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段雲豐的時候,宋玄乙其實是有些不自在的,畢竟當初是他辦事不利,將人給嚇著了。
雖說周荃珝並未因此而責罰他,但他心中始終有愧。他覺得自己愧對上官對自己的信任,也愧對段雲豐。
畢竟,是他沒有三思而後行,這才讓事情變得複雜起來。
二月十九這日找到司隸台的段雲豐已沒有早前相談時的意氣風發模樣,眼前的人氣色很差,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他腳步匆匆,從冷峻的麵容上看,他似乎有點緊張,緊張裡還帶著點憤怒。
想來,這陣子他便是躲著,也始終忐忑難安。
“小人段雲豐,見過宋從事。”
見宋玄乙背著手站在正堂外,段雲豐停了腳步對宋玄乙深深作揖:“千錯萬錯都是小人的錯。”
“宋從事曾與小人說過謝浩田等人的過錯,是小人眼拙,辨不明真偽善惡,竟還反過來懷疑宋從事的身份,小人知錯,甘願領罰。但,小人的同窗,楊徑楊會澤乃是全然無辜之人。”
入京應考的舉子的架子向來比尋常書生大些,鑒於他們不日或可進士及第入朝為官,平日裡有權不對達官貴人麵前行跪禮。這些事情,段雲豐不可能不知。
但下一刻的段雲豐卻撩開袍角端跪在宋玄乙麵前。
“會澤之所以會出現在義社,之所以會與此案扯上關聯,根由儘歸於我一人。我來此,是想求大人聽我將事情原委細說明白,也是想求大人放了會澤。”
“會澤話雖不多,但他有情有義,為人正直剛勇,絕非是那等會參與科考舞弊之人,還請大人明鑒……”
“我明白了。”
宋玄乙點點頭,走上前想將段雲豐扶起來,段雲豐卻不肯起。
想了想,宋玄乙便道:“此事根由不可歸咎在你一人身上,本官也有錯,楊徑的事情不是沒有轉圜的餘地,你起來說話。”
聽到這句話,段雲豐才微微抬起了頭,終於鬆了口氣。
公堂之後,與前堂隻有一門一屏風之隔的地方擺有一案兩席,案上放有一方棋盤,棋盤之上,黑白棋子緊咬焦灼,局麵好似有些僵持不下。
“你的棋藝比我想象中的高明許多。”
棋盤兩邊各放著一盞熱茶,周荃珝落下一顆白子,端起麵前的茶喝了一口。
對麵的楊徑正執棋沉思,沒有伸手去端茶盞,自茶盞中嫋娜飄散開的熱氣緩緩騰空,茶香味撲鼻。
“大人的為人與傳聞中的並不同。我輸了。”
楊徑將手中的黑子放回了棋罐中,起身對周荃珝作了一揖:“這一日,多謝大人關照。”
周荃珝放下茶盞:“你為朝廷立了功,我作為司隸台的按察使不僅未贈你以金銀,還將你押在衙門裡同我下了半日棋,談何關照呢。”
“大人說笑了,人活著總有些無法舍棄的東西,也正是因為有這些東西托舉著,人才不至於在某些時刻倒下去。楊會澤之所以同意與司隸台合作,目的在小不在大,隻為圖一個心安罷了,遠遠抬升不到朝廷的份上。”
“我是主動求進司隸台的,前後的諸多事都是大人在安排,我今日能安然在此與大人對弈已是難得。再說,與懂棋之人下棋本是件樂事。”
楊徑彎腰端起麵前的茶緩緩飲儘,放下空盞時,他難得笑了笑。
“先前,大人故意讓了我一子,這便已是在刻意關照了,若非如此,我或許會輸得更加明顯。”
原來他察覺出來了。
周荃珝眼中帶笑:“聖上閒時,亦是喜歡與懂棋之人下棋、辯棋。”
話題突轉,楊徑聽得目中露出一絲詫異。這時,一陣腳步聲自外傳來,似是有人正往後堂這邊走過來。
來者隻有一人。
是宋玄乙。
周荃珝未再對楊徑多說什麼,起身對著已轉到後堂的宋玄乙吩咐:“送客吧。”
“是。”宋玄乙應了一聲,又對著楊徑示意:“請。”
楊徑對著宋玄乙點了點頭,臨走之前再次對周荃珝作了一揖:“告辭。”
說完,楊徑並未多作停留,跟著宋玄乙走了出去。
站在角落裡的寇薑上前將棋盤移走,又將炭盆移近,周荃珝理著衣袖在炭盆前坐下後又捧上了那半盞茶。
“有話便說。”他瞧出寇薑欲言又止。
寇薑遲疑片刻,說道:“公子方才對楊公子說的那番話,似有深意。”
見周荃珝將茶水喝儘了,寇薑添茶之際說了句:“楊公子先前是與公子論棋,公子卻由棋引出了聖上,小的總覺得……公子方才的話並未說完。”
“那你覺得,我沒說完的話會是什麼?”
“小的不知。”
“是不知還是不敢?”
見寇薑一愣,周荃珝失笑:“寇薑,你說話什麼時候也變得支支吾吾起來了,都跟誰學的。”
還能跟誰,府裡就這幾個人,其中也就呂棘喜歡支支吾吾。
總不至於跟章糾白。
那姑娘可不這樣。
“小的是不知……”寇薑頭低了低頭,將話說全了,“公子如何知曉楊徑一定會順利通過省試和殿試入朝為官,還能同聖上下棋的。”
“寇薑,日後你或可在街市上支個攤給人看相算運勢。”
周荃珝看了寇薑一眼,揶揄之話剛說完,笑意便由眼中轉移至嘴角。
這是說寇薑猜準了的意思。
寇薑聽完正想說什麼,就聽周荃珝正色問:“寇薑我問你,聖上如今最希望朝堂上多些什麼樣的臣子?”
“換句話說,”周荃珝轉瞬換了個問法,“你可知,聖上喜歡什麼樣的臣子?”
“自然是靠譜的。”
“如何才算靠譜?”
“能為君分憂,也能為百姓謀福祉的便能算靠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