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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

又開始了。

季辭沒解釋,簡單道:“記得睜眼。”

*

“靠。”

“靠靠靠。”

寧延年緊緊抱著龍的脖頸,終於明白先前季辭那句話是什麼意思:高空,疾馳,這兩個元素疊加的風有多大,吹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但他還是強行向下麵望去。

他無比慶幸自己不恐高,否則將會失去一生一次領略地球之上美景的機會。

季悅梔飛得不高,從剛才起飛的草坪飛回到密林,繞著盤旋了好幾圈,堪堪擦過年紀最大的樹,有點壞心眼地驚起藏在樹冠上的鳥兒,無數的它們驚叫著振翅,嘩啦嘩啦,和風拂過樹木的深綠色波浪一起,向著森林邊緣湧動。

就更彆提那些樹影間奔馳跳躍著的精靈了。寧延年甚至覺得自己聽見了虎嘯。

男孩持續宕機中,隻會重複一些無意義的詞句。

“我在飛。”

“我還騎著龍。”

“我竟然———竟然騎著龍在飛!!”

季辭坐在他後麵,習慣了之後已經無須再借力穩住平衡。他低頭望著腳下看了十幾年的景色,耳畔好友的各種尖叫、讚歎、驚訝不絕於耳。

少年難得感到點茫然:對於人類而言,現在所做的和所看的事情,真的那麼神奇嗎?

半小時後,季悅梔載著他們緩緩降落在城堡最大的露台上,並且化作人形。

寧延年已經不知道,該先為季辭真的住在森林中的古堡裡,還是原來他二姐是如此驚豔的曼妙美人而驚訝了。

“歡迎你來做客。”

有點兒耳熟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寧延年回頭,終於在所有陌生到目瞪口呆的景色中見到熟悉的一個。

季淳穿著件淺灰色的居家服,清爽而閒適,迤迤然走過來:“謝謝你對我們小辭的照顧。之前一直沒有合適的時機邀請你。”

“季叔叔!”他的聲音裝著滿滿的激動到錯亂的顫栗,“你知道你們家都是龍嗎?”

季淳微微笑,一如平日的溫和:“知道啊。”

他眼中閃過一道豎線,散發著鉑金色的光芒。

*

與此同時,火山天池底。

十三年前,季家人在這裡野營時驚動了火口湖裡沉睡著的豹鯰,儘管人類世界的新聞即使壓了下去,但消息在巨龍中迅速傳播,很快所有龍都得知這兒有一處休眠中的、且還未被人類糟蹋過的火山。

近幾百年裡人類的科技發展有目共睹,隻不過物種的能力不得不和機體掛鉤,終究是有限的,再給他們幾百年,也不可能頂著幾千度的高溫親自踏足火山內部進行研究。

因此,這兒無疑是巨龍們以原身相聚最好的地點。

火山口到地底足足數千米,深淵中自上而下盤踞著數不清的巨龍。他們斂起雙翼,龍爪牢牢地攀著峭壁,藏匿在暗處,隻有一雙龍瞳不滅,黑暗中如同一盞盞過分明亮的燈。

龍瞳並不眨動,亮光偶爾隨著動作輕微飄逸。那場景並不驚悚,反倒因為無與倫比的宏大顯出幾分聖潔來。

火山的最底部,從底殼深處漫出亮橙和金白相間的岩漿,它們翻滾沸騰著,咕嘟咕嘟冒著泡,蒸出的熱氣仿佛仙境,可這兒對生命來說是頃刻間灰飛煙滅的地獄。

但就是如此死亡的河流中,竟然臥著一條和岩漿同樣璀璨的金色巨龍!

龍本來就是浴火而生、與火為伴、以火為攻的生物,自然界的任何高溫對他們來說都是小菜一碟,泡在岩漿中也就比人類泡溫泉稍微燙一些。

他們唯一怕的火,是來自彼此、來自自身的龍焰。

最具威力的武器,也是最為致命的弱點。

被滅頂的熱量擠壓到變形的地幔上空悠悠傳來詰問———

“許氏獨子,你可知罪?”

*

許遊仰起頭,沒能在蝙蝠洞似的地底找到說話者。隻知那聲音蒼老而威嚴,如同古舊磨損的鐘磬,在山體上撞出回音。

雖然看不見,大概是誰,也有數。

搞得一副長老之姿,徒有其表。他心裡不屑。

不過是現在政權推出來的一個傀儡罷了,誰都想要自家掌權,可誰都不能真正越過純血掌控整個龍族,隻能勉勉強強捏出個代表,權力卻是完全架空的。

來自四麵八方的巨龍們今天聚在一起,是為了見證「長老們」對許遊的審判。

前段時間他為了救季辭,情急之下展開龍翼,被很多路過的人類拍到了清晰的照片和視頻。遠古傳說成真的消息在社交網絡上瘋長起來。儘管「絕對是PS的假圖」和「哪兒拍電影的道具或者特效吧」兩種觀點占絕大多數,但畢竟已經在人類社會中掀起軒然大波,龍族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平定下去。

巨龍的存在對於大多數人而言依舊是個秘密,就算有知情者,也經過了層層篩選與把控,絕不在和平年代透露出去。

公布之時,就是開戰之日。

許遊這百年來遊走於龍和人兩邊,都占據著非比尋常的地位,在哪兒都如魚得水。他曾是他們最靠譜、最信得過的一位「大使」,然而卻出了這樣的岔子。

很多龍早就對他「不務正業」勾搭上貴族家心存不滿和嫉妒,包括現在當權的那些。

數罪並罰,可算是逮著機會了。

許遊心裡門兒清,表麵上責問的是自己,實際上,是藉由他這個中轉來刺探隱退的純血家族的意誌。

世紀更迭,人類發展太快,幾乎替代他們站上食物鏈頂端,引起了很多年輕的龍類不滿。他們蠢蠢欲動,不願再臣服於如此卑微渺小的人類,想要巨龍重現天日,奪回榮光。

但巨龍是被血統統治的生物。「長老們」是虛的,元老可是實打實的種族頂端。就算季淳說自己退隱,A級和A級以下的龍也無法做出S級反對的舉動。

所以,他們迫切地想知道,季淳究竟是站在人類那邊,還是與同族一個陣營。

更簡單地說,是「和」,還是「戰」?

*

對許遊的審判仍在繼續。

四處都是噴發的熔岩,本就吵鬨,這些「長老」還因為意見不統一吵了起來。聲音一多久容易重聽,許遊聽著聽著就開始走神。

好煩。

好吵。

呆久了,好像有點熱。

他想回去了。

小家夥現在在做什麼呢?那天生他的氣,消了沒有?

