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熟悉的聲音落入耳中的瞬間, 鐘宴笙渾身毛都炸了,生生打了個激靈。
蕭聞瀾更是聲音都發不出來了,手腳發軟哆哆嗦嗦地扶著廊柱蹲了下去。
麵前的人披著狐裘, 渾身毛茸茸的, 驚恐的樣子像極了圓滾滾炸毛的小山雀, 裴泓看著他的反應,似是笑了一下, 伸手去搭他的肩。
鐘宴笙渾身發毛,躲開他的手,視線迅速略過他, 望向他身後, 去找跟在他身邊的暗衛。
他沒有看到暗衛, 卻看到了一個更眼熟的人。
鐘思渡。
哪怕已經有所預料, 見到鐘思渡時,鐘宴笙還是愣了愣。
“不必找了。”
裴泓看到他躲閃的動作,指尖頓了頓, 收回手,鐘思渡沉默地跟在景王身後提著燈籠,背光中, 鐘宴笙看不清裴泓的表情。
他對鐘宴笙說話的嗓音,卻一如既往的柔和:“小笙, 要想他們活命的話,就乖一點。”
暖黃的燈光從裴泓身側投射過來, 恰好落到鐘宴笙的臉上。
他緊抿著唇, 望著裴泓和鐘思渡沒吭聲, 眸底不知是淚還是什麼, 閃爍著細碎的微光, 燈火落在那樣一雙清透明淨的眸底,裴泓幾乎是立刻就彆開了視線。
片刻之後,裴泓又轉回頭,視線落到了鐘宴笙身後的蕭聞瀾身上,一笑:“蕭二少,你的膽子比我想的大很多。”
蕭聞瀾脖子涼颼颼的,往日平易近人的裴泓一下變得無比陌生,他哆嗦了下,縮著脖子躲在鐘宴笙背後。
裴泓剛要叫人把蕭聞瀾帶走,鐘宴笙忽然側了下身,將蕭聞瀾緊緊護在了身後。
裴泓停頓了下。
定王蕭家一脈,自來都讓皇室頭疼萬分,裴泓從前接近蕭聞瀾,就是想看看此人到底是虛是實,接觸多了後,得出結論——蕭聞瀾的確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膽小怕事,又好吃懶做。
哪怕是有層血緣關係,蕭弄也對這個成事不足的堂弟嫌棄至極。
這樣一個廢物,今日能假裝醉酒混過去已經是能力極限了,多餘的也做不了什麼。
裴泓收起扇子,微微笑了笑,溫聲道:“今晚時候不早了,小笙這些日子主持朝政大事,忙累了這麼久,好好歇一下吧。”
鐘宴笙還是沒吭聲,與鐘思渡對視一瞬後,目光落到裴泓身上,輕輕開口:“景王殿下。”
裴泓抬步的動作停了一下。
身後少年的嗓音很低,輕飄飄的柔軟:“我原本很相信你的。”
“……”
裴泓和鐘思渡離開了,蘭清殿外卻多了許多陌生的麵孔。
鐘宴笙閉上眼,深吸了口氣,屋外太冷,他扶著手腳發軟的蕭聞瀾進了屋,給他倒了杯茶。
蕭聞瀾呆滯地接過茶盞,腦子還是渾噩的:“景王殿下,一直是,裝的嗎?淮安侯世子為什麼也在?!”
鐘宴笙悶著臉,也給自己倒了杯茶:“我不知道。”
裴泓來援的那日,鐘宴笙是很高興的,飛奔出宮去接了風塵仆仆的裴泓。
朝中吵得不可開交,大臣們都質疑裴泓的來意,衛綾也質疑。
可是小半個月來,裴泓彆說有什麼異動了,更多時候,他都在跟蕭聞瀾推杯換盞,日子跟蕭聞瀾一樣悠哉瀟灑,從不打探機密。
蕭聞瀾是越緊張話越多的類型,噸噸噸灌了三杯茶,手還是忍不住發抖,慘白著臉道:“鐘小世子,我在景王哪裡,見到了、見到了叛軍首領,他說你剛回京,沁心園那次的落水,是、是有預謀的……”
他說完,呆滯了一下,猛然反應過來:“我知道了!難怪淮安侯世子今晚會出現在景王身邊,他們、他們是一夥兒的!”
