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0(2 / 2)

說是晚餐,其實?也沒什麼需要?特彆料理的,不過?是把蔬果洗一洗掰一掰,再給麥小麼榨汁。

他們?開門?邀請兩人進來後,不善言辭的少年?靦腆笑了笑,回去接著弄水果,昆特則負責接待。兩人的分工一向明確。

昆特抱著麥小麼,小嬰兒明亮的眼睛望著來客,很想說話,可惜還不會說話,吐出一個泡泡來。

秦叔對這個第一次見的異族幼崽從開始的敵意到現在的喜愛,隻?經曆了他們?救回秦加的轉變。

他逗著小孩兒,感受著崽崽皮膚上不同於喪屍的柔軟和溫暖,有幾分說不上來的悵然。

胡蘇姆也好,整個北極星也罷,這顆枯萎的星球上再也不會誕生新生命了。

秦加從進來開始就沒說話,在他們?跟前杵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捏了捏拳頭?走到麥汀汀旁邊。

昆特還得和鎮長說話,眼神不住往那邊瞟,小美人見秦加過?來,有幾分驚訝,藍眼睛裡漾著靜謐的水光。

昆特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見秦加像個狗尾巴似的跟著麥汀汀轉,心裡煩得不行。

好好的又?給自己弄出個情敵來,連看見秦加那張俊臉都嫌晦氣。

可是沒辦法,秦加畢竟是鎮長的兒子,又?在整個小鎮都很受歡迎,怎麼也避不開。

“用不著跟那傻小子置氣。”秦叔也瞥向那邊,“你們?也不會在這裡待太久吧。”

昆特一驚:“啊?我們?是不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秦叔搖搖頭?:“不是我要?趕你們?走,而?是你……或者說,那個孩子,總會離開的。”

“您是什麼意思?”

“他看起來就不屬於這裡。我不是說胡蘇姆,我是說,北極星。”秦叔道,“其實?你也很清楚,對吧,他一看就是世家大族的孩子。或許,是那裡的人。”他做了個向上指的手?勢。

昆特有些不服氣:“就算是上象限的人,就算……就算是第一第二帝國?的人,那也有平民嘛,怎麼就能?確定他是很有身份的人?”

鎮長歎了口氣:“你看過?他腰上那個家紋嗎?”

昆特一怔。

從還在烏弩部落時的粉色鬥篷,到現在的風衣,少年?外套裡麵是裸著的,這一點他早就清楚,也是為?什麼一般都不太敢看小美人脖子以下的地方。

腰……這麼私密的部位,他可不曾逾越。

“是個麥穗的形狀。他姓麥,對吧?如果真的是那個麥家……”鎮長歎息,“總有一天,會有人來把他接走的。”

昆特並不清楚上象限的事情,然而?關於麥穗和麥家不止一次聽人提起過?了,也模糊地明白是個不得了的家族。

秦叔憐愛地看了看他:“你和小加差不多年?紀,若不是末日,本該在享受戀愛吧?可是有些人,天生跟我們?就不是一個世界的。軌道偶爾的交彙,也不能?代?表什麼。你也希望那個孩子過?得更好吧?不是灰頭?土臉地東躲西藏。”

年?輕的那一個不說話了。

秦叔悠悠道:“所愛之人過?得好,才是真正的所求。儘管有時候,可能?自己已經看不見了。”

昆特哭喪著臉:“秦叔,你想得這麼透徹,是不是也經曆過?很多啊?”

中年?人笑眯眯地看著他:“也許我隻?是看過?很多。”

他的聲音低了點兒,像自言自語,“我可是要?帶領所有居民過?很好的鎮長啊。”

昆特眨巴一下眼,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

秦叔抹了把臉,像是一同抹去憂愁的回憶,然後捏了捏小人魚的臉蛋。

小家夥乖乖待在昆特懷裡聽著他們?的交流,儘管聽不懂,仍然好奇而?專注。

“好了,年?輕人,不想難過?的東西了,我來給你說說胡蘇姆的發?展吧?”

*

“……所以啊,他就跟我說,因為?高山區的線路鋪得不好,再加上這邊經常暴雪,容易凍壞線路,所以總停電。”

秦家父子倆走後,昆特一邊吃已經料理好的蔬果,一邊把鎮長剛才講的樁樁胡蘇姆軼事都分享給麥汀汀。

雪山本來就晝短夜長,於是,為?了適應漫長的黑暗,小鎮上的人世世代?代?進化出越來越強的視力,被感染之前,眼睛就有發?光的趨勢了。

麥汀汀放下果子,小小地“哇”了一聲驚歎。

坐在懷裡的麥小麼抬頭?看看他,拍了拍小手?,大聲地跟著“麼~!”了一聲,絕對是氣氛組捧場王。

少年?回想了下秦加合秦叔的長相:“他們?看起來,不像這裡的人。”

“對。他們?原本是城市裡的人,秦叔和秦加的雙親是同事,來高山區援建來著。胡蘇姆的居民淳樸友好,他們?待了不少年?。但後來遇上了雪崩,秦加的父母遇難了,也算是因公殉職吧。秦叔收養了小加,兩人一直留在胡蘇姆,秦叔還當上了鎮長。然後病毒爆發?,再往後的事兒,也就千篇一律了。”

三口之家的成立到傾覆,說起來是寥寥幾句話,可在其中的人多背負了多少傷痛和辛苦,外人是無從探知的。

好在,他們?救回了秦加,把秦叔最後一個親人送回他身邊,讓異國?他鄉相依為?命的父子倆得以團聚。

對於夾在生死縫隙中的感染者們?而?言,已經最好的結局了。

昆特看見麥汀汀聽見秦加的經曆後低落的模樣,有些吃味,小心翼翼地打探:“你……你喜歡他嗎?”

小美人懵懵懂懂重複:“‘喜、歡’……?”

“我、我是說秦加。”昆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磕碰了起來,“你、你、你……”

“喜歡的呀。”小美人微笑著回答,並不遮掩。

這麼直白,昆特聽著更難過?了,並且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問。

果然自己還是比不上那家夥麼……

“也、喜歡你。”少年?望向他,圓圓的眼睛宛若純淨無瑕的藍寶石,不摻絲毫私欲雜質。

青年?一愣,繼而?從脖子紅到耳朵根。

其實?他懂的,小美人的“喜歡”和愛情無關,就像喜歡棘棘果,喜歡一朵花、一片雲那樣,乾淨得要?命。

然而?能?被親口說出來喜歡,他還是高興得不得了,手?腳都不知該怎麼放了。

麥汀汀沒注意到他被自己一句話點成木頭?的怪異模樣,高高舉起人魚幼崽蹭了蹭鼻尖。

“最、最喜歡崽崽啦。”

嬰兒開心地咯咯笑,奶嘴和鱗片都亮了起來。

昆特看著他們?親密無間?的互動,想著,沒關係。

小美人對自己隻?是純粹的友情也沒關係。

隻?要?能?陪在他身邊,就已經足夠。

廢土沒有任何娛樂活動,進化出意識們?的喪屍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過?飯後就該睡覺了。

和昆特道了晚安之後,麥汀汀躺在自己的床上,蓋著軟乎乎的小毯子,有點兒像回到棘棘果旁邊的樹屋裡。

懷中的麥小麼早就睡著了,吐息安穩,時不時嚶嚀一句,似乎做著什麼夢。

少年?卻有點兒睡不著,腦海中依舊回放著早些時候的畫麵。

那時候秦加走到他身邊,盯著他洗果子的動作,似乎很有掙紮。

麥汀汀知道,被阿嬤從精神空間?中抽走「一見鐘情」以後,現在的秦加對自己應該很不喜歡才對。

那為?什麼,又?一副很想和自己說話的樣子呢?

青年?沉默半晌,咬了咬牙開口:“你在做什麼?”

少年?看了看自己麵前水靈靈的果子,有些不明白,但還是耐心地解釋給他聽:“洗果果。”

“……哦。”

“嗯……”

“……好吃嗎?”

“嗯……”

“哦。”

“……”

兩人就這麼一個字一個字地蹦,還都是沒什麼意義的語氣詞。

另一邊秦叔和昆特聊得正歡,好似講到了什麼好笑的東西,兩人的笑聲夾雜著小人魚的奶聲奶氣在屋子裡飄蕩,飄到他們?這個沉默的角落,更顯尷尬。

秦加忽然上前一步。

麥汀汀下意識瑟縮了一下,過?去的他過?於柔弱無法自保,麵對想要?欺負自己的同類、尤其是人高馬大的那一群,根本沒有還手?之力,隻?能?逃。

秦加注意到他的躲避,很是沮喪。

但他還是賭上勇氣,孤注一擲地問:“那個,我……可以摸一下你的頭?發?嗎?”

小美人的頭?發?卷卷蓬蓬的,顏色那麼淺,像落著雪。

他的手?和心都癢酥酥的,好想、好想摸摸看。

少年?愣了下。

這樣的話,這樣的情形,曾經在那個同患難共生死的灰色空間?中,秦加也問過?。

那時候青年?說,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

一瞬間?他仿佛被拉回灰色天空與碧綠迷牆的圍城中,夢境與現實?的交點被模糊。

片刻後,少年?回過?神。

就像在囚籠裡的回答一樣,麥汀汀點點頭?。

秦加抬起手?,極謹慎、極輕柔地碰了碰他垂落的發?梢,接著露出一個又?想微笑又?想大哭一場的笑容,慌亂地抬眼,在接觸到麥汀汀眼神的刹那,如同觸電般猛地縮回手?。

好像有什麼東西即將衝破枷鎖,越過?他超速的假想心跳,飛出喉嚨。

謝謝。

最終,他低聲道。

對不起……

哪怕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為?何道歉。

少年?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水珠從指尖滴落,未發?一言。

……

人類的感情那樣複雜,就算成了喪屍也依舊無法抗拒心動的本能?。

隻?是這些對於白紙一樣單純的麥汀汀來說,實?在很叫他困惑。

他喜歡每一個對自己好的人,但那種喜歡是喜歡昨日的晴空,今夜的星光,喜歡一顆青翠欲滴的果果,小石子掉進湖水中的漣漪,喜歡飛鳥振翅與鳴音。

要?說有誰不太同,那就是對崽崽的喜歡更一點——不,不是一點,是多得多。

他的喜歡是百分之百的甜蜜,沒有酸澀,沒有苦楚。

所以他不會明白,愛與愛之間?又?有什麼差彆,不明白患得患失的叫做愛情——那離他過?於遙遠了。

人類千絲萬縷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離小喪屍太遠太遠了。

麥汀汀輕輕拍著小人魚的背,哄著被昆特鼾聲驚醒的幼崽重新入睡,自己也闔上眼,在困擾中慢慢睡著。

*

半夜,他們?忽然被什麼動靜驚醒。

起初以為?是窗戶沒關緊的風聲,很快,分辨出了那絕不是風能?夠產生的動靜。

粗重的、野獸一樣的喘息,在寂靜的夜中極為?可怖。

麥汀汀把麥小麼塞進背包裡,昆特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彆動,自己悄悄貓腰來到窗戶旁,向外看去。

原本晴朗的夜空聚積起成片的烏雲,在他們?的房子前,同樣巨大的陰翳背著越來越黯淡的星光投下來。

待看清那陰影是何物後,兩人驚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頭?高達兩米、極為?健碩的獅子,鬃毛在晚風中烈烈,通體?雪白,連花紋都是淺色的。

那雙獸中之王的野性雙瞳,在星光下明亮得攝人心魄。

麥汀汀在畏懼之餘,分心疑惑地想著,胡蘇姆可從來沒有大型野獸,少數民族各個武藝高強,周圍安定得很,很少有不要?命的動物來騷※擾。

這一頭?難道是從雪山上跑下來的嗎?

