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盛放的玫瑰
流芳百世
怎可瞬間枯萎
我願意留低
舍身去墊底
任滿天花瓣散落這汙穢
我會為你躺下去
全身貼地
方使你企得起
化做了塵土
腐化中等你
甚至輸出我養份
全部直至死
即使你再任性
我暗地裡等下去
寧可仰望
不可對你觸摸
眼淚也流乾
讓你可解渴
甚至輸出我血液
無懼被刺死
願可做你
腳下那堆爛泥
來守護你
我未理身上那汙穢
彆輕視我
縱是這種爛泥
能滋潤你
耗儘每分讓你豔壓一切
願可下世
再做這花下泥
來守護你
我願意躺在最汙穢
彆舍下我
縱是這種爛泥
能親近你
縱被你踩在腳下也矜貴
第116章 前世情人1
◎前世結因而萬世還果◎
巨龍是火裡孕育出來的物種, 對陰冷和潮濕有著天生的抵觸。許遊在山洞的入口處停了一會兒,飛行數十小時的疲憊已經被抗拒感取代。他硬著頭皮往裡走,不自在地抬了抬腳, 昂貴的真皮皮鞋甩不掉粘稠的觸感,光在背後收攏。
山洞裡其實沒多少光線, 要是人類, 早就開啟探照燈。好在龍的視力絕佳,他閉上眼再睜開,不再是人類的雙眸,而是如蛇一般有著豎線的金色龍瞳, 比最明亮的燈光還要閃耀。
許遊一直覺得,人類很大的貢獻在於他們能夠製造出道路,尤其眼下每一步都硌腳, 更懷念他們修葺好的平平整整的路。不遠處就是暗河,流水聲不絕於耳,光是聽聽就能想象得出它的寒冷刺骨。不僅是河流,頭頂上各異的鐘乳石也不停滴著水。
每隔十幾秒落下一滴, 像沙漏,精準, 緩慢但決絕。又仿若心臟上的一記撥弦。
石壁上爬滿了綠茵茵的苔蘚, 儘管沒有觸碰到, 濕滑和黏膩的氣息還是向他襲來。兩邊窄小, 許遊人身一米八幾的個子, 走起來實在困難, 很多地方都得貓著腰, 但他也沒彆的辦法, 畢竟相比較龍身, 現在這樣已經很嬌小了。
摸索了大約二十分鐘,路段一下子開闊起來,直至上壁離他有幾十米的距離。
從外麵看,不過就是個土包,沒想到進來彆有洞天,竟能夠空曠至此。暗河似乎也到了頭,許遊屏住呼吸,在靜悄悄的石林中,捕捉到一絲微乎其微、卻足夠令他確認的氣息。
就是這裡了。
光亮更加微薄,他抬起頭,「天空」黝黑,一眼望上去全是混沌。許遊仰頭仰得脖子都酸了還是沒找到,隻能拿出殺手鐧,右手化成龍爪,尖利的爪尖在左手手腕上輕輕劃出一道傷口。
A級龍血墜落在潮濕的地麵上,很快融入整個山洞中。一瞬間,黑黢黢的空間驀地被無數縱橫交織的紅色線路點亮,仿佛龐然大物體內跳動的血管。
它們密密麻麻布滿了石壁,卻偏偏繞開了某處,好像有什麼擋在那兒似的,暗沉沉得礙眼。許遊朝那裡走過去。
若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離地麵十米左右的石壁竟然鑲嵌著……一頭龍。
*
巨龍的壽命少則幾百年,多則上千,誰不知道極限究竟在哪裡。但一些龍在感到自己體能衰弱後,或者乾脆是活太久無聊了,便會尋找一處覺得安心的地方,收起呼吸,減弱心跳,讓自己與周邊的環境融為一體,直到眼不能眨,舌不能動,成為滋長新生的養分。
這種狀態,被稱作「歸一」。
和冬眠不同,往往進入這種狀態後的巨龍,都是不打算再次醒來、回歸正常生活的。簡單來說他們就是在尋「死」,或者用高級點兒的說法,在尋求一種永恒的平靜。
他們是龍,是食物鏈的金字塔尖,是頂級的獵食者,是生物圈的統治階級。
但他們終究是自然的孩子。
足有一人高的巨大眼眸緩緩睜開,儘管是金色,和許遊相比卻黯淡許多,光是色澤便顯出一層渾濁的老態來。
這位不是彆的,正是處於「歸一」狀態的、許遊的祖母。
“是小遊啊……”
很久沒有人或者隨便什麼生物來打擾過她了,龍的嗓音低啞,開口連帶著整個山洞在回響,聲波撞上光滑的石麵再反射,形成了立體環繞,讓許遊想起豌豆藤樹精傳播音訊的方式。
許遊其實有點兒愧疚,若非四年前自己在季家古堡被埃隆襲擊昏迷,祖母早就該進入「歸一」,而不是等他安全醒來;現在,又因為他的一己之私,勉強她醒來。
“祖上。”
“可是為季家的小少爺而來?”
許遊沒想到她竟還能對外界了如指掌,年歲果然是種深不可測的技能。
“是。”他乾乾脆脆承認。
祖母歎了口氣:“你真是一顆心拴在他身上。”
她並未做出好壞的評斷,但許遊也聽過彆的風言風語:儘管季辭的純血家的幼子,可畢竟是個人類,活不了幾十年就會死,而他作為A級的、處處左右逢源的龍,往後大好風光,何必在這個孱弱的人類身上耽擱那麼久。
何止彆人,要是他自個兒不是當事人,也會嘲笑癡情種的不值當。
隻是如今他陷在情真意切裡,方知愛便是走鋼索,再怎樣兩麵萬丈懸崖,為那一人,都會走下去。
*
暗金色的龍瞳轉了轉,似乎費力地打量著他,半晌後開口:“你來,是想問怎樣救他,還是想知,為何季家不救他?”
“孫兒能否都得指點?”
祖母沒有直接回答:“你是我的孫輩中,走得最遠的一個。許氏代代地靈龍傑,可也沒有誰能同純血攀上關係。小遊,你很了不起。”老人歎氣,“這也多虧了小少爺。”
許遊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接近季辭,最初的原因的確是為了攀附季家。
那時怎能預料到,二十年後,緣由竟有了如此逆轉———他不惜得罪季淳,也要問出究竟為什麼對季辭的死早有預謀。
難道一切都是S級的設計?
他們對季辭的好,難道都是假象?
祖母打斷他的思緒:“小遊,我知你情深,但有時候,愛會蒙蔽雙眼。”
許遊低著頭:“孫兒不明白。”
“季先生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理由。如何規劃籌謀,他自有決斷,我也並不知情。但我看得出,他,或者貴族家的其餘人,對小少爺的心絕不是假的。”
祖母和整個許氏都曾受過季念雲的恩,她對他們有感激、崇敬不難理解。但若到了這種時候,她還在為季家說話……
“祖上是何意?”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有些事情,必須要以死亡為開端,才能完成?”
許遊猛地抬起頭,在無邊的黑暗中陡然驀然窺見期望的天光。
許遊皺著眉。會有什麼事情,值得以死為代價?
死之後,又是什麼?
他忽然記起那日季淳用龍語朦朧的低音,「死亡是新生的起點。」
難道———
他的心臟狂跳起來,連指尖都在顫抖,腦海中浮現出荒謬到連自己都覺得奢侈的猜測。
祖母闔上眼,金色的龍瞳熄滅,洞穴再次陷入岑寂的黑。尾音融入暗流中。
“前世結因,萬世還果……”
*
許遊沒有直接去季家,而是先回許家把自己從上到下捯飭一通,換上才送到的高定西裝,頭發也用發膠固定好,連袖扣、領帶夾都纖塵不染。
他要讓季辭看到最好的自己,不能讓他擔心。
前些天他憔悴得不成樣子,把父母都嚇了一跳,知緣由的他們卻不知如何安慰,今日重新精神奕奕走出房間,他們的眼中都是安慰和欣喜。
這些年,他把大部分工作之餘的時間全花在了季辭身上,鮮少陪伴父母。就算龍沒那麼重的親情,也還是會有記掛和惦念。
他安慰父母自己沒事,驅車前往城堡。
季辭沒有再放在天井那兒,而是回到自己房間,不過依舊躺在翡翠床裡。身邊的花和蠟燭每日都會更換,常開不敗,永不熄滅。
許遊在他近旁坐下,看著人類熟悉的睡顏,想到,四年前自己昏迷的那段日子,季辭是怎樣的心情?柔弱的人類為了自己能夠單槍匹馬闖進險惡的森林,用情之深,如何不叫他動容。
不過,不在森林的其他日子,季辭都在做什麼?也會這樣靜靜地盯著自己嗎?會不會偷偷在自己臉上亂塗亂畫?
