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此生天命更何疑(1 / 2)

就這麼一晃神的工夫,棋盤上的風向,陡然變了。

應將的黎雁山舍帥解圍,揮軍過河,一路殺得佐雅澤腹地空虛,車馬炮回救不急,不得不老將推磨,繞著九宮轉圈。

倘使佐雅澤拒不投降,黎雁山便不急於將死,而是慢慢地耗下去,從天黑熬至天亮,直教紅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勝敗之果,已一目了然。

“先生棋高一著,我自愧不如。”佐雅澤認輸,“這一局是我操之過急了,我應當更為穩慎些才是。”

黎雁山搖搖頭:“殿下自認為這場博弈輸了,但黎某也絕不是贏家。如果你我易地而處,黎某會采取殿下同樣的策略。

“殿下懊惱棋藝不精,便是既不信任自己,也不信任大勢,殊不知有大勢可以為天下正。”

佐雅澤露出苦笑,心想果真易地而處的話,那他前半生扮演的角色,應該類似於黎雁山適才下得的棋子吧?

開局不利,起手不妙,毫無阻滯地跌入絕境,甚至直接被將一軍……

善弈者通局無妙棋,他何嘗不知謀士煞費苦心,旨在安慰自己?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人能乾預的部分是有限的。奈何他實在是給命運愚弄和放棄過太多次,哪怕僥幸攀上如今的高度,也是如履薄冰。

——不是每一段苦難過後都有轉機,大多數時候,苦難是無儘的。

不到大勢落定,絕無更改,他就無法從根源遏製住胸臆的懷疑與恐懼。

可是萬物無常,不得久住,又有什麼不會倏來而忽逝?

也曾父母恩勤,榮貴加身;也曾不識憂懼,唯識富樂。

然後一切都變了。

汙水遍身、自證不及的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學會了大聲反抗來捍衛尊嚴,甚至不惜冒犯天顏,以至於被逐出宮,投身兵戎,一點一滴熬成陰鬱的性子。

皇帝也刻意忽略著這個兒子,遲遲不肯為他行冠禮。

須知這是隆朝男子最重要的成丁禮,王侯公子多在十五歲上加冠,七位藩王更是十二而冠,以便早早掌權,鎮守一方。

惟獨十三皇子,早已年滿十八周歲,還不能加元服。襄皇後攜大司命楚蓀在禦前反複爭取,終於求得天恩,準許他加冠,進封郡王,徙維烈郡。

他置身偏遠的邊疆,根本無力回太京完成冠禮,他的父親、兄長也均未出現,替他主持儀式的人,是李昊。

李昊筮選吉日,引領他在當地一座祭壇祭告天地祖先,並依次加戴三重冠:先加緇布冠,表示不忘本初;再加象征兵權的皮弁,並佩劍一把;三加玄冕,授予祭祀權。

他改服禮帽禮服,叩拜阿娘畫像,又為自己取了表字——儘管往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並無人喚過他的字,但他自覺從此精神上有了慰藉。

“我是個大人了!”

他默默地用驕傲的心態想著。

當晚,他鬀髮剃須,所經之處,人人活見鬼。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削發明誌,昭示著那日起,父親之於他,徹底死在了心裡。

他再也沒有蓄過長發。

*

“殿下?殿下?”

黎雁山見佐雅澤心不在焉,就撤了棋盤,轉而勸道,“殿下,夜深了,您歇歇吧。”

佐雅澤婉言拒絕了。

黎雁山歎了口氣,思忖著:“黎某來時,見方將軍帶人將白帝被斬下的頭顱,連同五花大綁的呂常侍,一齊送入昌王的帳子裡。”

“這會兒到了後半夜,也就是說,昌王該去中軍帳了。”佐雅澤自言自語,“但願他身上的血腥氣,不會衝撞了聖上……”

這天,這勢,到底成不成全他,就看這一著了!

偏生他們誰也不能親臨現場,隨機應變,調整布局,隻能被動等待塵埃落定。

二人在室內對坐,陷入長久又令人不安的靜默,久到備受煎熬的佐雅澤不禁沉浸於幻想:此刻的皇帝與昌王,正在如何相處?

想必昌王收到白帝血淋淋的馬頭,大受刺激,悲憤異常,奪過方照的佩刀,手起刀落便結果了呂鵬生。

時間緊迫,昌王來不及更衣,便帶著這麼一身血汙,匆匆趕去覲見皇帝。

父子倆多年未見,今夜驟然重逢,該是一幅多麼感人的畫麵啊!他們會抱頭痛哭嗎?

不,不會的!

昌王見帳中燈火晦暗不明,隻恐有詐,必不敢貿然靠近,就在原地遠遠凝望。

而皇帝龍體不安,寢疾不起,半月來不得言語,也經不起吹風或見光。

那樣一具病入膏肓的軀體,卻能在聽見傳令官通報昌王的到來之後,猝然爆發一股猛勁兒。

皇帝一手攫緊床沿,一手努力地伸兒子,口內呐呐:“九郎……快,到朕身邊來……”

昌王繃不住了,當即五拜三叩頭,哽哽咽咽地抽泣起來:“臣佐雅弘,久離膝下,不勝眷戀,今得見天顏,私心慶幸!”

他一麵陳情,一麵膝行上前,慢慢地來到病榻前,又花了一陣工夫,方看清父親的臉龐。

那種可怕的病相瞬間嚇倒了昌王。

連日來,對自己淪為階下囚的屈辱、對十三弟覬覦名器的控訴、對陸壓山大營軍權旁落的不解,統統被他拋諸腦後。

他心中隻得一問:眼前所見的,當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嗎?

……

與此同時,佐雅澤猝然驚醒:什麼意思?這個問題什麼意思?他在想什麼?他怎麼會這麼想?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