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知斐尚未回神, 隻覺得手指一緊,抓住他的那隻手倏地用力,將他拉拽起來之後, 又帶著他跑了起來。
跑動時, 有白色的輕紗拂在謝知斐的麵上。
被血糊住的眼睛根本看不清前麵具體是個什麼情況,也不知道拉住他手的人是誰,頂多隻能看清他一身白衣,寬衣廣袖,衣袂飄飄,與清透的日光幾乎融為一體。
或許是他身上傳來的草木清香莫名給人一股安心的感覺, 謝知斐竟也沒甩開他的手,隻管跟著他往前跑。
等兩人跑到河邊,那人終於鬆開了他的手。
“蹲下來。”他對謝知斐說道。
謝知斐依言蹲下身。
布帛撕裂的聲音在空氣中響起,緊接著謝知斐額上一涼,有什麼涼涼的東西貼近了他的臉,刺得他臉上的傷口一疼,謝知斐猛地“嘶”了一聲, 整個人跌坐地上。
這一路跑過來,謝知斐隻聽得風聲和他的心跳聲很大, 都忘了臉上還有傷。
“疼嗎?”那道清潤的嗓音又響起來。
謝知斐點點頭。
他試圖看清眼前人的模樣,但被打腫的眼皮和上麵糊著的血跡都成了一種阻礙, 哪怕他竭力將眼皮睜開,眼前也隻有個模模糊糊的虛影。
隻能看清那人白色衣裳, 少年身形。
謝知斐又閉上了眼睛。
每次被沾濕的布擦過傷口, 謝知斐都能感受到一陣鑽心的疼痛。
除了生理層麵的,還有心理層麵的。
謝知斐從小到大最寶貝的就是自己這張臉。
他是家裡的老幺,上麵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 從小就被保護得很好,彆說沒被人打過臉了,連被人小小欺負一下的體驗都沒有,忽略網上一些極端黑粉,周景明就已經是謝知斐現實裡能夠接觸到的罵他罵得最臟的人了。
剛剛挨打時,謝知斐已經儘力護住自己這張臉了,但還是被踢了好幾腳。
每一腳都用上了想讓他死的力道,他最引以為傲的麵容被毆打成為什麼模樣,可想而知。
謝知斐已經不敢想象自己此刻麵部的慘狀了。
被那塊濕布擦拭時,謝知斐下意識往後躲了躲。
他背靠在身後那棵大槐樹上,疼得反複倒抽涼氣。
見謝知斐往後躲,那白衣少年跟著欺近一步,跪坐著將謝知斐困在了自己與樹木中間,手中的濕布照著謝知斐的額頭再度摁上去。
“疼也忍著。”聲音聽上去冷酷無情。
隻是,少年擦拭著謝知斐傷口的動作到底是輕了一點兒,邊擦拭邊不緊不慢地教訓著:“你倒是膽子大,竟敢和洛水鎮第一美人發生衝突,真是嫌自己命長。”
這次,謝知斐不躲了,哪怕再疼,也真的咬著牙強忍著。
少年手中的白布逐漸被血染紅。
在少年又一次去河邊洗布的間隙,謝知斐在努力睜開的眼皮腫脹的縫隙中,試圖看清他的背影。
少年身形清瘦,斑駁日光打在他的背上,像給他籠罩上一層溫柔光影,頭戴冪籬,身上衣衫是幾乎與白白日光融為一體的淺淡,但裸在外的那一截腕子卻更白,更招眼。
謝知斐短短十七年人生裡,從來沒有看一個人看得這樣仔細。
比起左邊的袖子,少年右邊的袖子短了足足有半截。
看來幫他擦拭傷口的那塊白布就是從袖子這裡撕下來的。
謝知斐心中五味雜陳,問道:“你為什麼要救我?”