許遊為自己的想象噗嗤笑出來,然後看見翡翠台上微弱的倒影。
他回過頭,加西亞站在門口,麵無表情,一身挺括的黑風衣四季如常。季辭曾偷偷念叨過,加西亞是不是衣櫃裡有幾百件一模一樣的衣服,好像除了黑風衣就沒見穿過彆的。
不過,這樣的裝束的確適合加西亞,寡淡又沉鬱,刀鋒一樣筆直和寂寞。
*
許遊自詡直覺、敏銳度都絕對排在全部龍族的前列,然而在看見反光之前,他一點兒都沒注意到加西亞的氣息。
不愧是季家……不,季淳的,最忠誠和萬能的影衛。
他眯了眯眼睛,如果這個人想要暗殺誰,目標者或許在斃命時都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
幸好,他想,加西亞一直無比寵愛季辭,他們是同一條戰線。
加西亞端著盤子:“許先生,吃點東西吧。”
他幅度很小地搖搖頭,視線移回到季辭身上。龍沒那麼需要進食,起碼幾天不吃沒有任何問題。
他不吃,加西亞也沒堅持,就那麼默默站在原地。直到許遊受不了這種被監視的感覺:“你今天怎麼不跟著……他?”
現在對季淳心裡有怨氣,連句尊稱都講不出來。
加西亞眨了眨眼:“先生讓我守著小少爺。”
“這裡有我就夠了。”
“不衝突。”
“……”什麼叫油鹽不進,許遊算是明白了。不,早就曉得,這位忠心耿耿的頂級殺手,隻會聽從季淳的指令,彆人千言萬語也沒用。
許遊背對著他,目光沿著季辭的臉柔柔轉了一圈,仿佛親昵的撫摸。
“我以為你們很愛他。”他說。連自己都講不出來說這句話是怎樣心情,又是什麼用意。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加西亞怔忪片刻,張了張嘴,似是想辯解什麼。
但加西亞畢竟隻是加西亞,不能有感情,不能有波動,隻能沉默。
*
一直到天黑季淳也沒有回來,來的人反倒是季霖澤。
季辭就不提了,季淳隨和,季悅梔和季越彭嬌縱但活潑,加西亞誰都不會多搭理———這麼數一圈,貴族的幾位家主裡,平日與許遊接觸最少的就是季霖澤。
這位季家現在的代理家主,季辭的大哥,絕對是許遊認識的最有威嚴、最有架子的存在。他和加西亞相似,有叫人莫塵莫及與覬覦萬分的能力,是最好的鋒刃,卻從來隻為季淳出鞘。
不同的是,季霖澤站在季淳前麵為他阻擋整個世界的紛擾,而加西亞則永遠保護著季淳的背後,為他吸收一切黑暗。
加西亞是個存在感非常低的人,待了一天,許遊已經能淡定地做自己的事情、仿佛房間裡沒有第三個人。
然而季霖澤在進來的瞬間,許遊卻感受到加西亞身周的空氣緊繃。
有意思。暫時放下心思的許老板轉而琢磨起純血家的秘辛,他早就發現這兩人有點兒不對付,雖然沒明著針鋒相對,但暗流湧動半點不少,比直接的劍拔弩張還要耐人尋味。
為什麼呢。
他們兩個分配的職責範圍有鮮明的不同,加西亞看著怎麼都不是有野心的類型,不大可能為了爭權奪利而眼紅。
那麼,隻能是因為共同的「主」——季淳。講起來……倒有點兒爭風吃醋的狎昵意味。
就連一向鈍感的小辭都察覺了。
所以,許遊想,作為中軸心的當事人季淳究竟……知不知道?
*
可惜季霖澤沒給他更多遐想的時間,徑直走到翡翠台旁邊,低頭望著季辭,流露出些難得的溫情神色。
“崽崽命硬得很,不會有事的。”
連生命體征都沒了,還叫不會有事嗎?收起八卦的心,許遊現在對這群道貌岸然的純血連眼皮都懶得抬。
“但是。”季霖澤緩緩道,“你總是要麵對這一天。你懂我的意思嗎?”
許遊愣住了。
他說得沒錯。
季辭現在二十來歲,又是為了森林而犧牲,所以他沒法接受他的死亡。可是,就算這次平安醒過來,就算以後的人生圓滿,小辭畢竟是個人類,活到七老八十正常,一百是幸事,再遠些,總有限。
遲早會有那麼一天,季辭要先他一步離去。然後,他要孤寂地過好多好多年,久遠到讓他憎惡巨龍的長壽。
許遊惱怒於季霖澤戳破殘忍的真相,更遷怒於殘酷的命運,與無能為力轉變的自己。
罪魁禍首卻好不心虛地換了個話題:“他有沒有跟你說過,如果這次能平安歸來,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許遊再次一怔,好像是有這麼回事:“你知道?”
季霖澤蹙起眉:“我隻大致知道有這麼件事,但並不清楚內情。還是等他親口告訴你吧。”
許遊眯起眼:“「親口」?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季霖澤剛要回答,卻被敲門聲打斷了。加西亞打開門,外麵的仆從躬身:“大少爺,有客人。”
“什麼人?”
“不認識……是個雄性的A級。”
許遊和季霖澤對視一眼,後者開口:“找誰?”
仆從的表情有些古怪:“找……小少爺。”
第117章 前世情人2
◎迄今為止的最高機密◎
加西亞留在房間裡陪季辭, 許遊和季霖澤下樓去,看見不速之客,坐在沙發上背對著他們, 探頭探腦到處打量,似乎哪哪兒都新奇。
男孩兒戴著頂明黃色的棒球帽, 上麵張揚地繡了幾個字母, 跟信號燈似的。聽見動聽轉過身,眼睛都亮了:“許哥!季……季先生!”
許遊認得他。季辭畢業後在人類的古生物研究所上班,去年給配了個助理。也是龍類,挺年輕的A級, 還在上學,算算看夏天就要研究生畢業了,年少有為, 前途光明。
季辭在所裡快四年了,許遊以前總掐著時間接他,跟門衛都混熟了。兩人工作日不回季家的城堡,就在市區裡住, 下了班一起去買菜燒飯,有時候看看電影, 有時候跟朋友見一見, 簡單而平凡, 活得像個普通人類, 幾乎忘記了自己是被龍養大, 或者本身就是龍。
最近這一年動蕩太多, 為了安全著想, 季辭很久沒回過所裡, 猛一下見著那兒的同事, 還是一副快樂又狗腿的模樣,許遊頗有些時光倒流的感慨。
小助手早就想見純血家的人了,這回總算見到季霖澤,激動得語無倫次。要不是季總冷著臉不苟言笑,他恐怕是會撲上去求簽名求合照。
城堡裡很少能迎來如此個性鮮活的參觀者,上一個還是寧延年。但寧延年畢竟是個有點兒缺心眼的人類,而眼前這個,不折不扣實打實的龍。
季霖澤和許遊都秉持著傳統觀念,巨龍就該自大傲慢,哪怕是季淳那樣平時看著和風細雨的,也自有高位的姿態來。可這小孩兒不一樣,技能全點在智商上,察言觀色的情商可憐。
許遊想,季辭以前帶他,肯定很辛苦。
男孩羅裡吧嗦半天自個兒的仰慕、尊重之情,一開始許遊還能勉強聽著,十分鐘後終於忍不住了,直截了當地問:“你來做什麼?”
年輕的A級如夢初醒,抱起丟在地上的背包,從裡麵翻出來個牛皮紙袋,密封好的,很厚實:“喏,許哥,這是辭哥以前讓我交給你的。”
*
許遊瞳孔一縮:“以前?什麼時候?”
小孩兒支著下巴想了想:“忘了。”
“……”
“他為什麼讓你現在給我?”
年輕人的神色終於垮下來:“他說過,要是有一天他出了事,就讓我轉交給你。我……我聽到了那些傳聞。辭哥現在是不是,真的不好?”