他的思緒跟著火山中的回聲一起到處飄蕩,直到粘稠的熔岩流中,出現一個人影。

什麼時候出現的,誰都沒有在意。等發現的時候,這樣一個「人」已經在那兒了,在流動的火焰浪潮中如履平地。

棕色頭發,漆黑風衣,彬彬有禮。

也不知衣服是什麼特質的材料,竟然在千度的火山內部也沒被燒著。

占據視野高低的巨龍們都認出了何許人也———

加西亞。

加西亞是什麼人,超A級,貴族家的總管。是季淳的親信,左膀右臂,是光的影子。是無堅不摧的矛,是所向披靡的劍。

他曾經是整個龍族中最負盛名的戰士,然而自始至終隻對季淳一人忠心耿耿,任何想收買或挑撥離間的念頭都铩羽而歸。在S級離開後,也隨之消失在了眾人眼中。

加西亞的「退役」,是崇尚英雄和力量的龍族心中永遠的遺憾。

如今,隻會在需要代為傳達季淳的意思時,才會出現。

見他如見元老,方才還吵嚷的所有龍都安靜了下來。

加西亞聲音不大,但足以讓每條龍聽清。

“我替先生轉達。”

“許先生的事,季家會接手,並全權處理。”

“煩請各位,不要再參與。”

千裡迢迢趕過來,隻說了這麼三句。語畢,沒有等任何人的回答,也無須看誰的眼色,隱沒進滾燙的岩漿裡。

沒有龍知道他是如何到來和離開的,就像也沒有龍敢出聲忤逆純血的意誌。

在眾龍羨慕嫉妒恨百般情緒充斥著的目送之下,展開雙翼飛離火山的許遊,想法倒是很簡單:

這就是被純血庇護的感覺嗎?

好得意,好囂張。

——他這算不算沾了季小辭的光?

第37章 隻談風月7

◎你為什麼沒有談戀愛◎

加西亞到主臥時, 正遇上季霖澤從裡麵走出來關上門。

或許是剛剛長談了一番,後者麵上有淡淡的倦意,衣服上也有褶皺……

他不留痕跡地收回視線, 微微頷首:“少爺。”

季霖澤戴上純黑色的手套,沒有看他, 隻是路過他身邊時說了一句:“已經睡了。”

言下之意, 彆什麼事的話彆再打擾。

可惜這話對加西亞是沒什麼用的,並不回應,且麵無表情。

季霖澤見毫無「悔改」之意,儘管有慍色, 也沒法說什麼。他非常清楚,在那個人心裡,很多時候加西亞比小辭的優先級還要高。

人總會討厭和自己過分相像的存在, 龍也是一樣。

季霖澤和加西亞,同樣是超A級,巨龍血統和能力雙雙金字塔尖的存在,同樣是被季淳收養, 從流離失所的孤兒一躍成為貴族家的左膀右臂,但再往後的命運分支卻是不同:他成為一呼百應的代理家主, 就算在人類世界也是赫赫有名的商界大佬, 而加西亞無論在哪裡, 都隻是季淳身後的影子罷了。

看起來好像他比加西亞要幸運得多, 隻有當事人最明了, 是誰羨慕誰更多。

然而他們又是平等的。隻因誰都無法占據季淳身邊的全部。

待他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在鋪著金紅相間的波斯絲綢地毯的樓層後, 加西亞才推開門, 放輕動作。

如季霖澤所言, 季淳的確是睡下了。床上的帷幔已經放下, 兩邊參差的燭台火光跳動,映襯著紗的倒影,薄如蟬翼,秘密地籠罩著神明的真麵目。

加西亞一時拿不定注意,該不該上前打擾。

他自認動靜已經減到最小,然而季淳還是對他的存在感知異常敏銳。

季淳醒過來,嗓音含著煙一樣輕柔的困倦。

“回來啦。”

*

加西亞立刻上前,伏於床尾:“先生。”

“怎麼樣?”

“拿到了。”

“給我吧。”

“是。”

加西亞從風衣的內袋中拿出一張紙條,躊躇片刻,繞到床頭,遞到主人手中,全程都垂著眼睛。

季辭接過來,注意到了他的異常,笑道:“怎麼不敢看我?”

“……”他沒辦法———他要怎麼解釋呢,哪怕幾百年的服侍與追隨間已經見過無數次,但每一次每一次他看見剛入睡或醒來的先生時,都有怪誕的罪惡感。

如同不知情的凡人窺探到神明的秘辛,犯下罪無可赦的僭越。

儘管低著頭,卻好像冷汗都要下來了。季淳知他臉皮薄,孩子們總是這個樣子,經不起幾句玩笑;彎彎嘴角,不再打趣,展開紙條。

紙條上鉛筆寫得很輕,筆跡雜亂,需要花一點功夫才能辨認出來。

【埃隆】

——一個名字。

除此以外,空空如也。

季淳蹙眉。

已經兩年了,那些匿於黑暗中的螻蟻不僅沒有放棄,反而愈發猖狂,隨時可能衝破防線。他必須比過去幾世紀中應對任何一次危機都更重視。

今非昔比,家裡有了崽崽。那是他們的軟肋,他的心臟。

連日偵查有所進展,但微乎其微。這個名字後背究竟藏著什麼,還需要更多時間才能開展層疊連環的殺機。

而他會將它完全斬斷。

季淳捏了捏鼻梁:“你去見他,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包括霖澤。”

“是。”

“兩件事。一個是提醒他最近多加小心,務必抽空陪在崽崽身邊;如果需要離開,立刻告知。另一件……下個周末,讓他帶崽崽出去轉轉。”

他的眼神變得渺遠了些。

“我要帶悅梔和越彭去祭奠家姐。”

有風進來,蠟燭上的火焰狂亂地搖晃起來,幾乎要接觸到帷幔上的紗。在火舌舔舐上的前一秒,驀地熄滅。

*

高三的學習任務愈發繁重,季辭已經有一周沒回家了。他想好了誌願,考本市的大學。雖然以他的成績可以隨便挑最好的,但他不想離家太遠。

為了上學方便,許遊給他在學校門口買了間公寓,隻跟了兩個保姆,兄姐有空去看看他,有時候許遊也會來,但並不留下過夜。

這周不太順,季辭心情不佳,好不容易捱到周末想回森林和城堡、和家人待在一塊兒,結果加西亞沒出現,許遊半路攔下,說要帶他出去郊遊散散心。

“去哪兒?”

“你想去哪裡?”

“沒什麼想去的。”

對於畢業班的學生來說,高考結束之前哪裡都是不快活的。最後一門考試的鈴聲打響之前,時時在戰鬥,處處是戰場。

但他頭暈腦脹太久了,確實亟需呼吸新鮮空氣,「沒什麼想去的」另一層意思就是,「去哪兒都行」。

於是六百歲的許遊老當益壯,帶他去爬山。

隻有他們兩個。

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季辭就不愛和許遊獨處了。不是因為感覺不好,恰恰相反,就是二人世界的氣氛太和諧太美妙,總讓他產生約會的錯覺。

他明年就十八歲了,按照人類的法則正式成年,可以儘情享受世間一切情和愛。

可那又有什麼差彆,許遊眼裡他永遠是個孩子。

就算他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哪怕一百歲,在巨龍的眼中也隻是個嬌嫩的小嬰兒罷了。

想起這個就泄氣,少年慢吞吞跟在成年人後頭,腳步愈發沉重。本來體力就不可能跟得上龍類,耽於學習疏於鍛煉身體素質又有下降,還沒爬到半山腰就已經氣喘籲籲。

許遊笑他:“年紀輕輕的,還沒我腿腳好?”