雪山上有雪獅,聽起來還挺合理的。

他不認得,但昆特認得。

不僅認得,還極為?恐懼,膝蓋一軟,直直跪在了地上。

“對不起……我錯了……”

青年?做出乞饒的手?勢,喃喃道歉,渾身止不住地戰栗。

在他驚懼而?哽咽的尾音中,白獅長嘯,震得大地一同顫抖,像踩一座紙房子那樣輕鬆地踏碎房子的外牆,直直撲向麥汀汀!

少年?隻?來得及把裝著小人魚的背包往外一推,便被雪獅那足足有人腦袋那麼大的肉爪按在地上,沒有半點掙脫或逃跑的餘地。

昆特傻傻地跪在那兒,看著小美人薄薄的衣衫被剛刀般的利爪輕易撕成碎片,兩種不同明暗度的純白在昏眩的夜色裡交織。

毀壞的牆垣殘屑撲簌簌墜落,彌漫的煙塵之中,無瑕的少年?被迫露出纖細的頸側,因為?疼痛和過?量的膽怯止不住顫栗,脆弱得好似一碰就碎。

無辜的美貌全然剖開坦白,暴露於最原始的、讓人不得不臣服的野性威壓麵前,畫麵極為?迷亂。

雪獅張開血盆大口。

*

赫特主?星,皇家療養院。

彆著貓咪發?卡的短發?小護士正用上有生以來最快的速度奔跑,軟底鞋踩在吸音材料的地麵上並沒有發?出噪音,可任路過?的誰看到都仿佛能?看見她腳下生風,不得不感歎一句,看著瘦瘦小小的,跑起來這麼快;還有,年?輕就是好,雙腿用得這麼靈活。

她一路避著人群和懸浮擔架,看見電梯前排著長隊,著急得跺了跺腳,乾脆從旁邊的樓梯噔噔向上跑。

水壓、水質都會對傷口產生很大影響,影響恢複速度,海洋又?過?於凶險莫測,即便能?夠抵禦其他海洋生物的妨礙,也不可能?控製水的流速、深流變換以及其他地質現象,人魚族現在大多醫療場所也都搬到了陸地上。

小護士一口氣爬到四樓,急急忙忙向著主?任辦公室奔去,正巧主?任剛查完房,都已經出門?了又?想起什麼沒交代?完的,站在門?外回頭?囑咐。

病人點頭?表示自己記下了,點著點著感激的神色染上驚恐:“醫生想小心——”

來不及了,沒刹住車的小護士已經砰地撞到他身上。

其他醫生和病人家屬趕忙七手?八腳把兩人扶起來,上了年?紀的主?任扶著老腰,看清“凶手?”後就發?火了:“你啊你,我說了多少次,做事不要?這麼毛毛躁躁的!你以為?自己在哪裡,醫院!醫院是讓你練跑步的地方嗎?撞到病人怎麼辦?撞到儀器怎麼辦?遇到性命攸關的事兒了嗎?有比危急病人更重要?的嗎?你們?這些小孩子,就是心不靜,心不靜怎麼治病救人啊,我以前總跟你們?說……”

小護士的發?卡都被撞歪了,墜在發?梢上,此刻麵對老師的怒火根本不敢分心去拂下來,眨巴著眼睛聽他數落,大氣都不敢出。

半晌,主?任的機關槍總算停下來,深吸一口氣穩住自己的情緒,皺起眉:“行了,說吧,找我什麼事兒?”

小護士如夢初醒:“陛、陛、陛——”

主?任氣呼呼打斷她:“避什麼避,是你撞我先!”

護士急得手?勢都用上了:“不,不是,是陛下來了!”

主?任:“……”

他那號稱外科一把刀、遇海嘯都不抖的手?,竟然在聽完“陛下”兩個字後,不可抑製地哆嗦了一下,愣在原地。

直到旁邊有醫生小心提醒,他才回過?神,對著小年?輕吹胡子瞪眼:“這麼大的事情你不早說!”

小護士委屈極了:“您也沒給我機會說啊……”

“還敢頂嘴!”

“……”

主?任不再跟她掰扯浪費時間?,讓所有人該乾嘛乾嘛去,自己獨自進了電梯,按下頂樓。

*

皇家療養院的頂樓乍一看是個屋頂花園,開滿了各種清新淡雅的花兒,且很少有人打攪,唯一一輛電梯需要?授權才能?在這裡停留。

花園的中央有一座外形看起來是木質的小屋,裡麵則是間?配備高端的病房。

埃裡希·西奧多放輕腳步走進來,他今天穿了件純黑的襯衫,扣子扣到頂端,不需要?係領帶也不影響他的禁欲莊重。

皇家禦用大師的手?作裁剪出的襯衫樣式極佳,襯得肩寬腰窄。麵料絲滑,雖然是深色,卻在光線下反射鑽石般的光澤,熠熠生輝。

墨鏡遮住的眉眼英俊無雙,從鼻梁到下頜的線條優美,五官雕刻般深邃。

今日是私訪,為?了不引起騷動,除了戴上墨鏡,平日裡標誌著身份的大溪雲珊瑚王冠和極光珍珠都沒有配備。

然而?打扮得再低調,舉手?投足間?從骨子裡散發?出的高雅與矜貴卻仍像恒星一樣璀璨,無法遮擋,是那些靠包裝造勢的小明星、“貴公子”人設半點學不來的。

埃裡希帶了一束纖維玻璃紙包裝的聖卡拉海百合,彎腰放在床頭?,花兒的淺紫色為?慘白的病房增添了一絲生氣。

靠在病床上的人跟他的五官長得很像,應當是非常美且有氣質的,隻?不過?因為?經年?病痛折磨得骨瘦形銷,顯得十分虛弱。

女人抬起頭?,氣色不太好,但神情沉靜。

“埃裡希,我說過?,你不用總費時間?來看我。”

“遵守禮節,姑姑。”埃裡希垂著眼睛望向她,“最近還好嗎?”

“老樣子。有時候他們?會推我出去轉轉,看看外麵的花。”

“那就好。”

“你呢,忙嗎?”

“尚可。”

兩人一問一答,極其公式化,惜字如金,語調也平常,看不出對對方究竟有沒有真切的關心。

若不是這兒除了他們?沒有第三人,簡直像為?了上鏡的演戲,完全沒有親人之間?的溫馨。

尤其是,艾琳·西奧多已經是埃裡希·西奧多在這個世界上僅存的,最後的親人了。

作為?赫特皇室的直係血脈,艾琳自然是最早被抓去、用上最殘忍手?段的人ti實?驗受害者之一。

可惜她的身體?沒能?支撐她完成全部的改造,於是現在下半身成了一條腿、半邊尾巴這種人不人魚不魚的鬼樣子。

當年?第三帝國?使?用的藥物和手?段過?於罕見,哪怕是赫特帝國?如今的醫療水平,也無解。

艾琳做不到徹底偽裝成人類,也沒法全部恢複到人魚體?,既不能?離開水,也不能?長期暴露在空氣裡,而?且魚尾的撕裂傷非常嚴重,無法支撐她遊動或者走路,不得不像每一個殘障者一樣常年?躺在特製的病床上,終身癱瘓。

姑侄倆之間?沒什麼話要?說,房間?裡彌漫著難聞的藥水、消毒水以及沉默。

直到負責艾琳的主?任醫師聞訊趕來,向陛下報備西奧多女士最近的身體?狀況,才總算有了點兒動靜。

主?任對這位比自己年?輕二十多歲的陛下又?敬又?畏,除了涉及到專業方麵能?對答如流以外,其他問題總是止不住一遍遍擦汗。

好在,王並沒有為?難他,了解完情況後就放他走了。

主?任進了電梯之後,懸著的心總算回到肚子裡。

年?過?半百之後還能?感受到年?輕時候麵對老師的緊張感,在陛下這兒也是獨一份了。

病房裡重新陷入無言的寂靜。

埃裡希似乎並不著急走,哪怕他同艾琳之間?也無話可說。

他站在窗前,眺望著外麵成片的花圃,似乎在比較這裡與禦花園花朵的種類差異。

過?了一會兒,一個提著保溫桶的男人走進來。

他看起來頗為?年?輕,眼眸溫潤,笑起來有兩個酒窩,脾氣很好的樣子,是讓人能?心生好感的類型。

埃裡希聽見動靜,轉過?身,定定地看了他幾秒鐘:“……姑父。”

戴逸暉比妻子艾琳·西奧多要?小上不少,跟埃裡希年?紀差不多,加之心態好、長相嫩,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每次見到這個身為?全族群的王、整個赫特帝國?掌權者的內侄,他總是很緊張,更彆提對方還對自己用上了長輩的稱呼。

戴逸暉嚇了一跳,掙紮了幾秒還是揮揮手?:“您、您不必這樣,陛下,叫我名字就好。”

“禮節。”埃裡希語調不變,重複了一遍不久前對姑姑講過?的話,“遵守禮節是皇室和赫特的傳統。稱呼問題還是必要?的,姑父。”

戴逸暉這下是真緊張了,瞄了妻子好幾眼,才結結巴巴道:“那、那行吧,陛下,我很榮幸。”

艾琳靜靜地看著他倆,並不乾預他倆各論各的,我管你叫姑父,你管我叫陛下。

片刻後,移開了視線,當他倆不存在。

生病久了,會將人的精氣神愈發?抽空。艾琳·西奧多在病床上躺了十年?,早就沒有普通人魚易燃易爆的性情了。

如今她無悲無喜,如同入定,一眼望儘生死,什麼都不再重要?。

戴逸暉拿的那個明顯是給艾琳特意做的飯菜,保溫效果再好,放久了總是不夠新鮮。

埃裡希抿了抿嘴,沒再多留:“那我就先走了,姑姑,希望您康健。”

儘管誰都知道那是個不可能?的祝福。

艾琳微微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在她的手?邊,海百合柔柔飄落一瓣紫色。

*

待王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在病房門?外,戴逸暉才大大鬆了口氣。

他把保溫桶擱在另一側的櫃子上:“親愛的,現在吃嗎?”

艾琳搖搖頭?。

一日三餐,戴逸暉頓頓親手?做,一做就是這麼多年?,風雨無阻。

可惜對於如今的艾琳來說,哪怕頓頓山珍海味也沒有胃口。

她輸液的藥品中有營養劑成分,足夠她每日的能?量需求,很多時候不另外吃飯也行。

戴逸暉好脾氣慣了,並不生氣,坐在妻子旁邊,握住她沒在輸液的冰涼左手?,想到麵如冰霜的陛下,心有餘悸:“嚇死我了。每次見他都是一次對我的心臟的考驗。”

艾琳似乎想要?嘗試彎彎嘴角,但失敗了,不過?聲音倒是輕鬆了幾分:“你這麼怕他做什麼,怎麼說也是個晚輩。”

戴逸暉幫她按摩肌肉:“——那可是陛下啊,殺人不眨眼的陛下!誰能?不怕——哎,也隻?有你了。”

艾琳瞥他一眼:“彆說得那麼可怕,他隻?是嚴厲了點兒。”

像是想起了往昔時光,雌人魚的眼神變得悠遠了些:“他的確不像他父親的行事風格,強硬、冷漠得多。不過?那麼小就經曆了滅門?,也是難怪。”

戴逸暉為?她梳理著長卻沒有光澤的金發?:“我聽說,他是親眼看著他的母親……”

艾琳的聲音沉了沉:“是的。那年?他才六歲。”

