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村裡,收拾好東西,再次脫離了剛剛安穩下來的生活。
順著他說的方向,她朝著山上爬去,磨破了膝蓋,磨破了手掌,來到了上方的湍流。
那些前來搜尋的人,馬蹄這才踏入了村落。
她溯遊而上,找到了他口中的那片樹根,然後跳了下去。
她的水性不算好,一下水就想起那個夜晚。
在黑暗的水道裡,她跟身旁挨擠著的少女們一起脫離了身後的黑暗。
可是現在,她們都死了。
她努力地遊著,抓住了交錯的樹根,伸手去底下摸他所說的布包。
水不時地淹沒她的口鼻,讓她感到陣陣窒息的痛苦。
她心中是有仇恨的,隻是覺得不堪,不願回首去麵對。
當有人還活著、帶著這些東西去揭露的時候,她可以隱姓埋名活下去,但是現在沒人了,就輪到她了。
交錯的樹根裡,餘娘的指尖勾到了一件硬物。
她連忙努力地伸長了手臂,潛下水去將東西拿到了手,又猛地浮出水麵。
水從她的臉上、頭發上滴落下來,她看著自己拿到的東西,深深地喘氣。
片刻後,她才把這些罪狀跟信物放在了懷中,努力地朝著岸邊遊去。
進了村的追兵在水邊發現了目標的屍體,卻沒有從他身上搜出他們要的東西。
帶頭的人臉上的表情很是冷厲。
逐漸深沉的暮色中,他轉過了頭,看向已經燃起燈火的村子:“查,把人叫出來問清楚,今天什麼人來過這裡,村子裡現在又有誰不在了,查!”
很快,他們就鎖定了那個住在村頭的、名叫餘娘的年輕女子。
“……她是最近才尋親尋到我們村裡來的,我們也不知道她原本來自哪裡。”
“她不大愛跟人交往,其他的我們也不了解。”
“今天,我們一起去水邊浣衣,我們先回來了,她洗得慢……”
得到了餘娘當時的警示,回來之後又發現她人不見了,姑娘們說出了這樣一番話。
餘娘是想保護她們的,才會讓她們跑,當做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現在這些人來問,她們什麼都推說不知情,或許就能阻礙一番,讓餘娘有更多的時間脫身。
這十餘騎的首領看著她們,一眼就分辨出她們說的哪些是真話,哪些是謊話。
如果這裡不是已經靠近京城,不宜驚動京中,他就把這些賤民全都殺了。
村民們迎著他的目光,心下一寒,不由得往後退去。
幸好這些人在問了餘娘的外貌特征、得到了答案之後就從村子裡離開了。
十餘騎踏著星月朝著京城方向去,其中一騎背上還馱著一具屍體。
“她一定是去京城,那些東西必然在她身上。”
“這些人沒有說實話,消息不一定是真的。我們先過去,把事情同馬大將軍彙報,把守城門,等她自投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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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裡到京城,騎馬需要半天時間,靠兩條腿走過去,不眠不休也要一天一夜。
何況餘娘不敢走大路,前進的速度就更慢。
在路上,她隻要一看到做官差或者將士打扮的人就忍不住顫抖,懷疑這些人是要來抓自己的。
等她懷揣著證物跟信物走到京城的時候,已經是第天上午了。
站在入城的隊伍裡,看著前麵那些守在城門口的軍士,餘娘努力讓自己顯得鎮定。
然而,她卻聽見排在前麵的人說道:
“咦,奇怪了,怎麼這兩天城門口的守衛變嚴了?”
“不知道啊,我也記得上回來守衛沒有這麼多,檢查沒有這麼嚴的。”
餘娘心裡一沉,再看向那些在城門口來回巡視、嚴密審問每一個進城者的守衛,她就猜到那些人已經到了京城,在這裡等著她。
難怪一路上她都沒有遇見追索她的人!
