學,你們想被開除是吧?”

他們立刻偃旗息鼓。

*

主任的本意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奈何找錯了人。

季辭的班主任是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退休返聘的名師,年輕時起就雷厲風行,老了更是清明,嚴肅到不近人情,不關心孩子家長是什麼名流商賈政要,反正在她眼裡隻是XXX的爸爸或者XX的媽媽,絕對公平,絕對一視同仁。

她不認得名譽校董許遊,也不關心季辭的家長有多大來頭,隻要這孩子在學校做了出格的事情,就得懲罰教育。

更何況,季辭在班級一直是成績名列前茅的優等生,全班、乃至年級同學的榜樣,怎麼會突然和不相乾的學生打架?合格的老師和家長必須得及時參與進來,聯手防禦,以免好好的孩子誤入歧途。

季辭高二,大大小小的家長會也開會一些了,大部分時候是他舅舅來,有時候是哥哥。都是溫文爾雅知書達理的年輕人,應當能給孩子做表率。

但這次來的是另一位。

上課前剛打電話約見,下課後就已經在辦公室看見這位了。好像沒事可做,專程為了等這通電話。

風度翩翩,笑容優雅,如同在參加上流社會的晚宴。就是很不和諧地穿一身運動裝,看起來剛離開健身房。

工作日的上午不去上班,要麼是大老板,要麼……

不會是無業遊民吧?

縱是自詡閱人無數的老太也有點摸不清這人的來頭,把教材放在桌子上,狐疑地打量麵前人:“您是?”

“我是小辭舅舅的朋友,我姓許。”

“許先生,我們希望孩子的家長能親·自·配合學校。”

她把重音放在「親自」二字上,看似委婉,言下之意直白,閒雜人等可彆摻和了。

“季先生有事忙,走不開,特意委托我來。您如果不信,可以給他打個電話。”

班主任性格嚴謹,事關尖子生,那可是教師的頭等任務,去聯係了一下季辭的舅舅。幾分鐘後回來,表情放鬆了些:“我已經跟季先生確認過了。許先生,坐。”

許遊微微一笑。

“許先生了解季辭嗎?他的性格,成長,學習。”

許遊很有自信:“非常了解。”

他可是看著這孩子長大的啊。

老師問了幾個和季辭有關的非常細節的問題,他都對答如流,這才放下心來,開始講今天的重點。

她苦口婆心,濃縮成中心思想就是現在是孩子成長的關鍵時期,學業繁重,青春期的特質讓他們容易被帶歪,學校和家長要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犯了錯沒關係,但要及時改正雲雲。

許遊聽罷,沒有立刻回答,手肘擱在扶手上,十指攏成塔狀,緩緩道:“抱歉,我認為我們家孩子沒做錯什麼。”

見過理直氣壯的,還沒見過這麼理直氣壯的。老師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說什麼?”

“我覺得季辭在這件事上,並沒有做錯。”許遊果真又重複了一遍,“老師,我不是對您的教育方針有意見,隻是,您也說了當時的情況,是那些孩子先欺負低年級的女孩和季辭的朋友,他站出來,也是為了保護他們。”

老師已經鮮明地感受到了這位的「難搞」,但幾十年的教學經驗讓她不會輕易認輸,語重心長:“他和他的朋友如果被欺負,可以來告訴老師。而不是自己動手解決。無論如何,打架在學校裡是要記大過的——”

“恕我直言……”他打斷她的話,“如果跟老師說有用的話,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發生這種事了。”

“……”

“十幾歲正是三觀樹立的關鍵時期。如果恃強淩弱的人成了受害者,見義勇為的人受到了懲罰,那讓其他孩子怎麼想?以後遇見了同樣的事情,還會有人出手幫助嗎?在教育孩子們掌握知識的同時,他們也應當學會捍衛自己和朋友,學會尊重與保護弱者,學會不畏強權。學校不僅是傳授課本的地方,不是嗎?”

