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幕間(六)
◎成為被癮控製的怪物◎
四百年前。
彆說繽紛的網絡與即時通訊, 在連電都沒有被發明出來的年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小姐,日常裡唯一的消遣就是看書。伊迪絲·赫定坐在窗台上, 外麵風雨飄搖,她點了燭台, 翻著一本古老的卷軸, 安靜地享用僅有自己一人存在的時刻。
卷軸上寫的都是古老的龍語,還用了最繁複的字體,讀起來有些吃力。巨龍們越來越靠近人類社會,平時族群之間交流也會用人類的語言, 反倒是他們自己的語言很少使用了。
她還好,近百年出生的小龍,恐怕長大以後都不會讀龍語了。文化相融與留存還真是個值得研究的命題, 她見過不少人類的研究材料,可惜都是那種生物內部的差異,半個字都沒提到龍。
篤篤。
敲門聲打斷了思緒,伊迪絲放下書, 抬起頭。這個點了,女仆早該歇下, 會是誰呢?
伊迪絲應了一聲, 看見披著寶藍色睡袍的赫定夫人捧著一盞將滅未滅的蠟燭小心走進來, 見她沒睡, 鬆了口氣:“沒打擾到你吧?”
嫂子對她說不上多親近, 也不能說不好, 但這麼大半夜來找她談心, 破天荒頭一次。
伊迪絲搖搖頭, 跳下窗台, 幫她把蠟燭放在桌上,把自己的那盞也拿來,並排放好,光源照亮小小一方:“怎麼了?”
搖曳的燭火下,嬌生慣養幾乎沒受過磨難的赫定夫人,竟在垂淚:“伊迪,你去勸勸你哥……”
*
伊迪絲很驚訝,都能讓她如此親昵地喚自己了,一定是大事。
不管是什麼,勸說埃隆·赫定,可從來不在她的人生計劃中。她麵露難色:“我在這個家裡,也從來沒有發言權啊。為什麼不問問彆人?”
她講了幾個名字,都是赫定家功高勞苦的長老,也是赫定的智囊團,真正掌實權之人。
“他們做不到,否則我也不會來打擾你。我……我不知道該向誰求助了,隻有你。”嫂子抓住她的手,眼瞳中透著驚懼與渴望,“伊迪,你是他唯一的妹妹,唯一的血親。你們流著同樣的血,這和任何其他關係都不一樣。或許你說的話,他會聽呢?”
伊迪絲擰起眉:“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赫定夫人咽了咽口水,好似這樣就能咽下惶恐:“是和……「那個」有關。”
「那個」或許是世間萬物種種不便提及之事的代稱,在赫定家,它意味著……虯。
作為近親,虯並不像巨龍那樣繁衍眾多,生生不息。他們的繁./殖能力幾乎退化,隻能靠龍蛋變異來維持種族延續。就這樣,虯的數量依舊屈指可數,每三百年才會誕生一隻,而且很難被找到,非常珍貴。
伊迪絲隱約聽說過,與赫定家愈發生分的季家,曾經擁有一條虯。她本以為不過是幻想,直到無意中撞破:隻活在傳說中的虯竟然在她家的莊園裡!
他把他鎖在密室裡,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赫定夫人和她。
虯的血液可以淨化龍血,提升等級,這也是眾多傳聞中的一樁。斯科特利用虯血秘密培養了一批特殊戰士,隨著力量的提升,他們會對血也會越來越渴求,直至成為被癮控製的怪物。
*
伊迪絲見過那些「戰士」,他們的鱗片早就不是通透的金或銀了,可也沒有一個達到純血的鉑金色,而是都變成了紫、甚至紫紅,哪還有半點巨龍的威風凜凜,都是肌肉虯紮、雙目空洞的怪胎。
這些她和她都清楚,到底有什麼能讓嫂子不安到這種地步?
她感到她抓住自己的雙手不停地顫抖,溫柔地回握,安撫道:“彆急,你慢慢說。”
“伊迪,你必須勸他。”夫人抹了抹眼淚,嗓音依舊是帶著顫栗的哭腔,“你哥哥他……他自己也在食用!”
食……用?
伊迪絲如遭雷劈。
兄長他……也在吸食虯的血液?
為了安全考慮,從一開始斯科特就沒有直接嘗試過,更遑論見到戰士們吸血後肉眼可見的變化,能讓彆人做試驗品,誰都不會親身上陣。
現在發生了什麼,需要他自己也去吸血?
不對。
如果說虯的功效是能夠淨化龍血,作為S級,斯科特本身已經至少99%了,就算達到100%,然後呢?
龍血純度可以超過100%嗎?那會變成什麼?
她感到毛骨悚然。
伊迪絲回想剛才赫定夫人的措辭,忽然琢磨出另一層意思:“嫂子,什麼叫……食用?”
“他拆掉了虯的一根肋。”夫人已經不再哭泣了,仿佛變了個人,幽幽道出觸目驚心的事實,“他在直接吃虯的骨頭。”
——吸血和吃骨,是完完全全兩個不同的緯度。血液尚且能讓強大的龍類癲狂至此,伊迪絲不知道、也難以想象,直接食骨之後會發生什麼。
埃隆會怎樣。整個龍屆,又會怎樣?
她唯獨能確定,後果必當不堪設想。
夫人瞳孔空洞,低聲喃喃:“他會死,他一定會死。”
*
入冬後驟降的氣溫或許已經預示了那一年注定不同尋常。前些日子連夜落的雨,在清晨轉成了雪,伊迪絲醒來時外麵已經覆了厚厚一層白,她望著窗外發了半天的呆,歎了口氣,還是下床。
龍類浴火而生、與火為伴、以火為攻,岩漿裡泡澡是享受,高溫下度日是常態;相反,寒涼中很不自在,尤其今年格外極端。普通的巨龍有許多乾脆進入為期幾十、上百年的冬眠,直到下一個溫暖的時節再蘇醒。
可惜貴族家不能隨隨便便缺勤,凍得哆哆嗦嗦女仆拿來錦裘。她服侍伊迪絲已經三百多年了,頗受信任,能夠知曉殿下今日出行的方向與目的,因而語氣忐忑:“小姐,一定要去嗎?”
赫定家和季家曾經也是祖祖輩輩和睦共處的世交,尤其在盧修斯小殿下年幼的時候,兩家更是頻繁走動,還提過兩家的純血聯姻雲雲。
然而,他們終究是兩個利益體,政./權的變更,呼聲的漲衰,讓兩家家主愈發生分。
最近的一兩百年裡,局勢向著季家主導傾斜,他們的斯科特家主明顯著急了起來,「生分」這個詞已經不夠用了,應該用「緊張」才對。小衝突不斷,大的爆發,也遲早會來。
她跟著的伊迪絲小姐不參與鬥爭,和季家的關係還算緩和,但終究是赫定家的一份子,站在對立麵。
女仆想,若是斯科特家主真的出了什麼事兒,季家應當巴不得他早點完蛋吧?現在去求季家人來救他,怎麼能被答應呢?