餘娘往後退去,儘量不引人注意地離開了隊伍。
進不了城,她就沒有辦法把東西交給付大人,她也不知道哪一個是付大人,更不知道京城裡有哪個衙門沒有跟江南的那些人勾結。
城門外,那幾個從江南來,奉命追捕“亂黨餘孽”的人做著禁軍打扮,審視著往來的年輕女子。
察覺到隊伍裡有個年輕女子退走,他們目光立刻鎖住了她。
餘娘感到如芒在背。
正在這時,她看到旁邊停下一輛馬車,有幾個穿著同款白色衣袍的年輕人從上麵下來,結伴排到了入城的隊伍中。
書院……橫渠書院!
脫離了隊伍,餘娘立刻來到了那輛馬車前,向著剛剛把客人放下來的車夫問道:“這車剛剛是不是從橫渠書院來?”
正在擦拭車轅的車夫看了她一眼,見到是個滿麵塵色的小娘子,於是說道:“對。”
“送我去!”
一聽到他的話,餘娘就二話不說直接上了馬車。見到這麼性急的客人,車夫愣了一下,隨即笑著跳了上去:“坐穩了!”
“追!”
見那馬車一跑,後麵幾人立刻確定這個女子有問題,馬上追了過來。
餘娘坐在車上,心如鼓擂,向著車夫催促道:“快一點!”
馬車應聲加速,後麵追上來的人追了一段,見他們越跑越快,憑兩條腿肯定追不上,於是惱怒的回身去騎馬。
車廂裡,餘娘按著放在胸口的罪證與信物,抓著車窗穩住身形的手指用力得發白。
如果說,世間還有一處地方沒有跟江南的人勾結,而且又能在江南來的鷹犬追殺下庇佑她,替她聯係到付大人的話,那必定是橫渠書院。
她恨自己一開始沒有想到這一點,心中祈願道:“快一點,再快一點!”
馬車跑得極快,但身後的追兵騎著馬,跑得更快。
雖然遲了他們許久才追上來,但雙方之間的距離卻在不斷的縮小。
餘娘簡直能夠聽到身後越來越近的馬蹄聲。
焦躁中,她掀開了馬車的簾子,看向前方。
幸好書院就在京郊,離城門不遠。
在身後的馬蹄聲追上來之前,書院的屋簷就映入了她的眼簾。
青山環繞間,橫渠書院外麵的小集市井然有序,也十分熱鬨。
每隔五日,交不起進城費用的商販就被允許來擺攤,書院外寬敞平整的空地作為他們的聚集地,除了吸引書院裡的學子,也吸引其他生活在城外的人。
書院外,一個茶棚下,風瑉與謝長卿對坐。
他來送莊上新出的瓜果給好友,隨後便在茶棚坐下,一邊看熱鬨集市上的眾生,一邊喝著茶棚裡並不好喝的茶,隨意的聊天。
忽然,集市那頭傳來了驚叫。
橫衝直撞的馬蹄聲伴隨著蠻橫的幾聲“滾開”,擾亂了書院外的安寧。
兩人都定了定,朝著那個方向看去。
隻見衝在前方的是一輛馬車,上麵除了驚恐的車夫,還有一個年輕的女子。
追在後麵的則是四五個騎著戰馬,做著禁軍打扮的人。
他們在人群密集處就拔.出了刀,狠狠地刺向了車廂!
謝長卿放下了茶杯,臉難得沉了下來:“書院立院這麼多年,還沒有人敢在書院外這麼放肆。”
風瑉更是直接起了身,看著這夥人,麵色不善。
馬車裡,明晃晃的刀身透窗而過,映亮了餘娘的臉。
而旁邊透過來的另一刀如果不是偏了幾分,傷的就不止是她的手臂。
她忍住了一聲痛呼,在搖晃飛馳的馬車裡穩住自己——
書院就在前麵了!