老師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

許遊看著老師麵上風雲變幻的神情,也不知她都會怎麼想,會不會攛掇季先生讓小辭趕緊遠離自己這種「三觀不正的大人」。

那個場麵應該還挺好笑的。

他還在等老師的下文,不過她一時半會都沒回過神。

許遊認為她應當了解兩件事:

一是,每一個成功的企業家,都是身經百戰的演講家和辯論家。

二呢,其實他這大談特談一番,也不是什麼三觀不三觀的東西———純粹是無條件護崽罷了。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校長和教務處主任滿頭大汗趕過來:“許董,抱歉,不知道您來了。”

“好久不見啊。”

“哎,其實就是小孩子打打鬨鬨的一點小事,沒想到會驚動您……”

“沒關係,我也是來了解了解小家夥的情況嘛。”

他一笑,又恢複了那副商人的範兒。

校長還在跟他拉鋸戰客套來客套去,主任則對著一臉麻木的老師道:“這位是S.O.T.的許先生,也是我們學校的名譽校董。您今天在用的實驗室,有一半都是他捐的。”

接著又再一次向他道歉:“我們這位老師啊,也就是太為孩子著想,怕小辭惹出什麼不好的傳言。您啊也彆往心裡去。”

「小辭」,那是你能喊得麼?許遊麵上大度地笑笑:“沒關係,老師非常負責,希望你們不要怪罪於她。隻不過,小孩子們打架還能解釋成青春期衝動,可構陷……這風氣,還是需要整頓一下啊。”

“是是是,您說的是……”

看著學校領導小雞啄米般恭敬地連連點頭,許遊突然就覺得沒意思了,還不如跟老師有理有據地爭論有趣。

趨炎附勢的人類,比有立場有底線有骨氣的人類,要乏味得多。校長和主任是前者,老師是後者。

人類就是這樣一種性格兩極分化的動物。

不過還是物儘其用。

“我還有一件事……”

“您儘管開口。”

*

許遊從辦公室出來時,正好對上季辭的目光。

少年站在走廊上,沒靠牆,背挺得很直。也許是最近學習任務過重,好像又瘦了些,本就寬大的校服在他身上空落落的。

正午的太陽上升至頭頂,影子被踩在腳下,好像隨時會被吸入那片陰晦的漩渦之中。

他的表情很淡,像是早有預料,又像是對什麼反應都做好了準備。

安靜而倔強的模樣,許遊覺得心疼。

他,他們一直以來捧在心口長大的小孩,整個巨龍最尊貴的家族如珍似寶地疼愛著的孩子,卻不得不在人類的聚集地受這麼多委屈。

但誰又能說這不是一件好事呢?小家夥們成長的路上總要遇到磕碰的,還好,他能在他身後護著,每一次跌倒之後還能扶起。

他一把攬住季辭,少年的個子已經過了他的肩膀,再也不用像小時候一樣蹲下來才能平齊視線。許遊笑著說:“走,帶你出去散散心。”

季辭心知他不會過分苛責自己,但這樣沒事人似的,也有點兒誇張。他蹙眉:“我還要上課。”

“不用上了。”許遊邀功,“我已經幫你請過假了,就今天這半天。”

“……”許遊再接再厲誘哄:“我看過你們班課表了,也不會耽誤什麼的。更何況要是心情不好的話,也學不進去的吧?所以,走吧?”

小孩屈服了。

坐上副駕,係好安全帶,季辭偏頭看著他發動車,還是沒忍住:“老師他們……怎麼說?”

“就說了你跟我說的那些啊。”

“你都沒什麼想說的嗎?”季辭莫名於他的過分淡定,“你不……怪我?”

