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命懸一線(1 / 2)

謝不為領著止觀法師沿衣鋪所在的街巷一直往南走,走出了一道街門,便可看到一條更為廣闊的街巷,兩邊是民戶與各種店鋪——這是長乾裡獨有的坊市交融的特色。

這一帶大街小巷、民居宅院,縱橫交錯,似綿延千裡,莫知儘頭。每個區域皆門庭熙攘,茶坊酒店、勾肆飲食隨處可見,來往行人更是絡繹不絕。

此時天色已漸暗,街邊鋪席都早早掛起了黃紙燈,散發出了融融星點般的光亮,也更襯得飲食鋪席裡鍋灶滾滾冒出的水汽縹緲如白煙。

如此萬家燈火,人間煙塵,自有其不可言儘的凡俗之感,比之世家奢靡與佛家清淨,更令人心生暖意。

謝不為一路都未與止觀法師多言,直到拉著止觀法師坐到了一家湯餅鋪席裡,先教鋪主上兩碗素湯餅,又熟練地用熱水澆燙瓷碗木箸之後,才偏頭與一直皺眉視他的止觀法師道:“周哥哥可有哪裡不適?”

又連忙傾身低語,“法師名號實在不好在外稱呼,我亦不知法師俗名,便隻好稱法師本姓了,還請法師勿怪。”

止觀法師像是無視了謝不為的稱呼一般,隻坦蕩應了謝不為所問,“這身衣裝並不合身,且多有刺癢之處。”

謝不為聞言亦附和似的隨口抱怨道:“是啊,確實不大合身,也有些紮人。”

但在止觀法師欲再言之前,又道:“不過啊,這是因為我們倆都穿慣了綺羅衣裳,不適應粗布桑麻罷了。”

說著,隨手一指正在鍋灶前忙碌的鋪主,“你看,他們都是這麼穿的,穿多了便不會覺得不舒服了。”

止觀法師便垂眸不再多言,而鋪主恰在此時身手麻利地端上了兩碗湯餅,帶笑揚聲道:“兩位貴客的素湯餅好了,一共四文錢。”

謝不為便從布袋中摸出了四枚銅錢放在鋪主手中,回笑道:“多謝。”

鋪主此刻才算正眼看到了謝不為的麵容,不禁怔愣,隨即麵紅口吃,站立難安,握掌撓了撓後腦勺,竟是有些不好意思,“不謝不謝。”

再倒退著回到了鍋灶前,拿起抹布清理灶台,隻是眼睛還一直偷瞥謝不為。

謝不為倒沒在意鋪主的反應及視線,而是先將一碗湯餅推到了止觀法師麵前,再攬了一碗到自己案上,“法師應當也是吃過素湯餅的吧。”

這魏朝的湯餅便是類似現代的麵片,是為魏朝百姓最為尋常的主食之一。

止觀法師微微頷首,欲攏袖拿箸,卻隻觸到了空氣,這才想起現下身上乃短褐衣裳,並無寬長大袖,動作瞬有一頓,不過很快自然地接過了謝不為遞來的木箸,夾起一片湯餅,拂開遮麵的帷帽送入口中。

但隻咀嚼兩下,眉頭便又皺起,似是難以下咽。

謝不為一直注意著止觀法師的動作,見狀,笑問道:“周哥哥為何皺眉啊?”

止觀法師沉默須臾,再咽下了口中湯餅,語有不解,“為何這湯餅如此粗糙,且味道有些奇怪。”

謝不為便也吃了一

片湯餅,嚼了幾下吞咽後,點頭道:“確實粗糙,是麵粉本身不夠細,加之團揉時間不夠才如此,這味道嘛,應當是隻放了一些粗鹽,這粗鹽不比細鹽,鹹中自有微苦,味道當然也會有些奇怪。()”

語頓又笑,不過啊,如此粗糙湯餅才是百姓通常所食,自然是比不上我們平時所食的湯餅,細粉細鹽,還會格外注意團揉時間和手法,就連烹煮的火候都會格外小心。?()?[()”

止觀法師聞言淡看謝不為,未有接話,隻皺眉漸展,複垂首靜食湯餅。謝不為也不再多說,兩人皆如此安靜地吃完了各自麵前的湯餅。

走之前,謝不為還特意跟鋪主打了聲招呼,態度十分親和隨意,完全沒有架子,又惹來止觀法師一眼,但謝不為未對此有解釋的意思,而止觀法師也未開口問,兩人便都保持了詭異的沉默,行在了街道上。

