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命懸一線(2 / 2)

但在行動之前,謝不為先找了一棵大樹,一手撐著樹乾一手不住地錘腰,嘴裡有些“哎呦”:“坐這板車可真是受罪,坐也不是躺也不是,還一路顛簸,弄得我的腰都快斷了!”

他再瞥了一眼在一旁正站得筆直的止觀法師,見其雖腰背挺直,但眉山高突,額上冒汗,且臉色發白,顯然也是不好受的,頓時心裡便平衡不少,又站了起來走到了止觀法師身側,笑得有些不懷好意,“周哥哥,你不難受嗎?要不要我幫你捶捶腰啊?”

說著,作勢就要去觸碰止觀法師的腰,但被止觀法師側身躲了去,又是豎掌念道:“阿彌陀佛,我並不難受。”

再望向了不遠處的稻穀田,似是學會了轉移話題,“不知施主帶我來此是為何事。”

謝不為見止觀法師不願,也並不糾纏,而是順著止觀法師的目光同樣看向了稻穀田,瞬目笑了笑,神神秘秘道:“看了你就知道了。”

言畢便闊步往田間走去。

午時後便是一日最熱之時,即使隻是走在這高照陽光下未有勞作,但仍是覺得渾身熱得冒汗。

可在田間忙碌的農人並沒有歇息,依舊躬身在水田中埋頭插秧,隻在家中婦人兒童送來簞食壺漿之時,才肯抽出如紮根在田裡已裹滿泥漿的大腿,艱難地走到了田壟邊,再稍稍放下手中的農具秧苗,騰出空來咬上一口麵餅喝上一口水。

而這也僅是少數,更多農人還是頭也不抬地專心在田中勞作。

謝不為就領著止觀法師在一邊默默地看著眼前人間最為普通且真實的一幕——這才是這個時代中絕大多數人一輩子的生活。

因著田裡的農人皆忙於農活,雖有人注意到了謝不為與止觀法師這兩個有些不同尋常的外來者,但都沒有時間搭理他們。

他們二人也就這麼一直看到了天色複昏,農人開始收拾農具準備回家之時,才匆匆避開。

日已西斜,他二人的影子仿佛被這最後仍燃燒的太陽從輕盈的天上打落至田間地頭,再沾染了厚厚的塵土,變得沉重而逶迤。

站久了自然也會累,

謝不為便拉著止觀法師到了來時曾路過的一間破廟處歇息。

破廟顯然衰敗已久,灰塵如土,蛛網如布,供台零碎,蒲團無蹤,就連正中的佛像,也缺失了一臂,麵容法相掩在了灰塵及蛛網之下,看不清究竟是哪路神佛。

但謝不為並不講究,到外麵隨意拾起了一支長葉,大略清掃了門後一處地方,便直直坐了下去,再抬眸邀止觀法師,“周哥哥也坐吧。”

止觀法師凝眸,直直地看著謝不為看了許久,久到外頭昏色將黑,彎月隱約掛在了西山上,才緩慢地坐到了謝不為身邊,略略闔眼道:“這就是你想讓我看見的嗎?”

謝不為拍掉了長葉上沾染的灰塵,再吹了吹,狀似無意道:“是也不是。”

說著,用長葉指了指門外深灰色的天空,“有太多太多,我們都看不到的東西藏在了黑暗之下。”

止觀法師聞言沉思,再道:“是更多農人的勞作嗎?”

謝不為眸底映著深灰色的天空,但卻閃爍著比星子還要明耀的光芒,擺首道:“不是。”

再收回了眼,目光落在了止觀法師的帷帽上,那處之下便是止觀法師遮掩住的佛之印記所在。

“是眾生。”

他不等止觀法師再發問,麵上緩緩展露笑意,“我知道周哥哥一定在各種經書中讀過各種眾生相,但無非是眾生皆苦,需以苦作償還上一世的債孽,再換取下一世的安樂。”

他慢慢取下了止觀法師頭上的帷帽,那昱金印記瞬間散發出了淡淡光芒,但很快又暗下如常。

謝不為並未在意這一點已超脫常理的異象,隻再溫聲道:“可眾生相究竟是什麼呢?”