“為什麼要怪你?”許遊也莫名其妙,“我家小辭做什麼都是對的。”

他說得那麼理所應當。

好像根本不需要情理,不需要來龍去脈,不需要評判誰是誰非誰對誰錯,隻要季辭參與其中,就會站在他這一方。

無條件的,全心全意的偏愛。

少年扭過頭看窗外,不說話了。

許遊非常、非常愛他,他知道,也不質疑。

但不是他想要的那種。

第34章 隻談風月4

◎許遊簡直就是大笨蛋◎

季辭還是第一次來這家咖啡館, 許老板平時也沒什麼特彆的愛好,就是很喜歡挖掘這樣有情調的小店,無論高端還是親民, 隻要能對上他的審美電波,就會一擲千金地消費。

比如現在這家, 其實就是很普通的小區門口的咖啡店, 但被許遊看中了以後,小費給得很誇張,幾乎能抵上幾天的營業額。

他隻來過一兩次,但老板和員工都認出了他, 熱情接待。許遊像個平民藝術的慈善家,在眾人簇擁走進去,還隨便聊了聊對最近硬裝和軟裝上改變的建議。

有錢人都有空閒和精力去發展自己的愛好。從這一點上來看, 最初他找季淳攀談聊得還算誌趣相投,不是沒有道理。

季辭跟著他走進來,環視了圈周圍,沒發現有什麼特彆的, 燈光很暗,放著慢慢悠悠慵慵懶懶的藍調, 座位和座位之間用書架隔開。要說有什麼不一樣, 可能就是這些書不是其他店那種買個書殼做樣子, 而是真的、老板都看過的書, 閱讀量絕對非同小可。

許遊的喜好非常多樣化, 古典的現代的靈動的朋克的都有, 他曾經也試過去記住他的偏好, 很快就放棄了。

每張桌子上都有一方燭台、擴香晶石和一朵花, 造型味道品種不同, 客人不能指定坐哪兒,全由店員隨機挑選,有種拆盲盒的刺激感。燭火隨著微風搖曳,細細長長倒映在木質桌麵上。

他們坐的那桌燭台是鈴蘭的造型,花也是同樣,而香薰則是西柚味,比起甜膩的香,更鮮明的是一點酸和一點苦,不走尋常路。

季淳喜歡水果味道的香,能讓氣味更加具象化。

許遊甚至沒要菜單,直接對服務員說:“還要上次那幾樣。”

服務員也很了然,笑得燦爛:“好嘞。”

季辭想自己現在連挑選喜歡的飲品的流程都省掉了。

以書架為隔檔,私密性做得很不錯,既沒有完全隔絕,每一桌又有相對獨立的空間。從縫隙中看得見隔壁桌的個人,多半是來約會的情侶,或者三三兩兩笑談的朋友。他們兩個剛從學校出來的學生與學生家長,有點格格不入。

“怎麼樣,這裡不錯吧?”許遊得意地炫耀著自己的眼光,“我還挺喜歡的。你說,我把它買下來怎麼樣?”

“沒必要。”

“你不喜歡?”

“不是。”季辭想了想,“買下來之後,你就沒那麼喜歡了。”

人都喜歡到不了手的東西,龍也一樣。

許遊哈哈大笑:“小家夥還參透人生了。好吧,按你的說得來。不過以後你要是看中什麼了,還是得告訴我,我送給你。你啊,一直都長情,不會到了手就喜新厭舊。”

——長情,好像不是第一次被這麼評價了,二姐和寧延年也都這麼說過。

古堡裡那麼多房間,小哥過幾年就要換個住住享受新鮮感,而他從來不挪窩;

小時候習慣的被子,直到不夠身高蓋了才換;

初中第一次比賽得到的獎勵鋼筆,高二了也沒丟;

喜歡許遊的梨子香,從三歲一直用到十六歲;

對一個人心有固執,念念不忘兩世,從恨到愛,仍然不肯回頭。

他的確長情,隻是不知這長情能否算作優點了。

*

“許先生,請慢用,祝您用餐愉快。”

侍者上齊了幾道菜肴,微笑著轉身離開。

下午茶比想象中還要豐盛,隻不過季辭沒什麼胃口,每一道稍微嘗了嘗就放下了餐具。

“怎麼,不合口味?”許遊注意到他的興致缺缺,“還是心情不好?”