季辭剜他一眼,不說哈。

許遊伸手:“來,借你點力。”

這下季辭是真的有點兒冒火———這個大笨蛋究竟知不知道兩個(準)成年人間的「牽手」意味著什麼啊!

他氣呼呼地加快腳步,一口氣超過許遊,還越走越快,鉚足了勁要離這家夥遠點。

被定性為榆木腦袋的成年龍被突如其來的怒意丟在後麵,想了半天也沒想到自己又錯哪兒了,隻能重新趕上去:“哎,小辭,等等我!又氣什麼呀?”

說什麼季辭都不理他。

許遊調整方案,更換稱呼:“崽崽?”

“……”

“辭辭?”

“……”

“寶貝兒?”

季辭決定在心裡給他畫了一個大大大的叉。

*

最後還是擰巴著和解了。

兩人並排坐在山巔的草地上,一覽眾山小。

儘管都是樹,這兒和他居住的鬱鬱蔥蔥的森林不同,雲霧繚繞半空,隻能看見冒出的幾座山尖尖,米粒大小的行人走在棧道上,踏雲乘霧,宛若仙境。

離他們不遠有對情侶靠在一塊自拍,擺出各種親密的動作。拍到滿意的照片開心地對視,還會甜蜜地親一下彼此。

季辭看得出神,心臟忍不住跟著下墜。

以後,他也會有一個不知名的伴侶陪在身邊嗎?

如果不是許遊———不,肯定不是許遊;那麼其他人,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對他來說會有什麼區彆嗎?

他還能夠把愛意分給其他人嗎?

許遊見他發呆,張開五指在他眼前揮了揮,剛想說什麼,被搶白。

少年直直地盯著他:“你為什麼不談戀愛?”

許老板縱橫龍、人兩屆數百年,打過交道的俊男靚女無數,貼上來的桃花多到可以下成一場又一場花瓣雨;但他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本人不僅一個承認過的伴侶都沒有,連露水情緣也少之又少,既花又和尚。

許遊一愣,剛才還想問問這小孩是不是到了思春期呢,竟然被反將一軍。

“戀愛?感覺不是很有意思啊。”男人托著下巴,“要被人管著,得時時刻刻考慮另一個人的情緒、想法,要負責,要忠誠,要承諾,要誓言,要說什麼「一輩子」和「永遠」——想想就很累。”

他絲毫沒意識到,抱怨的這一堆,自己早就為季辭做到了每一條。

男孩聽著,目光從那對情侶移到山下浮動的蒼敗雲層,沒做聲。

戀愛對許遊來說,是這麼痛苦的事情嗎?

問題是季辭先拋出來的,回答完了又隻剩寂靜的空白。青春期嘛,總是會有點小脾氣,許遊習慣了,漫不經心神遊片刻,再落回到旁邊人身上。

少年的側臉輪廓清秀,五官有種含苞待放的漂亮,長高了許多,肩寬了一些,背總挺得筆直。還有點兒單薄,但足夠堅韌,隻有那帶著隱隱怒意、但還是軟軟的一瞥,還有三歲時任性的小模樣。

不知不覺,就快成年了。聲音裡也多了些醞釀的讚歎。

“你都17歲了,長大好快。”

許遊感慨著,想像小時候一樣摸摸他的頭。少年早有預感似的偏開,躲過他的爪子。

許遊也不勉強,自顧自地笑。然後兩個人又一同默契地沉默,享受著清爽的風和繁華塵世難得停滯的時間與彼此的陪伴。

季辭非常喜歡那一日的遠遊。

隻是沒想到,那是他的17歲裡,他們最後一次見麵。

*

季念雲葬在山穀之中。

這兒算不上清淨,再一座山之遙就是五星級的森林公園,遊人如織,四季熱鬨。雖然有隔離標誌,也難免有不要命的探險家往深山老林裡鑽。

總的來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話不假。絕不會有龍想得到,膽大包天的他們竟然把她遷藏在人類的眼皮子底下。

山裡風大,季淳穿了一身肅穆的黑,圍著深灰色的圍巾。季悅梔和季越彭跟在他身後,也都黯淡。

巨龍喜歡金子,喜歡財寶,喜歡閃亮的東西,包括顏色,這是他們的本性驅使,他們不喜歡黑色———黑色代表恐寂的死亡。

巨龍死後,大多塵歸塵,土歸土,他們是自然的孩子,要回歸母親的懷抱,並不刻意埋葬。隻不過有些龍想要紀念親人,也會學著人類的樣子,在安放遺體的地點立一塊碑。

季家是高貴的純血家族,不會太隨意;也不能太隆重,擔憂鼠雀之輩做出驚擾魂靈的醜陋舉動來。

所以最後季淳還是選擇了這裡。季念雲生前總想與家人一起清清閒閒度個假,看看風景。長眠於此,也算某種了卻心願的方式。

漫山遍野開著繽紛的花兒,草木扶疏,幾乎沒過小腿。他們在青翠欲滴的景致中走到一小潭泉水邊,季淳站定,讓身後的季越彭到前麵來。

年輕人從外套的內袋中掏出玻璃瓶,其中飄浮著一朵隻有拇指那麼大的小花兒,散發著淺金色的光暈,像被關起來的一顆星星。

——銀焰花。

他打開木塞,小心翼翼地捧出它,跪在地上,將花兒送進清澈見底的泉水中。

“母親,我們來看您了。最近一切都好,願您在亙古的美夢之中護佑我們。”

他說完,銀焰花便消失在水中,仿佛母親真的泉下有知。

季淳在稍遠一點的位置,看著外甥和外甥女坐在泉水邊,慢慢地跟母親念叨近來發生的種種。每十年,他都會帶著姐弟倆來祭拜一次,也讓在綿長歲月中蹉跎麻木的自己稍稍找回一絲在姐姐身邊的安心。

季越彭說「最近一切都好」,其實並非如此。暗流湧動,也許用不了多時,就要變天了。隻不過有什麼事長輩們都能解決,不會把煩惱留給年少的悅梔與越彭,更不會讓幼小的季辭擔心。

他當了太久太久的大家長,久到除了自己誰也無法依靠,幾乎都快忘記「姐姐在就好了」是什麼感覺。

季淳閉上眼,讓山穀清幽的風與花香,暫時捎走他疲憊的靈魂與沉重的思念

第38章 幕間(二)