他垂眸細數,“是昨日熙熙攘攘參加齋會的百姓,是圍聚在蓮台邊聽你講經的公子,是長乾裡經營衣鋪的店家,是街邊烹煮湯餅的鋪主,是今早載我們來此的牛車主人,是田間辛苦勞作的農人。”

他忽的抬眼,再凝止觀法師,“是你,也是我。”

他又笑著搖搖頭,“可仍不止於此,太多太多眾生,你不曾見過,我也不曾見過。”

止觀法師頭頂的印記又開始隱隱閃爍,但他本人卻無甚感覺,隻擰眉追問,“可你不是說,要帶我見神佛嗎?”

謝不為將手中長葉慢慢卷起,又倏地鬆開了手,再任其緩緩舒展,複擺首道:“我不能帶你見神佛。”

他再將目光猛然紮進了止觀法師琥珀色的眸底,一字一頓,聲音在此空蕩的破廟中竟如在空穀,隱有回聲,“隻有你自己才可以。”

“不見眾生,何以見神佛?”

止觀法師渾身一顫,頭頂的印記也愈發閃亮,如黑夜明珠一般,微微照亮了已完全陷入黑暗的四周,他像是一下子失了聲一樣,幾度張口欲言,卻發不出任何聲響。

謝不為卻不再看止觀法師,而是望向了外頭已顯在深紫色天幕中的月亮,“你不該被拘於高樓之上,外麵有更曠闊的天地,有更多不曾見過的眾生。”

頓,“也有,

你想見的神佛。”

忽有夜風吹入破廟,竟吹起了斷臂佛像上的蛛網灰塵,莊嚴法相重現於世,長眉垂眸,低視眾生。

但他二人都不曾發覺,一人望月,一人沉思。

直到謝不為的肚子開始抗議,這才打破了此間寧靜。

謝不為適才的清雅氣度皆不在,反而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去外頭找些吃的來,周哥哥在這兒等我就好。”

說罷,便借著月色往不遠處的田間去,不多時,便抱來了一團乾草和......兩個芋頭。

並動作嫻熟地從袖中掏出了火折子,將乾草點燃,再把芋頭丟了進去,用撿來的細枝不停地翻滾芋頭。

“說來也巧,剛好在田壟那邊碰到了一個老伯,正背著一筐芋頭摸黑回家,我便用兩文錢向他買了兩個大芋頭,他還送了我一些乾草,用來烤芋頭,應當夠我們倆人吃了。”

乾草燃著後,等第一陣煙散去便隻剩明火,不僅可以烤芋頭,還幽幽照亮了謝不為的麵容,在暖光的映照下,豔色更豔,但亦在其眉眼間添了幾分人間煙火氣,使人想不自覺地與他更加靠近。

止觀法師從前雖吃過芋頭,但皆為精細之物,比如芋泥羹和芋泥糕,從未見過這種未剝皮的芋頭,可在好奇地多看兩眼之餘,還不自覺放下了身為佛子的端莊,竟主動問詢謝不為的私事,“你不是陳郡謝氏的公子嗎,怎麼認得這是芋頭。”

謝不為有些驚訝,但下意識還是回想起了腦中關於芋頭的記憶。

他識得芋頭倒也不是因為有什麼生活經驗,而是在現代時,跟隨謝女士外出拍戲,除了有住五星酒店吃豪奢晚宴的時候,也有去農村甚至山野林間的時候。

有時在荒郊野嶺,條件自然艱苦,飲食不便,整個劇組除了吃方便食品外,也會在休息時候烤紅薯、芋頭來吃。

在那個時候,他通常會候在烤紅薯、芋頭的工作人員身旁,隻為了在第一時間拿走剛烤好的紅薯、芋頭,再親手剝好皮送給謝女士吃。

時間久了,自然能認得未處理過的芋頭的模樣,甚至還學會了如何把控火候烤芋頭。

但這些,都不便告知止觀法師,他隻能想了個理由搪塞過去,“小時候在會稽莊子裡見過。”