季辭沒有立刻回答,隻是看著他,似乎想將成年人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映入眼中,然後不作聲地翻開書包拿出一個信封,推到他麵前。

許遊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手,才接過來:“什麼?”

粉色的,薄薄的,帶著香味。

許遊嘖了一聲:“包裝這麼好看,不會是情書吧。”

“……”

“還真被我猜中了?總不能是你寫給我的吧?”許遊滿嘴跑火車,問,“我能拆開嗎?”

少年點了點頭,也不知是承認前半句,還是首肯後半句。

不過許遊很快就揭開了謎底。

“哎呀,原來不是我的,是個女孩子給你的嘛。”他先裝出失望,然後又興致勃勃八卦,“是你為了她打架的那個嗎?”

“我不是為她打架。”季辭否認,發現自己被繞進去了,皺起眉,“我根本沒打架。”

紅寶石力量爆發的始末已經在季辭找他過來當家長的過程中聽說過了,許遊也承認了它的確是有護身符的用意,扯一些沒那麼早告訴你是不想你有心理上的負擔之類的敷衍。

“我記得校長說,還是小你一屆的學妹?”許遊誇張地歎了口氣,“沒想到我們小辭都已經長到有女孩子追的年紀了,時間真是太快了。”

這不是季辭想看到的反應。

他今天第二次問出這個問題:“你沒什麼想說的嗎?”

“說什麼?”許遊想了想,“是不是怕被你小舅或者大哥知道?沒關係,我會幫你保密,也可以幫你勸勸他們。”

“……”季辭咬著牙,“我跟彆人談戀愛,也沒關係嗎?”

“你16歲,又不是6歲,已經有了自己的認知和想法了。雖然距離人類的成年還差兩歲,不過初戀也很美好的嘛。我們龍不像人類家長,不會對早戀持那麼古板的態度。再說了,換算一下年齡,越彭在你這個年紀應該已經有過不少對象了,人和龍都有,所以我想季先生和霖澤他們也不會介意的。”成年人對少年的小心思毫無察覺,秉持著開明大度的態度說了一通,覺得自己真是個好家長,最後笑眯眯總結道,“你這麼信任我,我很開心。”

但季辭一點、一點點都不開心。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問出這樣的話來。

明明早就知道許遊對自己沒有疼愛以外的想法,他隻把他當做孩子,為什麼還要去試探?

是把自己在這個人麵前拆開剖白後再打碎,比較容易死心嗎?

許遊看著小孩愈發陰沉的表情,眼圈都紅了,仿佛他再多說一句就要哭給他看。許遊弄不明白自己到底說了哪句踩他的雷,小心翼翼地追問:“你真有那麼喜歡那個小姑娘?”

少年唰地站起來,轉身就走。

*

難以置信。

不解風情。

榆木腦袋。

簡直———簡直———簡直就是大笨蛋!!

季辭滿腦子亂成一團,委屈又傷心,還充滿了對許遊這塊大木頭的控訴。可偏偏哪一種情緒都無法傾吐。

在拒絕小溫時,是他第一次向彆人說出自己對許遊的想法,他甚至害怕起來,難道那就是一生一次?

其實許遊也不是真的木頭,許老板情場商場都得意,萬花叢中閱儘千帆,人人皆知。他不會感覺不到季辭的沉甸甸的一顆心。

隻不過,他的依賴,他的期盼,他的親近,在成年人眼中不過是撒嬌罷了。誰會相信親眼看著長大的孩子會對自己有這種想法呢?

——在許遊眼裡,他是個被疼愛的小輩,不過如此。

少年越想越氣,已經在腦海中給罪大惡極的許遊判了重重刑。他現在不想見到許遊,更不想和他說話,隻想快點逃離這裡。

小舅或者加西亞,或者誰都好,來接他走吧。

季辭繞過綠化帶的缺口找到人行道,氣急之餘還記得看看左右有沒有來車,確認後徑直向前走去,掏出手機,剛把號碼撥出去,就在撥號聲中含糊地聽見幾種不同的聲音。

好像有電子音的「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好像有鳴笛和急刹車;

好像有路人的尖叫“快讓開!!”