伊迪絲卻不這麼認為。她低頭係好最後一個扣子,輕聲道:“雲姐姐和淳哥哥不會放著不管,我相信他們。”
她赤腳走入雪中,長長的銀發幾乎要與雪地融為一體。刺骨的冰冷叫她瑟縮了一下,旋即周圍卷出雪霧,她回到龍身,展開華美的鉑金色雙翼。
*
季念雲和季淳聽完後,神色都變了。
震驚至此的消息當然需要時間消化,伊迪絲沒有著急催促,捧著熱茶靜靜地等他們思索,順便打量了下站在旁邊的青年。
她來找他們講的事情私密,季淳屏退了所有仆從,除了這個叫季霖澤的年輕人。他替代季淳的影衛加西亞,站在少主身後,充滿戒備,視線並不怎麼友好。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個孩子並非純血的一員,而是季家收養的,才三百歲,比自己的外甥還要小些。
可她從他鷹隼般深沉的眸子裡,已經看得出日後的風雨。
季念雲的歎息喚回了伊迪絲的注意力,向來溫婉的季夫人此刻顯出難得的倉皇:“是我的錯。”
當年,他們不應該……
季淳輕輕捏住她的小臂,蹙眉:“阿姐,你不要自責,是我的問題。”
季念雲搖了搖頭。
事到如今,爭論是誰的一意孤行已經沒有意義了。出發點皆是良善,是斯科特·赫定受不住權力的蠱惑,才釀下大禍。
伊迪絲眨了眨眼,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但每個家族都有自己的秘密,就像利用虯提升血統是赫定家的秘密,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伊迪絲也不會將它捅到敵對家族的眼皮底下,無異於遞出把柄。
然而純血家族的羈絆是非常複雜的,他們彼此敵對,彼此牽製,卻又在某種程度而言是被所有其他等級巨龍虎視眈眈的、一條繩上的螞蚱。這就是為什麼伊迪絲沒有找家族的其他長老,反倒是尋求季念雲的幫助。
季念雲拍了拍季淳的手,抬起頭:“你放心,你哥哥那邊我會去勸。這件事交給我,你回去以後不要在斯科特麵前表現出來,不要說來找過我,也不要把任何計劃透露給夫人。”
伊迪絲點點頭。她都聽他們的。
臨走前,季念雲摸了摸她光滑柔順的長發,好像看見了幼時靦腆的、看著她的眼神充滿崇拜的那個小女孩,語氣傷感:“伊迪,我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見麵了。”
曾經何時,他們也是能夠互相串門的兩個家庭。季家的姐弟倆和赫定家的兄妹倆年紀相差不大,玩得到一塊去,小殿下盧修斯出生時,季家還備了大禮恭賀。
如今,卻要成為相見時分外眼紅的仇家了。
伊迪絲感受著她手掌的溫度在大雪中逐漸消散:“再見,雲姐姐。”
——隻祈盼還能再見。
*
四百年後的埃隆和耶利米不會想到,曾經也有兩個相像地位的人,和他們有著類似的處境。不同的是,埃隆對耶利米的憐惜疼愛是真,耶利米對埃隆的崇拜依賴也不假;而斯科特同那個虯,單單是利用與仇恨的關係。
季念雲在地牢裡找到可憐的虯時,後者已經陷入了長時間的昏迷。或許從斯科特拆掉他的肋骨後,他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虯早就沒有力氣回到原身,斯科特也不會允許,畢竟柔弱無力的人類身體更好控製;他頭發蓬亂,身上隻有一塊稱不上衣服的舊布,整個人破破爛爛,色素極淺的身體上縱橫交錯布滿血痕。
不僅僅是血痕。還有大片大片的淤青、勒痕,甚至是難以分辨的乾涸液體,場麵隻能用觸目驚心來形容。季念雲不願細想他究竟在這裡都遭受過什麼。
從他們的……交易到現在,已經過去三百年,應當不是當初季家的那一隻,而是另一個了。換言之,眼前的虯,破殼伊始就一直被囚禁在地牢裡,受儘折磨,不見天日。
季念雲的心抽痛起來。她當初所做的決定,真的是正確的嗎?
她試了幾種方法,都沒能喚醒虯,最後化出左手尖利的龍爪,割破右邊手腕,鮮紅的血液淌到虯的嘴邊。
她恢複人類纖細的手指,在傷口上輕輕一抹,刀痕無影無蹤。
S級龍血的劇烈刺激之下,虯很快醒了過來,眼神狂亂,驚恐到了極點:“求求……求求你!放過我……不……不要殺我!!”
“噓,噓,放鬆,我不會傷害你。”季念雲安撫道,“我是來救你的,我會救你出去,相信我,好嗎?”
虯根本聽不進去她的話,緊緊抱著頭胡言亂語,單薄的身體顫抖如風中落葉。
他原本是那般美麗高潔的生靈,當是世間的禮物,如今卻活在煉獄。
季念雲想,純血之間,的確是相互掣肘。
一人犯下的罪孽,遲早會由其他人來償還。
*
季念雲為解救虯做了周密的計劃部署,包括後續的安置和如何撇開自身,這其中很多步驟都需要伊迪絲和赫定家其他人的配合。然而赫定夫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行動前一日,被斯科特察覺。
氣昏了頭的斯科特找上門來,他們大吵了一架,季念雲清楚必須阻止斯科特繼續陷下去,無論付出什麼,威脅他如果執迷不悔,她會將一切捅到長老會和公眾麵前;斯科特指著她的鼻子惡狠狠道:“你不會想知道惹惱我的後果。”
很快季念雲就知道了,代價是丈夫的生命。
她畢竟是季家的家主,最強大的雌性S級,再怎麼苦痛也不能亂了陣腳。在安排好一雙兒女的去處,又支開唯一的弟弟後,失去了軟肋的她重新裝備好自己,再次光臨赫定家的莊園。
也曾是交心好友的兩人,終究到了兵戎相見的那一步。
大戰爆發,傷亡之慘烈不多贅述,最終斯科特被獵殺,季念雲體力完全透支,重傷至死,二人同歸於儘。群龍無首的赫定家一蹶不振從此衰落,季家則在遲遲歸來的季淳帶領下隱退山林。
至此,被兩大純血家族支配、延續了上千年的格局打破,龍族進入到全新的時代。
或許還有當年的仆從依稀記得,季淳少爺和季念雲小姐先後離開的日子,都是好天氣。日光晴朗,早風和煦,他們轉身揮揮手,還掛著溫和的笑意,仿佛隻是出去郊遊,傍晚時分都會回來參加晚宴。
誰能料想,當他們踏出門外,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將會改變所有人命運的軌跡。
第112章 水星逆行8
◎不願再稱作是簌簌了◎
“我很久以後才知道, 我的兄長與念雲夫人,在更早之前達成過某種協定,雙方交換「傳家寶」。換言之, 現在屬於季家的護心之鱗,幾百年前, 其實是赫定家的;而虯的存在, 曾經隻有季家知曉。”
斯科特囚*了虯,用來製造特殊的異能戰士,因龍屆向著季家傾斜而焦灼,乾脆生吃虯骨, 事情敗露後沒有收手,反而公開挑釁季家,雙雙滑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季念雲的遺囑裡要求把護心之鱗隨葬, 永遠不見天日。若不是突然冒出個埃隆·赫定,將新生的虯利用到失控的地步、連季淳都鬆了口去尋回鱗片,或許後人再也不會有機會瞻仰它的曇花一現。
幾天前,在季念雲的泉水墓邊, 盧修斯能感到鱗片的呼應,正因為它本來就是赫定家的東西, 同他的血脈擁有共鳴。
伊迪絲在講述過去時, 臉上並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 配合著過分精致豔麗的五官, 如同純白的、沒有生氣的木偶。
哪怕幾百年的紛爭中她都是當事人, 淡漠的語氣卻好似萬事皆與她無關。
語畢, 她瞥了眼帶著玩味表情的埃隆, 後者才真真正正像個全然置身事外的聽書人。
伊迪絲想, 百年前他從偏僻的山穀裡找到自己, 他們也曾有過和平共處的時光。
過去,在斯科特的陰影下,她隻是漂亮的籠中鳥,供人觀賞;然而到了埃隆那裡,她卻多了一層權勢的象征地位。
觀賞和瞻仰這兩個詞的差彆,或許正是她被這對父子倆利用的不同途徑。
卻殊途同歸。
*
周圍的群眾紛紛愣住了。
看起來光鮮亮麗、權勢滔天的純血貴族,背後竟然藏著如此齷/.齪之事!他們無一不震驚於這樁絕頂秘辛,憤怒於斯科特的殘忍,畏懼於龍的貪婪,哀悼於虯的可憐,最後的最後,也膽怯於自我即將飄搖的命運。
伊迪絲回憶的空當阿爾瑟也沒有停下工作,為許遊輸送樹靈,哪怕自身儲備也不再充足;重新獲得了力量的許遊同樣在奮力修複自己的傷口。
他們都清楚伊迪絲的到來隻是暫停,而非休止,埃隆不會放棄決鬥,他們也不會。
第二回合隨時有可能爆發,剛剛見證過埃隆摧枯拉朽的力量後他們甚至不知道要怎樣再次迎戰。
但許遊的心思依舊被另一件事拴著:“沒有樹靈,為何你還可以在密林裡呼吸?”
“我說了,你該去問季先生。”伊迪絲看了看他,歎息從唇齒間滑過,“等你……活著離開森林的時候。”
她想說或許我們和腳下的這片土地,都太過年輕,年輕到來不及參透許多秘密。
但她隻能沉默。
那日季淳帶著季辭去赫定莊園找她,想要暗示的一切,她都已經轉達。這三條雄性巨龍中,同她最親近、血脈相連的盧修斯,卻一字未言,似乎被巨大的悲慟所裹挾,失去了語言能力。
伊迪絲清楚自己今日到來更像信使,而非裁判,既然使命已經終了,也該退場了。
她淡淡地環視一圈,將所有人的表情儘收眼底,什麼都沒有說,被淡金色的光芒所籠罩,巨大的龍翼如終章幕布般展開,在眾目睽睽之下飛向頹喪的天際,飛躍已然破敗的森林。
*
埃隆·赫定望著姑姑離去的方向,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歎了口氣,單手插著口袋,還有心思整理整理發型,懶洋洋道:“好啦,休息時間到,我們繼續吧,嗯?”