◎為那兩個無辜的孩子◎

蜉蝣朝暮, 蟪蛄春秋。人類在七十歲就是古稀,弓頭鯨勉強活到兩百,蛤蜊四百歲已是極限。

但S級巨龍季淳已經一千多歲了。

過了那個周整的百年年份以後, 他再也沒有計算過自己的年齡。反正看上去能無限製地往後活著,具體的數字也沒有意義。

活了這麼久, 愛恨泯滅得乾淨, 就連陪伴他時間最長的加西亞與季霖澤,也都以為季淳失去了能夠共振強烈情感的那根神經。

他自己同樣這麼認為。

十個世紀的風雨過去,當初和他同時代的親人、朋友早就遠去,現在的眾生皆是後輩, 從前回憶無人共享。如今打磨過後的季淳,對誰都淡淡地笑著,脾氣溫和, 無欲無求,漫長到沒有邊際的年月為他加諸一層佛渡世人的慈悲,仿佛再無人能使他動怒與大起大落。

除了一個名字。

——斯科特·赫定。

這是他永生永世不能忘懷的瘡疤,最刻骨的恨意。

他是姐姐季念雲帶大的, 前半生沒什麼太大期盼,希望自己能替姐姐分擔, 讓季念雲幸福。季念雲成家後的確過上一段美滿的日子, 直到幼子季越彭出生後不久, 向來與人為善的丈夫被仇家殺害, 平靜的生活再一次被無情撕碎。

當年的小越彭和現在精力無限的花花公子完全不一樣, 身體非常不好, 還在龍蛋裡時就異常安靜, 完全沒有其他龍崽即將孵化時的躁動。季念雲一邊操勞家族事務一邊擔心孩子, 心力交瘁。

後來某個安靜的深夜, 遲遲不肯見麵的龍蛋總算破了殼,然而裡麵的龍崽卻奄奄一息,隻能睜開濕漉漉的雙眼,望著這個並不安穩的世界,再次陷入無力的沉眠。

他們請來族群最好的醫生,卻束手無策。醫生直搖頭,歎息著:“小少爺想要捱過去,難啊。唯一的希望,也許隻有銀焰花。”

銀焰花。聽見這個名字,季念雲愣住了。

從古至今,銀焰花都是對巨龍而言治愈生命力的靈丹妙藥,可這種花偏偏格外脆弱、難成活,在她年幼時還時有盛開,後來遍地戰火,嬌嫩的花朵不見蹤影,近百年來已經和滅絕差不多了。

結果醫生說,隻有銀焰花才能救她的孩子。

赫定家族步步緊逼,她心知赫定的家主斯科特·赫定就是殺夫仇人,還不能貿然動手,兩方愈發僵持,大戰隨時可能一觸即發;現在還得分出心力尋找銀焰花,更是雪上加霜。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做,直到弟弟半跪在她麵前,握住她的手:“我去找。”

“什麼?”

“我去找銀焰花。”季淳看著她的眼睛,抹開她緊皺的眉頭,“我一定會救越彭。姐姐,你放心。”

她望著已經比自己高出許多的季淳,已經完全是成年男人的模樣,龍形時雙翼比她更加寬闊,龍爪比她更加有力,鉑金色的龍瞳如此明亮,象征著至高無上的純血,或許將來他比她更適合統領族群。

季念雲這才意識到弟弟早就不是需要她庇護的孩子,他已經長大了。

“好。”

她已經一千三百歲了。從前她是季淳唯一的倚靠,以後,弟弟也能成為她最堅實的希望。

*

銀焰花已經消失了很多年,季淳不得不跋山涉水,去最偏僻、最凶險的地方尋找它的線索。為了方便交流,他大部分時間都保持人形,也是那段時間讓他開始與這種原本沒怎麼在意過的渺小物種真正地熟悉與親近,發現了人類和巨龍等同的貪婪野心,以及更勝一籌的克製智慧。

回想起成天唯血統論、恨不得整個你死我活的同類,他隻覺得厭倦。

季淳甚至想,不如把這一切都交給那個斯科特·赫定吧,他和姐姐,還有兩個小外甥,離開巨龍,偽裝成人類過平靜的生活。

想到家人,苦累也似乎減輕幾分。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在某個遠離塵世的地方找到一小片野生的銀焰花花圃,它們或許是鳥兒無意中銜來的種子,將最後的生機保存下來。

銀焰花對於巨龍是如此重要,又如此稀少,季淳深知若是讓其他龍知道,可能為了搶奪幾朵花又是血流成河。他希望它們能夠在這裡不被打擾地繼續生長下去,並未全部帶走,隻連根挖出兩棵,裝進瓶子裡,重新走一遍來時的路。

他充滿了期待,盼著小小的花兒施展魔法讓家裡那個小病秧子好起來,盼著終日憂愁的姐姐重新展現笑容。

然而返程途中,季家和赫定家竟然已經開戰了。他沒法想象巨龍中勢力最龐大的兩個家族正麵宣戰會是怎樣的場景,血流伏屍成河,天地為之震怒,又有多少同胞、多少異族會被殃及。

季淳是貴族家的幼子,錦衣玉食養起來的小王子,沒什麼自身的苦難,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好心腸。原本他擔憂世人,直到他接到姐姐的死訊。

罪魁禍首,除了斯科特·赫定還能有誰。

季淳此生都不願再回想那日的心情,這輩子最愛他的姐姐再也不會醒來,一個名字,一個姓氏釘入他的脊骨,要他世世憎惡。

可他沒法替姐姐報仇———季念雲已經親自動手,她和斯科特同歸於儘。

季淳推開季家的大門,沒有人來迎接,連燈都壞了,屋子裡黑漆漆的,不用看也知道到處狼藉,偶爾有低低的抽泣聲。

出發前還是個古老而緊密的大家族,回來已是一地風雨。

銀焰花依舊在他懷裡發著光。

除此以外,萬物黯淡。

*

季淳「錯過」戰爭主場,不代表它就與他無關。兩邊家族的家主雙雙殞命,巨龍的高層登時一片混亂,字麵意義上的群龍無首,必須儘快選出新的主理人,也就是「元老」。

季家有季念雲和季淳姐弟倆,季念雲的丈夫已經逝世,季淳是單身;赫定家也不止斯科特一人,隻是他的伴侶在戰爭中失去下落,唯一的兒子又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剩下的分支即便虎視眈眈,也沒法和季淳所擁有的權勢、聲望抗衡。

幾百年來,巨龍社會結構說來複雜,濃縮起來也不過是季家姐弟與赫定兄妹四人的棋局。如今卻隻剩下季淳一人。

隻是,他作為贏家的勝出,是用令三個人自相殘殺的代價換來的。

就在人人都以為他大權在握時,季淳卻做出驚世駭俗的決定:放出所有權力,交還給大眾,季家退出元老會。而他本人則會帶著年幼的外甥女和小外甥歸隱山林,從此不問世事,龍與他無關。

