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藏弓(1 / 2)

“民間傳言,今上其位不正……”

不知過了多久,窗上燭花發出啪的一聲,蘇升垂斂的雙眸微微一顫,雙手倏地一鬆,喃喃開口。

霜白月華透過窗欞斜落到他臉上,變了形的梅花格窗紋將他的臉切割成明暗相對的兩半,仿佛一雙首尾相抱的陰陽魚,映著燭火顫動不休。

人說士彆三日當刮目相看,看著燈影裡愈發神似文安伯的麵容,宋晞忽而生出恍惚,曾經事事相問時時相隨的少年,原也到了家國天下、魄力擔當的年紀。

“……兔死狗烹、鳥儘弓藏。”

蘇升不知兩人心頭思量,麵容蒼白道:“昔日以武力平天下,來日國勢平順,要做的第一件事必是削藩弱爵,回收兵權……”

宋晞陡然清醒,左顧右盼生怕隔牆有耳的同時,眉頭不自禁蹙起。

明麵上的商賈之後,暗地裡的靡音舊人,陳三惦念雲裳便也罷了,妄議朝事又是為何?

是當真與之一見如故,酒逢知己千杯少,還是“深謀遠慮”、步步為營?

“你不信董狐之筆,卻偏信稗官野史、酒後閒言?!”

姬珣泛著暖意的右手倏而探過桌麵,籠住了她虛握成拳的左手,不等她回神,那手輕籠了籠,又陡然收回。宋晞目光垂斂,虛握的五指微微一曲,他掌心裡的的餘溫依稀尚存,提醒著她,方才暖意並非錯覺。

蘇升不曾瞧見兩人互動,聽出姬珣語氣裡的怒意,雙唇緊抿成一線,不多時,又忍不住抬頭瞟了姬珣一眼,梗著脖子道:“若隻是泛泛而談,我自不會輕信,可……他所思所論,未必沒有道理。”

不等姬珣追問,他又悶頭道:“而今東南西北梁各州皆有屯兵,可若是論起親疏遠近,南寧軍隸屬二哥麾下,與今上一門同宗,有叔侄之誼。二殿下的北寧軍更不必說,梁王是皇後娘娘胞弟,東州又在今上最器重的韓相麾下,是以……”

說得越多,姬珣臉色越沉。

視線相觸,蘇升倏地一縮,揉了揉發涼的後脖頸,又道:“是以,整頓兵戎回收兵權之時,西州文安伯府和青州淮南王府必定首當其衝。相較文安伯府,淮南王雖是先王胞弟,可青州寇亂成災,平渡水師又非淮南王府不成,因此……”

看他一字一句說得認真又篤信,姬珣心上倏而生出一股無力感。

“他步步引導有意挑唆,直至你自以為看清了局勢,主動告知其身份,而你還以為對方君子赤誠,你自己小人之心,竟瞞了對方如是之久。他雖生氣,卻也不曾真的怪罪,是也不是?”

蘇升縮起脖頸,小心往宋晞方向挪動。

姬珣氣不打一處來,怒道:“而你當真以為他不知你身份?以為你二人的初次照麵是巧合?蘇子階,世間哪來這麼多無緣無故的一見如故?!”

“我!”

蘇升直起身量又縮回,自知識人不明才惹下今日之禍,低斂著目光,緘口不言。

宋晞已從初時的驚愕裡緩過神,站在蘇升的角度設身處地想了想,又條縷分明得過了一遍迄今為止發生過的事,沉吟片刻,抬頭朝蘇升道:“世子爺,陳公子將當今局勢分析得這般透徹明朗,知曉你身份後,想來也曾‘殫精竭慮’,替你出了不少主意?”

想起什麼,蘇升的目光又是一顫,小口抿著杯中茶,不敢應答。

姬珣看他一眼,冷聲道:“說說吧,禍水東引,還是裝瘋賣傻?”

蘇升又是一顫,明白諸多事宜怕已被眼前兩人看穿,輕咽下一口唾沫,訕訕道:“他、他說自己隻是商賈之後,見識有限,要他一下子想出破局之法實在強人所難,當下隻有兩個法子,要麼,讓今上以為文安伯府與鄀國交好,因著忌憚兩國邦交,或許不會對文安伯府下手……”

姬珣的眼睛微微睜大。

與異邦過從甚密,哪怕是從來交好的鄀國,此計當真是為文安伯府著想?

“要麼,”蘇升微微一頓,低斂著眉目,聲音愈發低沉,“設法讓世人以為,文安伯府世子隻是個整日隻知花天酒地的草包。文安伯府後繼無人,今上無以為懼。”

姬珣深吸一口氣。

昔日同在學宮時,他幾人年長,蘇升與姬琅晚兩年入宮。

兩人同歲開蒙,同時入學宮,同拜伯鸞先生門下,由朝榮太子親授……而今二殿下姬琅已經統領北軍,獨當一麵,何以蘇升還似不曆風雨的嬌花般,旁人三言兩語便能騙了去?

“那日在琳琅街,”他輕歎一聲,看向蘇升道,“你攜妓夜遊招搖過市,是因為你選了第二個法子?想讓南州城人把話傳出去,說文安伯府世子是個飛揚跋扈、一無是處的草包?”

蘇升輕一頷首,直起身道:“鄀祈兩國雖交好,與鄰國過從甚密總非長久之計。”

“琳琅街被我二人打斷,”姬珣輕揉眉心,“可有後招?”

“還有,”蘇升下意識看向窗外,目光閃躲,“如二哥所說,禍水東引……”

姬珣目光愈沉。

蘇升又往宋晞方向縮,聲音輕若蚊蚋:“讓青州成為矛頭所指,文安伯府或許便能安然無恙。”

姬珣眼裡浮出幾絲不可置信,虛握成拳的雙手陡然收緊,沉聲道:“籌謀今日魚目混珠之計,是你為讓聖上將矛頭轉向淮南王府,以確保文安伯府安平無恙?!蘇子階你!”

姬珣一拳砸在桌上,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隻是將紫鮫珠換成了碧黛珠,”蘇升雙手兜頭,一邊抬眼偷覷姬珣,一邊嘟囔道,“若是聖上沒有動收回兵權的心思,淮南王有功之臣,一次失誤不至於惹禍上身。”

“碧黛珠?”姬珣兩人視線交彙,目光又是一凜。

“你是說,你以為的計劃,是要將你行禮裡的兩箱碧黛珠與淮南王府送貢車列的兩箱紫鮫珠調換一下?”

蘇升探出腦袋,連連頷首道:“陳三說,為讓文安伯府置身事外,交換箱子之事交由他陳家人即可。”

姬珣:“……”

夜漏聲聲,冷風瑟瑟,浮雲幾許遮住西空月,門裡門外一片蕭然。

不知過了多久,沉吟許久的宋晞忽地站起身,替兩人續茶的同時,若無其事道:“方才跳過許多事,世子爺和陳三公子時常出入閒夢樓……”

“咕嚕嚕——”

“咚”的一聲,茶壺落在桌上,宋晞凜若霜雪的視線陡然投在他臉上。

“謝家長子的死,與世子爺可有關?”

“我,沒、有關,但……”蘇升倏地瞠目結舌,擺動著雙手口不擇言,“是、是意外!”

“意外?”姬珣麵色驟冷,“還請蘇世子賜教,什麼樣的意外,能接連要了三人性命?”

“三人?”蘇升揮手的動作猛地一頓,瞪著他道,“什麼三人?”

姬珣兩人視線在空中相彙,一觸即分。

“無妨。”他看向蘇升,正色道,“且說說看,你初來乍到,如何會與謝逸生了齟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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