偷來的時間轉瞬即逝,血紅色的惡魔重新出現在眾人麵前。
他殘留著丁點不必要的悲憫,看了圈顫抖如風中落葉的森林原住民,換成隻有他們三個聽得懂的龍語:“死前還有什麼沒完成的願望嗎,先生們?如果你們現在態度好些,或許我會考慮幫你們完成遺願也說不定。”
血色巨龍引吭長嘯,分貝早就突破了生靈的極限,光是聲波的攻擊就已經讓很多人受不住,連帶著震顫的大地都出現了裂紋。不少小型的動物掉進縫隙中,還沒來得及呼救,轉瞬間消失不見。
盧修斯用僅剩的那半邊龍翼替阿爾瑟和身邊的幾個樹精擋住墜落的枝葉,刺蝟豬們儘管恐慌,但這個時候所有生物必須聯合起來,必須勇敢,讓附近的小動物躲在自己腹部底下,最大限度施展堅硬外殼的作用。
此刻能派上用場的戰鬥力還是隻有許遊一人,他來到空中,俯瞰簌簌顫抖的大地,就算不是這裡的原生物也生出悲涼之情。
——前前後後也就十幾分鐘,鬱鬱蔥蔥的森林消失了,草木枯黃,萬物凋零,無助的居民們四散奔逃,受傷的、當場死亡的,哀鴻遍野。
紅龍根本沒把同類虎視眈眈的戒備放在眼裡,也沒有立刻來攻擊許遊,而是玩兒似的用龍尾卷起一棵參天古木隨意地扔向人群中心,或者張口噴出體積威力都很一般的火球,隨意得仿佛在測試自己的龍焰的精準度。儘管隻是對於他而言一般,落在誰頭上,都是滅頂之災。
放在二十年前,作為自私的龍類,許遊都不會對他族的悲劇產生多少同理心;可這二十來年陪伴著嗬護著季辭慢慢長大,連他的心也跟著莫名柔軟起來。
因為有了所愛之人變得脆弱,是好事,還是壞事?
許遊理不清,但有一個結局是注定的:若不在此阻止埃隆,他自己也不可能活著走出去。
他的寶貝兒會哭的。那可不行。
他不想看到他除了喜悅以外掉一滴淚。
*
季辭不知道耶利米把自己帶到了什麼地方。
儘管從小就習慣了騎龍飛行,然而無論是小舅兄姐、加西亞,還是後來的許遊,他在他們巨大的原身之上從不擔心會掉下去,這些人對他來說,都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堡壘。
耶利米不一樣,他曾經親手喂養的孩子,現在恨不得他死去。
虯的確美麗,原身比巨龍要小上不少,從角到鱗都更精致,通體玉色,月色下呈現出半透明的質地,周圍鑲著淡淡的光暈,的確是隻有傳說才能相融的美麗。
若季辭在陸地上,偶然抬頭望見夜空能瞥見如此奇妙的景象,也會很欣喜。可他現在沒有半點心思,畢竟身家性命懸在一個想殺了自己的人身上,誰能保證耶利米不會半路把自己扔下去呢?拋屍滅跡的麻煩都省了。
好在耶利米有更好的辦法折磨他,帶著他飛了很久,直到霧氣愈發濃重,坐在龍脊上的人類什麼也看不清,虯還在繼續在茫茫霧海中向前飛行。
季辭甚至沒感覺到耶利米有降落,他們停在了陸地上,霧氣沒有半分減少,氣溫卻驟然降下來。少年回到人形,頭也不會向前走,人類哆哆嗦嗦搓了搓胳膊,不敢自己隨便亂跑,隻能跟上去。
季辭看著他的背影,單薄又陌生,心痛難忍。
三年前的秘境森林,豌豆藤的樹根裡,漆黑的小房間,第一次看見這顆發著光的龍蛋。他對它充滿了驚豔與期待,然而那時候他帶回來它隻為了等銀焰花開、救許遊,哪裡會想到日後還有那麼多糾葛。
他甚至不願把眼前殘酷的少年稱作簌簌了。
他有了新的名字,是十七歲的耶利米·赫定。是赫定家的少主,不再是季家那個調皮的、惹人喜愛、不需要背負任何重責的小小男孩。
曾在臂彎裡撒嬌、毫不保留信任的幼崽,已經走在背道而馳的兩條路上。
*
高壓縮的能量聚合體再次狠狠地投擲向埃隆,卻在碰及龍翼邊緣時被彈開。許遊感到非常挫敗,若是說先前的較量還是勢均力敵,現在早已落下風的自己,根本不是扭曲的埃隆的對手了。
連對他造成傷害都做不到。難道要真的眼睜睜看著他完成殘忍的屠戮?
力量上的壓製做不到,必須得劍走偏鋒。許遊一邊用龍爪鉤起一些搖搖欲墜的小動物,丟去安全地帶,一邊閃躲著宛若槍/林.彈/雨的新一輪攻擊,大腦飛快思索著對策。
【想到什麼辦法沒有?】
盧修斯著急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耳畔,許遊愣了下才反應過來是阿爾瑟做的。不久前她的心靈溝通還隻能單向傳輸,現在已然可以作為媒介連接第三人。
換言之,她不再隻是傳聲筒,成了中轉站。
看來,為了自保,所有人都在極端的時間之內不停地修煉和突破。
這種「升級」需要大量能量,阿爾瑟現在無須操控藤蔓,隻要給他們兩個供給氧氣,自然分得出精力尋找新方法。但這不是長久之計,因為整個森林的力量操控權已經移交到了埃隆手上,後者不僅能儘可能地吸收樹靈,還能夠調配吸收不完的……
吸收……不完?
埃隆作為巨龍,作為單打獨鬥的生命體,對於樹靈或者任何一種能量的吸收,不可能像整座完整生態的森林一樣無窮無儘,必定有一個臨界點。
他們沒法從埃隆那裡搶回被奪走的能量,那麼反過來呢?
許遊神色一凜:「所有人,把樹靈輸送給他!」
「什麼?老許你他娘的是瘋了吧!」盧修斯的聲音時遠時近,近的時候像打雷,「還嫌他不夠牛叉麼?你是嫌命長想無痛去死麼?我不要啊我還要回家香車寶馬美酒美人享受人生啊!」
許遊心想這張嘴真是煩死了,還不能像平常打電話一樣把手機拿遠點兒或者調小音量,隻能忍著煩躁解釋:「他現在沒有辦法從外部攻破,不是嗎?信我的話,就試試。阿爾瑟,你能同時告訴所有人麼?」
女孩子的聲音在另一邊響起:「我沒有試過……儘力吧。」
「不能儘力,是一定要做到。這可能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
「好。」
「讓大家離埃隆遠點,找好掩體!」
巨龍的身體並不是合適的囤積容器,若能量過多,導致過載,很大程度上會損傷容器。
就像一個氣球,越吹越大,最後的結果就是撐開表皮爆炸。
許遊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
季辭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霧中,有了幾分幾年前在秘境森林裡探尋的錯覺。這兒到底是哪裡?耶利米會把他帶到森林來嗎?把他作為人質,去要挾和埃隆對戰的許遊?
那些巨龍究竟打到什麼程度了?許遊還好嗎?森林裡的其他居民呢?
沒人能回答他。
又走了很長時間,溫度緩慢回升的同時,霧氣也開始消散。視野重新清晰,季辭從周遭大小倒置的植物體型可以確定這裡就是秘境森林了,隻不過和他當時來的生機勃勃相反,現在完全是死氣沉沉。
地形並不好走,季辭小心翼翼,耶利米卻顯得很熟練,好像來過很多次。
“不要負隅頑抗了。”
季辭想這麼勸阻。可轉念一想,現在誰才是那個身不由己、生死掌握在他人手裡的人質啊。
“媽媽。”耶利米忽然張口喚他,沒有回頭。
滿腹心事的季辭嚇了一跳。這個從龍崽破殼時就堅持的、對一個男人而言怪怪的稱呼,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了,恍如隔世。
“拋棄我的這一年……你有沒有、哪怕一秒,後悔過?有沒有想過我?”
季辭心痛難當。他從來就不同意把簌簌送出去,可他也不會怪罪許遊做出的決定。他知道在許遊心中,世間萬物與自己都不在同一個衡量的級彆。
愛人的心明如日月,其他所有都黯淡。
“我……”
尖銳的風聲切斷了他想要說的話。
耶利米神情一肅:“安靜!”
他捂著心口,麵容逐漸變得平和,好似在聆聽。
片刻後,少年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甚至無須龍身,透明的風直接裹住托舉起兩個人。
*
阿爾瑟大概在森林中享有絕對的權威和地位,儘管很多人將信將疑,但她一聲令下,居民們全都聽話地開始反向輸送能量。
埃隆並沒想到他們會用這種反擊方式,但並未感到受威脅,起初還在遊刃有餘吸收著全員的樹靈,似乎那些過載的能量放在他身上變成極為享受的沐浴。
能量充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強的感覺誰都不會討厭,埃隆在那一刻,突然理解了自己的生父從虯那裡吸血還不夠、直到食骨都無法罷休的執念。
很快,一些居民竭力地倒下,阿爾瑟和樹精們同樣臉色蒼白,唯一好些的就是他們這兩條外來的龍,由於體質的特殊性,他們不能捐出樹靈,尤其現在樹精們分不開身給他們持續供給,「氧氣瓶」成了定值,一絲一毫都不能浪費,否則先倒下的隻能是他們自己。
兩條龍忙著救人,也不輕鬆。許遊的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每一次行動都要計算著消耗樹靈,有些胸悶氣短。
他的決定真的對嗎?所選擇的方向真的沒問題嗎?
