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堂溪襄這句乍聽之下平淡平常的話語,投在此刻的信慶殿中,無異於一聲驚雷平地起——
怎地先帝竟留下了一封遺詔?
一眾朝臣懵然跪在簾幕前,仔細聆聽中宮傳旨,即刻迎大行皇帝遺詔入殿。
在這個等待的瞬間,壓力暫時消失了,他們的精神稍加鬆懈,便不禁產生一種錯覺:剛才的命懸一線,合該是虛的、幻的、假的吧?
襄皇後耳目閉塞,短見薄識,明明隻配在簾後喝茶,對政治插得上什麼嘴?維烈王在宮裡不過是員濫竽充數的小角色,強不知以為知,敢同藩王爭謀其政?
沒有能力使用權力的人,等於沒有權力,我們憑什麼認同尺澤之鯢,來量江海之大?
微微一定神,他們又無比清醒地意識到,現實無從假設,那些也不是假象。《鵙鳥賀春圖》高懸於眾人頂上,於是四麵八方都是屠夫的刀尖,行凶作惡,咄咄逼人。
負責傳旨的宦官回來複命了,那隻被他們蔑視的水窪中的小魚,穿越信慶殿的大門,遊進這個權利的中心來了……
佐雅澤緩緩步入殿門,向西立於信慶殿。
此時殿內猶未點燈,比夜色更加混沌,走廊的燈火潮汐似的湧進來,幾乎灼痛每個人的雙眼。
他們下意識伸手去揉,變得敏銳的聽覺便捉住夜風刮擦兵甲的細聲,冷靜而可怕。
外麵是佐雅澤的軍隊,外麵就是他的天下。
他不是鵙鳥,不是鯢魚。他生在龍門當中,他亦是龍子,他可為王為帝。
他隨意地著一身舊衣,撥開潑墨的夜空現身,麵上倦色濃濃,連眸光也放柔不少。惟一身傲骨挺直,好比綿裡鐵,有不可一世之概。
他越顯得親和,大臣們越頭皮發麻,不欲造次。
佐雅澤鄭重地拜見襄皇後,隔簾呈上一封用蠟封固的手書——這便是大行皇帝遺詔了。
“齊公,李公,請。”
中宮並未指示馬靖代為傳遞,而是點了太宰和大司馬的名字。
二人得令,屈身上前用雙手接過遺詔,啟封,宣詔:“皇十三子維烈王為人貴重,事朕以孝,軍政皆好,甚膺大任*……”
齊邕一麵宣讀,一麵懷疑:這封遺詔是真的麼?
先帝安排他、大司空秦舒眉、大司徒韓憲、大司寇丁慎受顧命輔新主,這絲毫不教人意外。
最教人意外的莫過於,遺詔居然令十三皇子尊奉生母皇後為皇太後輔政!生母皇後!
這一來,佐雅澤就從原本的庶幼子,搖身一變成了嫡幼子,淩駕於諸王之上!
寥寥數筆,既重塑了皇子的血統,也更改了隆朝的政局。
李昊倒是一臉的無所謂,隻齊邕實在不敢輕易相信,反複分辨遺詔真偽。
遺詔的內容不長,格式也不大考究,大抵是先帝當時處於病中,身上無力所致。兼之字跡潦草,筆力不均,是否親筆所寫,猶在兩可之間。
然而落款所鈐印信,乃是先帝的表字“玄同”,出於為尊者諱的目的,從來隱而不彰,故被他製成貼身私璽,專為極機密、極隱秘的事情準備,等閒人壓根不知此物存在,千真萬確是做不來假的。
齊邕不確認不敢認,這封遺詔,究竟是不是出自先帝之手?
李昊見齊邕展著手書發愣,當機立斷,搶白道:“恭喜齊太宰立下擁戴之功!”
——齊邕當眾宣讀了大行皇帝遺詔,即是公開承認佐雅澤繼位的合法性,騎虎難下了!不認,也得認!
不待其餘大臣們發聲,襄皇後亦強行定下太子的嫡係身份:“我侍奉先帝二十四年,毫無儘力之處。將我子為皇子,非但不敢望,夢中亦不思到。”她謙辭道,“我欲隨先帝同去*。”
“母後若隨父皇同去,我隨母後同去*。”佐雅澤對答如流。
齊邕束手無策,手握大行皇帝遺詔,被迫表態道:“皇十三子少長習兵,長於射禦,胸有雄略,簡重果斷,文武兼資,明達治道,聞善必從,堪為天下表率!”
四位輔臣領著文武官員上前,拜舞稱萬歲。佐雅澤推辭三次,群臣退,再上。他移至北邊,麵朝南方而坐,群臣跟著轉向北,繼續上表請聽政。
東西向乃賓主之禮,南北乃為君臣之禮。他終於應允,擁兵持服,即位為帝。
天破曉了。
“這不就成了,”襄皇後擱下手中的空茶盞,卷簾步出,淡淡說,“一盞茶的工夫。”
*
為免夜長夢多,佐雅澤匆匆在靈前完成權力交接儀式,頒大行皇帝遺詔於天下,其封地升格為維烈府。在外親王藩屏為重,各於本國哭臨,不必赴京。
與此同時,急召壽王佐揚錫馳驛入臨,印務交刺史李奕。
至於宮眷們,位分高且有子女者,行晉封禮榮升太妃,暫時住在六宮不變;位分低無子女者,沿用從前封號,集中安置在偏院,待先帝入土,再遷往陵園,作為陵園妾供奉朝夕。
按製,皇太子以下皆易服,諸王、公主斬衰三年,二十七月除,服內停一切音樂、嫁娶、祭禮。
宮中設幾筵朝夕哭奠,文武官也不得閒,連續三天哭臨南榮門外。
盧府裡的兩位琉國駐京國信使跟著一道,素服、白帽、銀帶子,早晚五拜三叩頭,不飲酒食肉。
這都不打緊,隻羅黛原本已在行人署做好登記,隻待一聲令下,隨時可以進宮麵聖。
孰料短短數日風雲突變,定天帝,人沒了!
皇太子直接升職上去,哪裡會行勞什子的冊命大典?她煞費苦心置辦的禮品,如今規格都不合宜了,須得棄之再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