急流勇退的選擇,遭到無數謾罵與不理解,甚至有激進的族人策劃了暗殺行動。那些都被加西亞和季霖澤擋了下來,讓他們有來無回;但無論呈上什麼樣的報告,季淳總是神色淡淡,邊搖撥浪鼓逗嬰兒車裡的龍崽,邊給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講故事,儘職儘責地想著好舅舅,當真是清心寡欲,入定成佛。

除了最親近的幾個家人,季淳還帶走了一小批忠心的、不願棄他而去的仆從,他們有些是看著他長大的老人,有些被季念雲當做孩子一樣疼愛,都是季淳無法割舍的存在。

他們離開原來的居所,在無人問津的原始森林中建立起足夠所有人住下的城堡,開始了隱居生活,一住就是三百年。

當年那兩棵翻山越嶺找到的銀焰花,一棵救了孱弱的小越彭,另一棵被移植到這裡,生根發芽,聽天由命。

在季念雲離去以後,他們替她過起曾經希冀的日子,用這種方式紀念她。

彼時年幼的季悅梔剛學會化人形不久,還不熟練,總拖著一條尾巴,反而更無法保持平衡,數不清絆倒彆人和自己哪個次數更多;每次見到他回來歡叫著「小舅舅」,跌跌撞撞跑過來,十有八九在中間就得摔一跤。

而季越彭隻是個嬰兒,化形都不會,以龍的姿態蜷縮著,露出毛茸茸的小龍角,眨巴眨巴藍色的眼睛———幼龍的龍瞳上有一層藍膜,要隨著長大才會逐漸脫落,露出本來的瞳色。

鉑金色。

和他一樣的,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後三條S級的純血巨龍。

孩子們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永遠地失去了父母,總是笑臉,天真無邪。季淳看著他們,暗暗發誓,他會讓他們的一生無憂無慮,不受侵害。這也是他選擇放權歸鄉的最重要原因:如果他不再是有力的競爭對手,那麼孩子們也不會再成為誰的眼中釘,不會重演雙親的悲劇。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兩個無辜的孩子。

*

隻不過,孩子們總是要長大的,有了自己的想法和社交圈,有了朋友,有了願望,慢慢也要離開他。

季悅梔想當演說家、飛行員、模特,季越彭想當藥劑師、玩具供貨商、歌手。都沒關係,都很好。反正他們壽命綿長,足以去嘗試所有好奇的事物。

儘管這意味著他們在家的時間慢慢減少———比起總悶在城堡裡的無聊古板的小舅,顯然同齡的好朋友與變化無窮的事業有趣得多。

在把季霖澤也「趕」出去找點兒自己的事做以後,季淳獨自在偌大空曠的房間裡想了很久,最後決定,自己也需要一份什麼東西來轉移注意力。

不能總想著姐姐,或者斯科特。那將是無法脫身的沼澤。

他開始醉心於藝術,繪畫,雕塑,建築,攝影,什麼都行。他已經明了,唯有無機的造物才能永恒地歸屬自己,其他的,是人是龍或是其他生物,隻要有生命和意識,都有一天會離他而去。

又或者這一生都不會再有波瀾。

直到十六年前城郊的一場大火,他在劈啪作響的爆裂聲中捕捉到一絲微乎其微的哭泣,打開不知什麼材質、在龍焰中也能完好無損的箱子,看見幸存的人類嬰兒。

箱子大概是用來裝首飾的,小得可憐,即便對於一個嬰兒來說也過分狹窄了。可彆無他法,想來,是父母走投無路之時最後的希望。

嬰兒的小臉蛋哭得皺巴巴的,又因為長時間的缺氧憋得通紅,煞是可憐。可他睜開黑曜石似的眼睛,看見季淳,卻毫無懼色和戒心,張開手就要抱。

季淳心念一動,把他抱了起來。

那麼輕,那麼軟,那麼暖的一團。

嬰兒好似找到了熟悉的懷抱,停止了哭泣,在他的臂彎中含著拇指睡著,睫毛上還掛著淚珠。

季淳以為自己的心早就冷成嚴絲合縫、無懈可擊的硬石頭,此刻嬰兒小小的手指,好像又拽出他柔軟的一角。

第39章 隻談風月8

◎對麵坐著陌生的女人◎

高三某個周末的一日郊遊後, 季辭再也沒有見過許遊。

許遊就像人間蒸發了似的,毫無征兆,連句告彆也沒有。

起初季辭以為他隻是又忙了起來, 常有的事兒,隻不過等到連著兩個月都是加西亞或者其他人來接自己放學, 他終於覺得不對勁。

他問小舅, 季淳隻是微笑,但那笑中卻有淡淡的愁:“他沒事。一切都好,隻是需要時間———他會回來的。”

“什麼時候?”

“抱歉,崽崽, 我也不知道。”季淳拍了拍他的手背,“但我可以向你保證他是安全的。也許我們都需要一些等待。”

言儘於此,如果小舅都不知道他的行蹤, 那麼問其他人更不會有收獲。季辭後來也沒有再去問過。

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深知有些保證不過是空話。

比如「他是安全的」,「他會回來」,比如許遊曾經說「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誓言和承諾, 隻是說話的一種方式,並不能與「完成」這樣的現實劃等號。

也許, 他想, 許遊已經死了。

曾幾何時, 這是他最大的夢想, 甚至想要親眼見證這個上輩子手刃了自己的可恨之徒會有怎樣的下場, 越殘酷越好, 下最深的地獄萬劫不複。

然而上輩子的事情已經距離他很遠很遠了。他以巨龍純血家收養的幼子季辭這個身份生活了十八年, 早已完全融入了這個世界。

這一輪回的許遊, 於他而言也不再是仇人那麼簡單。

長輩, 忘年交,領航者,以及……傾慕之人。

他不敢對任何人傾訴,如果許遊真的死了,那麼一切都不再有意義。

曾經答應要「永遠」陪著他的許遊,錯過了他的十七歲生日,然後是高考,然後是畢業典禮,然後是大學的開學儀式。在少年與成年交界的這一年,許遊缺席了他所有的重要時刻。

季辭並不覺得心痛,隻是麻木。他是純正的人類,人類在受到極大創傷時會分泌大量內啡肽來鎮痛;但他又是巨龍養大的孩子,或許它們來得過於均衡和長久。

上輩子在逃生遊戲中,他總期待著副本能掉落一些削弱痛覺的強化獎勵,或者自己能對攢些點數去兌換,對疼痛感知弱的玩家勢必能走得更遠。

這輩子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了,可怎麼會完全開心不起來呢。

*

季辭在學習上一直順風順水,如願以償考入本地最好的大學。

巧的是,好友寧延年也在。儘管他很想逃離父母兄姐的「壓迫」,但熱愛數學的他做不到放棄那所學校全國前三的數學專業,隻能又留了下來。

除了他倆,當年跟他們一起經曆過風浪的學妹小溫,也因為藝術特長提前招考,跟他們一起成為了大一新生。

寧延年自然是早就認清事實,放棄對小女神的追求,而小溫也不再對「不解風情」的季辭抱有希望。過去總抱怨許遊是個笨蛋的季辭大概沒想到,自己也獲得了同樣的評價。

三人陰差陽錯又聚在一塊兒,這次放下曾經有過的心結,坦坦蕩蕩成了好朋友。

倒是小舅知道這些事後還認真地思索過:“崽崽是比較喜歡小溫姑娘呢,還是喜歡小寧同學?”