終於,紅龍的臉色出現了一絲凝重。
哪怕吸收不同生命體的能量對他而言輕鬆如吃飯,飯吃多了也總會感到撐、積食不消化。
實際上很難從那張扭曲的巨大麵孔上分辨出什麼微弱的表情差彆,但他們是龍,最了解彼此,尤其是戰場上,了解對手的狀態如何同了解自身的一樣重要,誰更能感受得到點點滴滴變化,或許就是製勝的關鍵。
一直高高在上懸在空中的血色巨龍此刻落在巨大的樹冠上,有那麼一瞬間的踉蹌,許遊的視線緊緊盯著他,眼前一亮:「繼續!有效果!」
雖然沒人認識他,但他是阿爾瑟請來的救世主,疲憊的眾人重新振奮士氣,抱著自我犧牲的精神,反正橫豎是一死,死也要拉上埃隆這個殺千刀的墊背。
有不知名的住民咆哮起來,接著,許多動物加入了它,殊死一搏的森林演唱會奏響,震撼又悲壯。
然而變故陡生。
紅龍再次偽裝成人形,埃隆輕輕鬆鬆躍下幾十米高的古木,似乎收到什麼消息,忽然轉身離開。
人形太小,樹靈的輸送不再好瞄準,許遊讓其餘人不要停下,孤身追了過去。
埃隆既然要逃跑,自然不會讓他輕易趕上。等許遊丟失了目標,才意識到自己來到一塊先前從未涉足的區域。
秘境森林的植物本就奇奇怪怪,玫瑰園、芝麻田都見識過了,彆的不足為奇。
他頓住腳步,抬起頭,發現自己正身處錯落有致的……蘑菇叢?
第113章 水星逆行9
◎再次成為犧牲的祭品◎
三個月前。
衣帽間的燈光並不明亮, 這是特意定製的光線,隻要照亮輪廓,其他的看不看得見都無所謂。埃隆·赫定站在落地鏡前, 一顆顆扣好襯衫扣子,整了整衣領, 為即將的出行做準備。
今日赴約, 其實無人邀請,準確來說,一定不會受歡迎。他拿出皮質的黑色手套,覆蓋住手部皮膚, 獲得奇異的安全感。
沒有任何聲息,甚至連鏡子都沒倒映出靠近的身影,有誰憑空出現, 纖細的雙臂從身後環住他的腰。
幾百年前,母親死在貧民窟以後,埃隆身邊再無親近之人。他不信任任何人,沒有對王位以外的野心, 無須多餘的欲求,鮮少與他人有身體接觸。在被摟住的瞬間他僵硬了一刻, 旋即放鬆下來, 戴上皮手套的雙手輕輕握住那雙白皙的、柔若無骨的手。
耶利米比他矮上一截, 額頭抵著他的後背, 嗓音怏怏:“一定要去嗎?”
埃隆溫聲安慰:“很快就回來。”
耶利米不信, 要是進了秘境森林, 等的可就不是一天兩天了。
“不能帶我一起?”
“太危險了。”
“你一個人也危險。”
“你跟我去, 會成為他們要挾我的把柄。你不想拖我的後腿, 對吧?”
少年不說話了。
埃隆望著鏡子裡的自己, 看起來紳士,其實藏著野獸的心。他對他講話的語氣從來溫柔,可道出的言語並不客氣。
男孩兒賭氣似的不說話,他有耐心,對方沉默,他也沉默,不信能對抗到地老天荒。耶利米在這種事情上就沒贏過,很快敗下陣來,忍不住再次開口:“就那麼需要成為王麼?”
耶利米不理解。季家離開政./壇幾百年,從季淳到季辭都沒有任何覬覦,眼下沒有任何一方勢力比得過赫定,另一位家主伊迪絲同樣無心於權力,甘心做金絲雀。不管誰來看,埃隆早就一家獨大,王座於他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但他還是不甘心,一定要剿滅了季家才行。
*
耶利米對季家的感情是複雜的,他們是他最初的家人,曾經付出過全部的信任,卻遭到毫不留情的利用和拋棄。但若讓他眼睜睜看著埃隆殺光他們,他也做不到無動於衷。
更重要的是,埃隆現在單槍匹馬去對付他們,一個到達臨界的S級,去對付其他的S級和超A級,就算有自己血液的加持,不能保證百分百完整地回來。
他擔心他。怕自己再一次失去生命中的依賴。
“當然。”埃隆轉過身,捏住少年的下巴,“為什麼還問這個?你一直陪在我身邊,我以為你懂。”
耶利米淺色的眸子望著他。孩子長得非常之快,幼年哭泣恐懼的模樣早就遠去,如今那雙眼睛無雨無晴,什麼情緒都如同一縷煙,不留痕跡。此刻他卻窺見一絲孩子氣的焦慮。
“我們現在的生活不好嗎?”
“不爬上最高點,總會有人想把我拽下去。”埃隆說,“到那時,生活也許就不好了,我的小甜心。”
“那也許,彆人並不會想殺你。”耶利米躊躇片刻,還是說出那兩個名字,“季辭,許遊,他們都……是心善的人。”
“心善到把你交給我嗎?”
少年的臉色變了,埃隆笑著搖搖頭:“就算他們是良善之輩,但你保不準五十年後,一百年後,五百年後又會冒出什麼野心家來。我隻能把任何可能都扼死在搖籃裡。”
耶利米不理解,但也不再固執地反對。他是埃隆的拐杖,並不能越位決定去往何方。
埃隆抽出推拉的衣櫃,對著碼得整整齊齊的領帶們下巴揚了揚:“幫我挑一個。”
少年選了挑寶藍色斜紋的,布料絲滑如綢緞,掠過他漂亮的手指。
“為什麼是這個?”埃隆低著頭,看著為自己係領帶的人。
“很襯你的眼睛。”
藍色的,如同大海,會溫柔托舉,也會無情溺斃。
埃隆偏過頭,嘴唇碰了碰他的頸側,那兒看起來光滑的皮膚之下,藏著無數次被咬開又愈合的傷口,光是靠近就能聽見血液甜美的流動。他自覺像個吸血鬼,汲取著血袋,在上癮和自持中來回拉扯。
等我回來。他對他耳語。
少年看著門在麵前闔上,心臟悠悠下墜,總覺得,好像他再也不回來。
*
現在。
見識過比樹還高的芝麻與玫瑰,相比之下,眼前這些也就比人高不了多少的蘑菇,從體型上來說也沒那麼離譜。個個敦實得像小房子,好似隨便在哪兒停下,就會有毛茸茸的小動物打開門說一句歡迎光臨,不知道的還以為誤入什麼兒童劇的片場。
許遊晃晃腦袋,把多年前給小辭講過的童話故事甩出腦袋,再次打量著埃隆指引著他來到的地方。
如果說先前對戰的河流是飽和度很高的藍,那麼這一大片蘑菇林,就是藍到亮瞎了眼的色調。不僅藍,還各個發光,鬼火似的。長蘑菇的地方總是陰冷又潮濕,這兒也不例外,腳下的地麵雖不至沼澤那般險要,也泥濘得叫人難受,一陣陣冷風刮過皮膚,泛起雞皮疙瘩。
許遊從來沒有這麼討厭過藍色。它們讓他止不住地一陣陣眩暈,視網膜還會留下五彩斑斕的殘像。
秘境森林的蘑菇叢多半是致幻的,許遊懷疑埃隆是故意把他逼到這裡。
剛才心太急了,明知是陷進,還偏偏往裡跳。
好在幻覺這種東西,就是大腦和感官聯手合作的欺騙,終究不是真實。隻要心智不迷失,致幻攻擊是無用的,許遊不相信埃隆已經進化到可以操控幻象。
保持清醒。多想想季辭。
他的男孩兒現在會在做什麼?有沒有好好吃飯,晚上會不會睡不著覺?要是想他了怎麼辦,季先生他們能陪著他解悶嗎?
然後,許遊一轉頭,就見到了藍蘑菇旁的季辭。
人家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這是前一秒剛想完,後一秒就實現,召喚獸都沒這麼靈敏。
許遊目瞪口呆。
因為這個向自己走過來的不是二十五歲的季辭,而是……三歲。
*
三歲的季小辭,那許遊可太熟悉了。他們相遇之處,最嬌嫩、最難搞、最充滿敵意的季辭,就是這個年紀。
小男孩穿著印有噴火龍圖案的連帽衛衣和雪白的背帶褲,時尚又不失可愛,搭配一看就出自唯一的姐姐季悅梔之手。
許遊覺得眼熟,如果沒記錯,好像還是某次季越彭帶著他上台走秀時穿的衣服。彼時季小辭仍是炙手可熱的童星,萬眾矚目的國民崽崽,聚光燈一打,甜蜜且無瑕。
坐在台下的許遊麵帶微笑,不自然地把袖子往下拽了拽,遮住手腕上昨天剛被小崽子狠狠咬了一口的牙印。他就是想抱抱小孩兒,季辭跟被惹惱的貓似的連抓帶撓。乳牙也就米粒大,怎麼那麼有勁兒?他對崽崽百般好,怎麼就被討厭成那樣?許總想不通。
想起二十來年前的那個牙印,現在的許遊甚至感到一絲憑空出現的疼痛來。
這一切是真實發生過的。那麼,眼前究竟是幻覺,還是記憶在重播?
