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不願收蔡家禮,忙了一天告辭歸家,可他剛才走到府門,就被管家翟謙攔下。
“翟管事,您還有吩咐?”
“拿著。”
翟謙不由分說,從懷裡掏出一包銀兩,可太醫依舊推辭,“剛剛已與太師說過,下官萬不敢收禮...”
“我們老朋友了,你不收,我如何交差?我交不了差,太師能如何安心?”
“這...”
“要是傳出風言風語,五公子還如何做人?太師對五公子很器重的。”
“我收,我收,多謝翟兄提點...”
馬太醫再聽不明白,就白在太醫院混這幾年。
敢情這是蔡京的封口費,不收就是給自己找麻煩,他不指望太師提拔,卻不能開罪這個權貴。
翟謙辦完這件差使,邁著沉重的步伐前往書房,他獻計讓蔡家五公子玩廢了,得去接受蔡京的處置。
緩步來到書房前,撣開領口上的雪花,翟謙這才敲開房門。
穿過門口木雕屏風,隻見書桌四周被一圈人圍在中央,那是十來個身體豐腴的婢女。
蔡京年過七旬,不喜歡久聞碳火之味,於是就效仿唐時楊國忠,以肉屏風遮風取暖。
聽到翟謙腳步聲近,蔡京擺手讓肉陣散去。
吱呀一聲,房門閉合。
翟謙噗通跪在地上,叩首說道“五郎受此大難,小人難辭其咎,請主子發落,死亦不悔...”
“起來吧,此梁山賊寇作惡,你何必攬在身上?”
“可五郎他...”
“此乃五郎命數,若非他心念帝姬,也不會遭此大難。”蔡京歎了口氣,突然調轉話鋒追問“那婦人處理沒有?”
“還沒有,小人本想送走,但...”
“什麼?”
翟謙話沒說完,就被蔡京拍案中斷。
他原本淡定坐在椅上,這會直接站了起來,望著他沉聲責問“你做事向來謹慎,怎麼也被褲襠那玩意兒牽絆?要是陛下得知此事,豈不陷我蔡家危難?”
“主子聽小的說完。”翟謙擺手解釋道“小的跟著主子見過世麵,怎會被一婦人迷住?實在是帝姬留了侍衛,小的根本沒能進得彆院...”
“嘶...”
蔡京猛吸了口涼氣,他吃不準趙福金想乾什麼?心說難道要對付我蔡家?
本朝從不允許公主乾政,但是陛下寵溺茂德帝姬,會不會為她破例呢?那樣我隻能犧牲五郎,或者茂德帝姬為名節,願意忍氣吞聲也說不定?
想到這裡,蔡京擺了擺手,說道“快去準備車駕,我要入宮麵聖。”
“現在?”
“現在。”
翟謙提醒天色已晚,而蔡京心裡大石沒落地,哪裡顧得上天早天晚。
趙佶昨夜被擾了雅興,聽到的彙報全是搪塞之詞,高俅出城追擊又一無所獲,讓這位大宋天子煩悶不已,整天都待在睿思殿寫字練心。
蔡京求見麵聖之時,趙佶剛完成一件作品。
“太師來得正好,來看看朕的新作。”
“臣遵旨。”
趙佶以前叫他看書法,所用語氣都非常柔和,今日突然言辭平淡,聽得蔡京心裡一咯噔,暗忖陛下都知道了?
他一邊思考一邊上前,隻看宣紙上用那獨特的瘦金體,橫著寫有‘掃清六合,河山一統’八個大字。
“怎樣?”
“字體遒勁剛猛,字意更顯陛下雄心,實是一副難得的好字...”
“朕不要你誇,要你說不足。”
“呃...”
蔡京不知趙佶內心所想,但從這八個字內涵分析,大有對收複
燕雲的迫切,於是小心翼翼說道“要真說缺點的話...這篇幅常用楷體或魏碑,陛下字體纖細吐鋒芒,使得橫軸留白或許多了些,如果在下方輔以山水,或許效果會更好...”
“哈哈。”趙佶終於爽朗笑道“蔡太師不愧大家,說得一針見血、鞭辟入裡,鞭辟入裡啊。”
“陛下謬讚...”