她閉上眼睛,往昔歲月浮現於腦海。

六歲的男孩,本生活在幸福的家庭,有父親教導,有母親陪伴,是帝國?順位第一繼承人,自己又?聰慧伶俐,任誰都看好將來。

——他本將有的那個無限美好的未來。

她依稀記得那時候小小的埃裡希,不像現在這樣陰沉、捉摸不透,也曾是個愛笑愛玩的小孩子。

二十幾年?前的人魚族依舊生活在海裡,聖卡拉海的中心,那片最遼闊的疆域便是皇家所在。

艾琳成年?後並不與身為?彼時王與王後的兄嫂住在一塊,隔三差五會去探望他們?。

每一次她乘坐巨鰩車抵達皇宮,小埃裡希總是第一個在那兒歡迎她。

小家夥那時候還是一頭?齊肩的金發?,拉著她的手?興高采烈帶她去看自己剛剛搭成的珊瑚城堡,追著她的尾巴遊來遊去,海水中笑得咕嚕咕嚕直冒泡泡。

那時候的他,和每一個天真活潑的同齡孩子沒有差彆。

後來一切急轉直下,她也再沒看過?埃裡希的笑容。

“彆難過?了,親愛的。”戴逸暉從背後摟住她,讓她靠在自己懷裡,吻了吻她苦澀清香的發?頂,“說點兒開心的事吧,我剛從亞瑟老師那裡回來……”

艾琳仍舊閉著眼,靠在他懷裡聽他碎碎念。

她這輩子最大的幸福就是遇到了這個樂觀善良、又?深愛自己的丈夫。

如果,埃裡希也有一個絕佳的伴侶的話……

*

北極星,高山區,胡蘇姆鎮。

秦加一晚上睡得都不好,做了無數個夢。

一會兒是他在房間?的角落裡摸了小美人的頭?發?,一會兒又?是奇怪的迷宮。

一會兒看見突然出現的小魚崽,一會兒是指著他哈哈大笑的瘋婆子和野孩子。

他翻來覆去,不停從噩夢或美夢中驚醒,怔怔地盯著天花板,捉摸不透這一切究竟是癔症,亦或是曾經真實?發?生過?、卻被遺忘的事情。

他對麥汀汀的感情糾結到了極點,既厭惡,又?無論如何想要?靠近。

要?知道,秦加生性開朗,向來是善於表達自己感情的性格,喜歡誰就去追,討厭誰乾脆離得遠遠的——總之,還從來沒有出現過?麵對小美人這樣的泥潭。

在青年?第二十次在即將破曉的晦澀天光中睜開眼,決定天一亮就去找麥汀汀問個清楚,問問看是不是在被困的精神空間?中,有一些自己不記得的經曆。

他抱著被子軟軟的一角,又?想起小美人銀色卷發?的觸感。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秦加一骨碌爬起來換衣服,儘情挑戰喪屍僵硬軀體?的活動極限,剛一開門?,卻看見父親嚴肅的神色。

秦加頓時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預感到父親接下來說的話絕不是自己想聽的那種。

中年?人打量一番自己高大的養子,沉聲道:“小加,我接下來說的事,你要?有心理準備。”

秦加艱難地咽了口口水:“……您說。”

鎮長輕聲道:“麥汀汀他們?不見了。還有另一個小夥子,和那個嬰兒……他們?的房子被襲擊了,看起來,應該是被野獸抓走了。”

秦加大腦嗡的一聲,接下來父親再說的什麼,已經聽不清了。

他繞過?父親拔腿就跑,指令甚至不是經過?大腦思考後發?出的,完全是本能?。

一陣風過?後,鎮長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這孩子……”爾後也匆匆跟過?去。

秦加趕到時,現場已經圍了不少人了。

胡蘇姆的日出很晚,天蒙蒙亮,一雙雙發?著光的眼睛探照燈似的映在殘垣斷壁上。

看著仿佛地震後的狼藉,青年?的脊背完全垮了下去。

這間?小屋,昨天晚上他還站在裡麵,得到允許後摸了摸少年?的頭?發?。

聞起來那麼香。那麼討厭的味道。……那麼香。

短短數小時後,什麼都沒有了。

鎮民們?竊竊私語。

“這麼大的腳印,估計是凶多吉少了。”

“可惜啊……”

“兩個人,就這麼沒了。”

“是三個,還有一個小的呢。”

“哎,阿琳,你不是住他家對麵嗎,沒聽見搏鬥或者呼救?”

“沒有啊,就是晚上有風來著,我還覺得奇怪呢。”

“啊?昨晚沒刮風啊,我在外麵待了挺久的。”

“那不是很奇怪嗎?”

“是啊……”

“想不通,這家又?不住鎮頭?鎮尾,為?什麼先襲擊他們??”

“是哦,而?且不僅是‘先’,是‘隻?’。連住他們?旁邊都沒被殃及。”

“嘶,這麼說來,就好像目標明確、衝著他們?來的一樣……”

地麵上深深凹下去一串腳印,每一個都能?站得下兩個成年?人,可以想象本體?有多麼可怖。

胡蘇姆的鎮民們?各個身懷絕技,一般的動物輕易不敢靠近,上一次有記錄恐怕要?追溯到幾十年?前。

更何況雪山這樣極端的環境下是很難產生個頭?太大的變異動物的,根本沒有足夠的食物供它們?捕獵。

這件事怎麼看怎麼透露著詭異。

秦叔拍了拍兒子,心情同樣複雜。

他昨晚跟昆特說麥汀汀總會離開這顆破敗的星球,竟然一語成讖。

可在他的料想中,絕不會是以這種形式。

青年?的拳頭?攥緊又?鬆開,鬆開又?攥緊。

他似乎抽噎了一聲,慢慢轉過?來。

“父親,”秦加的眼睛亮得可怕,“我想去救他——我要?去救他!”

*

高山區邊緣。

昆特自己是速度型進化方向,跑起來一般動物都比不上,本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高速移動。

可真被雪獅叼著跑時,還是被晃得直想吐——照雪獅這個加速再加速下去,馬上連心臟都能?甩出來。

他是說他自己的。

數小時前,當這頭?巨型猛獸撲向麥汀汀時,昆特還以為?小美人要?當場血濺三尺。

然而?奇怪的是它並沒有傷害他,按著左嗅嗅右舔舔,好像在品嘗一塊香噴噴的小蛋糕,很滿意似的,片刻後把他叼了起來。

它很有分寸,沒讓尖利的牙齒傷到人類嬌嫩的皮膚,像貓咪叼著自己心愛的玩具一樣帶走了少年?。

雪獅走了幾步,好像想起什麼,又?回頭?看了看那邊的昆特,眼神有些狐疑。

昆特:“……”

現在才注意到這還有一個嗎。

沒想到雪獅並沒有丟下他,反而?把麥汀汀甩到後背上,待暈暈乎乎的小喪屍抓住它的鬃毛防止自己掉下來之後,又?一口咬住昆特。

青年?天旋地轉之前最後的下意識舉動,就是伸長手?臂一把夠住孤零零躺在那兒的小背包。

再然後,巨獅載著他們?狂奔,昆特完全昏了過?去。

昏過?去之前昆特還留下最後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這種小美人被怪物抱/背在懷裡,而?自己像根被狗啃著的肉骨頭?一樣的事情,好像……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雪獅不知道跑了多久才停下來,出發?前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此刻已經天光大亮。

它抖了抖鬃毛,兩隻?喪屍都被甩到地上來。

昆特還好,麥汀汀可是被從兩三米的高度扔下來的,好在地上的草長得高高厚厚——

咦?

高高的草地?

第48章

胡蘇姆生長在?雪山腳下, 雖然不至於像高海拔地區那?樣?光禿禿寸草不生,但依舊符合高原的特征,植被儘量貼近地麵好汲取熱量,不會竄得太高。

所以?……

兩人?環視周圍, 高山區的大麵積遼闊的蒼白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 是濃鬱茂密的綠。

儘管這是在?見到雪獅的那?一刻就已?經預料到的後果,昆特的心還是不住向深淵墜去?。

——他們回到森林邊緣了。

沈先生花了那?麼大代價、犧牲了那?麼多, 才把他們送走;

他們經曆了雪山上與灰雪蓮和雪怪的“殊死搏鬥”;

想儘辦法周旋,以?付出了記憶的代價才留在?胡蘇姆鎮;

做了那?麼多、那?麼多, 隻是想逃出森林區而已?。

如今,光是雪獅獨自出麵, 就已?經毀掉了所有的努力?,輕輕鬆鬆將?他們拖回地獄。

雪獅停在?一條小溪旁喝水休息, 絲毫不在?乎兩隻喪屍會逃跑, 反正他們也不可能比得上它的速度。

喝完水還有閒情?逸致聞了聞堤岸上的花花草草, 粗壯的尾巴在?身後一甩一甩, 頗為愜意。

麥汀汀第一件事就是把背包裡?的小人?魚抱出來, 查看崽崽的情?況。

嬰兒的適應力?比成年人?強多了, 居然沒有什麼不適,還被一隻蝴蝶分走了吸引力?, 在?媽媽懷裡?扭動著小身體?伸出手想要抓蝴蝶, 這可是崽崽在?海裡?從來沒見過的東西!

麥汀汀鬆了口?氣, 又去?看癱在?地上的昆特。

青年乾嘔了好幾次, 這會兒四肢大敞, 異常虛弱:“你、你還好嗎?”

麥汀汀點點頭。

然後小聲問:“你,認識它?”

“是的, 何止是認識,根本聞風喪膽。”昆特絕望地閉了閉眼,“你知?道這是誰養的嗎?”

麥汀汀:“……?”

“是……弩哥的。”他低聲說?出這兩個字,仿佛是什麼不得了的惡魔詛咒,聲音都抖了一下,“他馴服了不少變異動物,這頭雪獅是他得意的武器,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就算獵物遠在?天邊,也能用那?可怕的嗅覺追蹤到。彆看它現在?在?那?兒喝水,其實它可以?幾天幾夜不吃不喝,所以?隻要是被弩哥看上的敵人?,就算不自己親手解決,也沒誰逃得過雪獅的捕獵範圍。”

麥汀汀下意識回頭看了看那?邊通體?銀白、格外漂亮的獅子,心裡?後怕得很。

直到這時他才明白過來,猛獸帶走他倆,不是為了當儲備糧。

而是……烏弩找到了他們。

昆特把眼睛睜開一條縫,仿佛怕雪獅聽見那?樣?音量壓得小小的:“它靠近的時候,你沒有感覺到嗎?我記得你的……呃,你有辦法感覺到敵人?的。”

麥汀汀為難道:“我能,感覺到生氣。”

可是昨夜,不,直到現在?,這頭白獅的心情?也依舊是悠然自得。

他的確能感應到他人?的暴怒,也就是說?能察覺到不同尋常的「紅」;然而雪獅從頭到尾都是愉快的「綠」,和每一個做著美夢的鎮民一樣?沒有差彆。

他要怎麼在?一片祥和之中分彆來敵呢?

基於同樣?的理由,人?魚幼崽也沒有因為恐懼暴走:他壓根沒有感覺到威脅。

可以?這麼說?,雪獅對他們是沒有惡意的,倒是有點兒像貓貓找到了新?玩具。

麥汀汀的療愈力?僅負責安撫焦躁和暴戾,如果從開始就樂顛顛兒的,那?麼他也做不了什麼。

昆特聞言兩邊眉毛都垮了下來。

他對自己的實力?很有自知?之明,是逃跑型選手,增強的力?量也都是為了逃跑而輔助的,根本不適合跟人?1v1。

先前的危機,反倒都是靠著需要他保護的麥汀汀和麥小麼來解決的。

如果這兩人?對白獅都沒有辦法,那?他們就隻能束手就擒,被押回部落,接收魔鬼的懲處。

雪獅休息好了,呼嚕了一聲催促地上的兩隻喪屍起來,故技重施,麥汀汀趴在?他背上,叼著昆特,繼續向著濃綠深處跑去?。

一小時後,連麥汀汀都快堅持不住了,雪獅的步伐重新?慢下來。

重重樹影間?,出現了一個人?影。

是戚澄。

他做了個手勢,雪獅意味不明地甩了甩尾巴,停下腳步,屈身趴在?地上,隨口?吐掉了昆特。

後者因為衝擊的慣性在?地上滾了好幾圈,繼而爬起來悲憤地拍打著渾身沾著的草葉泥屑,狼狽不堪,無人?問津。

為什麼人?與人?之間?的待遇差彆這麼大,對這個看臉的世?界絕望了!

