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懷醉得腿腳發軟,整個人便要向前栽去,然後被人一把托住了胳膊。
他借著對方的力道站了起來,清冷的月光下,他隻看見了片白色的衣角,便徹底醉了過去。
翌日。
哪怕宿醉之後頭痛難忍,季懷還是得去給季大奶奶請安。
臨走時他往袖子裡塞了個小木盒,便一路逛悠到了後院。
季懷一貫來得晚,這次也不例外,他三個哥哥都已經到了,陪著他們母親說話,倒是十分融洽,偶爾還能聽見笑聲。
季懷在門口停了一會兒,才讓丫鬟進去通報,等丫鬟們打起簾子才施施然走了進去。
屋子裡原本十分祥和又融洽的氣氛凝固了一瞬。
“兒子給母親請安。”季懷道。
季大奶奶原本正同老三說話,聞言連頭都沒往季懷這邊偏,隻淡淡道:“坐吧。”
季懷照例選了個遠遠的位子,端起桌上丫鬟奉的茶,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腦袋疼得快要炸開,也不知喝得是什麼滋味。
季懷大哥在隔壁縣城做了個小官,二哥三哥是對雙胞胎,隻比季懷大一歲,兩人都十分喜歡做生意,已經將季家的生意接過了不少。
總之不管是哪一個都比季懷懂事有出息。
但這些都不是季大奶奶對季懷冷淡的原因。
三位哥哥對季懷也十分疏離,那邊母子幾人親密融洽,季懷早已習慣了這種場麵,但歸根結底,心裡還是不舒服的。
他初時不明白,可聽了那麼多真真假假的傳言,後來便漸漸懂得了其中的齷齪齟齬。
然而任何傳言都抵不過他母親對他的冷淡和眼神中夾雜著的厭惡。
這可比風言風語實在多了。
起初季懷也惡心透了自己,後來發現惡不惡心的也沒什麼狗屁用處,都是跟自己過不去。
後來季懷想,這著實沒必要,又不是他自己想出生的,他也沒做錯什麼,至多不過被人罵兩句背後戳戳脊梁骨,愛誰誰,無所謂了。
季懷又端起茶來抿了一口,小半個時辰挨過去,他三位哥哥陸續告退,他也緊隨其後,隻是將袖中的木頭盒子遞給了丫鬟,對季大奶奶道:“前兒個逛街瞧上了個簪子,雖不值錢,不過樣式挺好,便給母親送過來了。”
季大奶奶不鹹不淡地點了點頭,聲音平平,“你有心了。”
“應當的,兒子告退。”季懷沒奢望她多說幾句話,老老實實地離開。
當然,即便是能多說,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應付。
身後的門簾剛放下,季大奶奶的聲音隱約從屋中傳了出來:“……扔遠點兒,彆讓我瞧見。”
季懷腳步微頓,垂眸沉默了片刻,然後抬手輕輕地拂了拂袖子,接著便若無其事地離開了。
季大奶奶並非普通意義上的深宅婦人,她掌控季家生意這麼些年,見識過形形色色的人,自然對人心洞察得十分透徹,也更知道如何做才能殺人誅心。
好像讓季懷不痛快了,難受了,她就能勉強舒服一點了。
饒是季懷早就習慣了這些手段,卻仍然感覺一口氣悶在了胸口,不上不下地堵得慌。
季懷沿著連廊慢悠悠地走著,外麵不知道什麼時候飄起了小雨,淅淅瀝瀝地惹得人心煩,他打算回屋好好睡上一覺,餘光卻冷不丁瞥見了一角白色的僧衣。
“法師,早啊。”季懷上前走了兩步,隔著水汽朦朧的雨幕望向撐著油紙傘的年輕僧人。
連廊前是一大叢芭蕉,正值暮春五月芭蕉綠,細細密密的雨珠落在芭蕉葉上,劈裡啪啦在一片靜謐中格外清晰。
那和尚依舊隻同他行個佛禮。
季懷本就心情不妙,他犯起混來連自己都不放過,這下見他又不說話,便懶洋洋地倚在連廊的紅漆柱子上,嬉笑道:“難不成法師修的是閉口禪?”
和尚看了他一眼,略有些低沉的聲音穿透了雨幕落入了季懷耳中。
“不是。”
原來不是個啞巴。
季懷抱著胳膊,挑了挑眉,“那法師為何不同我講話?”
這下那和尚又不肯講話了。
季懷忽然想起這和尚在季府待了這麼久,該聽說的自然都已經聽說了,這和尚一看便是清高自持的那類人,定然是不屑同他講話的。
怕是跟他說句話都覺得玷汙了佛家清譽。
他忽然覺得很沒意思,不由嗤笑一聲,轉身便走了。
待他走到連廊儘頭,才想起來時沒雨未曾帶傘,阿連又被他支使去做彆的事情了,而季大奶奶自然是不會為他操心這等小事的,指望著有人來送傘是不可能的了。
季懷在簷下站了片刻,見雨仍未停,便等得不耐煩了,抬腳便走進了雨裡。
然而卻沒能淋到雨。
他抬頭,便看見頭頂的油紙傘,轉過頭便看見了和尚那張清俊的臉。
微微詫異。
和尚一手撐著傘,寬大的白色僧袍微微下滑,露出了一小截清瘦的腕骨,在朦朧又潮濕的水汽中顯得格外蒼白。
“淋雨會得風寒。”
季懷聽見那和尚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