謝不為再領著止觀法師往靠近佛寺的靜謐處去,許久之後,夜色已完全籠罩天地,兩人才到了地方——竟是趙克家。

趙克顯然沒想到謝不為會在此時攜友到訪,且打扮還與平時大不相同,竟穿著粗布短褐。

謝不為向他道明了此來借宿之意,趙克隻稍稍打量了謝不為身後頭戴帷帽的止觀法師兩眼,便欣然應允。

但趙克家宅院實在不大,房間也不多,唯有夫妻主房、女兒閨房、書房和一間擺放雜物的柴房。

趙克本想安排謝不為和止觀法師睡在書房,卻不想謝不為主動提出要和止觀法師住柴房,隻勞煩拿兩床被褥便可。

趙克起初自然不允,但耐不住謝不為堅持如此,便隻好依了謝不為。

不過,還特意取出冬日用的厚被褥為席,墊在了地上,以此更加軟和。

謝不為向趙克謝過之後,與止觀法師皆簡單洗漱了一下,便到了柴房歇息。

因著今日走得有些多了,身體不免疲乏,這廂才躺下,不過幾息後,謝不為便已睡去,但在夜半之時,卻被身旁動靜吵醒。

謝不為勉強撐眼尋聲看向了睡在裡側的止觀法師,在柴房小窗透進的淡淡月光下,謝不為發現止觀法師的眼睛竟一直是睜著的,而適才的動靜是因為止觀法師在忍不住地翻來覆去,並無任何睡意。

謝不為輕哼了一聲,再撐身半坐而起,打著哈欠問道:“周哥哥為何還不睡?”

許是因知曉是自己吵醒了謝不為,止觀法師此時也麵露愧色地坐起,低低歎道:“並非是我不願睡......”

才半句後,語氣竟有些茫然,“此處太過硬冷,渾身皆有不適,實在難以入睡。”

謝不為會意地點了點頭,雖說止觀法師看似是在大報恩寺中潛心苦修佛法,但因著東陽長公主的緣故,止觀法師在寺內的一切衣食待遇都是極為精致的,並不比皇室宗親及世家子差。

即使他所住的地方隻有一張簡單的木榻,但那上頭所鋪席褥都會是世上最柔軟暖和的織物,這般,便也不奇怪止觀法師會不習慣席地而鋪的尋常床褥。

且柴房確實更為陰冷

() ,即使已至初夏,夜裡也難免會生涼意。

謝不為有些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豌豆公主的故事,不禁輕笑出聲。

這止觀法師倒當真有豌豆公主的樣子,但可惜的是,這裡並不會有那麼多床墊鴨絨,他便隻能將自己身下的床褥鋪在了止觀法師的床褥上,再裹著布被擠到了止觀法師身邊。

“現在舒服些了嗎?”

止觀法師並不習慣與人如此接近,也不知要如何應對,頓時渾身有些僵硬,連忙豎掌於胸前,是為與謝不為保持距離,也是為了暗道“阿彌陀佛”。

謝不為又覺得止觀法師像那取經路上被女妖精所抓的唐僧,而他現在就是那個“女妖精”,便忍不住想要逗一逗止觀法師。

映著淡淡月光的眼眸在此時微微一閃,他從被中探出手來,扯了扯止觀法師的手腕,暗笑道:

“周哥哥這般還不躺下歇息,難道是想與我一個被窩嗎?”

止觀法師也果真如那唐僧被調戲了一般,忙惶恐地抽出手來,再迅速背對著謝不為躺了下去,連聲誦道:“阿彌陀佛。”

謝不為笑後便不再靠近,也側過身去,同樣背對止觀法師,輕聲道:“晚安。”

此後,雖不知止觀法師究竟有無入睡,但謝不為倒是再沒被吵醒。

翌日清晨,天還未曾大亮,趙克便已起身前來敲門,倒不是為擾謝不為與止觀法師安眠,是因到了他離家前去郡府上值的時候,家中隻剩夫人與女兒,便不好再留他二人。

謝不為與止觀法師皆聞聲就起,再在趙克的挽留之下用了早膳,便與趙克一同出了門,隻是在路口分彆之時,趙克麵露猶豫地將謝不為拉至一邊,低聲問道:

“你身旁這位師父,可是大報恩寺的......佛子?”

謝不為也不奇怪趙克能辨出止觀法師的身份,隻暗暗頷首,算是回答了趙克的問題。

趙克頓時暗嘶一聲,是覺棘手,又問:“那太子殿下可知此事?”