沁心園那次,那日沒人看清鐘宴笙是怎麼掉進湖裡的。
每個人都喝醉了,若不是最後景王把鐘宴笙救了出來,恐怕鐘宴笙已經死了。
若是那時候鐘宴笙死了,鐘思渡就可以順順利利毫無阻礙地回到侯府,等解決了最勢大的德王,就不會再冒出個麻煩的先太子之後。
哪怕到現在,蕭聞瀾想起此事,仍舊驚駭不已。
他拍了拍胸口,安撫了下自己,半晌沒聽到鐘宴笙回答,才納悶地轉過頭:“小殿下,你、你不驚訝嗎?”
鐘宴笙表情更悶了:“嗯。”
除夕那日,鐘思渡帶著食盒來到宮裡,告訴鐘宴笙景王在宮裡,他不便多話了,又留下了那張紙條。
人在一方天地,是囚,遠信入門先有淚,是瀾。
鐘宴笙當時的第一反應是叫人去查看蕭聞瀾,隨即才想起了這個名字。
被安王派去德王身邊做幕僚,最後讓德王摔了個大跟頭的,神秘的囚瀾先生。
那位囚瀾先生,在德王下獄之後就不知所蹤,線索被斷得乾乾淨淨。
之後安王被帶上來問話,露出了身上慘不忍睹的傷痕,告訴他們,囚瀾先生是個同樣痛恨德王,想要為家人複仇的人,所以安王幫忙,將囚瀾先生安排到了德王身邊。
關於囚瀾先生的事,鐘思渡是不該知道的。
可是他知道了。
思渡是渡水,囚瀾是囚水。
鐘宴笙那時才恍惚明白了,為何太原的援兵久久不至。
鐘思渡就是囚瀾先生。
他……沒有把求援信發去太原。
難怪鐘思渡每次見到他都欲言又止,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心事重重的樣子。
所以鐘宴笙立即寫了兩封密信,去太原求援的,發去漠北的。
解開字謎的時候,鐘宴笙第一反應是鐘思渡與安王攪合到一起了,可是寫信的時候,他想起了更多的事。
鐘思渡很忌憚景王,可他都來找鐘宴笙準備自報身份了,為什麼要忌憚跟鐘宴笙站在一條線上的景王呢?
除非景王跟鐘宴笙不是站在一條線上的。
鐘思渡又是從何得知景王有問題的?
……因為與他合作的另有其人。
隔日得知信鴿被射殺、鴿籠裡僅剩的幾隻信鴿也被毒死後,鐘宴笙就更確信了。
鐘思渡說,他是考完院試後“遇到了一個人”,才知道自己的身份的,鐘宴笙在淮安侯夫婦那聽說的是,鐘思渡是被一個惜才的學政認出的。
學政兩個字也不燙口,那麼印象深刻的人,鐘思渡沒必要遮遮掩掩不說清楚是誰。
當初京中流傳起真假世子的流言,鐘宴笙猜到了是鐘思渡做的,可是沒有說出來。
現在想想,鐘思渡那時剛回京,哪來那麼大本事放出的流言,連淮安侯都按不下?
他偷偷溜去長柳彆院的那些時日,有一日偷偷抄小路回院子時,見到鐘思渡好像在跟誰說話,隻是他那時候被鬼影重重的小路嚇得毛毛的,沒有太在意。
還有去雁南山遊獵那次,他困得迷迷糊糊的,一上景王的馬車就睡著了,聽到景王好像在跟誰說話。
剿匪回來後,景王帶他出宮散心,離開時他恍惚見到了鐘思渡跟著誰匆匆上了酒樓。
鐘宴笙越想心裡越沉,又有些說不出的困惑。
他其實是有感覺到,裴泓的及時趕來很奇怪的。
可是景王殿下一向人好,鐘宴笙也沒在他身上感覺到過惡意,又見多了老皇帝多疑惹出的種種悲劇,最後還是選擇了相信裴泓。
那些隱隱約約的懷疑每每爬上心頭,再看看關心著他的裴泓,鐘宴笙心裡就會湧出愧疚。
裴泓總是像個好哥哥,誠摯地關切著他。
他到現在還有些糊塗,裴泓從前到底是真的關心他,還是隻為控製皇城,拿他要挾蕭弄。
若是後者,從他回京之後,景王接近他的種種行徑,都隻是為了今日嗎?