許遊沒有回答。
助理眼巴巴看著他,等了半天,抓了抓頭發,還是主動開口:“辭哥還說,這個給你,一定是真的很危急的時刻。我、我覺得現在應該是吧?”
“他還說什麼了,你一口氣全說完。”
“沒了。”對方可憐兮兮的,“我發誓。”
許遊趕蒼蠅似的揮手:“行了我知道了,回去吧,辛苦你跑一趟。”
小助手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被仆從請離了城堡,留下許遊拎著文件袋,眉頭緊鎖,心中浮出一個接一個的疑團:這小孩他認得,傻乎乎的沒心眼,季辭也信任他,不然不會告訴他季家的地址———這兒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來的地方。
如果他說的話都是真的,為什麼季辭會預料到今後將來自己會出事?季家那些尚未塵埃落定的「計劃」,難道季辭也是其中一員?
想到這兒,身旁至今沒有好奇過文件夾的季霖澤也變得可疑起來。
以自己對季家構成、運行、相處的了解,這件事的中心點還是在於季淳和季辭。不管什麼「陰謀詭計」,季淳提出是最穩妥的,而季辭答應才能執行;季霖澤、季悅梔和季越彭,甚至加西亞,對季辭遭變故———他不願用其他詞來描述———的反應如此平淡,他們應當都是知情的。
換言之,這個計劃,如果能夠稱得上是計劃,季辭生命中最親近的其他人都知曉,除了自己。
一想到季辭有什麼秘密必須得瞞著他,許遊心裡一陣翻攪。他難道不值得他信任嗎?連一個缺心眼的外人都能排在前麵?
這個文件夾裡的東西,能夠幫他撥雲見日嗎?
*
許遊怕留下來會被季家影響,沒有留在城堡,回了城市裡以前他和季辭住過很久的公寓裡。
他關上門,沒開燈,在黑暗中靜靜地回憶了一會兒從前。
從前,在一切紛亂還沒有開始的從前,這個時候他們應當丟下手裡的購物袋或晚餐打包盒,於黑暗中肆意地擁抱、親吻,享受著喧囂塵世中寂靜的貼近。
但現在的房間,隻剩他一個人不同於人類的心跳聲,顯得孤寂極了。
許遊歎了口氣,揉揉臉打開燈,坐到地毯上,解開牛皮紙袋,裡麵厚厚一遝紙張全部倒在茶幾上。
龍類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這不是什麼信件自白,而是……研究成果。或者說,從零開始的研究全記錄。
和季辭在古生物研究所做的其他工作沒多少區彆,摘錄資料,研究古籍,網絡、照片、繪畫、圖書、采訪,種種傳媒方式應有儘有,甚至還有理化的實驗分析摘錄……看起來就是個頗為完整的學術成果。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研究對象,是龍。
沒錯,就是季家和許遊這樣的、根本不存在於人類認知與資料中的,遠古巨龍。
什麼神話傳說都有,還有些訪談對話,有的受訪者是龍,有的是龍的家屬。
許遊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做了這些東西。
季辭是四年前大學畢業後的那個暑假直接進的所,這遝分門彆類的資料每一係列都是按時間順序來排,這麼看來,他剛開始工作就已經著手研究了。
或者,他正是為了方便研究,才選擇的這份工作。
研究的主題,儘管分散且雜亂,但千言萬語化成一句話:有沒有一種方法,可以讓人類變成龍?
*
季辭已經進所裡四年了,工作的那些日日夜夜,他都在反複研究這個問題。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畢竟巨龍對於絕大多數人類而言就是個幻影,他能翻出的資料非常之少;為了不「打草驚蛇」,也幾乎沒告訴過彆的人,就算是那個跑腿的小助手,也隻負責幫他搜集所需的資料,其餘全是他親自推論。
如此大的工作量,都是季辭一個人完成的。
難怪他總是疲憊,難怪偶爾他對自己欲言又止,眼神卻懷著滿滿的期待。
許遊驀地想起白天季霖澤在季辭的房間裡說過的那句話,「總要有這麼一天」。
是啊,他是龍,季辭是人,種族殊途,壽命又差,他一直試圖不去想要是季辭有一天先離開自己怎麼辦,儘管這是很快就要、不、現在已經麵對的事實;他不提,所以也沒過問過季辭的想法———人類是不是也在擔心?
所以季辭從很久以前,就希望能成為他的同類,延長壽命,能與他一同度過更多年月。
許遊對著鋪散開一地的紙張發呆。他從來不懷疑季辭愛自己,然而此刻還是被如此深切的愛意所震撼。
然而物種異形,談何容易。哪怕人類最尖端的科技,也不過是把一個動物的器官移植到另一個身上,還沒聽說有誰能把豬變成貓,狗變成雞鴨羊。
彆說渺小的人類,連偉大的龍也做不到。
所以,季辭整理出來的用意是……
許遊猛地意識到,季辭讓助理把文件選在若是有朝一日出了意外後送來,就是為了防止研究被中斷、告知他自己的成果,然後———然後讓他幫忙完成!
龍類唰啦站起來,方才翻著翻著逐漸被巨大的情緒所裹挾,一目十行,根本沒仔細找結論;季辭一定已經突破了一部分,或許……或許他真的能夠喚回小辭!
*
夜色沉沉。
城郊通往更偏僻的地方路燈全壞了,偶爾來往的車輛不得不打開遠光燈。夜路本就不安全,更何況是所有車都得開遠光的情況下,司機們全神貫注在道路情況,沒誰能分心抬頭看天上。
金色的巨龍在月亮下振翅翱翔,以人類製造的最快的飛機也趕不上的速度掠過城市上空,掠過村莊,向更遠處的地方飛去。
儘管大部分人是看不見巨龍飛行的,然而凡事總有萬一。季辭上中學的某年他為了保護小孩兒,在失控疾馳的車輛前顯出翅膀,違背了龍的入世法則,在火山岩漿中被長老們開會審判。雖然那次季家派加西亞保了他,畢竟留下了不好的記錄。
他倒不是怕長老會,隻是那些倚老賣老自以為是的老頭兒太煩人了,礙眼得很。
所以許遊平時就算去古堡,也大多開車。今天選擇原身飛行,隻因他想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季家。
仿佛配合他焦灼不安的心情,在離目的地隻有兩百米時,晴朗的夜空嘩然變臉,大雨滂沱,把龍澆了個透。
濕漉漉的許遊回到人身,絲毫不在意平日裡精心維持的許老板風流倜儻形象,砰砰敲著門,把來開門的仆從嚇了一跳:“許先生,您要不要先……”
“不用。”他顧不得禮儀,推開他們往裡走,雙眼到處找尋,直到看見壁爐前的季霖澤。
那兒平日都是季淳的位置,現在季家大少爺坐在那兒,壓下眼神中的驚詫:“出什麼事了?”
“先生呢?我有急事要見他,他現在到底在——”
“找我嗎?”
被呼喚者應聲出現,隻不過,和他一樣,是從外麵來的。
季淳摘下手套,加西亞為他取下大衣,後麵的季越彭收起傘。幾日未見的家主看起來有倦色,眼神卻是溫柔的:“看來,你已經看完崽崽的論文了。”
*
季辭的研究成果斐然,能夠從如此稀少的碎片信息中拚湊出完成的辦法,隻要能集齊所需材料,就能將人類轉化成龍,而這絕不僅僅是把人類的血抽乾、灌上S級潔淨的龍血那麼簡單。
不過,和許遊想象的有差池的在於,季淳並非早就了解,也是在許遊進入秘境森林和埃隆決戰的那段時間,才得到了季辭關於這件事的信任與交托。
他親手從大火中抱出來的嬰兒,一點點養大的孩子,如此決然赴死,隻為新生。季淳很難對任何人闡述自己得知這件事的心情。
崽崽是他冗長孤寂歲月中,千年難得一遇的慰藉。是他久違被觸動的柔軟,重新燃起的希望。
季淳自然不希望崽崽以身涉險,可他知曉,在崽崽心中,許遊更重要。
所以季辭為了許遊願意冒險,不顧一切也要嘗試脫胎換骨,以99%可能的死亡,去交換那1%幾率的重生。
不,已經是第二次了。
原來小辭的犧牲並非季淳的「旨意」,反倒是季淳受了小辭所托,可不知情的他竟然還在那兒懷疑這個懷疑那個———許遊吃驚之餘,緊接著難得生出些在長輩麵前的窘迫來。儘管季淳人形的年紀看起來沒比他大多少,但真真切切多活的那幾百年,是怎麼趕也填不平的溝壑。
季淳微微笑:“我知道你這些日子怪罪我,甚至是恨,沒關係,我理解。但我也的確透露過一點點———你有察覺到嗎?”