戚澄看都沒看他一眼,徑直向雪獅走去?,抬頭看向麥汀汀。

純白的少年騎在?銀白的巨獅之上,明淨的光線彙聚在?他上方,順著他的發梢、眼睫、鼻梁一路流淌下來,熒熒勾勒出精美的輪廓。

他低著頭,半張臉藏在?陰影中,看不太清神情?。長長的睫毛輕盈一顫。

戚澄有種錯覺。

此刻的麥汀汀不像即將?被帶上審判場的獵物,倒是更似下凡的聖子垂憐於世?間?。

他也不是行刑人?——他一直是他忠實的信徒。

少年順從地伸出手,並不打算反抗即將?到來的命運。

男人?沉默地靠近,將?他從雪獅身上抱下來。

小美人?被這一路狂飆甩得有點兒腿軟,接觸到地麵時一時沒站穩,戚澄即使把他往懷裡?一帶,讓他靠在?自己身上,找到重心。

麥汀汀比他矮一個頭,慌亂之後他的嘴唇不小心蹭到了少年的發梢,嗅見近在?咫尺、撲麵而來的清香。

少年下意識抓住他的胳膊,細白柔軟的手指與他疤痕累累的小臂形成了鮮明對比。

……戚澄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閉上眼又睜開,抹掉所有情?緒。

“走吧,我帶你去?見兩個人?。”

*

無論是麥汀汀還是昆特,都以?為戚澄口?中的兩人?是烏弩和沈硯心,然而令他們無論如何都沒料到的是,戚澄並沒有帶他們回大部※隊所在?廢棄工廠,而是去?了“聖所”,那?個隻在?惡劣天氣中才會集體?遷徙去?暫時躲避的體?育館。

雪獅在?門口?找了個草地臥下,甩甩尾巴意為你們愛乾啥乾啥,老子不想走了。

戚澄也沒管他,揮動胳膊撓了撓它的下巴,巨獸像隻慵懶的貓咪一樣?舒服地眯起眼。

喪屍們繞過橫在?門口?的守衛者走進去?。

一樓到負一樓的大洞自然是無人?修繕的,依稀能看得出當日這裡?所經曆過的天搖地動。

和蛇鰩大戰的驚心動魄曆曆在?目,不僅是麥汀汀心有餘悸,連小背包裡?的麥小麼也感應到什麼,探出小腦袋,皺著鼻子使勁嗅了嗅,似乎聞見空氣中殘留的能量波動,著急地衝著媽媽嚶嚀比劃。

“沒事。”少年感覺到他的擔憂,握住他揮舞的小手,“不用擔心,不怕。保護你。”

他對崽崽的安撫不需要借助荊棘或「藍」,也能夠很快生效。小孩子很快安靜下來,小臉靠在?他懷裡?吮著奶嘴,仍舊帶著警惕打量周圍。

故地重遊,卻沒有太多時間?回憶。他們貼著牆根走,避開那?個可以?直接掉進地底的大洞,顫巍巍來到二樓。

在?那?裡?,麥汀汀一眼看見兩個被綁在?立柱上的人?——竟然是從胡蘇姆消失多日的阿嬤和阿木!

他從精神空間?裡?出來之後,隻見到無頭羊,阿咩負責傳遞他們收集好的材料,以?及阿嬤研磨好的藥水。

等到秦加醒來,這兩人?就徹底從胡蘇姆失蹤了。

鎮民們紛紛議論,他們要麼是畏罪潛逃,要麼是大搖大擺去?新?的、更好的地方生活了。

誰也沒想到,竟然是被烏弩幫到了森林區來!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烏弩到底多久之前就已?經找到逃跑的他們了?

想一想都覺得不寒而栗。

時隔多日再見到搶走他記憶的兩人?,麥汀汀並不覺得氣憤;他向來不記仇,就算是以?前朝他丟石子的喪屍也沒有心生怪罪過。

他反而為他們感到擔心。

同烏弩的相處時間?並不長,但麥汀汀深刻地體?會到這是一個怎樣?渾身戾氣、凶狠、陰毒的暴君。

當初沈硯心為了送他走,做出了計劃周密的部署,也僅能維持到趁著烏弩不在?的時候讓他離開,並且讓跑得最快的昆特陪同,能逃多遠逃多遠。

他們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烏弩發現不了、或者不動怒,隻是想著,若是那?時麥汀汀已?經到北極星的另外一半,饒是烏弩也趕不上。

麥汀汀和昆特不負眾望,在?雪怪啪嘰的幫助下翻過惡劣的雪山,來到隱世?桃源般的胡蘇姆。

已?經到了這種程度。

都已?經做到這種地步了,還是沒能逃出烏弩的手掌心。

饒是遲鈍的麥汀汀,後知?後覺的絕望也漫過喉嚨口?,幾近窒息。

阿嬤和阿木分彆被綁在?相反的兩側,不是用繩子,而是用劇毒的紫藤,麥汀汀記得這個,應當是屬於尼基塔的。

如果他們不動彈,藤蘿就隻是普通的藤蘿,可若有掙紮,紫藤的倒刺則會立刻腐蝕他們薄薄的皮膚,直到酸將?身體?燒出窟窿來。

三人?進來之後,他們也沒有反應,垂著頭,亂七八糟的頭發遮住臉,看不見表情?。

少年匆忙趕過去?查看他們的狀況,一老一小並沒有受什麼明顯的外傷,然而就是沒有反應。

看來烏弩很懂得對不同喪屍使用不同的懲罰措施,比如對有精神力?的這兩人?,使用的也是乾預、甚至摧毀他們的感應力?。

麥汀汀還沒有進化到可以?有更多高階操作的地步,麵對仿佛被抽走靈魂、木偶一樣?的兩人?,他無能為力?。

這時候戚澄從後麵走來,手掌猶豫了一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行了,讓你看到,任務就完成了。現在?還要回到部落裡?。”

“他們……怎麼了?”

“我不知?道。”

“還、還會醒嗎?”

“這個我也不太懂。”

隔行如隔山,對於毫無精神感應力?的戚澄而言,這些的確完全是他的知?識盲區。

小美人?的手指一直發抖,眼圈紅了,咬著嘴唇:“是因為……我嗎?”

阿嬤、阿木也好,留在?部落裡?可能被牽連的其他人?也罷,都是因為他嗎?

是他的存在?,讓所有人?徒生變故嗎?

他是那?個罪惡的花蕊嗎?

戚澄看了他很久,千言萬語化作唇齒間?一聲長歎:“……彆耽擱了,快走吧。”

*

時隔數月再次回到廢棄工廠,所有人?的心境已?然地覆天翻。

麥汀汀沒有立刻被帶去?見烏弩,後者據說?去?往新?的地區迎戰了。

他吞並的部落越來越多,一年一度的喪屍王挑戰即將?進入尾聲,毫無疑問,烏弩又將?是今年的冠軍。

不怕死的人?,將?永遠立於不敗之地。

然而烏弩從沒打算去?往母星,他會在?恰當的時機送走自己的對手,然後在?接下來的日子,慢慢把整顆北極星都握於自己手中。

麥汀汀對這些事情?沒有了解,也不感興趣。

他更在?意的是重新?見麵的沈硯心。

工廠附近有一片麵積不大的湖泊,很安靜,風景也很好。

湖畔對岸的樹林背後,是連綿的山巒,青灰色的,如同碧空下縹緲的山水畫。

麥汀汀便是在?那?兒見到坐在?輪椅上眺望著遠山的沈硯心。

……輪椅。

少年怔在?原地,腳下仿佛生了根。

清俊的青年穿著深灰色的襯衫,黑西裝外套搭在?膝蓋上,遮住下半身。

在?喪屍們一個個衣衫襤褸的末日裡?,沒有異能的他,實在?是乾淨整潔得無比出挑。

印象中沈硯心穿的算是西裝三件套,可是近日再見,卻沒有了西褲,那?件外套就是能夠遮蔽的全部。

他看起來比麥汀汀走時要瘦了許多,但是再瘦,也不至於西裝下的左半邊空空蕩蕩的。

不對勁。

要空曠到什麼地步,才需要坐上輪椅?

陪伴在?身邊的老管家見麥汀汀被戚澄帶到這邊後,衝來人?點了點頭,蒼老的眼睛裡?目光渾濁,似有千萬歎息。

但他什麼也沒說?,和戚澄一起離開。

於是,湖水中的倒影隻剩下兩個人?。

“回來了。”沈硯心開口?,語調平穩,聽不出什麼情?緒來。

他維持著那?個極目遠眺的姿勢,沒有回頭,聲音淡漠而微微嘶啞。

少年躊躇片刻,走上前去?,但還是與他之間?隔了幾步距離。

離得近了更能明顯地看見凹下去?的左半邊。麥汀汀一直盯著,沈硯心的目光在?他那?張嫩生生的、一看就沒怎麼受過罪的小臉上不著痕跡地掃視了一圈,心臟落回原地。

還好。

他過得不錯,就是好消息。

青年的手指在?輪椅扶手上來回輕敲了幾下,麥汀汀覺得那?姿勢有些眼熟,看起來就像古母星時代的一種樂器。

如果他沒有把記憶交給阿嬤,那?麼也許還記得某些碎片裡?,他也曾學習過它的彈奏。

沈硯心保留著大部分感染前的記憶,這是他這段時間?想出的新?辦法,於極度痛苦的煉獄中,回想曾經熟悉的音樂與旋律,重溫虛幻的國度,剝離開現實獲得片刻喘息。

在?那?個夢境裡?,他依舊是受人?追捧的沈家少爺,是雲端之上的小王子,是他自己。

不是泥潭裡?的一顆棄石,荊棘上枯萎的倒刺,他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破爛玩具。

他的手指停下來。

片刻後,掀開了蓋在?膝上的西裝外套。

僅僅撩起很小的一角,也足夠麥汀汀看清了。

少年的心臟仿佛被針紮了一下那?麼疼。

在?同樣?的位置,和麥汀汀小腿上腐爛、長出藤蔓同樣?的位置上,沈硯心的左腿連皮帶肉被剜下一大塊,從腳踝直貫膝上,血汙早就被處理過,現在?已?經能看見裡?麵的森森白骨。

切口?相當整齊,不似千刀萬剮,到更像狠戾、富有計劃和目的性一次割下。

麥汀汀的腐爛出長出的荊棘是柔和的,但沈硯心的這兒卻是被尼基塔的劇毒紫藤纏繞,像一根無法掙脫的鎖鏈。

他看起來就像被最殘忍、最拙劣的手法,模仿成了另一個麥汀汀的一部分。

少年怔在?原地,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眼淚已?經啪嗒啪嗒掉下來。

然而沈硯心卻好似並不在?意,隨意地蓋好外套,遮住那?駭人?的一幕。

他微微仰臉望向少年,甚至比麥汀汀走時見到的模樣?更輕鬆些,連那?一向病態的青白皮膚都有了近乎柔和的血色。

向來冷淡的容顏在?與麥汀汀眼神相觸時有了丁點改變,像是春風融化了一隅冰川,唇角噙著淡不可見的笑意。

“看到更好的風景了嗎?”