那道洗布的身影陡然停了停,接著擰了擰手中布條的水,再度朝倚靠著大樹的謝知斐走過來。
這一轉身,借著林間細碎陽光的照耀,謝知斐好像看清了少年的臉——他一瞬愕然,但在他完全看清之前,冪籬上的紗布又被少年抬手拂落下去。
“就當我是多管閒事。”少年回答了謝知斐剛剛的那個問題。
謝知斐皺了皺眉,為什麼說是多管閒事?
少年並不解釋。
他再度將疊好的濕布摁到謝知斐臉上。
隨著他的擦拭,謝知斐眼皮上的黏重感已經好了許多,視線雖然不比平時好,但是基本上能看清東西了。
跪坐在他身前、認真幫他擦拭傷口的少年的身形也逐漸清晰,謝知斐垂眼看著,耳後莫名生出薄紅。
給謝知斐清理了一遍傷口之後,少年抬頭問:“你身上還有其他的傷口嗎?”
“沒有了。”謝知斐抓了抓衣襟,趕緊說道。
他不好意思在剛認識一麵的人麵前裸露自己的身軀——雖然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謝知斐就不由自主地在心中生出一種後悔的情緒。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在萬花國待久了,也變態了,不然怎麼開始對朝著陌生人寬衣解帶這件事期待上了!
見謝知斐這麼抗拒,少年也不強求,隻是歎了口氣:“你打了洛水鎮最美的人,已經成了洛水鎮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這個洛水鎮你是待不下去了。若是想好好活下去,就換一個地方生活。”
他似乎還有一些話想說,但最後頓了頓,不知道是在顧慮什麼,最終還是沒說太多。
“我言儘於此,望君珍重,日後有緣再會。”
說完,少年將那一團濕布丟進謝知斐懷裡,利落站起身來,轉身就走。
謝知斐連忙追上去。
“你彆走。”謝知斐道。
也不知道聽見沒聽見謝知斐的喊話,在謝知斐的緊趕慢趕下,少年默默加快腳步。
謝知斐身上帶傷,追得吃力,卻也加快了步速,仍然緊追著不放:“等等!”
“你救了我的命,我想報答你,你給我一個報答的機會,你讓我做什麼都行。”就這麼跟出去了有一裡地,謝知斐終於攔住了這個少年。
“我不要你的報答,我救你隻是為了自己開心。”似乎是被追到不耐煩,白衣少年忽然猛地刹住腳,惡狠狠地將冪籬上的紗帷掀開,凶巴巴地說道,“你好好看看我的臉!要是不想死,就離我遠點。”
少年的臉毫無保留的展露出來,哪怕謝知斐的眼睛依舊視線不明朗,卻把他的眉眼瞧得清清楚楚。
謝知斐愣了一愣。
“看清了是嗎?”少年看到謝知斐臉上的表情,他的神情卻變得無比平靜。
少年用一種心平氣和的語氣說道:“你自己本來就很危險了,加上我,隻能讓你更加朝不保夕。現在你被人打傷,一張臉好看許多,單獨行動,反倒有一條生路。”
謝知斐愣愣的,依舊沒有說話。
少年再度橫眉冷對起來:“看清了就彆再擋路。不然,我不保證你接下來會遇到什麼。”
謝知斐發覺,這少年和他想得不一樣,脾氣並沒有多溫和,反倒渾身長滿刺,一副凶得不行的樣子。
但話裡話外都在為他著想。
謝知斐忽然就露出了來到萬花國後發自內心的第一個笑容,肌肉一扯動滿臉的傷口都在疼,但他還是隻知道笑。
“傻狗。”他這幅不知道害怕的模樣將少年氣得不輕,“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活到這麼大的!”
他氣衝衝將自己頭戴的冪籬解下,丟到謝知斐腳邊:“送你一道保命符。”
沒有了冪籬的遮擋,少年高束的長發與臉龐都暴露在林間的日光下,一臉冷酷地睨著謝知斐。他將兩隻胳膊抱在胸前,板著臉說道:“戴上吧。”
“戴上之後,你我就此彆過,後會無期。”少年又道。
謝知斐覺得這少年的性格很有意思,尚未熟識時,便總是頻繁告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