好像有許遊呼喚他的名字。

少年下意識地轉過頭看向左邊,原本應當空蕩蕩的街道竟然多出一輛車,而且已經失控了,呼嘯著衝著他的方向疾馳而來。

他整個人都呆住了,手機啪嗒掉在地上。

*

人在遇到巨大且猝不及防的危險時,腦海中是無法調用出正確的應對方法的,隻剩一片麻木的空白。超級英雄的反應速度和能力隻有電影中才會出現。

可是真實生活中哪有什麼英雄嘛。

季辭清楚現在應當跑,應當躲開,可是手腳根本不聽使喚,恐懼抽乾了全部力氣,即便那輛車駛近的每一秒都清晰如同慢動作,依舊動彈不得。

還好他能閉上眼睛,不必去看碾壓上自己血肉橫飛的場麵。

他就要死了。

好像也不是第一次了。

上輩子的逃生遊戲中他有過無數個瀕臨死亡的場合,荒漠中極度缺水,叢林裡被劇毒無比的蛇蟲蟻咬到,古墓機關直直砸下來,厲鬼附身上近在咫尺的隊友……哦,還有最後一次真實的、NPC許遊親自給他的一刀。

可那些時候他隻需惋惜自己的一生就這麼草草結束,心裡無牽無掛。

不像現在,最惋惜的,竟然是許遊那個大大大笨蛋還來不及明白自己喜歡他。

還真應了他拒絕小溫的那句話。

許遊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了。

思緒在短短的瞬間中被拉扯得無限長,等現實世界的意識再次回籠,冷酷的陰翳已然降臨在他眼前。

第35章 隻談風月5

◎死亡才是最好的結局◎

季辭對疼痛並不陌生, 畢竟他的前世長年累月在生存遊戲中摸爬滾打,死亡都屬於常態,受傷更是家常便飯, 缺胳膊少腿,甚至失去半截軀體, 哪怕回到塔裡之後都會恢複, 撕裂和拆解的痛楚卻是真實的,還要一遍又一遍體驗。

他清楚接下來會如何:或者直接被撞飛,或者被卷進車底,鋼鐵製成的車身從皮肉上軋過去, 平日裡再堅硬的骨骼、再柔韌的皮膚,在它麵前也如此不堪一擊,輕易就碾得粉碎, 流血反倒是輕的程度了。

死亡才是最好的結局。

他緊緊閉著眼等著魂飛魄散的那一刻到來———

隨著轟然的撞擊,預想中的劇痛並未席卷全身。

為什麼?

是因為已經死了嗎?才會失去痛覺?

他不安地睜開雙眼,卻怔住了。

方才攏住他的陰影並不是撞上來的車身,而是……許遊!

——準確來說, 是展開了龍翼的許遊。

他並未完全恢複龍形,僅僅張開了兩邊的翅膀, 跪在地上, 用人類的雙臂將少年緊緊護在懷中, 比車身更加龐大的龍翼隱天蔽日, 遮住了可能的災禍與傷害。金色的鱗片在晴朗的日空下閃閃發亮, 光暈從他背後張揚地鋪開, 有如神明降臨塵世, 隻為祂唯一仁愛的孩子。

血順著破裂的翼膜流淌下來, 許遊咬著牙關, 眉頭緊皺,表情非常痛苦。

翅膀是龍類擅用的武器同時,也是易受傷、難痊愈的部位,承受的痛感要大大超過其他地方。但許遊現在的狀況並非因為痛,而是損耗。

季辭幼時就問過季淳,人形龍翼豈不是更方便;也是那時候他就知道了,對於巨龍來說,單獨化出龍翼的消耗比完全變成人形要多得多,也更容易暴露弱點,他們輕易不會選擇如此形態。

更何況,龍的骨骼、羽翼就是再剛硬,也不可能比肩真正的人造合成礦物,如果換算成人類,許遊根本是在用自己的胳膊替他擋下那一擊!