他的確是笑著的。

然而那?笑容,卻叫人?如此難過。

少年一步步走到他麵前,像電影裡?的慢動作那?樣?半蹲在?他旁邊,雙手顫抖,不知?該放在?哪裡?。

左半邊是空的。

無論是因為什麼,是送走他的代價,還是抗爭的懲罰,又或者隻是惡劣的殘忍。

沈硯心的身體?已?經不再完整了。

末日不比先世?代,沒有異能的活死人?的自我修複能力?更是趨近於零。

缺失的部分,再也不可能回來。

麥汀汀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的震驚,這個人?的情?緒色彩竟然是空白。

那?時候他不懂得,如今愈發理解,在?軀體?受到那?麼多常人?無法想象的磨難與侮※辱以?後,沈硯心還能夠保護和保留的,就隻有自己的靈魂了。

那?是烏弩再怎樣?都無法摧毀的東西。

他將?它存放在?離得很遠很遠的地方,確保誰也碰觸不到他。

「紅」是怒、憂、怖。

「綠」是愛、悅、喜。

沈硯心的「白色」,已?然徹底封閉了自己的感情?。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在?麥汀汀走後,哪怕經曆了新?一輪手段更加高明的折※辱,沈硯心反倒淡定了。

他的靈魂完好無損,那?麼,誰也傷不到他。

作為一隻遊離族群、獨自生活長達十年之久的小喪屍,麥汀汀的共情?能力?退化得厲害,很難理解他人?那?樣?激烈的感情?。

比如戚澄對他無言的關心;

比如昆特每次跟他說?話就容易臉紅結巴;

比如秦加對他既厭惡又想觸碰的雙手。

他通通不明白為什麼,也不打算去?設身處地地感受。

從某種程度而言,他對人?類的感情?不感興趣。

然而這不代表他看見有他人?為自己受到傷害和折磨時,仍能無動於衷。

“……看到了。”少年哽咽,“雪。山。花。小鎮。”

“看到了就好。我的願望也就實現了。”沈硯心摸了摸他的頭發,像以?前哄小盧克那?樣?安慰道,“彆擔心,我不疼。”

——這完全是假話。

低級喪屍的確感覺不到疼痛,哪怕整條腿被卸下來也沒什麼感覺;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喪屍進化,或者說?恢複了思維與知?覺,沈硯心又是其中較快的那?一個。

換言之,他如今能感受到的疼痛程度,已?經幾乎和人?類無異了。

麥汀汀嬌氣怕疼,哪怕有自愈能力?,也很怕經曆傷口?的疼痛。

他不敢想象沈硯心是怎麼生生捱下來的。

那?得有多疼啊?

少年的眼淚一顆一顆滴在?西裝上,映出一個個深色的小圓點。

他已?經快要泣不成聲了。

“這是……”

“是阿白咬的。”

“阿白……?”

“就是帶你回來的那?頭雪獅。”

沈硯心在?提起這頭兩三米高、能輕易地置任何人?於死地的猛獸時,並無恐懼,反而有了一絲連自己都沒注意到的寵溺,像是回憶一隻玩毛線球的小奶貓。

他自言自語道:“撿到的時候才那?麼一點兒,現在?都長這麼高了,時間?真?快啊。”

阿白,通體?銀白色的白獅,聞名【弓※弩】直播間?的弩哥最為威風凜凜的坐騎,在?最初其實是沈硯心撿到的。

那?時候的它不過是一隻巴掌大的小小幼崽,毛還濕漉漉的,眼睛都沒睜開,剛剛降臨到這混亂的世?間?不久,便失去?了父母的庇護。

過去?的沈硯心是個心軟的人?,救了沒有家的人?類幼崽,比如盧克,也救了奄奄一息的白獅幼崽,也就是阿白。

北極星上幾乎所有生物都受到了病毒感染,有程度、方向、形態不同的變異。

在?動物身上,要麼像麥汀汀曾經在?沙塵暴中遇到的羚羊群一樣?高大、易怒,從食草動物變成食肉;

要麼呢,就像“聖所”地下室的蛇鰩,兩種截然不同的生物結合畸變,體?型更是成十倍、百倍增長。

阿白和大多數動物一樣?,長得空前高大,也遠比先世?代的同類更為迅猛敏捷,速度、耐力?、咬合力?驚人?,是當之無愧的百獸之王。

然而縱是這樣?強大的阿白,依舊被烏弩征服了。

雪獅隨著烏弩到處征戰,理所應當成了他最得力?和趁手的武器。

儘管沈硯心才是它最初的飼養員,它和他幾乎沒了相處時間?。

一個月前,沈硯心做了周密計劃後將?麥汀汀送走,幾日之後烏弩回來沒有發現麥汀汀,問了好些個手下也得不到消息,便很快猜想到與沈硯心有關,勃然大怒。

他的怒火不僅因為麥汀汀的療愈安撫能力?異常珍貴,更是沈硯心依舊沒有放棄對自己的抗爭,還想儘辦法在?他眼皮子底下挑戰權威,弄得他在?部落裡?顏麵儘失。

難怪,難怪在?返程路上沈硯心那?麼主動,千載難逢的……

烏弩早看出了他的不對勁,也清楚他必定在?謀劃什麼。

等到真?正麵對真?相時,飆升的怒意還是脫離了自己的控製。

但他又不是真?的舍得弄死這個最合自己心意的「玩物」。

廢土十年,他的領土上美人?無數,沒有哪一個能讓沈硯心這樣?符合他的口?味,不斷激發出征服欲。

十年過去?了,依舊沒有完全屈服,隻不過從硬抵抗變成了軟抵抗。

他想,總有一天,我要讓那?雙黑曜石一般的漂亮眸子,徹徹底底烙下自己的身影,再也不去?看彆人?。

然而喜歡歸喜歡,懲罰還是要懲罰的。

他沒有自己動手,讓雪獅代替作為處刑者。

剪碎翅膀,拔掉羽毛,再剛烈的鳥兒,也不會有想飛的錯覺了。

烏弩有許多深藏不露的異能,死而複生隻是其中一樣?;他還可以?操控雪獅——不僅是飼主的馴化、調※教,還可以?做到某種類似於精神上的強製。

關於這一點很少有外人?知?曉,連沈硯心都不太清楚原理。

總之,阿白一點兒也不想傷害沈硯心,但卻沒法不聽從。

看著從小養到大的雪獅疼得滿地打滾,苦痛的嘶吼聲響徹林間?,沈硯心想起他是如何撿到隻有手掌那?麼大的它,想起怎麼一點點用果汁和撕碎的肉喂養,比起生長停滯的盧克,阿白更像他親手帶大的那?個“孩子”。

沒有誰能忍得了看著孩子在?麵前受苦。

沈硯心跪在?地上,雙手反綁在?身後,赤著的脊背上早就累累傷痕。

但他已?經不覺得痛了。

他閉上眼,柔聲道:“……阿白,沒事,來吧。”

就算不是你,他想,不是你,也會是彆的什麼。

雷霆總是要降下來的,早一點晚一點,也沒多少差彆了。

……

講出的故事總是三言兩語從開頭到結局,但戲中人?是怎樣?在?漫長看不到儘頭的黑暗中踽踽獨行,觀眾想象不出百分之一。

麥汀汀在?聽的過程中並不說?話,像一株倚著牆垣背陰生長的、安靜乖巧的植物。

等到沈硯心長歎一聲,結束了過往,少年慢慢伏在?他膝上,小聲地抽泣:“……對不起。”

他還不夠儘力?,跑得不夠遠,才讓他的心血化為烏有。

沈硯心在?他的後頸上輕輕摩挲了一下,提起嘴角似乎想要回以?一個寬慰的笑容,還是放棄。

他低聲道:“不用跟我道歉。是規劃得不夠好罷了。”

輕描淡寫的幾個字,蓋過所有血腥的晝夜。

“我當初的願望,就是你能走得比我們都遠,看到我們沒看過的風景。”他說?,“既然你看到了,不就已?經實現了我的願望嗎?為什麼還要道歉呢?”

“好了,彆哭了。”沈硯心道,“我不會安慰盧克以?外的人?。”

說?是這麼說?,但他的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柔和。

小美人?聞言抬起臉,淚眼朦朧。

沈硯心低頭望著他:“我以?前問過你,你來自哪顆星。現在?找到答案了嗎?”

有什麼朦朧的場景在?他腦海中一晃而過,麥汀汀大約知?道自己曾經營救秦加的灰色空間?中想起過什麼,最終也付諸流水一同遠去?。

沈硯心輕歎,像在?對他說?,更像對自己喃喃:“……可惜了。”

可惜的是,即便曾是高懸天際星星,一朝掉進沼澤裡?,也回天無力?。

他們沒辦法把他送回去?了。

少年懵懵懂懂看著他,似乎還在?等著“可惜”的解釋。

沈硯心想說?什麼,餘光瞄見湖水的倒影,原本頗為放鬆的姿勢驟然緊繃。

除了他們兩人?之外,平靜如鑒的湖麵倒映出了阿白的身影。

它走起路來沒有半點聲息,這也是為什麼在?胡蘇姆時,那?麼大一頭猛獸進入小鎮,沒有一個人?察覺。

它的背上,有誰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一回來就著急見麵,還真?是情?同手足。”

烏弩的視線慢慢吞吞,但像刀子一樣?將?一坐一跪的兩人?來回剖析了個徹底,嘶啞的嗓音陰森森的:“我該為你們的感天動地的情?誼鼓個掌嗎?”

麥汀汀條件反射抖了一下。

即便月餘前烏弩並沒有對他做什麼過分的事情?,反而幫助他修煉精神力?,可留下的疼痛無比鮮明。

光是聽見他的聲音,那?些劇痛仿佛在?四肢百骸重新?流淌起來。

少年站起身,即便害怕,仍然擋在?沈硯心麵前,嗓音裡?還有未散儘的啜泣:“……弩哥。”

烏弩居高臨下打量著他,勾起一個笑:“好久不見了,小家夥,你看起來過得不錯。”

隻是那?道將?他曾一分為二的疤痕,將?這個笑烘托得格外恐怖。

男人?利落地從雪獅背上跳下來,兩三米的落差宛若厘米。

他一手為阿白梳理著鬃毛,另一手衝麥汀汀招了招:“小家夥,來。”

小美人?僵了僵,乖順地走過去?。

他從來不是沈硯心那?樣?倔強的鷹,他隻是被偶然捉住的金絲雀,就算脫離囚籠,柔嫩的、隻適合觀賞的翅膀也飛不了多遠。

在?他身後,沈硯心的手指動了動,像是要抓住他。

麥汀汀的衣角在?他手背上拂過,黑色的雲飄遠了。

烏弩雙眼含笑,看著小美人?一步步走到自己身邊,粗糙的指腹摩挲著他的的下巴:“你已?經見過他們了嗎?”

