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帳外忽然響起另一個聲音:“臣佐雅澤,求見聖上。”
皇帝不語。
等了又等,那個聲音卑微而懇切地重複道:“臣佐雅澤,求見聖上。”
皇帝態度鬆動,到底還是發話了:“進來吧。”
十三皇子掀簾而入,進門就跪。皇帝則踱步到帳中央,端坐於上座,冷眼俯視跪著的兒子。
父子兩人沉默地僵持,直到外麵的天黑透了,黑暗自四麵八方滲進帷帳,燈下一切人與物都透出一種微妙的影綽,像上好的筆墨丹青浸過了水,邊線模糊地洇著。
皇帝威嚴道:“抬起頭來。”
年輕的皇子在塵土裡慢慢地仰首,麵北向君王。
皇帝的眼光立刻捕捉到,這不順之子的袖口沾了道道血痕:“如何這副形容?”
佐雅澤未及時答複。
“臣……”再開口時,他氣息頗為不穩,“臣戌時隨高將軍巡營,生擒了幾名戎人派出的奸細,許是搏鬥時不慎染了血……”
他用力磕一個響頭,做出惶恐不安的樣子,“臣該死,玷汙了聖目!”
“既然有奸細宵小混入軍隊,須得整肅部伍,仔細排查!抓出來,一律格殺!”皇帝皺著眉頭說,“你深夜前來,還有何事?”
得赦的佐雅澤自懷中掏出一卷布滿血汙的羊皮紙,用雙手小心托舉,呈現給皇帝。
“這是何物?”
“這是高將軍從奸細身上搜出來的,”佐雅澤頓了一頓,“據說,是戎人在陸壓山上宿營的駐軍圖。高將軍帶俘虜去審訊,想必很快就能辨出真偽。”
“大膽!軍情緊急,你怎敢耽誤至此?還不快呈上來!”
佐雅澤膝行向前,來到皇帝座下,獻上駐軍圖,又原樣退回去。
皇帝迫不及待展開這幅圖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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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羊皮紙麵破爛的很,又被鮮血浸透,上頭的字跡圖形竟在眼前徐徐褪色。
心急如焚的他持駐軍圖湊近燈下,猶嫌光亮不足。環顧四周後,他親自開匣取出火把,點燃了,握在手中,又去照那駐軍圖。
皇帝一門心思研究敵人軍事布防的情報,沒察覺佐雅澤已經不在原地了。
十三皇子靜悄悄地閃身出了中軍帳,朝等候在外的傳令官頷首,傳令官亦欠身還禮。
佐雅澤離開後找到高唐,二人一陣密語,確認戎人今晚劫戰俘的計劃已敗露,大半斥候和聽子都被各自的長官派出去多拿情報,以圖頭功。
高唐聯合其他幾員中郎將,施計調離天子近衛,爭取來半炷香的空當。
——如此這般這般如此,撤走原本用以護駕的兵力,禦帳孤零零地蜷縮在原地,毫無遮蔽,毫無防備。
萬籟此都寂,忽聞金戈聲。
戎人的尖刀劃破了暗夜,劃破了甲衣,更劃破了反抗的士兵的咽喉。
時機已到!
佐雅澤執劍出現在中軍帳前,大喊:“犬戎偷襲了!抓刺客!”
緊接著,高唐引著一隊精兵趕至,與敵人纏鬥在一起,一刀砍翻一個戎人,開辟血路擠到佐雅澤手側:“這裡有我頂著,你去保護聖上!”
佐雅澤點點頭,衝上去掀開帷帳的門簾,再度進入帳內,意外地,鼻腔吸入淺淡的蒜臭。
隻見地上火燭散落,一團古怪的淺黃色霧氣凝滯在半空,皇帝倒在地上,不住地大喘氣——那是毒氣!
火光在一旁明明滅滅,他的麵色便也黑白無定。臉頰、耳後、手背,所有軟甲覆蓋不到的身體表麵均浮現銅錢大小的水紅斑點,且顏色迅速加深,顯示他中的毒侵到了四肢。
負劍在背後,佐雅澤有些慌亂地奔到皇帝身邊。他單膝觸地,扶正父親的頭顱,俯視著。
“請聖上恕臣救駕來遲!”
皇帝聽得這句虛偽的台詞,隻欲作嘔。
這便是佐雅澤,他的十三子、維烈王、仁勇校尉葛遺。
原來遺字還有第三重解釋。
寓意——遺患!
然而被迫仰麵望進兒子的眼睛裡,他發覺那張酷肖自己的容顏此刻異常的扭曲:半麵如佛,善目含淚;半麵如魔,恣睢怒貌。
“孽子!”皇帝大罵,眼球暴突充血赤紅欲滴,隨即吐出一口烏黑的血,毒侵到了他的臟腑,“不得好死!”
佐雅澤閉上眼,生生逼退眼底的淚水。
再睜開時,他替自己開脫道:“我隻是來遲一步,救駕不及……我不能坐視你下密詔殺搖光而不作為……要救回搖光,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他且說且退,不敢再麵對現實似的,轉去拾起那卷偽造的駐軍圖,放在火上燒毀。
接著他翻箱倒櫃,尋找一件至關重要的東西。
到處都尋不到。
他隻得大著膽子,伸手探索君父的胸甲,這才找到。
當他把這件東西妥帖地收入懷中,皇帝體內的毒已徹底入腦。
耳畔蕩起死亡冗長的回聲,那痛苦的將亡者用儘人皇的最後一息威風,用儘在人間的最後一絲餘力,詛咒親生子的這一生——
天厭之,神棄之,人共誅之!
“等著瞧好了,我的兒子……等著瞧好了!終有一天,你也將落得如此下場!有辱無榮,有失無得,身敗名裂,眾叛親離,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佐雅澤站直了身子。
他的眸中萬物皆虛,惟獨這個男人毒發身亡的慘狀,纖毫畢現。
“已經不得好死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