崽崽明顯是迷路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小臉都哭花了,抹著眼淚走得蹣跚,許遊提心吊膽,生怕他下一秒就啪嘰被絆倒摔地上。
崽崽看見他了,哭得更凶,跌跌撞撞衝他跑過來,張開手:“叔、叔叔……抱……”
百分百是假的了。季小辭從來不肯叫他叔叔,總是連名帶姓,無論三歲還是二十五歲。
許遊嗤之以鼻,看來埃隆·赫定的調研還不夠完全,有這麼大的破綻。
等等,這並不是埃隆施加的幻術,蘑菇叢沒有智慧,應當是他自己的幻象,映照出不曾見光的潛意識。許遊想,難道自己心底一直希望被季辭喊聲叔叔?
嘶,蠻怪的。
*
就算是虛影,許遊還是見不得崽崽哭。他撥開雜草走過去,剛蹲下想把孩子抱起來,崽崽就那麼憑空消失了。
果然是幻覺。許遊警惕地站起來,轉頭看見藍蘑菇後麵出現另一個季辭,這回稍微大了一些,看起來有七八歲模樣。小孩沒哭,就是神色驚恐。
許遊想問問他,看看孩子的記憶能不能和自己對上,然而出聲之前,這個季辭再次不見,接下來,仿佛電影放映輪轉,他在短短十幾分鐘內把從幾歲到二十幾歲的季辭都見了一遍,就好像重新體驗了一回陪他長大。
如果不是在如此危險的情況之下,許遊真希望每段幻覺都能夠再延長一些,畢竟這樣的機會絕無僅有,人類的壽命本來就短,男孩兒辛辛苦苦長大的幾千個日日夜夜,於龍而言不過彈指間。能夠重播,就好像偷來一次人生。
冬眠都能隨便睡個上百年,認識季辭之前,許遊從來沒有過珍惜時間的概念。然而現在不同了,在季辭身邊時,他都很少真的入睡,眼睛一秒都舍不得離開人類。
許遊不合時宜地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再過幾十年,等到季辭的壽命走到儘頭,他們該何去何從?
一條信奉唯物主義的龍祈求著,到底有沒有輪回轉世?若是有,翻山越嶺,上天入地,他也要在世界的儘頭重新找回季辭。
什麼金銀財寶,什麼地位名譽,他通通可以不要,隻要季辭能在身邊。
不同年齡的季辭影像明明滅滅,感傷和深情交錯著扣響龍的心弦,他乾脆找了個相對乾燥的地方一屁股坐下來,當起儘職儘責的觀眾,專心欣賞。
直到頭頂傳來「砰」的一聲。
許遊猛然抬起頭,接著,比幻覺還要戲劇化的一幕出現了,之前所有小時候的季辭影像瞬間消失不見,一個新的、最接近真實年齡的季辭,順著大蘑菇的傘柄摔在他麵前。
好在地麵潮濕柔軟,沒受傷,季辭揉了揉受到衝擊的酸痛胳膊,看清他以後極其意外,瞪大了眼睛:“許遊?你怎麼在這裡?我……我現在在哪兒?”
許遊怔怔地盯著他,又是新一幀虛影麼?可是無論是圖像還是聲音,質感都逼真了許多……
不對。
直覺告訴他,這個季辭是真的,不是幻境。
天上掉下個男朋友———這演的是哪出啊?
*
許遊同樣傻了眼:“寶貝兒,你是怎麼……”
他第一反應就是過去抱住他,卻被季辭喝住了:“彆過來!”
許遊的動作滯住,皺起眉,看見季辭的眼圈紅了。人類慢慢搖了搖頭,輕聲呢喃:“彆,彆靠近我。
他話音剛落,耶利米就那麼詭異地從半空中顯形。
對,隱身,也是虯被覬覦的、巨龍並不擁有的特殊能力之一,許遊都快忘了還有這麼一招。幸好之前過於自負的埃隆沒有用上,否則自己也許早就死在下作的偷襲裡。
很明顯,季辭不是主動誤打誤撞找進森林的,而是被耶利米綁架來。許遊痛恨自己沒有分*shen術,不能留下來待在季辭身邊,才會讓孱弱的人類一次又一次成為犧牲的祭品。
同時他對向來尊敬的季家產生了怨懟———這群貴族到底在做什麼,連一個人類都看不好?他們究竟是怎麼對待寶貝的幼子?
看似淡泊名利,實際上深不可測的元老季淳,是不是真的有表現出來那般疼惜季辭?究竟把這個孩子當做寵溺的幺兒,還是精心設計布控的一枚棋子?
先前對季家、蒲公英和秘境森林的揣測,再一次浮現在腦海。
不過許遊也清楚,眼下並非歸咎怪罪的好時機,他和季辭隔著幾步之遙,卻猶如隔了生死的河流。
冷靜下來後,他發現了季辭為什麼不讓自己靠近:人類的心臟處有一道細細的、近乎透明的線,若非看得仔細,根本注意不到,而這根線的另一頭則連著虯。
——耶利米用某種前所未聞的法術,把他和季辭的生命鏈接在了一塊。無須解釋,也看得出用意,攻擊其中一個,另一個也受到等同的傷害。
不僅季辭在耶利米手上,同樣的,季辭也是唯一一個能牽製住耶利米的存在。
那是虯還沒誕生前就認定的「母親」,根植在骨血裡的雛鳥情節。
沒有血緣關係、隻有種族隔閡的父子倆,在命運的捉弄之下,同生共死。
*
“爸爸。”耶利米對著眉頭緊皺的雄龍柔聲開口,“我現在會帶你們離開蘑菇叢,回到初始之地,就是那條藍色的母河流。埃隆也會去那兒。”
許遊可一點兒都不想被這個威脅自己心肝寶貝的家夥叫爸爸,語氣不善:“然後呢,你們想做什麼?”
“爸爸,你彆這樣看著我,你不要恨我。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傷害你和媽媽。”少年白淨的麵龐上難得顯現出符合年齡的難過,可接下來的話絕不是什麼好聲好氣的央求,“但你們也不要傷害埃隆,好嗎?他和我同樣是相連的哦。”
“你什麼意思?”許遊心中一凜,倍感不妙。
“意思就是,我,埃隆,還有媽媽,我們三個…………”他伸出食指,在虛空中畫出三角的形狀,“我們已經是綁定的了。你知道的吧,三角形是最穩定的狀態,所以,我們的平衡不能被打破。”
耶利米用那根透明的線鏈接起自己和季辭,而埃隆同他又有另一種緊密的關聯。誰都不能出問題,否則另外兩個都會跟著陪葬。
許遊愕然。
幼龍自破殼才過去兩年多,放在尋常的人類,或者龍崽,都是最天真無邪的年紀。可他的心思已經深沉到了何種地步!
許遊第一次切實地後悔了當初拿簌簌交換季辭的決定———可若不這樣做,又還有什麼解決的辦法呢?
進退維穀,選哪邊都是絕路,他要怎麼走?誰來教教他怎麼辦?