那句龍語幾乎立刻在耳邊回響起來,當日從秘境森林返回,他望著翡翠台燭火下的平靜沉眠的小辭,季淳的低吟過,「死亡乃新生之起點」。
這已經算明著告訴他了:季辭必須得以人類的身份死一次,才有可能以龍的身份獲得新生。
不過那時候被心碎和悲慟所淹沒的許遊,哪裡還有多餘的力氣分心剖析思考?
*
加西亞倒了茶來,季淳抿了口潤潤嗓子:“你也看到了,想要做出這種……變化,需要很多東西。這些天我帶著悅梔和越彭去了很多地方,找到了幾乎全部。”
他這樣輕描淡寫一句話,許遊卻忍不住想象他們都遭遇了什麼。那上麵列了個清單,所需的東西稀奇古怪,大部分連他都聞所未聞。季家雖然在龍類中貴為純血,萬眾仰慕,但他們所需的這些絕不僅僅被巨龍所擁有,很多得是其他種族才知道的東西,甚至是傳家寶也難說。
季家人當慣了高高在上的掌權者,現在得放下身段哄著求著彆人,或許會受到冷眼,甚至是刁難。這其中受的罪吃的苦,季淳不說,不代表沒有。
他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崽崽,所有人盼望的,也隻是崽崽能回來。
許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留意到季淳說的是「幾乎」,而不是「全部」。
連巨龍的元老都找不到的材料,會是什麼?
季淳微不可聞地歎息:“小許,還差最後一個,要靠你了。也隻有你能辦到。”
“您說。”
季淳側過身,和季霖澤交換了一個眼神,後者點點頭。旁邊的加西亞則移開了目光。
許遊感到山雨欲來。接下來他們要說的話,是不是會將過往的認知掀個地覆天翻?
最終,話是季霖澤來說的:“有件事,你不知道,小辭不知道,悅梔越彭他們都不。迄今為止都是最高機密。而它,就是喚回小辭的辦法。”
七百年前,這位能力足以呼風喚雨超A級的雄龍緩聲道,我曾經……是個人類。
第118章 幕間(七)
◎年少時最驚豔的初遇◎
這是眾龍之首、元老季淳三百歲時發生的故事。
彼時他還年輕, 沒有日後看破紅塵遺世獨立的淡然,對世界依舊充滿了好奇與信任,哪怕連年戰火奪走了父母的性命, 也沒有停止探索的步伐。
長姐季念雲正領著他和家人們尋找新的遷徙之地,途徑許多受牽連的人類村莊, 大多已被摧毀得看不出原貌, 斷壁殘垣,煞是淒涼。
明明是巨龍的貪欲,卻讓他們來承擔後果。季念雲心軟,見不得苦難, 總是哀歎:“龍犯下的罪孽,總有一天要償還。”
季淳安慰她:“等阿姐成了領袖就好了,到時候我們再幫他們重建家園。”
父輩對人類的喜愛潛移默化影響到了姐弟倆, 作為為數不多的純血,他們在不久的將來必然要和其他幾支族群爭出高下,站到整個龍族的最高位。
季淳滿心期盼著姐姐能夠成為大權在握的那一個,不為自己的榮華富貴, 單純祈願種族間的和平。他尚不知曉爭權奪利的個中坎坷與殘忍,季念雲也不希望他為這個煩憂, 摸摸他的頭頂, 說, 好, 到時候我們一起。
家人們大多在戰爭中受了傷, 元氣大挫, 無法長時間維持龍形, 創口麵積太大不利於恢複, 隻能選擇保持人身。又是一個雨夜, 附近地勢陡峭,那個古早年代還沒修建出平坦的公路,繼續向前實在驚險,季家不得不臨時駐紮下來。
半夜季淳聽見斷續的哭聲,擔心是附近村莊遺落的孩子,忍不住冒著雨出去看。
夜色太濃稠,雨幕又過於阻擋視線,路還泥濘不堪,季淳一個沒注意,腳下一滑,順著山坡滾落下去。
*
季淳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幸福的、無憂無慮的幼年,夢見第一次掌握化人形的技巧後父母的欣喜,夢見和平年代跟在姐姐後麵振翅領略過的湖光山色。
在飛到湖泊中央時,驀地鑽出巨大的水柱,纏住了他的雙翼。季淳慌亂地左搖右擺躲避,生生把自己晃醒了。
他睜開眼,發現那不是什麼水柱,而是有人正用小桶往他臉上潑水。
世代貴族的季家少爺哪兒經受過這種不禮貌的待遇,他嚇了一跳要站起來,猛地感受到腳踝處針紮似的刺痛,又跌了回去。
那人扶住他,季淳這才看清,罪魁禍首是個男孩兒,十五六歲模樣,嗅不到半點野獸的氣息,應當是個純正的人類。
季淳轉頭瞅了瞅,自己在一個落魄的草屋裡,屋頂漏風也漏雨,幾個器皿依次排開接水,包括剛才用來潑他的那個;沒有床,隻有濕乎乎的草垛,勉強能稱之為桌子的台麵上放了幾塊乾糧,都快發黴了。
駐紮之前季念雲特意派人查看過這個他們歇腳的村莊,人類幾乎絕跡。小孩兒大概是被遺忘的,還挺堅強,如此險惡的環境都活了下來。
雖然不確定先前的哭聲是不是男孩發出來的,好歹季淳達到了此行的目的———救人———儘管眼下看起來比較像自己被救。
“謝謝你。”他很真誠。要不是這孩子把自己拖回來,黑漆漆的夜,誰也不會發現他不見了,多半還躺在哪兒人事不省,得等到天亮。堂堂純血不至於死在一場雨裡,也很難受不是。
男孩繃著張臟兮兮的小臉,眼睛黑沉沉地望著他,並不說話。
*
既然能救他這個陌生人一命,總歸是沒有敵意、且善良的好孩子。季淳有耐心:“你叫什麼名字?”
“……”
“隻有你在這裡嗎?爸爸媽媽呢?”
“……”挺好看的小孩子,竟然是個啞巴。季淳惋惜,伸手想像姐姐對自己一樣摸摸他的頭發,卻被小少年偏頭躲開了。
季淳從小活在萬眾寵愛中,他性格好,身份尊崇,是真正的小王子,想跪著親吻他手背的龍排成長隊,還是頭一回遇到這麼抗拒他的親近的。
不過母親和姐姐都教導過他,要尊重個體差異,季淳收起小小的傷心,打算起來看看外麵的雨勢,他還得想辦法帶這孩子走呢。
小少爺高估了自己人形態的協調能力,剛剛單腳跳了兩步,重心不穩向前栽去,眼看就要和坑坑窪窪的地麵來個親密接觸,男孩一把把他扯回來。
年齡不大,力氣還不小。
少年把他摁在床上,不高興地扔下兩個字:“彆、動。”
季淳沒注意到他逾越的姿勢,吃驚道:“你會說話呀?”
“……”
“所以你叫什麼名字?”
“澤。”
“如果你也想知道,我叫季淳。”季淳順嘴喊道,“阿澤。”
交換名字是建立羈絆的第一步,夢想是普度眾生的季淳小少爺露出滿意的微笑來。男孩因他那毫無陰霾的清澈笑容怔忪片刻,扭過頭去。
季淳沒留意到小孩敏感的心事,坐起來,用指腹蹭了蹭少年眉骨上的泥屑:“這裡也不好生活,等雨停了,你就跟我走吧,好嗎?會有人找到我們的,我保證。”更何況以龍強大的自愈能力,腳踝那點扭傷睡一覺就能好,他大可以抓著小孩兒飛回去。
男孩望著季淳,後者的眼睛是很淺的金色,剔透如寶石。
走個路都能從坡上滾下來,少年其實不是很相信他。但自己的確被困在這裡太久了,幾塊乾糧是最後的儲備,與其僵持到山窮水儘,不如賭一把。
雨夜裡突然闖進他生命的青年,好像成了他和世界唯一的聯係。
*
他們運氣很好,第二天雨就停了,巨龍的嗅覺敏銳,發現小少爺失蹤後,很快就有下人找到這裡,把兩人一起帶了回去。
季念雲這一路上拾拾撿撿的人類也不少,能幫則幫,帶到安全處再放下。唯獨這一回,季淳單獨找到她,央求道,能不能收養阿澤?