這不是一顆子彈,一記悶棍,一張砸過來的桌椅,是真真正正毫無保留撞上來的一輛一千多公斤的車。

季辭不敢想象那會有多疼。

許遊摟住他的臂膀青筋暴起,把他箍得生疼。少年顧不得許多,聲線因為震顫而戰栗,紅紅的眼眶噙著淚花:“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不惜被人類發現存在的代價張開龍翼,為什麼要自己生生擋下來,為什麼要保護我,為什麼總把我當做如此寶貝的存在———

讓我———讓我如何忘懷?!

哪怕是跪姿都還踉蹌,成年人的力氣已經所剩無幾,仍舊低下頭在他額角印下一個吻,儘力地微笑,聲音輕得幾乎快要消散:“因為……你是龍靈的恩賜啊。”

他多麼感激十六年前的自己去往那個雨夜,見到了新生的嬰兒。

十三年前,古堡的書房裡,搖曳的燭火下,季淳將還隻有三歲的小孩交托於他。

他一路嗬護著他長大,看著他從牙牙學語的幼兒長成眼明心亮的少年人,仿佛守護著一朵銀焰花綻放。

漂泊幾世紀的靈魂忽然找到了紮根一方的理由,從此遊蕩世間有了錨點,有了恒星。

隻要季辭能夠安好,他會付諸一切,且心甘情願。

*

確定他毫發無損後許遊昏了過去,力氣耗到最低點,翅膀已經收攏起,取代的是肩頸到背部血流不止。季辭手足無措想著是不是要叫救護車,聽見車裡傳來的哭腔:“姐姐!!來人———有沒有人救救我們——”

車撞上了龍翼,兩方都受了傷,但由於龍翼是柔軟的,車體比一般情況下的碰撞受損程度要小一些,最起碼沒有完全擠壓變形。

可那呼救聲莫名耳熟。

少年費儘力氣將許遊拖拽到安全地帶,又跌撞著去查看車,瞪大眼睛:“寧延年?”

本應還在學校裡上課的好友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在差點殺了他的肇事車輛上,男孩同樣傻了眼:“季辭?剛、剛才是你?”

換個人大概會想,為什麼每次不好的事都和寧延年有關;但習慣了龍類思考回路的季辭並沒有串聯起樁樁件件罪責,善良到了單純無知的地步:“你受傷了嗎?”

他還有另一個問題,你剛才看見巨龍了嗎?

但季辭明白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好像壓到腿了,但是沒關係……”寧延年打了個顫,“先、快救救我姐姐!她不是故意———她心臟病犯了!送她去醫院,求求你……”

寧延年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這是他之前就知道的事情,以前隻見過那個脾氣不好的哥哥,還是第一次見到姐姐,居然在這種場合。

路人已經撥打了急救電話,有幾個來幫忙,將已經撞癟掉的車門強行拽開,把裡麵已經昏迷不醒的寧姐姐和後排的寧延年都抬了出來。

幾分鐘後,嗚咽著的救護車趕到,唯一完好的季辭跟著三個傷員一起上了車,麵對著醫護的詢問什麼也說不出來,大腦一片空白。

上一幕還在裝潢精致的咖啡館為了許遊的不解風情跟他置氣,轉眼已經兩人昏迷,一人受傷,隻有他自己還清醒。

或者並不清醒。

他的耳邊隆隆作響,眼前全是混沌,仿佛在夢魘中來回搖擺。

醫生給他做了個簡單的檢查,見他仍舊沉默,取下聽筒歎了口氣,對旁邊的護士道:“身體上還好,但這孩子的心理創傷是免不了了。”

“看起來也就十幾歲吧?”

“是啊。突發心臟病,真是避免不了。還是要定期體檢,尤其是本來就有慢性病的人,千萬不能大意。”

“剛才聽群眾說,看見了龍、還有翅膀什麼的。講得可逼真了,要不是我是學醫的,都要信了。”

“可能是太陽太大,眼花了吧。所以說還是科學學科好啊!”