“對了,梁山賊寇昨夜來京城作亂,你對這群反賊怎麼看?是剿還是撫?”
見趙佶要自己表態,蔡京捋著胡須猶豫起來。
按說中午答應了童貫、高俅,此時應該力勸出兵征剿,但卻被趙福金擾亂了心神,她心儀梁山賊寇頭領楊長,而從皇帝寫那八個字分析,顯然對收複燕雲更看重。
想到這裡,蔡京隻能說正確的廢話,拱手答曰“梁山巨寇為禍一番,若不征剿影響社稷,但此刻出兵滅遼在即,大好機會又不能放過,老臣一時也說不上來,陛下乃我大宋曠世明君,您的決策一定正確!”
“嗬嗬...”
趙佶暗罵了一句老狐狸,又把注意力放在那副字上,意味深長說道“要在下方勾勒山水,又得花費不少筆墨,府庫的存墨著實緊張,現在楊太傅病體垂危,太師要與朕分憂才是...”
“老臣雖不在相位,但也會竭儘全力...”
蔡京順著趙佶說了些奉承話,始終沒見對方提蔡鞗下藥之事,所以到離去都一直不踏實。
接下來一兩個月,潘金蓮院外一直有侍衛把守,蔡京誤以為趙佶在等時機,便抱恙告假在家閉門謝客。
然而,正如蔡京所預料那樣,宋朝皇帝吸取唐朝教訓,對公主權利進行嚴格限製,彆說參與國家大事,就是對駙馬及家人不恭,都可能受到皇帝的斥責。
趙福金從小耳濡目染,雖然受到徽宗的疼愛,卻心如明鏡不會乾政。
元宵夜被蔡鞗下藥,萬幸失身給了心上人,所以哪敢把這事鬨大?除了派人保護潘金蓮,自己就躲在宮中抄錄道藏。
趙佶忙完年初祭祀、慶典等大事,便在左衛篩選出幾個勳貴小將,數次派人去請趙福金挑駙馬,這女兒每次都借口染疾推諉。
還想逃婚?還念著那賊寇?
趙佶本想直接指婚,卻念及趙福金生母舊情,於是帶上太醫親自登門。
三月初,大內,帝姬寢宮。
太醫搭脈即臉色大變,隨後眉心逐漸往中間隆起,一副大病難治的表情。
趙佶原以為女兒裝病,看到太醫診脈馬上靠了過去,正色問道“茂德是何急症?卿為何不言?”
不敢說...”
太醫撤手退在一旁,吞吞吐吐表情恐慌。
趙佶大怒“你不敢說,就明著欺君?是不是覺得朕很仁慈?”
“不不...陛下...臣隻是...”
“快說,帝姬什麼病?”
聽到皇帝厲聲催促,那太醫把眼睛一閉,輕聲回道“帝姬有了身孕...”
“什麼?”
向來儒雅的趙佶,一腳把跪倒太醫踹翻,指著他鼻子大罵“你敢侮辱茂德名節?”
“臣沒有...臣不敢...”
看到太醫頭如搗蒜,趙佶旋即看向趙福金,發現女兒眼神閃躲,便猜出這件事為真。
“殿外等著去。”
“多謝陛下,多謝陛下...”
“你們也是。”
“諾。”
太醫、宮女迤邐而出,趙佶捋須看著榻上的趙福金,心說朕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你就這樣回報朕?
“說說吧,是哪個侍衛?”
“不是...”
“不是?
那就全殺了!”
“女兒的意思,不是身邊侍衛...”
“嗯?”
“其實...這件事是蔡...”
趙福金懷孕不足兩月,還沒有任何孕期反應,所以剛才也懵了好久,此時不願連累身邊人,隻能把主謀蔡鞗講出來,卻刻意漏掉潘金蓮下毒。
然而趙佶雖然昏庸,能當穩大宋皇帝卻不蠢,幾個問題追問下來,趙福金就招架不住,語無倫次。
徽宗又把侍女李萼宣來盤詰,很快就把事情前後弄清楚。
聽完這一切,趙佶起身拍著額頭沉思,心說當皇帝真的好煩,民間地方、宮外宮內,怎麼天天都有糟心事?