季念雲疑惑:“為什麼?”之前也不是沒帶過這麼大的孩子,還有更小的,為什麼單單要收養這一個?
季淳遲疑:“我也不清楚。”
不是敷衍,他是真的說不上來。或許是阿澤救了他一命,或許第一眼小少年就和旁人不同,儘管才相處短短幾日,他希望這個孩子以後也能待在自己身邊,而不是一站路就離開。
季念雲見弟弟糾結不已,微微笑:“好啦,我們小淳難得提一次要求,又不是麻煩事,當然要滿足。”
季淳人形的樣貌也就二十歲,和阿澤看起來年紀相仿,能玩到一塊去。父母走得早,季念雲自己太忙,季淳再怎麼懂事,她也一直希望有個人能陪陪弟弟。曾經打算安排家族裡的孩子跟著服侍他,後來種種原因沒達成。
沒想到陰差陽錯,在這兒荒山野嶺的撿到一個。
季淳還沒到要隱藏和收斂情緒的年紀,什麼都寫在眼裡,欣喜道:“謝謝阿姐!”
他回去把這個好消息分享給少年,還給他改了個正式的名字,季霖澤,願他如甘霖福澤,願萬物迎來新生。
擁有了新名字和新身份的少年不再需要和仆從們一樣叫他少爺,怎麼稱呼,還得好好想想。
季淳湊近端詳他:“要是我阿姐結了婚有孩子,也該像你這麼大了———要不然,你就叫我舅舅吧,怎麼樣?”
“不要。”
“為什麼?”
莫名其妙就被占了輩分上的便宜,小孩不肯理睬。
季淳難掩失落。阿姐忙於家族大事,一直沒能婚配,沒有子嗣,他的確想要把少年當成沒有血緣關係的小外甥來看待。
隻可惜,往後七百年,都沒聽他叫過一次小舅。
*
十幾歲的男孩子長得非常快,沒兩年季霖澤的個子就已經超過了季淳。
巨龍的戰爭可不像人類那樣以年為單位計算,少則數十年,多則幾百年,收養季霖澤後的幾年季家仍舊輾轉於各地,尋找新的家鄉。
龍類各方麵身體素質都遠超過人類,還是有一個弱點,就是在不熟悉化形的情況下,人身的他們肢體協調度下降,麵對龍形敵人的極速時難以躲閃。
那像一個慢動作,季淳想。在季霖澤撲過來為他擋下敵人的埋伏時,周遭所有色彩都褪去,世界變得格外沉重且緩慢,隻有人類湧出的鮮血驚心動魄,好似為黑白畫像塗抹上高光。
竟然明目張膽攻擊貴族,這是何等的膽大包天!立刻有仆從撲向敵軍,但季淳已經什麼都聽不到了。
他幾乎要被如此刺目的紅紮傷,雙手顫抖得不成樣子:“霖澤……霖澤!!你看著我,不要閉上眼!”
男孩———不,已經有了成年人的輪廓了,青年躺在他懷裡,因痛楚緊緊蹙著眉。他胸口破了一個大洞,血液浸透了衣衫,連話都說不了,目光逐漸渙散,努力用口型安慰他:「沒事。」
光彩在那雙漆黑的眸子中一點點黯淡下去,季淳握住他的手,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感受到人類溫暖而鮮活的生命在掌心中流失,他想說什麼,想要哭泣,可木偶似的做不出任何反應,心臟仿佛跟他一起停止了跳動。
季霖澤的呼吸從急促到平緩,再到完全消失,不過短短幾分鐘。
“少爺……”旁邊有人看不下去了,喚出稱謂後又哽住,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麼。
季淳像受到刺激似的突然起身,瞳孔失焦:“阿姐……我姐姐在哪裡!”
*
季念雲的記憶中,弟弟長到三百歲,從來沒有如此激動、失措的時候。
他早熟聰慧,沉靜如水,舉手投足間都是大家公子的風範,從不抱怨,反而總想著為自己和父母分憂。
然而現在自己麵前這個眼眶通紅、頭發蓬亂的季淳,更像年輕龍該有的樣子……
“姐姐……救救他吧……”季淳顫聲道,“我不能、不能看著他死去。救救他吧?”
季念雲也很喜歡那個懂事的孩子,但人死不能複生,就算是她也無力回天:“且不說現在的條件找不到人類醫生,就算醫生、設備、環境一個不缺,也必須要在他尚有一口氣時才能救回。現在他的心臟都停止跳動了,實在是……”
“還有彆的辦法。”季淳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眼神像換了一個人,“一定有彆的辦法,對吧?姐姐,我看過——”
季念雲臉色猛地一變:“你怎麼知道!”
季淳跪坐在她麵前:“對不起,有一次掃除,我……沒忍住翻了。”
那本禁書連父母都不知道存在,是她很少的時候奶奶傳給她的。上麵流傳著絕對秘密的方法,關於……如何將人類轉化成龍。
「原料」非常特殊,用一種名為「虯」的近龍形生物的骨製成。虯數百年才會孵化出一隻,往往在極凶險之地,或許到死都不會被發現。
家大業大的季家,恰好就有這麼一根骨。她一直保留著,不為使用,隻怕流入奸人之手。
——虯骨轉化人類,九死一生是小事,更大的風險在於,就算複活,也不一定是龍,有可能是無法控製的怪物。
季辭嗓音顫抖:“我會承擔所有後果……如果他醒來,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他,我會……”他哽咽了,隨即堅定道,“我會親手了結。”
季念雲看著他傷心欲絕的神情,終究是心軟了。
此刻的季淳哪裡能料到,自己的一意孤行,日後間接害死了姐姐。若季念雲沒有用虯骨轉化季霖澤,斯科特也不會知曉,後來的一切衝突,都能避免。
就算是食物鏈頂峰、強盛足以呼風喚雨的龍,也沒有回溯時間的能力。他是大家長,不能為自己做過的任何決定後悔。
哪怕選擇題的每一項,都叫人如此痛徹心扉。
*
七百年後的某一日。
季霖澤下樓時,季辭正坐在季越彭旁邊看他寫歌,時不時對旋律進行點評,雖然不太懂樂理知識,但是臉上崇拜的表情很專業。
兩個年輕人聽見他的動靜,一齊轉過頭打招呼:“大哥早上好。”
“嗯。吃過早飯了?”
季越彭被他揍得多了,一般不會主動搭話,是季辭回答的:“吃過啦,大哥要過來一起聽嗎?”
“不了,你陪他吧,我要出去一趟,跟廚房說今天不用做我的份。”
“好,大哥路上小心。”
季辭答得乖巧。他今天穿的是淺藍色襯衫,外麵套了件奶白的羊絨衫,襯得整個人乾淨又柔軟。
人類來到季家時還是個小嬰兒,路不會走,話不會說,成天哭得鼻子冒泡。在幾個龍類的嗬護下一天天長大,直到現在的十六歲,漸漸有了成熟的邊角。
季霖澤看見他,總會想起年少時與季淳驚豔的初遇。
作為純正的、基因天注定的人類,和可以隨意更改人形外貌的龍類,季辭與季淳的長相並不相像。也許是因為季淳親手養出來的,小孩兒和他有著如出一轍的淡定,和一些其他相似的氣質。
隻不過小辭會喊一聲大哥,有敬畏,也有毫不遲疑的依賴;那個人則微笑著喚他,霖澤,挾著穿透漫長歲月後的寧靜與信任。
季霖澤要做家族產業,打理很多公司,很忙,沒什麼空閒時間,也並不喜歡小孩子。唯獨崽崽是個例外。他願意幫著季淳把小小的人類撫養長大,希望崽崽能給季淳帶來快樂。
坐進車時季霖澤抑住西裝的褶皺,下意識隔著布料碰一碰肋骨。那裡不是他自己的,而是虯的。骨經過痛得仿佛靈魂和軀體重組無數次的融合,順利移植進了他的體內,生長了幾個世紀,雨打風吹,四季輪回,早就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而他的生命,是季淳給予的。他將對他效忠一生。
第119章 前世情人3
◎當初你為什麼送走我◎
後來, 當許遊出發時,在回想起季淳說過的話之前,倒是先記起了季悅梔和季越彭聽完故事後震驚萬分的臉色。
同為S級, 和季淳相比,這兩位實在太年輕, 沒經曆過風雨, 從小到大都被寵著,性子也直,什麼心情都寫在臉上。
他們當然早就知道季霖澤並非季家血脈,而是被季淳收養的。但這並不會動搖他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
可誰能想到, 敬重的大哥,曾經竟然是個徹頭徹尾的人類?!