精致的、淚痕交錯、怯生生的小臉,看起來總是叫人?有莫名的興奮。

少年反應過來,這個“他們”指的是被綁在?“聖所”的阿嬤和阿木。

他在?男人?手掌鉗製中艱難地點點頭。

“是他們欺負了你,對嗎?”烏弩笑意不減,“我都已?經知?道了。放心,我已?經‘處理’了他們。再也不會有誰膽敢拿你做威脅和交易了。”

……“處理”。

少年的雙眼睜大,竭力?想要為這個詞找一些柔軟的解釋。

但他失敗了。

好不容易停下來的淚意重新?凝聚在?眼眶中,讓那?原本就霧蒙蒙的藍顯出一絲瑟瑟的灰。

淡色的雙唇嚅囁著,什麼也說?不出來。

烏弩摸了摸小美人?的臉,低啞的嗓音此刻堪稱溫柔:“放心,我不懲罰你。你的逃跑,已?經有人?替你受罰了。”

有人?……替他。

“但是,彆再有什麼新?的想法了,好嗎?”男人?的問句仿佛在?商量,卻句句不容置疑,“否則,我也猜不到我會做出什麼。”

少年緩慢地點了點頭,一滴淚順著下睫毛滑落,消失不見。

烏弩滿意地摟住他,招呼阿白回去?了。

他反常地沒有管沈硯心,甚至從頭到尾,兩人?沒有過一次眼神相觸。

對彼此恨之入骨的兩人?,竟然難得將?對方當做不存在?。

他們走後,沈硯心仍舊坐在?原處,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擊。

無聲的音符飄向上空,近處的湖泊與遠處的山巒愈發模糊。

風卷起一片葉子,吹往他去?不到的彼岸。

*

關於麥汀汀重新?回到部落這件事,最開心、或者說?是純粹開心的,當然是盧克。

小孩子並不懂得大人?之間?的權衡對弈,也不明白之前他們究竟為什麼要送走奶昔哥哥,更想不通怎麼又突然回來了。

不過沒關係,他在?意的是如今能再見到汀汀哥哥和崽崽,高興極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盧克每天都來找麥汀汀,少年喜靜,就讓他帶著麥小麼到門口?玩兒。

兩個無憂無慮的孩子擁有整個部落絕無僅有的天真?與笑容,少年遙遙看著他們,在?壓抑中得到片刻喘息。

尼基塔被禁止跟麥汀汀說?話,好幾次在?工廠裡?偶遇,女人?露出哀傷的神情?,搖了搖頭,離遠了。

同樣?,戚澄除了給他送來三餐以?外,也不能與他有過多來往。

他所擁有的朋友們,通通不能再靠近他。

麥汀汀幾乎再一次回到過往那?種孤身一人?的狀態。

他憂心忡忡的另一件事,是從回來的那?天起就再也沒有見過昆特。

那?個有著閃亮眉釘、傻氣笑容的黑皮膚青年。

生死未卜的阿嬤和阿木,失蹤的昆特,被懲戒的沈硯心……

還有更多更多,暗地裡?他沒有看見的,那?些因為他而犧牲掉的「代價」。

因為他,值得嗎?

為了他值得嗎?

他又有權去?越過所有人?的努力?站在?未來評判過去?嗎?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自後世?代有記憶以?來,麥汀汀還從來沒有這麼難過。

少年縮在?牆角,抱住膝蓋,將?自己蜷成充滿防備的姿態。

他隻是想安安靜靜過自己的生活,有果果,有崽崽,就足夠了。

就算沒有彆的朋友也沒關係,就算永遠得不到人?魚的「永生之力?」和去?往母星的機會,都沒關係。

他那?麼努力?地在?凶險的末日中活下來,就是為了尋找一隅安寧。

為什麼連這點小小的要求,看起來都如此奢侈呢?

如今麥汀汀在?部落裡?能交談的人?寥寥無幾,沈硯心可以?連續幾天一句話都不說?,照顧他的老管家也從來不是多嘴的人?;小盧克雖然很想多跟他溝通,無奈語言表達能力?實在?有限。

到頭來,他的身邊還是隻有麥小麼。

從開始到現在?,一直都是人?魚幼崽陪在?身邊。

孩子們玩累了,盧克抱著崽崽交給麥汀汀後,開心地說?明天見——這是他最近學會的最順暢的一句話——然後跑向沈硯心所在?的位置。

小孩兒趴在?哥哥腿邊,嘰裡?咕嚕不成調地說?著今天的見聞,也不管哥哥能不能聽懂。

沈硯心摸摸他的小腦袋,臉上露出一抹淺淡的笑。

盧克還在?碎碎念叨著什麼,沈硯心側過臉,看向麥汀汀,輕輕點了點頭,像是打招呼的方式。

少年怔忪片刻,也衝他靦腆地微笑。

崽崽玩累了,打了個嗬欠,含著極光珍珠小奶音咕噥了幾句,很快就睡著了。

麥汀汀抱著他輕輕晃悠好讓他睡得更熟,視線卻不自覺又往沈硯心那?兒飄。

那?日從湖邊回來以?後,他時不時也會代替老管家,推著沈硯心出去?散散步。不過他們之間?再也沒有深入交流,誰都不提虧欠二字。

不如說?從那?天之後,沈硯心就很少開口?說?話了——對所有人?都是。

這些日子烏弩同樣?沒有沒有來找過沈硯心,兩人?之間?的關係墜入從未有過的冰點。

當然,對沈硯心來說?是件好事。

部落裡?許多人?都注意到了,烏弩身邊的人?,從對誰都冷傲寡淡的沈硯心,換成了溫順怕生的麥汀汀。

兩個美人?兒不僅自身風格氣質大不同,對烏弩的態度、以?及烏弩對他們的態度,更是天差地彆。

他們竊竊私語,這一轉變意味著將?來的風向如何。

——弩哥終於拋棄舊愛向新?歡張開懷抱了嗎?

——那?沈先生還會是部落的軍師嗎?

——他們是不是要從此聽那?個柔柔弱弱的小家夥的話了?

三個當事人?對此緘口?不提,於是再多的流言蜚語也隻能漸漸按捺下去?。

烏弩帶麥汀汀出去?過幾趟,並非直接找彆的喪屍決鬥,而是騎著雪獅在?森林間?漫步。

他讓少年坐在?自己前麵,扶著他的肩膀,帶著他慢慢移動、校準方向,定位目標。

動物之間?會對強者有天然的臣服心態,雪獅出現之後大多數體?型小的動物都感到了焦躁不安,有些恐懼達到峰值便會出現憤怒的跡象。

烏弩正是利用這一點,讓麥汀汀嘗試著大範圍去?探測、定位,然後將?這些「紅」一一化解。

他畢竟征戰棄星多年,對於怎樣?打壓敵人?非常有心得,哪怕是非同類。

在?他的指導下,麥汀汀的能力?突飛猛進,進步鮮明,很快已?經能夠一次性安撫小批量的群體?了。

麥汀汀也思考過烏弩這樣?訓練自己是為了什麼,是否將?來有一日要跟隨左右上戰場,但烏弩沒說?,他也不可能有那?個主動詢問的膽量。

少年和其他的殺戮機器不同,平複其他生命的情?緒就和治病救人?的醫術差不多,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

好幾次看見目標小鹿發狂的眼眸逐漸變得清明,恢複往日天真?,他沒忍住露出孩子一般的神色,一時“得意忘形”在?烏弩麵前小聲歡呼。

待意識到身邊人?是誰,猛地回過神來,閉上嘴惴惴不安地眨巴著眼睛,直到確認烏弩沒有怒容,才放下心。

他無瑕,柔軟,靈動,看上去?也同樣?像一隻誤入迷霧深處的幼鹿。

男人?沒有太多反應,一如既往沉沉地盯著小美人?。

很偶爾的時候,也會因為少年的展顏,眼底浮現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麥汀汀和沈硯心不一樣?。

他想,實在?是……太不一樣?了。

麥汀汀如大多數喪屍那?樣?怕他,但小家夥心思單純,像個小寵物,再怎麼怕,飼主做到投喂梳毛,便有所回饋。

而沈硯心恨他。

不僅是恨,更重要的是,哪怕交際、自由、連生死都在?掌控之下,哪怕成了對方全方位的主宰,烏弩依舊覺得沈硯心……看不起自己。

每次他看向他的眼神,是一件一秒鐘都不想多沾手的垃圾。

愈是這樣?,烏弩愈是心頭有火在?燒,恨不能此人?眼中再容不下他物,永永遠遠,隻看著自己。

無論要用上怎樣?暴力?和其他的逼迫手段。

很久很久以?前,烏弩也有過那?麼幾次,考慮過如果對沈硯心好一些,兩人?之間?是否會有轉圜的餘地。

隻可惜那?想法像暗夜中豆大的火苗,微弱得一閃而過,消逝不見。

也罷,柔情?蜜意從來不是他們的相處方式。

總不會有人?在?扭曲末日裡?談「愛」,不是嗎?

渾渾噩噩困頓求生的他們,誰都不配那?個字。

能把這個人?握在?手中——是自願還是強迫都無所謂,是愛是恨更不重要——隻要死死捏在?掌心裡?,就足夠了。

第49章

@美好愛情:【棘棘果】直播間又怎麼?了?#麥汀汀##棘棘果直播間#

@懶得?想名字了:#棘棘果直播間#三天兩頭封, 還想不想做了?

@一串亂碼:不做換人,up主滾蛋!#麥汀汀#

@麥門:啊啊啊啊一周沒見?我老婆了,我要瘋了我要瘋了!#麥汀汀##向全世界安利麥汀汀#

@大杯少?糖芝芝莓莓:#棘棘果直播間又雙叒叕崩了#連超話都有了,挺無語的, 今天剛拿了獎金準備打賞來?著, 有這錢我還是留著自己買奶茶吧。

@崽崽就是最?可愛的:我真搞不懂, 幾萬個直播間,我也關注了一兩百了, 沒聽說哪個天天像棘棘果這樣動不動停播的。#棘棘果直播間#

@HAHAHAHAHAHA:之前是技術故障,然後?大典全平台暫停, 這個就不提了,最?近up主出差, 現在呢,又是什麼?原因?請假連原因都不說了是吧?#γ-CC-09直播間#

@明天不上班了:賺完錢就跑, 主持人這一手玩得?溜啊。#麥汀汀#

@我CP當?然要回?老家結婚啦:#麥汀汀#我還想看看汀寶在小秦和小黑之間花落誰家呢嗚嗚嗚嗚……

錢芮悅好不容易從論文?山裡爬出來?, 頭發都來?不及梳點擊提交, 看見?完成狀態後?長舒一口氣, 給自己倒了杯咖啡, 興衝衝打開?多日沒來?得?及關注的小漂亮的超話。

結果發現漫山遍野全是謾罵。

她懵了一下, 隨後?仔細翻了翻,搞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直播間又莫名其妙停播了。

最?近她有一篇論文?要發表, 不能總沉溺在虛擬的美麗中, 於是跟蔣螢約好, 讓好友一周內不要聯係自己, 但?是記得?把小漂亮的精彩片段都錄屏。

結果她好不容易產出完自己的學術垃圾, 想吸一口小美人救救命,就看見?直播間再次停播的慘痛消息。

腕機上翻出蔣螢的頻段剛準備呼叫出去, 想了想還是親自去一趟吧。

她極速換裝梳洗,穿梭機都等不及,叫了輛飛行車直奔蔣螢家。

一小時後?,蔣螢打開?門,驚訝道:“悅悅你ddl結束了啊,不是說明天嗎?”

“我怕耽擱再久要錯過太多小漂亮了,所以一口氣寫完了。”錢芮悅一手撐著門,著急忙慌,“怎麼?回?事?,我看了超話,怎麼?又停播了,你也沒跟我說啊?”

“不是你讓我不要打擾你麼?……”蔣螢看起?來?有點兒心不在焉,側過身,“你先進來?吧。”

蔣螢家的全息投影還開?著,放著她在麥汀汀之前最?喜歡的選手,有“女神”名號之稱的尼基塔的直播間。

錢芮悅問:“我記得?我閉關之前小漂亮還在那?個雪山小鎮呢,現在……”

“沒錯,就是你猜得?那?樣,已經被弩哥抓回?森林裡了。”

“……臥槽!”

“唉,可憐的小寶貝兒。”

“不對,你彆岔開?話題,為什麼?又停播了?你不是已經結束出差了麼??難道是信號問題?還是……”

錢芮悅的質問逐漸沒了聲?音。

她看見?自己從小到大的好友,無論什麼?時候都很冷靜的姑娘,低著頭,無比失落。

她緊張地碰了碰她的肩膀:“發生什麼?事?了,你告訴我。”

蔣螢低聲?道:“宋信,你還記得?嗎?”

錢芮悅從各種論文?摘抄的學術大佬名字中遨遊了一會兒回?到現世,才想起?來?:“雷阿讓湖裡那?個小警察嘛,最?近你們關係很好?”