季辭不明所以:“什麼?”

“舅舅對他們兩個的為人都很滿意哦。我們不在意性彆、出身這類世俗的東西,以後找什麼樣的工作更無所謂,隻要你喜歡。”

兄姐們也在旁邊連連點頭讚同。

少年還是一頭霧水。

季淳感慨著摸摸他的腦袋:“沒事兒,我們崽崽還小嘛,現在不想這些。”

一直到好幾天後,季辭才猛然回過神來———小舅這是在給他撮合對象吧?

寧延年和小溫都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也隻是朋友。他想他這一生,大概不會再對彆人動心了。

*

伯恩推門進去時看見許遊躺在沙發上,舉著手機一張張翻相冊,連他進來也沒有移開過視線。

不用想也猜得到在看什麼。

旁邊的茶幾上散落大大小小幾個淡粉色的泥團子,伯恩彎腰,把盛著蘑菇濃湯和煎小牛排的餐盤擱在旁邊上:“少爺,吃飯了。”

“先放那兒吧,現在沒胃口。”

老管家歎了口氣:“您打算什麼時候回去呢?”

“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有點兒想老房子。”

“你想的那是房子嗎。”

少爺還有勁兒回懟自己,情況還不算糟糕。隻是,陪伴他的這幾百年裡,許遊無論在龍類社會還是人類社會,都是最榮華富貴、最意氣風發的存在,從來沒有如此寄人籬下看人眼色過的憋屈時候。

這麼多年來,許遊的衣食住行都是他親手照料,伯恩自然舍不得他家少爺受委屈。然而少爺決定的事兒,是輪不到自己乾預和反對的,他隻能更悉心更周到做好本職工作,讓少爺「□□」的日子稍微好過那麼一點。

哪怕這種「□□」可以隨時享用極品鬆露和上等紅酒。

哦對了,少爺還要來些泥壤……或者是彆的什麼鬆鬆軟軟的東西,也不清楚要做什麼。這些要求都被一一滿足。

但終究,自由才是無價之寶。

許遊雖然嘴上回答他,卻吝嗇地半秒都沒有分享目光,在其中一張照片上停了很久。

那是季辭高二時作為優秀學生代表在開學典禮致辭完,在後台和許遊的合影。照片上的少年剛致辭完下台,沒來得及卸妝,皮膚倒是同往日差不多白皙,但嘴唇紅潤許多。季辭穿著學生製服,係著深藍色斜菱紋路的領帶,上麵彆著許遊送的領帶夾,鑲嵌的琥珀雕成翅膀形狀。

小孩心情不錯,難得願意與許遊自拍,衝著鏡頭靦腆一笑,左手依舊戴著那串十歲起便不離身的紅寶石手鏈,右手還攥著紙質講稿,隱約能看見許遊在空白處畫的鬼臉。

轉眼已經過去兩年了。

許遊沉浸在回憶裡,用指腹輕輕蹭了蹭屏幕,好像在撫摸那個人的小小的酒窩,眼裡全是疼惜和眷戀。

“少爺……”伯恩心裡發酸,忍不住多嘴道,“您這麼想他,就早些回去吧。”

許遊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我就是為了他,才不能現在就回去。”

語畢,他關上手機,停止交談,拿起那幾個團子在手心裡捏了捏。

還挺解壓的。

回去以後,小辭會恨自己的不告而彆吧?

也許氣得不肯理他了。

不過小家夥心軟得很,還是好哄的。

快了,就快了。

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回到再次回到他身邊……

*

大學的第一個迎冬節搞得頗為隆重,中學繁重課業裡憋壞的年輕人們摩拳擦掌,要轟轟烈烈過好這個神往已久的節日。

迎冬節是他們當地的特色,沒有固定的日期,每年冬天的第一場雪,天氣預報說哪天就是哪天。

不同地區對冬季的定義不同,在這兒,直到下起雪,才能算冬日的正式開始。在這一天親朋好友間互相送禮物,一起開派對,在飄雪時對著窗外許願,讓愛與溫情的力量保佑人們度過接下來冰封的漫漫寒冬。

往年的這一天季辭都是要回去和家人共同度過的,但今年小舅讓他留在學校,和朋友們一起。季辭雖然覺得有點兒奇怪,但也很期待。

學校隻上了半天課,下課後季辭在校門口等到寧延年和小溫,他們三個打算一起出去吃頓午飯,然後采購,晚上學校的幾個禮堂和操場都會空出來,給學生們過節開派對用。

小溫是學影視表演的,學的課程內容可比理工科的兩個男孩子有趣多了,他們一塊兒的時候基本都是聽小溫講,有時候還能聽見些(其實也不是很感興趣的)明星八卦。

出校門過馬路時季辭瞥見一輛亮銀色的Virage,心提到嗓子眼。

許遊有一輛就是這樣的,載過他很多次。擋風玻璃的右下角還有一張他小時候貼的鬆鼠形狀的貼紙,本就歪七扭八,風吹日曬已經褪了色,還不給許遊揭掉。

那輛Virage就像中學時代那樣靜靜地等在校門口,好像他走過去,車窗便會降下來,露出許遊的笑:“寶貝兒,放學啦,今天有沒有開心的事兒說給我聽聽?”

心臟砰砰直跳,強烈的幻覺驅使著他去看一看玻璃上的標記,然而還未等上前,綠燈已經亮了,渾然不知的寧延年和小溫一左一右催促著他快些走。

季辭看見的最後一幕,是個銀色長卷發的女人打開車門。

——不是許遊。

怎麼會是許遊呢。

他都已經失蹤一年了,也許再也不回來。

季辭的心再一次沉下去。

*

那之後的一整天他都心不在焉。

對晚上派對非常期待的寧延年和小溫買了一大堆東西,累得不行,撐不到回學校了,要進路邊的咖啡館歇一歇。

有點兒眼熟,和幾年前許遊帶他去、然後差點出車禍的那家風格類似。

怎麼又想起許遊了。

門楣上懸掛的銅風鈴叮鈴一響,寧延年紳士地讓女士先進,然後用塑料袋碰了碰還在發呆的季辭:“哥,你今天怎麼老走神啊?”