瞥過小輩們精彩的神情,季淳道:“無論是秘密養著虯、留著虯骨, 還是私自將人類轉化成同族,都是絕對、絕對不被允許的。救過霖澤之後,一直怕被發現,後來家姐同斯科特·埃隆交換了護心之鱗, 對方隻知虯能夠提高龍的血液純度,不知其他;再後來家姐離世, 我以為這件事從此會被我和霖澤帶進墳墓, 誰能想到……”
誰能想到, 幾百年後, 因果更替輪回, 又一次收養了人類, 又一次親眼看著他死亡, 又一次需要虯來起死回生, 扭轉命運。
許遊嗓音沙啞又顫栗:“為什麼要瞞……”
他說不下去了。
季辭的保密對象並不僅僅他一個, 準確來說,小辭四年來都在獨自研究,沒向包括季淳在內的任何人求教。或許人類自己都沒想過,如此離奇的想法,真的有可能做到;在此之前,季淳也不曉得小孩兒有過這種想法。
人類意外踏上了正確的道路,無數個巧合組成了命定的必然。
“在知道崽崽的「秘密」之後,我當然希望幫他完成這個心願。但我不能告訴你,因為這種事情九死一生,不,他需要先死一遍。當年在救霖澤之前,我也無法預料後果,甚至已經做好了若他不是他,我就親自殺了他的準備。崽崽不認為你會願意放他去嘗試這種辦法,所以才要我保密。”
季辭料想得沒錯,許遊寧可選擇他隻能陪自己七八十年,也不會為了縹緲的可能性,讓他賭下一刻生命終結。
“當然,這件事是他留下的後手,在秘境森林裡崽崽沒有主觀意願去「自殺」,你大可放心,也無須愧疚沒有保護好他。隻是一種……陰差陽錯。”
“陰差陽錯……嗎……”許遊低著頭喃喃。
見年輕的那一個如此失魂落魄,季淳輕歎,崽崽身上背負的與你有關的命運,又何止這一樁呢?
已被埋藏二十多年、更加荒誕的秘密,還是等當事人親自來告知吧。
“崽崽和霖澤當年的情況還是有所不同的,所以他需要的不僅是虯骨。”季淳說,“我能替他搜集來彆的,但虯骨———隻有你能找到。”
*
極地,冰川之下。
少年赤/.shen./裸./Ti蜷縮於幾十米的厚厚冰層底,蒼白得和冰塊同一個顏色。他好似感覺不到冷,睜著眼睛望著麵前一大群磷蝦遊過,卷起淡紅色的風暴。旁邊噗通一聲,跳進來一隻企鵝,岸上毛茸茸的身體現在油光水滑,箭一樣向著魚群彈射而去。遠處好似有鯨的嗚咽。
極地的生物是他從前不曾見過的,有意思得很。他不需要進食也不需要睡眠,每天做個觀眾。
在這兒呆久了,似乎呼吸和血液都被冰凍住,生命失去溫度,變得綿長。
龍是火屬性的生物,虯是它們的近親,同樣不愛冰冷。他卻在這裡找到了久違的平靜。
他外表是個十八、十九歲的少年,實際上來到這個世界也才三年。但這三年裡他經曆了彆人三十年、三百年都不可能有的動蕩,從名字的變遷就能看出來。
他不止一個名字。
一開始,在那座鬱鬱蔥蔥的奇幻森林裡,在高大的、直插雲霄的豌豆藤綿亙千百裡的根莖中,在暗無天日鮮少有人造訪的那些年,他叫做「那顆蛋」。
敬畏的,驚恐的,充滿了各種猜測。他好似不祥之物,無人膽敢靠近半步。
後來,光出現了,三個從未見過的兩腳直立、無毛無羽的生物打開那扇門,其中最沉靜的那個將他抱在懷中。
Ma,他想。Ma是什麼?他不知道。隻覺得這個人,就應當被稱作Ma。
Ma帶走了他,說,就叫簌簌吧。
他有了第一個正兒八經的名字,簌簌。讀起來沙沙作響,像春天萬物抽長的聲息,夏夜篝火配合著舞蹈的歡快鼓點,秋天自由自在的落葉,冬天輕飄飄墜下的雪花。
他以為那就是家,然而很快他也不再是簌簌。
海藍色雙眸的男人從天而降,握住他冰涼的小手,將哭泣的幼崽帶回富麗堂皇的莊園重新飼養,用哀傷的先知為他命名,叫做耶利米。
他還有了姓氏,赫定。他不再是季家的小簌簌,而是耶利米·赫定。
現在,他連耶利米都不是了。
沒有名字,就沒有歸屬。
他是誰呢?有人知道嗎?有沒有人能告訴他?
裡三層外三層的蝦群不回答,嬉戲的企鵝沒理他,鯨群又遠了,沉默的海水也不曉得。唯獨冰原仍在,囚住他稚嫩的、還未發芽就已死去的心。
*
少年感到無趣,難得閉上眼睛睡了覺,卻翻來覆去做著噩夢。
一會兒夢到季辭和許遊,一會兒是埃隆。他們把他抱在懷中疼惜地哄,築好甜蜜安全的夢;又突然伸出雙手扼住他的喉嚨,要他頃刻灰飛煙滅。
他猛地醒來,失魂落魄地望著四周無情的冰川,意識到世界上最愛他的人都已經離開了自己———徹底的。
他們都死了。再也沒有人會愛他。
好冷。
有沒有人救救他?
誰———誰來救救他———
喀嚓。
向來紋絲不動的冰層忽然出現了裂縫。就像他當初誕生於世一樣,紋路之中,新的命運降臨。
冰山下麵是很黑的,不透光,這時候突兀出現亮,刺得他眼睛酸痛。可惜在海裡是不能流淚的。
少年費勁地睜開眼,看清來客後愣住了。
“爸爸……”
將他推下懸崖的人,如今又在層疊的凍點之下握住他的雙手。
水裡不能掉眼淚,幸好,也不能說話。所以他的心聲,不會泄露給任何人。
*
身為一頭巨龍,許遊對於進入冰原這件事簡直是全身心的抗拒,去一趟能要了半截命。但沒辦法,為了他的寶貝兒,天上下刀子也得敞開懷抱接著。
現在許遊窩在嚴嚴實實的科考站房子裡(沒錯,這群精英人類哪裡想得到,領頭的那一個也是龍類),恨不得把所有防寒服都穿身上,才能緩解剛才深入零下幾十度海水和冰層的錐心之寒。
對麵的小少年卻隻披著薄毯,連件衣服都沒,抱著茶杯,熱氣嫋嫋上升,在眼前旋散開來。許遊看不見他的表情。
人類的皮膚在凍傷後會顯出血管的紅,但虯不一樣,虯變得……透明。好像隨時都會消失。
少年被「打撈」出冰山後就一直緘默,低著頭發呆,目光失焦。許遊耐心地等待,並不急著告知來意,也不忍心說,我救你,是為了要你的命。
他們的關係實際上處於非常尷尬的位置。
一切的最開始,簌簌的到來是為了用銀焰花救許遊;
後來龍崽出生,一大一小對彼此的感情,都是以季辭為中轉站的愛屋及烏;
季辭出了事,許遊在掙紮後選擇用簌簌去交換;
現在,仍舊因為季辭,他再尋了個底朝天,找到躲在這裡的虯,要他的骨去救季辭。
許遊六百多歲了,謹小慎微,沒給自己留下過後代,也是頭一回做父親。他當然清楚自己做得非常不好,值得一個負麵典型。可已成定局,更改不了。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還會那樣做。
*
“爸爸……”少年悄聲開口,顫巍巍的,被冰水浣出一層同真實年齡相符的稚嫩與委屈,“當初為什麼要送走我?”