她已經看到了茶棚裡有個穿著白色書院衣袍的身影。
就算是死也好,隻要在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把東西交給他,交給書院……
不過這些想殺了她的人卻沒有再逞凶的機會。
風瑉在他們進入攻擊範圍的時候,就長腿一撩,把麵前的板凳踢飛了出去。
貼在馬車左側,想要一刀了結了這個女子性命的人聽見破風聲,下意識轉頭。
結果就看到一張長條板凳迎麵拍來,頓時慘叫著被從馬上打了下去。
風瑉冷顏道:“上!”
話音落下,跟著他出來的幾個護衛也都抄起了板凳,衝出了茶棚。
板凳在他們手裡,是比刀更強的武器。
那幾人被打得措手不及,人仰馬翻,脫離了馬車兩側。
而受了傷的車夫控製不住受驚的馬,眼看著馬車就要撞到書院門外立著的那塊碑上,他的臉比剛剛挨了一刀還要白。
幸好,千鈞一發之際,有一道身影從旁邊掠了上來。
來人一把奪過他手中的韁繩,站在車轅上就硬生生勒停了受驚的老馬。
老馬痛嘶一聲,兩隻前蹄揚起,馬車差點後翻。
風瑉又是一腳踏下,放鬆韁繩,將馬車再次定住,終於停在了石碑前。
謝長卿從茶棚裡走了出來,蹙著眉看向集市兩旁被撞倒在地的商販。
那幾個禁軍打扮的人被風瑉的護衛治住,還在他們手下不停地掙紮,不停地怒罵。
他聽著這幾人所帶的江南口音,又若有所思地頓了一下,這才朝著破損的馬車走了過來。
“你可還好?”
馬車上,風瑉彎腰掀開了簾子,看著裡麵驚魂未定的年輕女子。
餘娘捂著手臂看向他,原本想開口,卻見到風瑉身上的衣服不是書院的衣袍,於是在這個俊朗公子的問話前,硬生生地停了下來。
風瑉皺了皺眉,聽到好友的聲音從外麵傳來:“可還好?”
他轉過頭,想跟謝長卿說話,餘娘的反應卻比他更快。
一見到那個穿著書院白衣的身影靠近,她就顧不上自己的傷,立刻從懷中取出了那許多人用性命護了一路的證物,顫抖著打開了,從馬車裡捧了出來,捧到了謝長卿麵前。
謝長卿一頓,目光從她沾著灰土跟血的手移到她捧著的東西上。
隻見這個身著布衣,滿麵塵土,發鬢散亂的年輕女子跪在馬車裡,聲音裡帶著因害怕、憤怒跟仇恨而生的顫抖:
“這是兩江總督桓瑾手下的知府、廂都指揮使等人控製漕幫,私運官員、劫掠女子、經營妓寨、濫殺無辜、陷害忠義的罪狀,還有義幫的顏清姑娘讓人拚死帶給付大人的信物!”
隨著她的話,風瑉的目光落在那個信物上。
然後,死死地定住了。
餘娘手臂顫抖,血液慢慢地染紅衣衫。
刻骨的仇恨滲入她的聲音。
“我本良家女,被劫掠到紅袖招……州府動亂之夜,那些跟我一樣被劫去紅袖招的女子拚死一搏,殺了來那裡尋歡作樂,把無辜少女當做祭品的惡鬼……她們都死了,活著出來的就隻有我一個!
“我是人證……後麵這些人追殺了我一路,不讓我進城,因為我是活著的人證!
“求書院幫我把這些證據呈給付鼎臣付大人,我願意作證……隻求付大人能查明真相,為紅袖招跟義幫的亡魂洗脫冤屈!求書院送我去見付大人!”
長久的沉默,長久的絕望。
她終於聽見了一聲“好”,整個人頓時脫力。
謝長卿接過了她手中的證物。
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冷肅,將那種從未離開過他的憂鬱都驅散了。
風瑉握著簾子,眼睛始終在瞪著那隻熟悉的錦囊——信物,付大人……
陳鬆意,你就說你在做什麼,你就說你說過的話裡到底幾句真,幾句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