少年並不著急,歪著頭等他回複。季辭安安靜靜的在一旁,未發一語。
最終,許遊攥緊的拳頭頹然鬆開,沉聲道:“好,我跟你走。不過,你先把眼睛閉上。”
有牽製在,耶利米不怕他做什麼,乖順照做。
許遊三步並做兩步上前,一把將季辭摟入懷中,力道之大讓人類感到一絲疼痛。他低頭吻上他的唇,短暫到來不及抒發思念之情又放開,撫摸季辭的側臉,聲音摻上不易察覺的顫栗:“我一定會帶你回家……一定。”
季辭眼圈紅紅的,攥著他的前襟仰起臉,目不轉睛:“我相信你。”
許遊想起五年前那場燒光古堡、掀起後來連環災厄的大火,懸崖邊上的生死一刻,那時的季辭同樣用這樣全心全意依賴他的眼神望著自己,漂亮得讓人心碎。
就算下一秒世界天崩地裂,也沒關係,他可以碎裂在他懷中。
第114章 水星逆行10
◎自己會一同粉身碎骨◎
許遊再次回到那條被稱作「母河流」或是初始之地的藍色河畔, 前前後後也就幾個小時,恍如隔世。
埃隆也到了,他以人身佇立在河對岸, 依舊衣衫光鮮,但看得出來狀態一般, 原本偽裝出來的完美無瑕的皮膚黯淡龜裂, 好似其下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伺機破土而出。
那些反向推送給他的、過載的能量,正在將這個不可一世的男人推向毀滅的邊緣。
原本隻要再加一把力,就能結束噩夢了。可惜啊可惜, 當初救了他命的虯,重新出了道無解的難題。
耶利米歪過頭:“爸爸,該宣布了。”
他說的聲音不大不小, 剛好夠那邊的盧修斯、阿爾瑟等人聽見。他們聞言投來詫異的目光,想不通怎麼就一會兒沒見,這幾個又成了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許遊看了眼臉色蒼白的季辭,幾百年沒此般無可奈何過, 向前走了幾步,抬起雙手做出中止的手勢:“大家……先停一停。”
這回不僅是近處的盧修斯, 所有的原住民都在看他。他們沉默著, 沒有立刻反駁, 似乎不相信這個方才還在解救他們的神明已然向著撒旦倒戈。
心底的另一種聲音正在告誡他們:或許天使與惡魔, 原本就同根同源。
許遊省略了季辭受脅迫的部分, 簡單地道出放棄抵抗的想法。
盧修斯第一個坐不住了, 破口大罵:“你他./碼是不是瘋了?我看你是真的昏了頭!怎麼能——”
若他現在在他旁邊, 多半一拳狠狠砸了上去。然而許遊眼中迸濺出的殺意阻止了任何的申訴。
盧修斯從未見過向來圓滑周到、客氣待人。他們畢竟共事這麼久, 盧修斯幾乎是立刻反應過來, 能讓許遊轉變至此,唯一的可能,就是妥協的原因與季辭有關。
許遊做什麼事兒不做什麼事兒,判斷方法特彆簡單,那就是會不會到傷害季辭。
他瞥了眼在耶利米和許遊中間,離誰都不遠不近、毫無偏向的人類,後者垂著眼睛,避免與任何人眼神接觸,如同平衡支點,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的混蛋弟弟,和混蛋弟弟的混蛋小助手,究竟用了什麼方法?
許遊消失的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麼?
季家小少爺什麼時候出現的?
一腦袋問號沒時間消化,盧修斯無法接受努力那麼多、付出那麼多後許遊說要放棄,但也明白許遊心裡什麼都比不上季辭。
怎麼辦?如何才能打破僵局?
*
埃隆渾濁的眼珠轉了轉,似乎在衡量當下的局麵。然後他借著森林的能量操控藤蔓———就像樹精少女們做的那樣———輕輕鬆鬆捆住了阿爾瑟,釣魚似的把她拽到自己身邊。
盧修斯下意識上前一步就要阻止,卻被許遊抬手攔住了。前者憤憤地垂下手,瞪著埃隆,恨不得用目光將他千刀萬剮,卻也隻能耍耍嘴皮子:“你要是敢傷害她,我——”
“你就怎樣呢?”埃隆將少女帶到半空,原本同她合為一體的藤蔓再也不聽她的控製,而是將她層層疊疊束縛住,越縮越緊,幾近窒息,“我的哥哥,似乎我無論做什麼,你也沒什麼辦法吧。”
盧修斯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許遊低聲道:“你現在發怒,就是上他的當了。”
埃隆不會直接殺了阿爾瑟,更多的,是用她來試探他們的妥協是不是真。
他很聰明,阿爾瑟是森林主心骨具象的化身,若真動了她,龍們怎麼反應不好說,但其他動物一定會爆./動。先前他還有一人對抗整個森林的餘力,許遊調整策略後將所有樹靈堆積在他體內,埃隆感到幾分力不從心,沒有百分百的把握。
所以他隻是折磨阿爾瑟,並未真的傷及她性命。
阿爾瑟早就連呼痛都沒力氣了,看起來離昏迷不遠。埃隆化出龍尾,尖端伸出淬毒的倒刺,畫畫似的在她無瑕的皮膚上留下不可愈合的傷口。
龍可以控製毒素的用量,能夠在眨眼間殺人,也能慢慢地、長期地折磨。
明顯有原住民看不下去了,然而在他們之前先一步進行阻止的,竟然是和埃隆一條心的耶利米。
少年遙遙望著他,好像在仰視唯一信奉的神明,語氣裡既有崇敬,尾音又軟軟地撒著嬌:“我們早點回家嘛,好不好?”
殺人不眨眼的惡魔笑了,溫柔地讓其他人打了個寒顫:“我的小甜心都這麼說了,那就不再這兒浪費時間啦。喏,還給你們。”
他手一鬆,依舊被藤蔓桎梏、沒有任何自保能力的樹精就這麼被他從空中扔了下去,像一片凋謝的葉子。
盧修斯剛要去接她,有誰的速度比他更快,像道球形閃電———刺蝟豬中最大的那一隻疾馳而去,背上的植物縱橫交織出緩衝的網,淺綠色的影子不偏不倚,陷了進去。
就在所有人都鬆了口氣時,季辭卻感到手腕上的龍血珠串驀地開始發熱!
*
這串手鏈是十歲那年,許遊和家人共同送給他的禮物。一共六顆,看起來是紅寶石,實際上每一顆裡都懸浮著一滴龍血,分彆來自S級的季淳、季越彭、季悅梔,與A級的許遊、季霖澤、加西亞,以他們的心尖血護著他成長。
十五年過去,珠串隻剩下三顆,替他分彆抵擋過三次傷害,地痞流氓,車禍,以及古堡的大火。
在他安全時,它們沉睡著,隻是漂亮的裝飾品;當危險來臨,它們則是最好的警報,散發出不同尋常的溫度。
而它們現在正在變得滾燙。
季辭感到蝕骨的慌亂與恐懼,隻見唇邊帶著一抹淡笑、翩翩落下準備走向耶利米的埃隆,突如其來轉變了方向,速度比閃電還要快衝到刺蝟豬旁邊,頭部霎時間扭曲成龍的形態,張開血盆大口噴出金紅色的火焰球!
刺蝟豬保護森林守護神的反應完全出自下意識,它唯一擁有的時間就是將背上的阿爾瑟丟了出去,自己來不及逃離,怔在原地,像是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它感覺不到。
什麼也感覺不到。
上萬度的極端高溫如同單獨的隔離罩將它包裹其中,笨重的身軀扭了扭,還有幾分滑稽。它的雙眼茫然地望著他們的方向,腦袋以外的部位幾乎是頃刻間融化———對,完完全全地融化於龍焰。
幾秒鐘後,火焰消泯,什麼都不剩。
連殘骸———不,連灰都沒有。
森林死一般的寂靜,景象之殘忍讓所有人都說不出話來。
這是到現在為止,埃隆·赫定第一次直接用龍焰對付密林的生靈,而他們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
*
距離最近的阿爾瑟忍不住嘔吐,年紀小的樹精低低地抽泣,連哭都不敢大聲。
一滴淚從眼眶中滾落,季辭本人毫無察覺,顫抖地攥緊拳頭:“夠了!”
“哦?你又能怎樣阻止我呢?”埃隆玩味地望著他,“小少爺,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嗎?那時候你才十歲。”
酒會走廊的轉角,他埋伏已久,與年幼的孩子來了個偶遇,那時他就看見未來數十年命運的糾葛。
季辭不是毫無辦法。開關就在他手中,隻不過按下去,自己也要一同粉身碎骨。
那絕非輕易能做出的決定。
阿爾瑟孱弱的聲音在季辭耳邊響起:「那根線……我知道是什麼。」
季辭扭頭望向她的方向。同伴的死亡給了她很大打擊,少女的眼神一片灰敗空洞。
【在拔除之後,會有幾秒鐘的反應期。我會配合你用樹靈堵住傷口,隻要許先生能以最快速度帶你離開去治療、我相信他也做得到,你就有生還的希望。】
季辭睜大了眼睛。
「然而成功率並不是百分之百。」
「……來吧。」
他已有了決斷。
巨龍養大的孩子,從來說不上多麼高尚情操、偉大無私。但季辭的確看不下去了,今天放埃隆離開,世界並不會變得和平,未來的災禍隻會加倍,自己同樣難逃一死。
可若今日,自己一人的犧牲能換來如此多生靈的繼續存活,尤其是,能讓許遊好好活下去———
耶利米一直盯著埃隆,沒有分半秒眼神給他。他的手指撫摸上那根透明的線,每一次微乎其微的顫動,都勾動著他的心臟一陣深深的刺痛。
隻要拔掉它,是不是所有的痛苦都會結束?
如果可以,就讓他做那個拉下帷幕的人吧。
人類不是什麼都做不到。千萬物種都做不到的事,隻有人類做得到。
*
然而埃隆·赫定不按套路出牌,在季辭動手之前,低著頭的他又發表新一輪演講。
這回是對盧修斯的:“我一直想告訴你,我見過你的母親。”
雙眼因憤怒充血的盧修斯猛地愣住了。
出現又離開的伊迪絲是個講故事的人,現在又輪到埃隆。
許遊想,赫定家的人,廢話真的很多。
“其實我對她好奇很久了,哥哥。你知道嗎,在我的母親受儘冷眼、欺辱之時,她在做什麼呢?她是赫定家名正言順的家主夫人,享儘世間榮華富貴。”
“她們有什麼不同?好像什麼都一樣,又好像完全相反。”
“我的母親,就注定卑賤嗎?而赫定夫人,就是天生應得的優渥嗎?”