季辭眨了眨眼,將自己從反複穿插的記憶中抽離出,回到現實。

“哦……”

小溫已經挑好了位置,正衝他們揮手。

季辭跟在寧延年後頭走進去,第一眼看見的卻是她的鄰桌,那個之前坐進Virage的銀色長卷發女人。

這樣的人隻要看上一眼,很難忘記。

麵龐精致得不似真人,膚白勝雪,神色如冰,豔光四射。渾身散發著迷人的成熟魅力,頓時把旁邊也是從小到大都被稱為美女的小溫比了下去。那頭閃耀著光芒的美麗長發能在瞬間捉住所有人的眼球,誰都想看看是什麼樣的幸運兒有資格坐在她對麵。

季辭也不例外,下意識看向那個背影。

然後他丟了自己的呼吸。

作者有話說:

女角色和攻沒有感情線,大家放心ww……

第40章 隻談風月9

◎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前段時間小溫接了個客串角色, 青澀單純的女大學生,愛上了劇中大她十幾歲的男主角。男主年過而立,事業有成, 英俊多金,且身邊一直沒什麼鶯鶯燕燕。他把女孩子當妹妹一樣照顧, 女孩兒卻動了心。

小姑娘躊躇許久, 終於決定勇敢地表達心聲,卻撞上男主的白月光、也就是女一號從國外回來、男主給她接風的場麵,女孩兒才明白,男主「守身如玉」是因為心有所屬, 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

她在男主眼中是小孩子,是他感情中的局外人。

開場沒幾集就下線的角色,隻為襯托女主對男主的重要性。不過對於還沒畢業的小溫來說, 能和一眾大牌演員共同參演,已經是非常難得的機會,所以她為了這個角色做了許多準備,包括研究表情、揣摩心理等等。

所以, 當她看見跟在寧延年後麵進來的季辭抬起頭時的目光,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個劇中的角色———以為心意相通的下一步是兩情相悅, 到頭來, 落個孤單的第三者。

不, 連第三者、甚至備胎都算不上, 鑒於男主也沒把她當做可以上升至戀人的候選項。

她還記得當時想要表現出的震驚、痛苦、嫉妒、失望……對於沒有感情經曆的小溫來說表演起來還是有難度的。

此時此刻, 這些五味雜陳的情緒不費吹灰之力一一在季辭的眼中複原。

有一瞬間她恍惚回到了演技教學課堂或是片場前輩教學, 隨即意識到, 那些根本是季辭的真情流露。

小溫覺得場麵不太對勁。

第一反應, 以為季辭看的是旁邊那位美人———沒有人可以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心裡還有一丟丟不平。

畢竟她也是曾經喜歡過季辭的, 在認定季辭對女生、或者對所有人類一視同仁得不感興趣以後,就已經聰明地放棄了。結果現在他又好像燃起真愛之火似的。

很快,敏銳的她發現,季辭的視線根本沒有落在漂亮姐姐那兒,而是對麵的男人。

呃……他們認識?

*

打破僵局的人是寧延年,他和季辭這麼多年朋友,當然是認得總來接送季辭、比親叔叔還親的許遊,歡快上前:“許叔叔,這麼巧,你也在這兒呢!”

許遊沒料到在這兒會遇見熟人,轉過身:“哦,是小寧啊,好久不——”

「見」字還沒出口,他已經看見了季辭,剩下的話全部凍在舌尖,像是含著冰塊似的,一個字也發不出聲。

如果是兩年前的季辭,或許少年會扭頭就走;而且這事兒還真乾過。

許遊雙腿緊繃,做好了隨時站起來衝出去追男孩的準備。

但季辭畢竟已經快要成年了,他握住拳又張開,深吸一口氣,緩緩上前,盯著許遊,語調比想象中拿捏得還要平穩:“許叔叔好。”

“……”許遊想象過無數次他們重逢的場景,小孩兒也許會痛哭流涕,也許怒不可遏,也許會震驚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總之,不管小家夥如何,他都會好好地接住他,將思念融進長長的擁抱裡。

在離開的這一年裡,有很多個無比艱難的時刻,他隻有靠這種虛幻的泡影才能撐過去。

但絕沒有哪一種設想如同現實。

季辭淡定地跟他打招呼,淡定得近乎冷漠,像對一個完全不熟悉、第一次見麵的陌生人。他聲音平靜,說,許叔叔好。

——季辭從小到大,從來沒喊過他叔叔。

隻有他一口一個「叔叔幫你」「來叔叔抱」「叫聲叔叔就給你怎麼樣」占便宜,小孩兒從來不肯這樣稱呼他。

本來今天要見的女士就從來不苟言笑,現在小的這個也是同樣,兩座冰山相撞,把中間的他擠壓得喘不過氣。

儘管他的小家夥,很多時候對著自己豎起苦刺的外殼,他比誰都清楚,內心明明是甜味的芯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

要麼是小辭心裡憋著驚天動地的氣。

要麼……少年真的長大了,再也不會對他耍小孩脾氣撒嬌。

許遊毅然選擇相信前者。

*

迎冬節過後,很快到了寒假,季辭回了古堡。那天在咖啡館偶遇,礙於在場的外人太多,許遊並未多做解釋。

放假第二天,許遊沒事人似的登門,在音訊全無這麼久以後,重新回到眾人視線中,若無其事,仿佛不是失蹤一年,而是周末郊遊忘帶手機。

這回季辭見都沒見他。儘管許遊當場就澄清了自己和那位名叫凱拉的女士是為了工作才會麵———他並不信。

再說了,信不信的,有什麼差彆呢。

今天不是凱拉,明天也許是芙蕾雅、瑞秋、周小姐、孫女士。若他無法站在許遊身邊,那許遊遲早有一天會擁有屬於自己的伴侶,連妄想的餘地也乾脆回收。

少年自己跟自己置氣,一邊想要理性地接受不可能更改的事實,另一方麵,隻覺得難過———心臟無止境下墜,空蕩蕩的,酸楚滿溢。

對於許遊的歸來,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訝異,隻有季淳顯得「意料之中」。許遊跟他穿過旋梯和回廊,去往每次談事情的書房,一路上嘴巴回答著話,眼睛到處瞄。

“不用看了。”季淳仿佛背後長了眼睛,“崽崽在房間,不肯見你。”

“我……”

「我」了半天也沒下文。難得許老板也有支支吾吾的時刻。

不過,生氣不肯見他,最起碼說明在意,總比真客客氣氣禮貌微笑把他當外人好。

許遊進了書房,環視一圈。一年沒來,沒什麼變化;或者說從他十五年前第一次到這兒開始,除了蠟燭定期換新、茶幾上攤開的書不同,其他基本不同,尤其那個格外紮眼的龍骨裝飾,連位置都沒挪過。

他現在已經知道它屬於誰了。

“坐。”季淳給他倒了茶,“這一年,辛苦你了。”

他雙手接過:“您這叫什麼話?為了他,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語畢,還做了個騎士禮。

季淳噗嗤笑出來:“你說,你在他麵前講這個,他會信嗎?”