“是。他很喜歡汀汀,你忙的這段時間我倆會一起?看直播。”

錢芮悅聽了有點兒吃味,但?現在畢竟不是講這個的時候:“那?他和直播間停了有什麼?關係?”

蔣螢聞言抬頭,眼神有種惶惶然的複雜,聲?調變得?機械生澀:“前幾天他找到我,轉達林上校的意思,讓我關停直播間。”

錢芮悅嚇了一跳:“林上校?哪個林上校?為什麼?要關直播間?”

“小宋沒有告訴我原因,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至於林上校,就是林不聞,那?位……陛下的禦前侍衛。”

錢芮悅徹底震驚了,結結巴巴:“陛、陛下?他、他、他也會看直播?”

蔣螢沉默了幾秒鐘,幽幽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沒告訴過彆人。之前有一次係統出bug停播的時候我留了一個特殊入口,那?天沒有彆人進直播間,但?是我看到了。”

她咽了口口水,好像接下來?要講的話格外艱難:“你記得?我們一直在談論小寶的殘疾嗎?”

“……記得?啊,崽崽沒有雙腿。”

蔣螢緩緩搖了搖頭:“他不是失去了雙腿,而是那?根本不是腿。”

“???”

“麥小麼?之所以沒有雙腿,是因為他有一條尾巴,之前鱗片變透明,隔著屏幕和鏡頭我們看不清,最?近顏色又恢複了。”蔣螢幽幽道,“他的真實身份,是人魚。”

錢芮悅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蔣螢深吸一口氣,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什麼?人聽見?似的:“我族最?珍貴的幼崽……竟然在棄星上。”

*

沈硯心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夢了。

以前他還會在夢中看見?家人,或者會想起?先世代的生活,那?些他徜徉於雲端之上的歲月。

隻不過每次夢醒,發覺自己早就墮入深淵泥塵,反差之大叫人惘然。

後?來?,他就不做夢了。

今夜他從漆黑的睡眠中被拋墜,是因為斷骨之痛。

即便已經過去一個月,即便告訴麥汀汀不疼,但?雪獅怎麼?說也是棄星的猛獸之王,利齒無堅不摧,再怎麼?對他留情,留下的傷口還是太深。

喪屍沒有活性細胞,他又沒有修複的異能,直到現在常常在深夜中讓他痛醒。

這本是很平常的事?。

再疼他也能習慣了,畢竟被烏弩看上的那?天起?,他便終日遍體?鱗傷,再也沒有好過。

然而今天醒來?時沈硯心感覺到不對勁。

有什麼?暖乎乎的趴在肚子上。

有點像很久以前,病毒還未肆虐的那?個以前,在家中睡午覺起?來?看見?小貓在他身上伸懶腰。

那?記憶讓沈硯心有一瞬間的恍惚,接著睜開?眼,對上一雙輪廓如桃花瓣的漂亮眼眸。

即便還這麼?年幼,也依稀看得?出將來?會是怎樣驚豔的美貌。

沈硯心略微訝異地眨了下眼:“是你啊。”

人魚幼崽甩了甩尾巴,輕盈的尾鰭搔得?他癢癢的。

崽崽小手撐著下巴,衝他眉眼彎彎一笑:“麼?~!”

除了盧克,還能對他笑的人寥寥無幾。

沈硯心的心裡一動,抬手碰了碰他綿軟的小臉蛋。

小幼崽雙手抓住他的食指,用剛長出來?沒多久的、第三顆新鮮的小牙牙在指尖輕輕地啃了一下,接著皺起?小眉頭,疑惑且不太滿意的樣子。

他也這樣咬過媽媽的手指,香香甜甜的。

為什麼?這一個,不一樣?

明明和媽媽一樣好看呀,崽崽不明白。

沈硯心抽回?手,像他這樣不是病就是傷的人,全身浸泡在藥水和苦澀裡,哪裡是甜蜜的小家夥能接受的。

沈硯心和麥小麼?其實沒有多少?交集,他和他之間唯一的連接點就是麥汀汀。

幼崽這種生物,天生會篩選喜歡自己的人,驅光驅熱是生物本能,那?麼?,離冰塊遠一點兒也一樣。

嬰兒太柔弱,儘管他清楚麵前這一個並不是真的那?麼?“柔弱”,但?他還是儘量避免和這樣軟乎乎、話都不會說的小東西離得?太近。

青年沒想到的是,小人魚被他抽走手指的舉動傷了心,嘴巴扁了扁,眼淚就這麼?毫無征兆地嘩然滾落下來?。

那?是一顆顆米粒大的小珠子,散發出和他眼眸相似的、翡翠一樣的璀璨光華。

就在人魚的眼淚落在傷口上的霎那?,沈硯心下意識瑟縮了下,卻沒想到非但?沒有觸痛,反而瞬間減輕了肉※體?翻江倒海的絞痛。

他驀地睜大眼睛。

這時,另一個聲?音響起?。

麥汀汀笑起?來?有顆小虎牙,講話很慢,聲?音軟軟地解釋:“崽崽的眼淚,很神奇。”

可以止痛,可以治療,可以複原……一切憑小人魚的心情。

沈硯心慢慢轉過頭,看著出現在自己房間裡的小麥和小小麥,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來?昨晚好像是有麥汀汀帶著麥小麼?來?看望自己這麼?一回?事?。

少?年平日裡非常安靜,不知道昨晚為什麼?有很多話想說。

他的語言能力又沒有進化完全,講起?來?斷斷續續顛三倒四的,聲?音又輕又柔,像踩在棉絮上,講著講著把自己講睡著了。

沈硯心看著他毫無防備地躺在地毯上,終究沒忍心叫醒他。

由於腿傷他沒法在沒有人幫助的情況下走動,就算看著單薄的少?年因為偶爾流動的晚風而蜷縮,也無能為力。

沒想到的是,還是嬰兒的小人魚浮在泡泡裡,咬住比自己還要大和重的小毯子哼哧哼哧,拖到麥汀汀身上幫他蓋好。

沈硯心:“……”

這個小崽子,果然不負一己之力乾翻巨蛇鰩的盛名,還真是力大無窮。

眼下,這位迷你號的大力士正在因自己的忽視而嚶嚶啜泣。

沈硯心無奈,連盧克都不曾要這樣哄過。

沒辦法,嬰兒畢竟是嬰兒,世界上最?不講道理、最?沒有邏輯的生物。

他在麥汀汀的幫助下靠坐在床頭,低頭看著一邊哭還一邊主動鑽進自己懷裡的幼崽,歎了口氣,抱住他,輕輕拍著崽崽的後?背。

“……抱歉。”他說。

雖然因為不同意把自己手指當?嬰兒的磨牙棒而道歉,真的很詭異。

崽崽聞見?他身上叫人心碎的苦香,停下哭泣,小臉貼著他,睜著大眼睛:“麼??”

沈硯心看向麥汀汀。

麥汀汀解釋道:“崽崽問,可以咬嗎?”他想了想,又解釋一句,“是崽崽表達……‘喜歡’,的辦法。”

沈硯心為這樣奇怪的要求沉默。

先世代時,他的家裡養過貓咪,那?種毛茸茸的小東西有時候玩興奮了,也會咬他。

以前他以為這是挑釁或是反抗,還對自己一手喂養大的小寵物充滿失望,後?來?有人告訴他,這就是貓咪們的特性。

每一個種族都有不同的習性,也因此要去習慣他族才行。

貓咪這樣就算了,它?們需要磨牙,可以理解。

為什麼?人魚也這樣?

他看著麥小麼?那?隱約的、幾乎看不清的幾顆小牙。

難道是因為剛長牙所以癢得?也需要磨牙……嗎。

幾秒鐘後?,沈硯心麵對兩雙純真而充滿期待的眼睛,屈服了。

“……咬吧。”

小幼崽興高采烈地甩了甩尾巴,用小牙牙啃著他的手指,又使勁撲起?來?,要蹭蹭他。

稚嫩的乳牙實在是太小了,咬了也不疼。

沈硯心盯著指尖一圈淺到看不見?的牙印,感受著幼崽不同於喪屍的鮮活體?溫,死去的心臟深處仿佛漫上涓涓水流。

是暖的嗎?

這樣的觸感……叫做溫暖嗎?

他早就不記得?什麼?是溫度了。

*

與?小麥小小麥相處是不需要過多語言的,兩個孩子安安靜靜地做自己的事?。

一個仍窩在他懷裡撒嬌,就是眼皮有點兒沉重,看起?來?困了;

另一個則坐在他旁邊,托著腮發呆,是一株不需要澆水也能活得?很好的植物。

或許與?少?年的療愈力有關,或許是小美人從頭到腳都是淺色,靜謐又空靈,有他的相伴,沈硯心此刻獲得?了難得?的心靈上的平靜。

在這種時候他便可以理解為什麼?每一個靠近麥汀汀的人,都希望少?年能儘可能多得?留在自己身邊。

決鬥、求生、逃亡……廢土之上的紛擾從未斷絕過,能有片刻安寧,絕對是奢侈的。

他闔上眼歇息,過了一會兒,聽見?少?年小聲?地“咦”了一下。

青年重新睜開?眼,看過去。

麥汀汀腿上的藤蔓除非施展能力,大多數情況下都是隨著主人的狀態而改變。

正常情況下麥汀汀若是發著呆或者睡覺時,它?們也會乖乖地閉合花瓣,好似同樣進入淺眠。

然而此刻,荊棘不知何時已然抽出生長到大腿的高度,花瓣翩然綻放。

麥汀汀自認為心中寧和,沒有緊張、恐懼和氣憤,為什麼?小藍花們會——

破門而入的轟響解答了疑問。

烏弩臉孔猙獰,滔天怒火幾乎具象化,惡狠狠地盯著屋內的幾人。

少?年當?場僵在原地。

難怪花兒們都開?了,它?們在他之前已然探測到了門外的暴怒,先一步施展治愈力去對付即將可能麵對的敵人。

麥汀汀連呼吸都不敢有,藤蔓完全是下意識攀纏而出。

「藍」從他身體?中奔湧而出,烏弩敏銳地感受到了軟抵抗,粗暴地打斷他:“不準對我使用能力!”

被吼的小美人眼中盈著淚,捂著腿上的小藍花,讓它?們在指間枯萎。

但?烏弩並不是衝他來?的。

他大步走到沈硯心麵前,看向他懷裡那?個同樣驚恐得?淚汪汪的小小幼崽,隨手扔向旁邊,一把掐住床上的青年:“你以為你在做什麼?,我不知道嗎?”

作為部落首領,作為棄星有名的暴君,他一向和所有的暴君一樣□□。

但?在大多數時候,烏弩也是冷靜的,畢竟學會控製脾氣也是“君主”必備的課程之一。

然而他的盛怒,他的暴戾,他的凶狠,從來?沒有燃燒到如此燎原局麵,根本沒法收場。

沈硯心被驟然勒住咽喉,費力地發出一聲?苦痛的喘息:“什……”

“我最?近是不是太慣著你了?”烏弩沒有絲毫留情,“你以為,我真的會無底線地忍耐下去嗎?”

沈硯心虛弱地抓住他的手,然而那?五指如鐵鉗一般根本掰不開?,力道大得?可以直接擰碎頭骨。

青年原本就已經很虛弱了,此刻臉色更是白得?可怕。

他認命地放下手,在窒息和被逼出的淚水中慘然一笑:“‘忍耐’……咳、咳咳、這個詞……”

與?你,也太不相襯了。

沈硯心已經很久沒有如此直白地反擊過他,烏弩目眥儘裂,聲?音如索命惡鬼:“你、說、什、麼??”