埃隆講到後來,竟然難得地顯出掙紮,吸了口氣平複情緒,接著道:“你的母親沒有立刻死在戰爭中,而是和你一樣下落不明。在伊迪絲之前,我先去找過她。但她很恨我,確實,誰會對丈夫和彆人的野種笑臉相迎呢?”
盧修斯再也忍不住,衝到他麵前:“然後呢……你把她怎麼了?!”
“當然是殺了。”埃隆輕描淡寫,好像不是在談弒龍,而是晴好的天氣,或是美味的早餐。“一塊一塊地……淩./遲。美麗夫人的求饒,真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聲響。哥哥,你也該聽聽。”
沒有人可以聽見對自己母親的侮辱後還能無動於衷。盧修斯青筋暴起:“啊!!我要殺了你!!”
他麵龐上的蛇形刺青扭曲起來,許遊腦海中嗡鳴一聲,看出他要做什麼,立刻出聲阻止:“彆!!”
然而盧修斯已經被徹骨的恨蒙蔽了理智,雙目失焦,什麼也聽不見。
*
刺青扭曲的程度愈發激烈,直到影響整張臉,連五官都分辨不出來;不僅是森林裡的居民,就連埃隆也沒見識過這樣的場麵,等待著見識見識的同時隱隱有不好的預感。
麵部肌肉不僅在移動,還在愈發虯紮凸顯,直到刺青宛若活物要從皮膚上剝離,最終,竟然被生生分割出來!
一條隻有成年人小臂粗細的蛇,更勝離弦之箭,精準地、決不可被阻擋地射向埃隆·赫定。
紅龍之前雖然弄不明白盧修斯要做什麼,但不可能一點兒防禦都沒有。更何況他現在的力量不是區區一條小蛇可以瓦解的。
哪怕它在萬蛇蠱中勝出,若連近身都做不到,再毒又能如何?
埃隆笑起來:“想憑這個就能打敗我?哥哥,你還是這麼天——”
他的話和笑意戛然而止。因為他做不到了。
每個人,包括埃隆自己在內,都驚詫地盯著他的上半身。
蛇頭咬上心臟的三秒鐘後,以胸口為中心,強壯的、無懈可擊的軀體,溶解了。
隻剩下下半部分,與埃隆定格在難以置信的頭顱,它們嘩然墜地。
小蛇沒有再返回,同樣消失了。因激烈的情緒和苦痛不停喘著粗氣的盧修斯的臉上乾乾淨淨,再無紋身。
此刻,周圍人終於明白,那可不是什麼單純的、掩蓋傷疤或者彰顯地位的圖騰,那是赫定家隻有被首肯的繼承人才能得到、外人連聽都沒聽過的絕殺武器,平日裡嵌在臉頰上,最危機之刻顯現,一人一生一次使用,可以完成任何形式的反擊或狙擊。
殺、無、赦。
*
埃隆……死了。
轉瞬之間,幾百年一現、驕縱得不可一世的惡人,就這麼連句告彆辭都沒有,謝了幕。
許遊隻偶然聽盧修斯身邊那個女性人類提到過,同樣從未有過見識。他第一個回過神,耶利米曾說過,埃隆、虯和季辭三人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蚱蜢,若埃隆死了,那麼小辭———
還好,人類隻是呆呆地看向那如煉獄惡鬼的殘骸,仍然活著。
許遊鬆了口氣,是假的,埃隆的死亡並未讓另外兩個跟著死去,那隻是耶利米騙他投降的托詞。
眼下虯最大的保護傘已經粉碎,他有信心救回季辭。許遊剛要朝人類走去,卻看見離他不遠的少年,慢慢地,慢慢地跪了下來,捂住臉。
少年身形單薄,好像隨時能被風吹跑,體重隻有兩位數也說不定。但在他膝蓋接觸地麵的刹那,裂出一條蜿蜒的縫隙。
緊接著,周圍的土壤、早就枯萎的植物仿佛被一陣旋風托舉,在他身周迅速流動成牢不可破的風牆。
如果說先前異化的埃隆調配森林的能量還頗有吃力,那麼眼下,虯使用它們如此得心應手,好似森林天生與他融為一體,從來為他而存在。
耶利米甚至沒有張開口,但所有人都聽見了他的悲鳴。並非從聲帶發出,也不是通過耳朵與聽覺連接,直直鑽進大腦,很多人痛得連站都站不住。
虯究竟還有多少沒有顯現出的力量?竟然可以控製他人的精神?
他的悲慟,讓整座森林為之顫抖!
“爸爸,媽媽,這和我們的約定不一樣。”男孩放下雙手,精致的小臉冰一樣平靜,悄聲喃喃,“你們說過的吧,不聽話的孩子是要被懲罰的。”
“那現在,我要你們……給他陪葬。”
第115章 水星逆行11
◎等我回來再告訴你吧◎
埃隆跳到樹枝上, 蹲下看著哭泣的他,念叨著好想吃小孩。
埃隆說小甜心,他們不要你啦, 你以後就跟著我,好不好?
埃隆給他改名叫耶利米, 那個總在流淚的先知的名字。
埃隆說, 叫我「H」吧,隻有這個名字和你,是乾淨的。
埃隆帶他見赫定家的所有人,讓他成為赫定家地位毋庸置疑的小少主。
埃隆為他描述幻想中那個美好的世界。
埃隆咬開他的動脈, 他的血液流進另一個人的身體。
埃隆與他相依為命。
埃隆說,等我回來。
埃隆用密語告訴他,你帶季辭到蘑菇叢, 我們很快就能回家了。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摯愛的突然死亡與反複交錯的回憶壓垮了年幼的異類,虯承受不住巨大的悲傷,儘數爆發。
埃隆的升級還是肉眼可見的進階, 但虯不同,這個隻活在傳說中的生物, 大多數人連見都沒見過, 更不可能知道他究竟有多少力量。更何況所有人早就精疲力竭, 怎麼可能還有力氣來對付他?
必須要阻止。
季辭警鈴大作。
如果說埃隆的目標明確, 要抹殺許遊、季家和盧修斯這幾個稱王道路上的威脅, 那麼耶利米不同, 他揚起的死神鐮刀沒有任何目的, 埃隆的死就是他理智的覆滅, 少年隻要複仇, 隻要……如他所言,用世界來陪葬。
人類已經用了足夠的時間進行心理準備,隻不過,告彆的話語絞儘腦汁也想不出來。
“許遊。”
他在喧囂中輕聲呼喚那個他牽腸掛肚兩世、最為眷戀的名諱。
隔著那麼遠,許遊似乎心有靈犀,也看向他。
“還記得我說過的,那個秘密嗎?”
龍預感不妙:“你要做什麼?”
人類擦了擦眼睛,淚水凝結成了微笑:“等我回來就告訴你。所以,一定要等我。”
他其實還有好多話想說的,比如我愛你,比如彆為我難過,但他現在沒有時間了。
*
季辭決然赴死,沒有給包括許遊和耶利米在內的任何人反應的機會,猛地拔掉了那根線。
許遊瞠目欲裂,朝他的方向徒勞伸出手:“不要!!”
阿爾瑟立刻將樹靈注入缺口,她已經花上了幾百年的修為和精神力,或許今日之後,她再也不能回到人形,可她無怨無悔。
隻不過,這根線的作用超乎了想象,她已然竭儘全力,仍能感受、乃至具象地看見人類的生命力水一樣源源不斷流失。
耶利米滿心都在操縱森林的力量進行毀滅性打擊上,根本沒想到季辭竟然如此不畏死。骨血相連的少年因驟然襲來的痛苦怒吼,聲波和精神力的雙重攻擊力量可怖,許多動物直接被甩飛再跌落,昏死過去。
在簌簌還隻是小龍崽時,它的肚皮上有一個狀似倒掛勾玉的特殊紋路,連最見多識廣的季淳都不曉得是什麼;後來有了人形,便有了實體,成了佩戴在胸前的掛飾。
此刻,精神力斷開的衝擊波使得白水晶吊墜瞬間粉碎,飛濺出去,穿透了皮膚和骨骼,插在近旁人類跳動的心臟上。
三顆龍血珠串手鏈應聲爆裂,它們都無法阻擋,阿爾瑟急速修複的樹靈也不能,人類的衣衫被鮮紅的、溫熱的液體浸透,鐵鏽味被風吹開,滲進森林的每一個角落。
到處都是死亡的氣息,並不隻有他一個。
虯的雙爪穿入人類的肌理,將他帶至高空狠狠拋下。季辭已經沒有力氣掙紮了,像個壞掉的人偶一樣墜落。
不是阿爾瑟的錯,他模模糊糊地想。勾玉碎片刺穿了心臟,那比扯開的細線更致命。
季辭想睜開眼睛再看一次許遊,可眼皮好重,瞳孔也渙散了,聚焦不了。他覺得有點兒不高興,上輩子的逃生遊戲裡自己不設防,被那個壞蛋弄死了,怎麼這輩子,機關算儘,又是因他而死。
許遊就是大壞蛋。
壞蛋應該不會哭吧?