*

寧姐姐被送進了ICU,已經聯係了家人趕來,多半要動一次大手術。

許遊倒無大礙,期間清理創口的劇痛讓他醒了過來,確認季辭還在、並且沒事以後又昏了過去。不過跟累睡著了一個性質。

這點傷,人形承受漫長而苦痛,但等他出院以後恢複龍身,要不了半天就能自行痊愈。

受傷程度最輕的寧延年小腿打了石膏,傷筋動骨一百天,學期接下來的體育課和自由活動時間是彆想參與了。

離醫院最近的季霖澤帶著秘書很快到了醫院,不善表達感情的大哥把男孩抱在懷裡,拍了拍他的後背,也不知是安慰孩子還是自己;長長舒了口氣,替他去應對警察的問話。

季辭坐在走廊裡冰冷的長凳上,看著自己的腳尖。

他什麼都沒想,腦海中依舊是虛茫。

有誰拄著拐杖,打開門,一蹦一跳到了他的麵前。

季辭抬起頭,看見好友。

寧延年平時也總蹦蹦跳跳,不過和現在完全不一樣。

半天前他們還在學校一起吃飯,半天後差點陰陽相隔。一個人站著,一個人坐著,明明熟悉,卻又很陌生。

寧延年滿臉是淚,自己骨折的痛,對依舊危重中的姐姐的擔心,以及看見巨龍現身的震驚。

他咬著嘴唇,不安地搓著衣角:“你……你真的不是人類……”

上回在草地上為了小溫和刺頭兒打架的時候,他親眼看見季辭身上的紅光爆發,將小混混們掃蕩在地。可後來不僅是季辭,連小溫或者刺頭兒們都沒有一個人提起過,他就一直以為是自己恐懼過度出現的幻覺。

一個人也許會有那麼一次眼花,但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出現第二次。

所以,今天看到的光線下古繪卷般倏然展開的龐大金色雙翼,隻有在傳說和電影特效中才會出現的嘶吼著的巨龍,一定是真的。

事實上他對這種神奇的生物很著迷,甚至認為它們存在,時常幻想自己會不會哪天遇上,如果遇上了是要逃命還是求饒還是入夥。

可他哪兒能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竟然是其中一員。

季辭站了起來,神情複雜。

十幾歲小舅跟他第一次談心、告訴他隻有當有了可交心的朋友才能讓對方知曉真實的自己時,他就料到了,這一天遲早會到來。

仍然是寧延年,這很好。

但沒想到會以如此詭異的形式。

季辭歎了口氣:“換個地方吧,這裡不適合說……這個。”

*

他們借來一輛輪椅,季辭推著寧延年去醫院樓下的花園走了走,在一棵開得正好的桂花樹下坐著歇息。

淡金與濃香將他們團團圍住。

寧延年嚅囁著開口:“我姐姐真的不是故意的,她一直有心臟病,平時也很少讓她開車,就怕有處理不及的事故刺激。但是今天我爸媽和我哥都有事情,隻有她能來接我。本來想著這個點路上沒多少人,沒想到她……”

季辭看著一瓣花旋轉著掉落在長椅上:“我知道了。”

他能說什麼,還能說什麼呢。

那輛車直直衝向自己,如果不是許遊,現在在ICU的應當是他,也可能直接跳過醫院這一步;

它現在則害得許遊元氣儘傷,還有可能把巨龍的秘密暴露在人類眼中。說不定傷好了之後還要接受龍族的詰問與懲處。

所以他不能說「沒關係」。

但寧延年是他唯一的好友,他姐姐也不是故意的,病發這種事情誰也控製不了,他隻不過格外倒黴罷了。

更何況他現在毫發無損,而肇事者本人還沒捱過危險期。

所以他也不能苛責。

他唯一能說的,隻有「我知道了」。

寧延年不知道今天過後,他們能不能還做朋友,會不會從此成為仇人。如果是那樣,他會很難過……但也不能做什麼。

不過有些秘密,他還是想看見揭曉。

身為季辭的「禦用司機」和代理家長,寧延年見過許遊很多次,包括今早在辦公室和季辭班主任關於孩子們的教育方式辯論的「一戰成名」,也引起了眾多圍觀和無數詭編版本。

所以他也認出了,那個有著龍一樣翅膀、不管不顧選擇保護季辭的男人,是許遊。

“他……”寧延年躊躇著,還是問出來,“呃,是什麼?”