饒是許遊,在被問到這個問題也鼻頭一酸。
是啊,為什麼呢。
因為他愛的隻有季辭,其他所有人都不重要。
然而這句話可以在所有人麵前毫不遲疑、堅定地說出,除了被這份百分之百愛意所犧牲掉的無辜的孩子麵前。
許遊沉聲道:“原本打算把小辭送到家後,我就返回去救你。那時候埃隆還沒多大本事,我自己估量沒問題。但後來出了些差錯,而且他對你也很……”
不用他說,少年也知道後一位監護人對自己有多好。他們是兩株暗夜滋長的藤蔓,是彼此賴以生存的養分,隻有互相倚靠才能活下去。
許遊正是發現了他們這種特殊到有幾分變態的依存關係,才判定簌簌,不,那時已經是耶利米了,不再適合跟自己回去。
“要恨就恨我吧,你不要怪小辭。”許遊說,“他沒有同意———他根本不知道,我會把你送給埃隆,也一直堅持讓我帶你回來。他很愛你,真的。他從來沒有要放棄你。”
突如其來的剖白擊穿了孩子的心,少年揚起臉,淚珠撲簌簌掉下來:“可我……我傷害了他……傷害了你們……”
他仍能記得當日從月亮下帶走城堡裡的季辭,後者毫無抵抗之意的順從;記得他要與自己同歸於儘時的視死如歸。
在那哀傷的神色之下,仿還是能看到當初那個因為思念媽媽而哭泣的小男孩。許遊心痛難當,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耶利米不是季辭,他做不了什麼,除了走過去在他的頭頂輕輕摸了摸,像在對一個很年幼、很年幼的小孩子。
也的確是。
畢竟也是見識過大風大浪的,耶利米很快調整過來情緒,吸了吸鼻子抬起胳膊擦掉眼淚,再開口已經冷靜了下來:“爸爸,你說吧,要我做什麼,我都會答應你,隻要能救媽媽。”
真到這個時刻,許遊反而更加難以啟齒:“是有辦法。”
小孩眼睛一亮。
“也唯獨你做得到。”
*
所謂虯骨,並非想象中由有機無機物組成的骨頭,甚至連形狀都和傳統定義中的骨頭毫無關係。如果要一個形象的描述,它更像一顆心臟。
透明的,玲瓏的,不含任何雜質的心臟,被淡淡的光暈所包裹,即便脫離了原主,依舊倔強地跳動著,顯出勃勃生機。
許遊有點兒不敢觸碰,遲疑道:“你把這個給我,會死嗎?”
少年淺淺一笑:“放心吧,爸爸,它不是我的心臟,有點兒像是不是?但它不是的,它是我的肋骨。”他的表情有幾分落寞,“就是我再也不能飛,不能離開這裡。”
他沒有告訴許遊的是,肋骨儘管不像心臟那樣定生死,但再過幾小時後,他便會陷入沉睡,且沒有時限。也許在下一隻虯誕生時結束長眠,也許再也醒不過來。
活著,也和死了差不多。
不過沒關係,反正他對這世間也沒什麼留戀了,若這樣的付出能換回季辭,就當是他對母親的贖罪。
許遊的心思全在虯骨上,沒留意小孩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將玲瓏心裝起來。這是能喚回小辭的最後機會嗎?有了它,他們是否就能長相廝守?
他起身要走,又想起什麼,問少年:“你想留在這裡幫他們做做事情嗎?領頭的那個是A級,很好說話。其他人類也不難相處,你在這兒,他們……”
少年搖搖頭。
他此刻是如此迫切地想要回到冰川和寒流中,遠離一切需要同情感打交道的地方。極寒比人心更好適應。
許遊望著他堅定的神色,想起自己那位在岩洞裡「歸一」的祖母。每條龍性格不同,最終選擇的方式也大相徑庭。有人想延年益壽,長生不老,有人想就此止步。
他不會去乾涉彆人,哪怕曾經是自己的孩子。
許遊點點頭。他們一同走出溫暖的房間。
*
冰原上的暴風雪開始了,沒有人類會注意窗外,許遊借著雪的遮蔽回到龍身,受風麵積比人身大得多,更冷。
低頭看見少年小小的一個,雪白雪白的,陷在更加素淨的雪地上,用力地衝他揮揮手:“爸爸,我很愛你們……對不起……”
巨龍的喉嚨中湧動著一些挽歌似的感歎:“抱歉,我們也……”
兩聲遲來的歉意,已經沒有了意義。
巨龍飛遠了,金色的光點逐漸消失在極夜到來前的天際。黑暗從視野的邊界簾布一樣慢慢遮過來,很快,這片凍原將迎來長達數月的永恒夜晚。
少年轉過身,赤著腳踩在雪上,一步步向著結了冰的深藍大海走去。
水沒過腳踝,然後是小腿,然後是失去了肋骨空落落的地方,再是脖頸、嘴唇、眼睛,直到冰凍的海水將他完全淹沒。
少年隨著魚群的方向遊向先前藏身的冰層,意識越來越模糊,好似下一秒將與漫無邊際的冰川融為一體。
他不再是簌簌,也不是耶利米。他是他自己。
沒有名字就沒有歸屬。他不欠任何人。
他終於自由了。
第120章 前世情人4
◎世上有太多愛他的人◎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長, 龍不喜歡寒冬,早早期盼著春的到來。好不容易等到氣溫升高的一天,季悅梔卻從早上起來就一直心神不寧, 完全沒了化化妝出去踏青拍照的興致。
她拉開窗簾,望著外麵悠悠的藍天白雲, 卻隻想歎氣。
也是, 他們家最疼愛的崽崽已經昏迷———她不願用彆的詞———一個月了,自然做什麼事兒都提不起勁。
前半個月她跟著小舅、弟弟跑遍各地去搜集那些珍貴的材料,儘管受過挫折,好歹結局圓滿。後半個月許遊負責去尋找最後缺失的虯骨, 至今杳無音訊。
虯在當天逃出秘境森林後仿佛人間蒸發,沒有丁點痕跡。儘管季悅梔清楚許遊去找它、包括與它交涉拿回虯骨必然辛苦,還是忍不住怪罪:他們那麼多東西都能在半個月裡找全, 姓許的隻要找一樣,怎麼這麼拖遝?
季悅梔打算拉上窗簾再回床上睡一覺,就在此刻,眼尖的她忽然捕捉到天際出現的金色光點, 因為過於遙遠而小得像個米粒,可就這麼一點兒, 還是讓她的心臟感到共鳴似的跳了跳。
她猛地感應到了什麼。
平日裡最注重美貌的S級顧不得形象, 頂著蓬亂的頭發、鞋都來不及穿, 匆匆衝出房門, 邊跑邊喊:“老許回來了!老許, 是老許回來了!”
仆從們聽見小姐的聲音, 紛紛欣喜:“小少爺等著的靈丹妙藥, 是不是終於有了?”
季悅梔本想下樓去門口迎接, 想了想乾脆直接去季辭的房間, 反正許遊待會兒也得直奔這裡。一進門才看到除了自己其他人早就到齊了,嗔怪道:“你們怎麼都不叫我?”
季越彭揶揄:“你睡得像豬一樣,哪好意思打擾。”
她那向來瀟灑不羈的親弟弟,前段時間也因同樣的理由悶悶不樂,現在都重新有心思開玩笑了,接下來一定會是好消息。她充滿期待。
*
許遊推門進來,看見的就是全家人都等著的大陣仗。上到家主、來客,下到仆人,塞得滿滿當當,幾乎站不下。
他剛才還在納悶怎麼其他地方空空蕩蕩的,原來都在這兒等著呢。
所有人齊刷刷看向他,眼睛裡寫著同一句話:找到了嗎?
他花了半個月的時間上刀山下火海踏破所有能去的地方,風塵仆仆,滿身疲憊,卻連口水都舍不得喝,點點頭解開外套,小心翼翼從裡麵捧出特製的盒子。
匣子打開,骨出現在眾人眼前,果然符合它世間最奢侈的名頭,玲瓏剔透,不染塵埃,不似凡物。
“就是這個?”
“看起來也不像骨頭啊。”
“形狀不是顆心臟麼,真的是它?”