第50章

崽崽的哭聲?驟然響起。

被烏弩扔下床的小人魚用泡泡作為緩衝, 沒有直接摔傷,然而崽崽從?來沒見過這麼可怕的場麵,不明白方才的溫馨為何轉瞬間?成了地獄之景。

他還是個嬰兒,嬰兒表達恐懼的唯一途徑就是哭。

這一次的哭泣並不同於?剛才對?沈硯心奶聲?奶氣的撒嬌, 人魚的聲?波頻率遠遠高出?人耳的接受範圍, 直接讓屋裡的幾個前人類感?受到一視同仁的劇烈疼痛。

奶嘴爆發出?強烈的金光, 刺得?人睜不開?眼。

就在烏弩為這光和哭聲?分神的刹那,向來柔順怯弱的麥汀汀卻猛過去, 用儘全身的力氣想?要掰開?他掐著沈硯心的雙手?。

少年的畏懼自始至終沒有減少,反而隨著烏弩的盛怒累積得?愈發多。

然而再害怕, 仍舊會為某些事、某些人保留勇氣。

他永遠不會忘記沈硯心在送他走?時?說“我想?讓你代替我走?得?更遠”,和在他回來時?那句“看到更多風景了嗎”的淒然目光。

他做不了什麼。

但他一定要做什麼。

烏弩沒料到一直以來溫馴的小兔子也?會咬人, 瞳孔沉下來。

他鬆開?沈硯心,轉而鉗製住麥汀汀的下巴, 單手?將輕飄飄的少年舉起來。

他離得?很近, 近到麥汀汀清晰地嗅見他渾身浸泡的血腥味。

烏弩陰惻惻地笑道:“小家夥, 我是不是對?你太好了一點, 讓你忘了自己是誰、我是誰……嗯?”

少年的小腿無力地在半空中掙紮, 他很少會受到這樣肉※體上純粹的折磨。

數十條荊棘違背主人的意誌拔節而上, 顫抖著綻開?花瓣,卷起「藍」向敵人進攻。

然而它們在接觸到烏弩時?, 頃刻間?化為灰白的齏粉。

……沒有用。

烏弩幫著麥汀汀訓練了那麼久, 絕不會僅僅好心教他如何自保, 當然也?同時?掌握了如何抵抗「藍」的防禦力。

少年的「藍」, 對?他早就不起作用了。

男人一字一句如同淬了劇毒的利刃:“你以為沒有你我就做不到了——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寶貝兒?”

他是對?誰說的,都不重要了。

沒有回旋餘地了。

死亡的鐮刀懸在少年的頭上, 馬上就要傾軋下來。

直到一道比極光珍珠還要耀眼的光束,陡然刺破他們之間?的劍拔弩張。

同一時?間?,母星上幾萬個直播間?全部切斷,熄滅的屏幕上映出?觀眾們一頭霧水的呆滯臉孔。

沈硯心房間?的外麵,北極星的中央森林上方,正懸停著一艘銀灰色的星艦。

它和普通的星艦不太一樣,兩端更細,像隻巨大而靡麗的眼瞳,無聲?地俯瞰著病入膏肓的土地,和正在上演的罪孽的一切。

——那是赫特帝國?人魚王的私人武裝,僅執行S級以上機密任務的“迷霧”戰艦。

*

麥汀汀做了一個漫長的夢,漫長到他既想?不起開?頭,也?記不住結尾。

這一覺格外香甜,無論是胡蘇姆小鎮那個有點兒漏風的屋子,還是部落霸占的兩處公共場所,都給不了那樣十足的安全感?。

這樣溫暖熟悉的感?覺,倒是有點兒像最?初公園門口那個有著十字窗戶的小小樹屋了。

他總愛蓋著小毯子藏在裡麵,任他窗外風吹雨打?地裂天崩,與?世無爭的小喪屍隻要負責做有果果的夢。

如今想?來,那樣安逸的日子已經?很久沒有過了。

麥汀汀醒來時?,看見一片漆黑。

咦。

是他忘記睜開?眼了嗎?

小喪屍使勁睜眼,使勁眨眼,還是什麼都看不見。

誒……?

怎麼了?

睡著前……發生了什麼來著?

不知為何暴怒至極的弩哥。

被嚇哭的崽崽。

他想?要保護的沈硯心。

混亂的記憶勉強歸位,直到此刻,麥汀汀才發現自己並非躺在地上,甚至不是站著的。

他是漂浮著的。

不在崽崽的泡泡裡,而是在……水裡。

意識到這件事,怕水不會遊泳的少年瞬間?慌了,下意識想?要掙紮——

“彆動。”

耳邊傳來熟悉的嗓音。

聽起來有幾分羸弱,但卻是平穩的。

那聲?音像是有奇異的力量,將麥汀汀心中的恐懼和疑問暫時?安撫下去。

他認出?來了,這個聲?音是沈硯心。

少年張了張嘴:“我……”

自己還能說話。

他靜下心來分辨了一下,脖子以下沒在水中,這也?是為什麼仍能開?口。

沈硯心的嗓音有種被浸泡多時?的冰涼和疲憊:“彆動,你想?知道什麼我告訴你,但是彆動。”

“……好。”

“你是不是還沒有感?覺到自己被捆起來?”

小喪屍茫然地眨眨眼。

捆起來?

沒有呀?

“那是因為這種水草在你不掙紮的時?候,是不會顯形的半透明。”沈硯心每說幾句就要停下來歇息片刻,“如果你有所動作,它會直接勒進你的骨肉裡。”

“那……”

“還不止這個。”他說,“如果你乖乖的,它不會出?現。要是你想?逃跑,它的電壓會直接讓我們全都死。”

“‘它’……?”

“電鰻。或者類似電鰻的魚,我也?看不清。”

沈硯心輕笑了一聲?,像是自嘲:“……我已經?試過,也?被警告過了。”

麥汀汀在黑暗中睜大眼睛。

之所以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憧憧黑暗中還能把境況了解得?如此詳細,原來不是靠觀察,而是親身體驗過了嗎?

薄利如刀刃的水草,會放電的魚,這些痛苦,沈硯心都已經?嘗到了嗎?

麥汀汀不自覺在水中抖了一下:“我們,在哪裡?”

“我不知道。”沈硯心的聲?音變小了些,“這裡可能不止我們。但我不知道其他人都是誰。”

麥汀汀隻能猜想?:“這裡是‘他’……”

森林部落裡不指名道姓的「他」,隻能代表一個人。

沈硯心譏諷地笑了笑:“不。一開?始我也?以為是他,但他還沒這麼大能力,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挖一個巨大的水牢。”

烏弩幾乎24小時?把他拴在身邊。即使不想?,他也?的確太了解他的行程和動向了。

更何況,喪屍因為肌肉僵硬和萎縮的緣故,很少能有會遊泳的,對?水有本能的畏懼。

雖然這樣聽起來對?同類的威懾力更大,但在無法保證行刑者安全的情況下,水牢並不是一個更優解。

折磨、拷問、懲罰人的方式有很多種,烏弩會選擇他擅長的。

沈硯心把那張猙獰的臉孔從?腦海中趕出?去:“而且,另一個判斷是,他們說的語言我完全聽不懂。”

北極星不算大,除了胡蘇姆那樣過於?與?世隔絕的地方,大多數就算有方言也?沒有明顯的差彆;沈硯心有點兒語言天賦,隻要是CC-09的語種,他多多少少都懂一些。

可是這裡,捕捉不到任何有效信息。

不僅是語言隔閡,那些把他們關進來的人……姑且先?稱之為「人」吧,聲?音的質感?都與?人類很不同。

冷漠,華麗,好似隔著一層磨砂玻璃那樣朦朧不可擅自窺探。

好似來自高維世界的、全然無法觸摸的另一種生物,在俯視著渺小的喪屍們。

麥汀汀聽在耳朵裡,心中的懼意不斷凝結。

他猛地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也?是最?重要的事情:“崽崽……”

“如果你找那條小人魚。”沈硯心頓了頓,似乎咽下歎息,“他不在這裡。”

少年瞳孔緊縮。

崽崽不在這裡,會在哪裡?

事發時?小人魚關在自己的泡泡裡放聲?大哭,那個屋子裡有且僅有四人,如今,被關在水牢裡的卻隻剩下他和沈硯心。

麥小麼去了哪裡?烏弩也?在這兒嗎?

即便視覺被剝奪,沈硯心也?能猜到少年此刻必定蕭瑟如風中秋葉。

他不擅長安慰人,其實連開?導自己都不太在行,否則早想?通了早認命,也?不會被落得?今天這般田地。

但他想?起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幕,從?來不敢反抗烏弩、乖巧柔弱得?小兔子一樣的少年,為了救自己,那麼孤注一擲地撲向魔鬼的烈火——

當初在他犧牲自己為代價送走?麥汀汀時?,從?來沒有要求對?方能給什麼回報。

精致孱弱的男孩兒,似乎比想?象中更加堅強。

沈硯心斟酌了一下:“往好處想?,起碼你的小朋友更適合水。”

麥汀汀似乎被這句話說服了。

“我們,”少年咬著下唇,“還能出?去嗎?”

這一次沈硯心並沒有回答。

被抓到這個黑漆漆的牢籠也?好,被水草纏繞窒息而亡,或者葬身魚腹也?罷。

聽起來,都比留在烏弩身邊要輕鬆一些。

反正哪裡都是地獄。

他在黑暗中閉上眼又睜開?,輕歎聲?被流水帶走?。

*

聖卡拉海域,海底皇宮,先?後寢宮。

埃裡希·西奧多遊到巨型培養皿前麵,望著空蕩蕩的裡麵,金瞳沒有顯出?絲毫情緒。

他已經?在這兒待了1.5個標準時?了,海浪聲?撲進他碧藍的耳鰭,像是悲鳴。

母親的寢宮早在幾年前就已經?被他下令改造成了「實驗室」,大多家具都被軟管、線路所覆蓋,唯有母親曾經?睡過的聖卡拉巨型母蚌雕刻而成的床,依舊維持著原貌。

他遊到那邊,手?指一點點撫摸著母蚌早就被海水磨蝕得?無比光滑的外殼,直到指腹蹭到凹凸不平的一部分。

那是八個字母,歪歪斜斜,不像出?廠印刷,倒更像後來用工具刻上去的。

「T-H-E-O-D-O-R-E」,西奧多。

是他的姓氏,也?是赫特星人魚族最?榮耀和光輝的詞彙。

這是在一切災難還沒有發生的五歲那年,他在禦花園裡撿到一枚罕見的鬆宮螺,高興地衝進母親的房間?與?她分享。

西奧多王後不同於?一般嚴厲的家長、對?小孩子的玩鬨興趣完全不在意,她反倒很感?興趣,和小埃裡希一起研究它的花紋,並且在差點被腹部尖銳的棘刺戳到蹼以後,建議兒子可以把它當做筆,記錄一些永恒的東西。

小埃裡希選擇了最?大的“紙麵”,聖卡拉母蚌的殼,花了很大力氣,認認真真寫下他們的姓氏。

二十四年後,已立於?萬人之上的人魚王埃裡希·西奧多低頭看著時?光未能改變的“簽名”,金色的雙眸醞釀著沉甸甸的風暴。

母後說的話,一語成讖。

這間?寢宮什麼都改變了,什麼都不複往昔,留下的隻有兒時?稚嫩的筆記,和那些緩慢褪色的童年回憶。

——隻要他還活著一天,就絕不會淡忘骨肉分離之痛。

“陛下!”呼喚聲?打?斷了他的追思。

埃裡希沒有回頭,應允他進來。

林不聞匆匆擺動深棕色的魚尾:“凱瑟琳教授和夏榮醫師已經?為小王子檢查完身體,指標一切正常,您要現在去看看嗎?”

王倒映在培養皿玻璃上的側臉冷肅,像是在審視著什麼,並沒有因為這個好消息而展顏。

片刻後他轉過身。

“走?吧。”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