他在掉落。掉落。
他就要死了。
他向下墜落。
*
先前對被自己親手送走、「變壞」的耶利米還心存愧疚與疼惜,那麼現在,徹徹底底成了仇敵。
原來心痛到一定程度並不會哭泣或尖叫,許遊現在心底一片沉寂,表情冷靜地不可思議。他旋即展開雙翼向著季辭下墜的地方飛去,卻在快要接近之時被透明的力量猛然撞開。
是隱身的虯!
他再一次衝過去,身周釋放龍焰,能灼開密閉空氣的同時不至於燒到季辭,這需要非常精細的力道控製,或許以前他還做不到,但現在為了心愛的人類,他可以挑戰所有不可能的極限。
果然,龍焰開道,即便是虯也要躲開。許遊奮力擺脫耶利米的纏鬥,龍翼被偷襲撕扯出可怖的傷口,幾乎要截成兩半,他感覺不到傷痛,收攏翼膜方向向下追去。
命運傾瀉而下,在季辭離地麵僅有幾十米的距離,許遊終於一把抱住他,金燦燦的巨大龍翼繭一樣包裹住人類,給予他最堅不可摧的、儘管是最後的堡壘。
赤紅的火焰燃得更旺,直到空氣肉眼可見地扭曲了,阿爾瑟突然出聲:「夠了!他已經走了!」
她和森林是一體的,能感知到所有外來者的能量波動,是最好用的雷達定位。
許遊不知聽進去沒有,龍焰依舊在燒灼,不要命似的釋放。要知道他本身還在靠為數不多的樹靈供氧,既然耶利米已經逃離森林,這樣毫無必要的消耗,根本沒有任何意義,簡直像……
簡直像在殉情一樣。
盧修斯打了個哆嗦:“哥們,彆犯傻了,你現在帶他回去治療說不定還——”
樹精少女搖了搖頭,阻止他的口無遮攔。
他們注視著巨龍回到地麵,龍翼緩緩展開,人類在他懷中安然地闔著眼,嘴角還有一抹若有似無的淺淺笑意,仿佛隻是睡著。
獻祭的祭品,隕滅的神明,超脫輪回的愛恨……他和他不再屬於人間。
*
耶利米離開,埃隆·赫定的殘骸已經被瘋長的植被吞沒,肆意屠戮生靈的,終將反過來成為供給的養分。
失去了凶手的秘境森林正在恢複色彩,河水充盈,花草扶疏,天色都變得明朗。
可阿爾瑟遠遠望著,卻覺得許遊身周仍是蒼涼的黑白,刺眼得要命,叫人酸澀地想要流淚。
許遊一直知道季辭很輕,人類的身體隻有輕巧幾十千克的重量,每一次他在他的臂彎裡,好似枝頭落了隻小鳥兒。
可他從來不知道,季辭能如此輕盈,幾乎沒有重量,像一片葉子,乖巧地,不作聲地待在他懷裡,不會睜開眼用那雙好看的眼睛望著他,不會半嗔半嬌地阻止他的口出狂言,不會偷偷勾住他的小指,卻假裝看向彆的地方。
不會再呼喚他的名字,不會再說愛他。
第三次了。驚人的情緒籠罩著整個森林,橫貫正在愈合的大地。這一次,所有原住民都體會到了此種無邊無際的悲傷。他們同樣心痛,紛紛跪伏在地上,為年輕的人類禱告———或者僅僅是送彆。
許遊沒有同任何人對話,誰也不看,抱著季辭,緩慢但平穩地走向森林出口,心底一片溫吞吞的麻木,好像在下雪。
沒關係。
他的世界,破碎的,冰涼的,仍然握在手心裡。
*
無論是四年前真正的古堡,還是後來還原的修複品,季家的城堡並不會真的像什麼血族駐地一樣陰森可怖,一直該開什麼燈開什麼,向來哪哪兒都燈火通明,亮堂堂的,和人類世界沒多少差彆。
今日不同。
許遊抱著季辭一步步穿過失色的樹林,遠遠看見城堡的輪廓在暗夜中影影綽綽,鑲上一圈橘色的光暈。
等他靠近了才發現,那些光全是蠟燭。
無論是牆壁、窗口,還是走廊、門洞,又或者任何一個可以看見的角落,全都點上了蠟燭。它們並非人類的工業製品,是特殊的,由鯨涎和龍族工藝做成的特殊材質,燭火不滅,徹夜長明。
古老的純血貴族家從家主到仆從,上上下下百來號人,每一個都手捧著同樣潔白的蠟燭,排成兩列,在道路旁等候著小主人歸來。
它們要一直一直亮著,才能讓小主人找到回家的路,不至於在黑夜中迷失。
小少爺從小就怕黑,比誰都需要燈。
燭光鬼火似的搖曳,在它淡淡的光亮背後,無論是季淳、季霖澤,還是其他人,都默契地穿著黑色,分明是一場謀劃好的祭奠。
離開秘境森林到現在,也才過了短短幾小時,許遊不相信是有人通風報信,能讓他們如此迅速地做好準備,除非,早在一開始就預見季辭注定的結局。
十來個女仆伏在地麵上,哼著悼念的曲調,仿佛在指引魂靈;
季悅梔在哭泣,季越彭搭著她的肩膀安慰,說著說著自己也有幾分哽咽;
加西亞深深低下了頭,誰都看不見他眼中的情緒;
季霖澤神色嚴肅,雖說他什麼時候都不會有笑臉,也不至沉重如此刻。
季淳將燭台交到仆人手裡,走向許遊,似乎想看一看季辭,但被避開了。
許遊看都沒看他們一眼。
“你們到底知道多少。”他說出的甚至不是問句,如此咄咄逼人對於純血是大不敬,隻是現在誰都沒那個心思去揪這樣的細枝末節,“是你們安排好的,對嗎?”
季淳避而不答,柔聲道:“我們在等他回家。”
“是,還是不是?”
“你會知道的。”季淳的聲線溫和如往日,卻帶著罕見的威嚴,不容抗拒,“現在,先讓崽崽回家。”
*
季家城堡占地半頃,彆的不多,就是空間大。幾位主家都有各自喜歡的地方,比如天台的花園是季淳親手打理出來的,泳池是寵物豹鯰的地盤,季悅梔有一整個以前用來搪塞媒體的人類化裝修大平層,季越彭酷愛向陽麵的露台……
至於城堡中央的天井,一直是季辭的樂園。小時候季越彭每次帶他夜晚出去溜達回來,都是停在那兒,小小的男孩被抱下來,剛下過雨的地麵上厚厚一層花瓣,啪嘰啪嘰踩個不停。
此刻正中心擺著翡翠製成的特殊……許遊不想用棺材來形容,姑且說是床。大小正正好好,一厘米不多,一厘米不少,這種東西不可能短時間內趕工,許遊進一步確認了,季辭會犧牲,哪怕不是季家引導,也早就在他們意料之中。
他現在沒心情去怪罪誰,彎腰把季辭抱到床上。旁邊放滿了季辭最愛的花,一些陪著他長大的玩具,生前最愛的、淡淡梨子味的香薰蠟燭圍了一圈,徜徉在家人的愛意中。
季辭雙手交疊放在胸前,閉著眼睛,溫順又平和。美麗。看起來和睡著沒有任何差彆。
隻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會再睜開眼了。
除了台上的許遊,和近旁的幾位家主,所有仆從、包括一些季家交好的友人,裡三層外三層手持蠟燭圍著翡翠台,低聲唱著哀悼與頌歌。燭光輕顫,月至中天,又冷又明亮,見證著盛大且悲戚的祭典。
許遊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眼神格外柔軟,拂開季辭垂落的額發,低頭吻了吻他的睡美人。
“晚安,寶貝兒,做個好夢。”
惡龍的親吻,能不能喚醒公主?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了。
在他身後,在半夢半醒昏昏然的悼樂中,季淳用龍語低吟。
【死亡……乃新生之起點。】
*
這一年的冬天漫長又冰冷,遲遲不見春意。
這一年,秘境森林受到重創,又得到新生。
這一年,赫定家在短短幾年內再次易主,原本的代理家主埃隆·赫定「意外」身亡,伊迪絲·赫定主動退居二線,王位交遞到失落的嫡子盧修斯·赫定手中。
這一年,另一個純血季家痛失愛子,退隱多年的元老季淳再次出現在公眾場合,宣傳已與赫定家達成和解,讓渡政./權。
這一年,巨龍曆史再次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一年,季辭25歲,從此都會是25歲。
不過這些對許遊來說都沒有差彆,畢竟他隻是做了一個漂浮太久的冰涼夢境,而真切的世界早就連同心跳沉沒至萬劫不複。
作者有話說:
不要擔心,當然是HE-傳傳統統意義上的happy ending!
另附本章BGM,建議配合食用……
☆許誌安-爛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