花瓣從長凳的縫隙中掉了下去,萎靡地蜷在地麵上。

“他是龍。”

季辭回答,語調平淡,不遮不掩。

他看起來就像在對陌生人說話,寧延年想,冷淡驕矜的小王子,踏足人間後,發現沒那麼美好,重又回到了冰封的王座上。

他們的友情如履薄冰,很可能下一句話就徹底破裂。

男孩咽了口口水,忐忑地問出更重要的問題:“那你呢?”

季辭望著他的眼睛:“我不是。”

寧延年鬆了口氣。

然後被後半句驚得差點嗆住。

我是人類,季辭說,但我是被龍養大的。

第36章 隻談風月6

◎火山岩漿中臥著巨龍◎

在得知季辭的「身份」後, 寧延年不僅幸運地沒有被「處理」掉,反而收到去季家看看的邀請。他並不會知道,自己可能是幾百年來第一個正式登門參觀季家古堡的人類。

男孩充滿了對巨型生物的無限遐想, 光是巨龍的家是什麼樣兒就有了很多版本。

他知道季辭的家很遠,每天上學放學都要在路上耽誤很長時間, 但真的等改裝後的邁巴赫載著他飛馳過郊區、平原、山丘, 直到進到黑黢黢的森林邊緣,他還是驚得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你家住在森林裡。”他雙眼無神,呆滯地仰起頭看向參天古木,又重複了一遍, “你家竟然住在森林裡。”

“森林裡不好嗎?”季辭為居住環境辯護,“空氣清新,地方也大。”

邁巴赫依然在森林的小路上平穩地疾馳, 兩邊隻在紀錄片上才會出現的原始花草樹木匆匆倒退,寧延年隻恨自己車禍斷了腿,不然現在一定要下車到處跑跑跳跳看個爽。

寧延年看著他:“你現在告訴我你住在森林中心的城堡裡,我都不會驚訝了。”

季辭:“……”

到底要不要現在說呢。

寧延年又信誓旦旦重複:“反正, 接下來看到什麼我都不會驚訝的。”

可惜這天的後半截,他因為過度震驚掉的下巴一直也沒怎麼安回去。

向著森林中央走, 卻逐漸開闊, 露出天日, 樹木慢慢稀疏, 直到到達一片平緩的草地, 他們下了車。

拄著拐杖的寧延年環顧四周, 彆說房子了, 連個遮雨的地方都沒看到:“你住的地方是隱形的嗎?”

季辭搖搖頭:“我姐姐來接我們。”

寧延年又張望:“她在哪兒呢?”

季辭指指天空:“喏……”

寧延年也仰起頭, 天氣晴朗, 萬裡無雲,直到出現一個小黑點:“你姐姐是開直升飛機嗎?”

季辭沒說話,因為幾秒鐘之後寧延年就得到了答案。

渾身覆蓋著鉑金色鱗片、美得猶如聖潔神話的巨龍,揮動著雙翼降落在他們麵前。

單腳站著的寧延年差點被她落下來的風吹倒。

“這……這……”他結結巴巴看了看季辭,“這……”

半天也沒「這」出來下半句。

季悅梔笑了:“崽崽,你這朋友真有意思。”

儘管龍形的聲線要粗獷許多,還帶著點隆隆的回音,但依稀能聽出是靈動婉約的少女嗓音。

寧延年看著望向自己的白金龍瞳,光是這雙眼睛就有他半個人那麼高———令人敬畏的美麗。

季辭動作熟練地爬上巨龍的脊背,朝寧延年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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