“八成用那種「連我的年紀都覺得說這種中二台詞太羞恥了」的眼神看我。”

季淳笑著搖搖頭:“你果然是最了解小辭的。”

是啊,許遊想,放在百年、不、十幾年前,他怎麼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會有某個人類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願意拚儘全力來守護的存在。

銷聲匿跡的這一年,也同樣為了季辭。

“先生……”許遊話題一轉,麵色凝重許多,“他們讓她來見我了。”

“繼續說。”

“銀發,銀瞳,和您說得差不多。我還沒有完全確認龍血純度,但可以肯定,不會在我之下。”

有一句話他沒說——「或許,和您同樣」。

但不可能。這世界上,應當沒有季家以外的S級了才是。

季淳並未回應血統相關,而是問:“她叫什麼?”

“凱拉。”

凱拉。季淳的眼神深了深:“她的真名……可不是這個。”

許遊問:“她究竟是什麼人?”

季淳蹙眉,沉默。

現在還不是說出來的時候。起碼,得看出她的意圖。

“今天你就先回去吧。想想怎麼跟小辭解釋,彆讓他傷心。”

“是。”

還真是個大難題。

許遊起身要走,又被喊住。

“還有一件事。”

“什麼?”

“下個月,你沒忘吧?”

“我怎麼會忘呢。”許遊笑道,“關於他的事,我全都記得。”

*

許遊今天是開著那輛Virage來的,這樣一來都說得通了,迎冬節那天看見的車果然是他的。

季辭站在碉堡上———曾經的碉堡,很久以前就被改成了觀景台———悄悄看著許遊。

許遊並沒有待太久,在小舅的書房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走出城堡後一步三回頭,似乎在張望什麼。

也許是想見自己。季辭想。但少年側身躲在柱子後麵,不願被發現。

他還賭氣,氣許遊什麼時候能告訴他莫名其妙蒸發不見的原因,氣對方應當為自己失魂落魄的一年道歉。

以至於氣自己下個月的生日,還在對許遊有所期待———與禮物無關,隻想能和他待在一塊。

上輩子的他,死在十九歲。這輩子的他,馬上就要十八歲了。生長長度很快就要吻合,前麵十來年因為「作弊」他還有經驗避開些彎彎繞,再往後的人生,他也沒頭緒。

現在,他就在撞一道南牆。

他季辭活了兩輩子。可怎麼兩世,都栽在同一個人身上。

*

時間的確是最厲害的小偷,不知不覺間竊走每個人的衡量與回憶。總覺得小辭還是那個剛抱回來不久、牙牙學語的小嬰兒呢,轉眼間,十八歲已經到來。

在人類世界的法則中,十八歲就是成年,意味著從男孩長成男人,意味著羽翼豐滿,尋找自己的天地。

季家為了這個寶貝的成年禮可謂是用儘了心思,生怕有一分一秒留下的記憶不夠難忘。

季淳堅持認為孩子長大了,生日也應當與同齡朋友一塊過。但大哥覺得家人永遠是最重要的部分,他倆相持不下,最終達成折中:午飯在家吃,然後再送回城市,晚上和朋友一起過。

但也有兩個例外受邀到古堡,寧延年和小溫。

寧延年幾年前就知道了他們家的「真麵目」,但小溫對此一無所知,也沒什麼暴露的必要,所以在她來的前一天城堡就收拾好了,不留任何痕跡,橫看豎看都隻是品味複古的大戶人家,為了度假才在森林裡買個「房子」住住。

能學影視的家裡都不差錢,小溫也算是家境優渥的姑娘,而且她有天分,才大一就已經演過幾個不錯的配角,也是見過明星大腕的。

來之前,她也先想象過季家的度假彆墅什麼樣兒,實地到達時她還是被震驚到。

也許沒有人會不吃驚。

有錢人多如牛毛,彆墅海景房頂樓花園大平層遊艇私人飛機不足為奇。

可什麼人會在古早森林中心擁有那———麼大的城堡啊?這城堡看起來怎麼也好幾百歲了吧?

城堡不是重點,重點是,為什麼會在原始森林裡?!

她隻在寧延年那兒隱約知道季家不是一般人家,可再怎麼放飛想象力,也離眼見為實差得太遠。

這簡直———簡直不像人類的住所。

如果現在告訴她季辭家其實是吸血鬼中的貴族之類的,她也不會覺得奇怪。女孩默默地給自己講了個冷笑話。

寧延年就比她淡定多了,還和一些眼熟的仆人打了招呼。季辭最小的哥哥負責接待他們,小溫總覺得看起來有點兒麵熟,就像……像已經退出娛樂圈很久、十來年前的頂流歌手。

他們這一輩長起來的孩子,對當年季悅梔與季越彭的「火」已經了解不多了。姐弟倆長期待下去隻會讓人類質疑為什麼有人可以十幾二十年模樣不變,於是乾脆在頂點處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季家動了點手段,撤掉他們大部分高清照片,隻留邊角供前人追憶、後人想象。小溫就是後者。

不過不可能是本人的,她想,季越彭現在怎麼也得四十歲了,季辭的這個小哥看著也就比他們大幾歲的樣子。

*

小哥帶著他們去了季辭的房間,後者正盤腿坐在地毯上拆禮物,字麵意義上堆了滿滿當當一屋子。

雖然不是自己的,但這一地金光閃閃光是看著也很開心。寧延年自告奮勇幫他拆,興奮地撲進禮物山裡。

寧延年的眼裡隻有奇珍異寶,細心的女孩子注意到今天本來最該高興的壽星本人卻顯得悶悶不樂。季辭性格清淡,大多數時候不會像寧延年那樣一眼看出喜悲,隻是今天看起來……也太憂傷了。

根本不符合十八歲生日的重要定位嘛。

她小心翼翼跨過狼藉的包裝盒,在他旁邊坐下,把自己準備的禮物遞過去:“生日快樂。”

“謝謝。”季辭放下手裡的那個,先拆了她的,然後衝她一笑。

儘管笑容有些勉強。

她扭頭看了看寧延年,確保那個小傻子根本沒花心思注意這邊,小聲問:“還好嗎?”

“嗯……”

那就是不好的意思了。

小溫知道和季辭說話無須太多累贅的鋪墊,他的確被家人保護得很好,心如水晶般澄澈透明,也許偶爾會覺得單純到天真,也正因此,對來自他人的善意與惡意有鮮明的直覺。

開門見山,赤誠以待,才是和這類人相處的最優準則。

她盯著他的眼睛,深吸一口氣:“我一直想問你,許———兩年前你跟我說,你喜歡、但對方不知情的那個人———是許先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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