可那時他隻是淮安侯府世子,若不是鐘思渡回來,城中關於真假世子的流言紛紛,老皇帝也一時不會懷疑到他頭上。
景王是什麼時候知道他是先太子後裔的?
鐘宴笙突然想起個東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後頸。
除去母蠱之後,他後頸上的小花瓣印記就淡去了,蕭弄對他這片肌膚的喜愛之情也似乎回來了,總喜歡叼著他咬。
小時候他把裴泓帶回侯府後,十分珍惜這個小玩伴,每天都黏在裴泓身邊,跟裴泓同吃同住。
裴泓是那時候發現他頸間印記的吧。
若是裴泓長大之後,從老皇帝、抑或老皇帝身邊的人那裡,聽說了蠱毒的事,又發覺了鐘思渡這個真世子的存在,從而發覺他的身份……就很合理了。
老皇帝當年那麼“寵愛”先太子,安王又與先太子相處過,對先太子和先太子之後有忌憚,想直接解決了他也不是不可能。
就像老皇帝對康文太子念念不忘,禍及身邊與後代一般,與老皇帝那麼相似的人,見過先太子,又怎麼能容忍任何一絲的可能。
鐘思渡那時剛回來,痛恨他,想要除掉他很正常。
那景王呢?
沁心園那天,在他背後推了一把的手,究竟是景王還是安王,抑或鐘思渡?
宮亂那晚,安王在鐘宴笙和蕭弄麵前說的話,必然是虛虛實實,七分真三分假的,若是全是假話,騙不過他們的。
現在回憶一下,安王被德王母子倆虐待是真,沒有派刺客是真,囚瀾先生一事是假,烏香一事真假難論。
所以春風穀刺殺他和蕭弄的最後一支刺客,是景王派的。
還有沁心園、雁南山,次次都是想要他的命。
鐘宴笙胃裡翻騰得厲害,捂著小腹,額上浮起一片薄薄的冷汗,濡濕了低垂的長睫,眼眶微微發紅,襯得臉色愈發蒼白。
他真的、真的很難過。
要是哥哥在他身邊就好了。
蕭弄一定會抱著他安撫他,告訴他誰敢欺負他就殺了誰。
蕭聞瀾正六神無主,見到他這樣,嚇得趕忙端茶倒水遞帕子:“小殿下、小殿下,你還好嗎?”
鐘宴笙擺擺手,有氣無力地趴到桌上:“還剩口氣呢蕭二少。”
蕭聞瀾也跟著趴到桌上,一臉愁容:“這可怎麼辦啊,景王和安王是一夥的。”
他想到中午聽到安王說的“禁臠”等話,再看看對麵的少年慘白的臉色,哽了一下,沒把那些話說給鐘宴笙聽,隻道:“還好他們看起來有什麼矛盾的樣子,聯盟並不牢固,不然京城明天就失陷了……”
鐘宴笙垂著眼睫毛,聽他絮絮叨叨,突然不解問:“景王和安王為什麼會牽扯到一起?”
景王看著就不是甘居人下的,安王隱忍多年更不可能,這倆人現在合作,到最後不還是會打作一團嗎?
蕭聞瀾愣愣地道:“安王……啊,那是安王嗎?他從前太沒有存在感了,我都忘記他長什麼樣了……我記得安王好像跟景王說了聲‘彆忘了你是個什麼東西’……”
鐘宴笙眨眨眼睛,不由想起了宮亂那晚,安王最後離開前,那句意味深長的“八弟出生之時,被疑血脈不純”。
現在想來,安王應當不會無緣無故說這個。
當年京城大旱,不止是剛出生的裴泓被送出宮,連景王的母妃也被迫去了千音寺苦修。
裴泓從不提及自己的母妃,以至於鐘宴笙總是忘記他的母妃仍然在寺廟裡清修著。
如果景王血脈不純,那後果……是很可怕的,包括他和他的母妃,沒有人逃得掉,更何況他還是老皇帝看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