趙佶要拿下蔡鞗很簡單,蔡京絕不敢說半個不字,但宰相王黼能力似乎不太夠,為自己搞錢的楊戩剛離世,他迫切需要能人充盈國庫,保障自己能收複燕雲十六州。
許多人都希望蔡京複出,趙佶還找人暗示過王黼,再不用心時刻會被替換,但如果現階段處理蔡鞗,就會給朝臣以錯誤信號。
帝王家事即國事,趙佶不能像江湖快意恩仇,他需要權衡利弊得失。
思量很久,趙佶終於拿定主意,對女兒柔聲說道“這事委屈你了,欺辱朕的女兒,一定會付出代價,梁山要討、蔡鞗要殺,給朕一些時間,另外腹中那孽種,先用藥處理掉,休養半年,再為你賜婚。”
“不不,爹...”
趙佶聲音大不卻如利刃,嚇得趙福金翻身下榻,直接跪在他麵前,苦著臉乞求“女兒喜歡楊長,不後悔懷他孩兒,求您網開一麵。”
“你說什麼?”趙佶蹙眉怒斥“未婚產子,辱沒皇家,朕就是太縱容,才會讓你受此劫難,此事沒得商量!”
“爹爹若執意如此,女兒情願一死...”
趙福金剛說完,爬起來就要往牆上撞,幸好被趙佶一把拉住。
正好那麵牆上,懸有劉氏的畫像。
趙佶看後心下一軟,歎道“茂德,你這是何苦?執意留下這孩子,你以後如何嫁人?”
“女兒非楊長不嫁...”
“可他是個賊...也罷...”
趙福金以死相逼,趙佶舍不得又拗不過,旋即起身來到殿外,囑咐李萼說道“若不是看在楊太傅麵上,必要你人頭落地,從今天開始,帝姬不準踏出院子半步,也不準外人來探訪,她要是再出任何問題,朕滅你九族!”
“奴婢不敢!謝陛下...”
“還有你。”
“臣在。”
“每半個月來一次,確保茂德身體無恙,要是敢往外亂傳,朕也滅你九族!”
“臣遵旨...”
威脅完婢女與太醫,趙佶看到門外那幾個侍衛,心裡再度冒起不悅,能被翟謙用計調虎離山,還能繼續留任大內侍衛?
趙佶回到宮中之後,即讓人替換趙福金的侍衛,把原來的侍衛調至遠地戍邊,又命禦前侍衛秘密出宮,將潘金蓮打入刑部大獄,與牢中死囚關一起折磨而死。
處理蔡家人或有顧忌,處理普通人如碾死螞蟻。
古時皇帝不會每天大朝,除了重要節日需要召集百官,通常都在小殿聽核心臣子奏報。
趙佶處理完趙福金的事,過了兩日即為例行的三月大朝。
禦史大夫崔靖提請招安梁山,得到宿元景等多名臣子支持,趙佶不待高俅、童貫等人反對,即著太尉陳宗善為使,齎擎丹詔禦酒往梁山一行。
趙佶尋思若招安能成,正好為茂德帝姬賜婚。
蔡京稱病連月不朝,主戰的童貫、高俅等朝臣,壓製不住朝中清流,當時就沒出班反對。
散朝之後,高俅直奔太師府,而蔡京已等待多時
。
“太師沉屙已愈?”
“老夫年事已高,隻怕這些病痛,要一並帶進棺材,高太尉此次前來,莫非為招安之事?”
“朝中沒您坐鎮,我等勢單力孤,所謂水至清則無魚,若讓清流成了氣候,隻怕會危害社稷...”
“嗬嗬...”
蔡京提起茶壺,往高俅碗裡添茶,悠悠說道“自古治水堵不如疏,招安一說,並非首次提及,既然陛下有意想試,堵是堵不住的...”
“太師,盛滿了,滿了...”
“我朝一直在治理黃河,然而幾千年頑疾豈朝夕可成?疏不好就如這壺中茶,把握不好就會泛濫四濺。”
“太師的意思...”
“陳宗善把握不住,我們可以幫忙拎一拎。”
“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