這下倒是謝不為有些猶豫了,他先是搖頭,再又立馬點頭,開口解釋道:“殿下現在恐怕還不知曉,但過不了多久,應當就會有人告訴他了。”

趙克稍忖之後便了然,謝不為這是在說他偷偷帶止觀法師出來的事並瞞不了多久,也許在今日,消息便會為皇室及世家所知。

他不禁為謝不為擔憂,“不論其他,東陽長公主要是知道了,怕是不會輕易揭過此事。”

謝不為卻隻笑笑,“那又如何,長公主總不能殺了我吧。”

但不想趙克沉吟之後竟當真點了點頭,“你還真彆說,按東陽長公主那張揚跋扈的性子及手中權勢,怕是會真的殺了你。”

謝不為兩眉高抬,顯然有些驚訝。

趙克更是低聲道:“且不說長公主兄長及夫家,隻說長公主的性格,便是京中一等一的跋扈,我曾耳聞過兩件有關長公主的事,一是佛子剛出生沒多久的時候,長公主性情正是暴戾,而剛好有位侍女在為其梳發時不小心扯斷了幾根

頭發,長公主便教人砍了那侍女的頭,據說身邊嬤嬤及駙馬都尉都曾勸阻,但仍攔不住,隻能多補了銀錢給那侍女的家人。”

他一歎,“這第二件事,便更是駭人聽聞,是長公主手下負責與大報恩寺來往的內侍,為滿私欲,不僅強占編戶良田,還強搶那戶人家的女兒,還活生生將那女兒淩虐至死,那家父母實在無法,跪在了皇帝出行的必經之路前,哭訴冤情。但當時長公主也在場,即使所有人都聽到了那家慘狀,也無人敢出聲,長公主便當著皇帝的麵下令,要以妖言惑眾之罪殺了那家父母,還是袁大家攔了下來,保住了那家父母的性命,可也無法明著為那家做主,隻能教人護送那家父母去了彆地,以防長公主事後追究。”

語頓,再道,“不過,那回長公主可算是惹了眾怒,不僅世家私下議論紛紛,民間百姓更是多有怨言,時人多做諷詩歌謠暗刺皇室及長公主,後皇帝為平息此事影響,下令將那內侍流放益州,這才稍安民意,此後,長公主行為才算有所收斂。”

但他麵上仍是掛著顯而易見的擔憂,“但是,你這回卻又不一樣了,你帶走的可是長公主的心肝,即使到時完璧歸趙,長公主也未必不會追究,且你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長公主要真的決心殺了你泄憤,即使是你叔父謝太傅出麵,恐怕都有的周旋。”

說罷,便是連連歎息。

因著東陽長公主近些年確實不再惹出什麼禍端,故謝不為也確實不曾聽聞有關東陽長公主的事跡,倒是當真沒有預料到帶止觀法師出來的後果會有如此嚴重。

可一瞬的凝重過後,謝不為又勾了勾唇角,玩笑似的對趙克道:“即使我叔父不夠,不是還有太子殿下嘛,他總不會眼睜睜看著我被長公主殺了吧。”

趙克是清楚蕭照臨如今處境的,便並未有謝不為如此樂觀,但也不好與謝不為直言,隻能低低歎道:“興許太子殿下當真可以保住你吧。”

但又反應過來,“不如你現在就將止觀法師送回大報恩寺,也許並沒有多少人發現此事,也不會招致如此嚴重的後果。”

謝不為這下沒有任何猶豫,而是直接搖了搖頭道:“我還需要一天時間,明日我才能將法師送回去。”

此時天已大亮,東出的太陽驅散了夜間凝成的淡淡雲霧,再有晨風一吹,使得空氣都清新起來,而日光也融融灑下,照亮了謝不為半邊側臉,眸光格外熠熠,像是金烏在其眸中。

趙克看著眼前的謝不為,不知為何,勸阻之語再難說出,隻覺可以沒道理地相信謝不為,便也斂去了麵上愁容,拱手對著謝不為一笑,“雖不知謝主簿到底有何打算,但我靜候謝主簿佳音。”

謝不為亦拱手還禮,在目送趙克往郡府而去後,才回身準備帶止觀法師去往另一個地方。

但在看到一直靜默不言的止觀法師後,卻發現,止觀法師所站之處距他並不算遠,再思量適才他與趙克相談的聲音大小——若是止觀法師有心,恐怕已是聽了個七八。

可止觀法師麵上並無任何波瀾,謝

不為便也沒有主動提及的意思,隻對著止觀法師揚唇一笑,“周哥哥,我們也走吧。”

止觀法師聞言微微抬眸,目光隔著一層輕薄的白紗落在了謝不為身上,琥珀色的瞳珠略動,似在遲疑,但最後也隻是對著謝不為行了一佛家合十之禮,念道:“阿彌陀佛。”

*

謝不為今日沒再拉著止觀法師徒步“旅行”,而是到了車馬集散處,花兩文租了一輛老牛板車,一路晃晃悠悠地出了城。

一直晃到了午時,氣溫漸熱,老牛也開始不住地籲籲喘氣,才到了謝不為所說的地方——京郊農田。

京郊農田是為臨陽城內飲食供給的主要來源,也是編戶聚居之所。

兩人在通往田地的交叉路口下了車,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大片大片的綠油油稻穀田,一眼望不到邊,但除開春種漲勢正好的稻穀,仍有許多農人在田裡忙著夏種插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