“這……這要怎麼用啊……”
眾人竊竊私語,都有些不可思議。唯有曾見過虯骨的季淳眼神感慨,又帶點兒懷念,陷進千百年前的遙遠回憶。
許遊一語點醒眾人:“開始吧?”
季淳做了個手勢,示意多餘的人離開,隻留下自己、許遊和醫護人員。
許遊捧著匣子來到季辭床邊,半個月沒見,人類沒什麼變化,除了臉龐沒有一絲血色、也感知不到呼吸以外,和平日裡安穩的睡顏差不多。
他也不顧忌長輩在,在那片淺色的唇上印了一個吻:“我回來了,寶貝。”
很快,你就要再次回到我身邊了吧?
*
虯骨給了醫生後,他才有空打量季辭的身邊,先前的花與燭台已經撤下了,取而代之的先前研究清單上列出的材料。
許遊這才知曉,那方盛著季辭的翡翠台不僅是為了好看,更因為其中附著著可以將人體已然休克的器官「保鮮」的特殊物質。
果然,在季辭預感到今後自己會有危險、並坦誠地告知季淳後,後者就做好了百密無一疏的準備。
當初憤怒於季家設計將小辭推入「圈套」的許遊,如今卻慚愧於自己什麼忙都沒幫上了。
——好在,他填上了最關鍵的一環,帶回簌簌最純淨的期盼。
這個醫生團隊是季家禦用了幾百年的,尤其是主刀的那個,季淳信任他,許遊也不會懷疑醫術的高明。
然而這場「手術」畢竟包含了起死回生和異種這兩個和天方夜譚無異的環節,絕不是輕輕鬆鬆幾小時就能結束的。
按照季淳當年的回憶,那將是個非常殘酷的過程,要將人類的心臟徹底打碎,替換成虯的骨,這個過程不僅需要極高的醫術、精確度,還得季辭自身身體不排斥———這個完全就是運氣成分了。
賭他與虯有沒有呼應,賭他的求生意誌強不強,賭他做了那麼多年的努力,是不是真的如此想要以龍的身份重生、從此長久地與愛人、家人相伴。
就算是最好的醫生也不能保證完全成功,季淳理解。不過他還是叮囑:“要想辦法降低風險,崽崽原本就情況危急,經不起折騰。”
主刀醫生嚴肅道:“我以生命起誓,一定儘全力救治小少爺。”
他的命是季家救回來的,想要報恩,最好的機會無疑是現在。
許遊最後一次看了眼季辭,眼神滿含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無垠眷戀,然後跟著季淳離開,把空間交給專業人士。
*
手術進行了整整一個星期,醫生們沒喝一口水,沒吃一口飯,也沒有一秒合眼。好在他們都是龍,這點兒體能消耗雖然累,但撐得住。外麵的人也沒動過,在門口靜靜地守了一周,仿佛沉默的雕塑。
第二個星期清晨灑進第一縷晨光,季辭房間的門打開了,掛著倆濃重黑眼圈的主刀醫生出來,聲音沙啞:“手術成功了。”
季越彭腿一軟,癱在了地上。季悅梔也忍不住流淚。老婦人模樣的仆從捂著心口,念念有詞感恩著龍靈保佑,念雲小姐保佑。
許遊看他嘴唇張張合合,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生怕是幻覺。
幸好季淳還算冷靜:“那崽崽……”
醫生糾結地擰起眉心:“我可以確保虯骨已經在小少爺的身體裡正常運轉,或者說,成功地替代了心臟的職能。但他並沒有醒———這是第二場馬拉鬆。抱歉,先生,這個我做不了什麼。”
許遊聽得心一沉,果然,還沒有完。
醫生太累了,副手來替他補全:“在等小少爺蘇醒的過程中,還需要一種東西,或者說一種能量,能夠像培養液一樣保護他的心臟———新生的,還沒完全適應,太脆弱了。”
季霖澤提議:“我們的?”
副手搖搖頭:“他現在還在轉化過程中,龍的力量過於刺激了。需要更加溫和的,而且,最好能長久地守護。”
眾人思索起來。
如果……有什麼力量,可以像流水一樣溫和且涓涓不斷……
許遊想到了。
*
短短幾年,許遊數不清這是自己第多少次光臨秘境森林。不過這次他沒有深入,隻是在交界的邊緣等待。
很快,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出現在迷霧中。
如同巨龍進不去一樣,原住民也不能離開森林邊界,比外世界的物種進入更嚴格。因為季辭的事,許遊對森林玄妙之處的調查耽擱了,還沒弄明白它形成的原因,以及那個為什麼伊迪絲可以在裡麵自由呼吸的未解之謎。他想著,等季辭醒來以後,再帶他一起來。
他們還有好多好多事情要一起做,共同探尋世界的美妙。
小花妖看起來好像長大了一點兒,雖然外世界過了一個多月了,但對他來說,驚心動魄的一切不過發生在昨天,季辭柔弱的身體從空中被拋下,也就是不久前的事。那一幕令年幼的他永生難忘。
他扁扁嘴,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叔叔,你一定要救哥哥。”
許遊的外表其實和季辭已經差不了多少歲了,沒在意稱呼上的區彆待遇,摸摸他的腦袋,想起還是個小孩子形態的簌簌來,然後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溫柔:“我會的。”
阿爾瑟一邊的藤蔓拉住小花妖的手,從身後抽長出另一根,纏著半透明的長頸瓶,裡麵流動著淺綠色的光芒,圍著一個軸心無規則旋轉,仔細打量好似還裹著金粉,閃閃發光,非常漂亮。
少女將瓶子遞過來:“許先生,這些樹靈是從最新抽出的嫩芽中汲取的,雖然看起來很少,但若是放進心臟裡,至少可以有三年的保護。如果不夠,你隨時再來,森林感謝您和您的伴侶做出的一切,隻要你們有需要,我們隨時都在。”
“謝謝。”
許遊揣起樹靈的瓶子,觸感跟裝虯骨的匣子有點兒像。他好像最近總在尋寶。
他轉身向外世界走去,聽見阿爾瑟在身後輕聲祈禱著什麼。那是森林的語言,他聽不明白,卻又好像理解了。
【萬物之母在上,請保佑他……】
請保佑奇跡。
*
等回到城堡,又多了兩個新來客:寧延年和小溫。
許久不見,人類的孩子們長大了很多。原本總是懵懂莽撞的寧延年褪去了青澀,沉穩不少;已是炙手可熱的影視新星的小溫更是亭亭玉立,頗有些當年季悅梔豔光四射的影子。
他們陪著季辭,從進入人類社會開始,完成第一份僅僅遵循人類法則的社交,幫助他不忘記自己的本源,不被世界隔絕,是他身邊最純粹的「人」。意義非比尋常。
孩子們顯然哭過,眼睛紅彤彤的,像兩隻身陷狼窩的小兔子。寧延年從小就崇拜許遊,這時候最熟悉的龍回來,抽抽搭搭:“許叔叔,小辭他真的還能……”
許遊現在其實沒什麼心情哄孩子,不過畢竟是季辭的好朋友,總不能怠慢,還是耐下性子:“所有藥都找到了,給他時間,一定會回來。”
他把長頸瓶拿給醫生,後者欣喜地上了樓。
女孩子心細,察覺出許遊的疲憊,勸同伴:“咱們看了就回去吧,彆打擾。”
寧延年吸吸鼻子:“哦……”
許遊送人出門,看著孩子們坐進車裡又降下車窗百般不舍,反過來安慰他們:“小辭很快就會醒的,相信我,好嗎?”他眨眨眼,“等他醒了,我請你們到我遊樂園裡開派對,怎麼樣?”
二十幾年前S.O.T.開了第一家遊樂園,成為他和季小辭關係緩和的轉折點;二十年後,S.O.T.的遊樂園開了多個連鎖,遍布全球,營收甚至超出主業。
寧延年安下心來———這是他們的承諾。許遊從不失約,他知道的。
車載著人類淡出視線。
許遊在早春和煦的空氣中呼出一口氣,轉身走向季辭的房間。
季家的龍們,簌簌,阿爾瑟,小花妖,寧延年,小溫……他們都在儘力給予,隻要季辭能平安。
這世界上有太多太多愛著他的人,季辭不舍得、也絕不會離開他們。許遊有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