止觀法師也沒再追問。

等芋頭烤好了,謝不為還習慣性地將兩個芋頭都剝了一半的皮,再遞給止觀法師,兩人默默吃完了芋頭。

因著這兩日下來皆有些精疲力儘,便都不再挑剔地隨意靠在柱子邊沉沉睡去。

翌日,在第一縷晨光劃破黑夜之際,謝不為與止觀法師又都醒來,兩人此時皆灰頭土臉,完全看不出世家公子與尊貴佛子的模樣,倒像是哪裡逃荒來的小乞丐,不禁相視一笑。

後來到了田間交叉路口,用身上僅剩的兩文錢搭上了去往城中的老牛板車,且看樣子竟還是昨日那頭老牛,在看到謝不為與止觀法師後還扭過了大牛頭對著他二人“哞哞”叫了兩聲。

謝不為便忍不住招貓

逗狗的手,輕輕拍了拍大牛角,結果惹得老牛興奮回應,差點“老牛失前蹄”,將他二人摔了下去,他便在老牛主人的輕責目光下,不敢再多動絲毫。

不過,比之昨日的順利,今日卻要麵對一個逃不過的問題。

謝不為在遠遠看到城門外眾多嚴陣以待的身穿甲胄的衛兵之後,便與止觀法師下了車。

又才往城門走了兩步,那些衛兵便都齊齊圍了上來,所過之處,煙塵四起,牛驚犬吠,行人亦慌亂逃竄,場麵一度喧囂。

但因止觀法師仍是頭戴帷帽,故暫無人認出止觀法師的身份,還以為是謝不為身邊的隨從。

為首衛兵在核對過手中畫卷之後,便“哐當”一下抽出了腰間佩刀,刀刃鋒芒直指謝不為,沉聲道:“末將受東陽長公主之令,若見陳郡謝氏謝不為,便就地格殺!”

又輕嗤一聲,雙手握上了刀柄,手背青筋因使力而突起,“得罪了。”

是絲毫不給謝不為再進城的機會!

而這,也是完全出乎謝不為意料的!

說罷,不由謝不為開口辯解,那衛兵便手持佩刀向謝不為砍去,說時遲那時快,謝不為迅速側身一避,寒光過處,一段青絲飄然落下——

是僅差分毫便砍到了謝不為!

那衛兵也沒料到謝不為竟會躲閃,稍怔過後,麵有怒色,威脅道:“若是謝公子配合些,我還能保證不傷到公子的美豔姿容,但若是你敢再違抗主令,我便再不留情了!”

謝不為這才知道趙克所說東陽長公主之囂張跋扈當真一點不假,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派府兵在城門口當眾截殺他。

但他也顧不上再多深思,又側身躲了幾刀之後,竟被逼至了一處角落,眼看身後再無退路,而刀刃寒光已近在眼前,謝不為攥緊了拳重重喘出了一口氣,眼眸因高度緊張而血絲密布,再加上一身粗布短褐,灰頭土臉,竟狼狽非常。

那衛兵見謝不為已是必死無疑,倒緩了一緩手中攻勢,獰笑道:“謝公子倒是有幾分血性,可惜了,你今日必成我刀下亡魂!”

而在此時,終於反應過來的止觀法師一把扯下了頭上帷帽,對著那衛兵大喊道:“我便是止觀,不許再動他!”

可那衛兵竟是頭也沒回,隻大笑應道:“得罪止觀法師,長公主有令,無論有沒有見到止觀法師,今日,這謝不為都必須死。”

語罷,便又高舉佩刀,重重朝謝不為劈去——

而謝不為也本能地緊閉上了眼。

下一瞬,破空之聲傳來,一道溫熱的血濺到了謝不為麵上,可卻絲毫沒有痛意!

謝不為頓時驚詫睜眼,血滴滑入眸中,霎時如赤簾般遮住了謝不為的視線,但他卻能聽得適才還趾高氣昂的衛兵竟發出一聲淒厲慘叫,又“嘭”的一聲倒在了地上,不斷翻滾掙紮,口中痛呼不絕,並掀起無數灰塵。

四周衛兵急忙上前探看,另有少數人向城門處望去——方才是有一支箭在電光石火的一刹那射穿了衛兵首領的手臂。

馬蹄踏起的煙塵散去後,眾人得見來人一身玄金長袍,穩坐赤色駿馬之上,引弓搭箭的手還未放下,黑色皮革手套上的銀戒正反射著正午的陽光閃耀刺眼。

——竟是太子殿下!

眾人皆驚愕,又聞馬蹄聲如閃電般馳近,衝破了衛兵組成的人牆,撞翻了一眾衛兵,一時哀嚎聲接連不斷。

但謝不為仍是看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隻茫然尋著風聲馬蹄聲方向望去,在感到雷霆馬踏近在身前之時,竟有一人翻身躍馬而下,再一息,雙臂緊緊抱住了謝不為,語出隱有險些失去什麼的顫抖:

“孤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