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未見君子(2 / 2)

婦女一怔,

不由得轉頭看向——那已然堵在門口的丈夫和兒子。

許知秋也跟著看了過去,

那漢子的四十多歲,小的與許知秋相仿,也是十五六。

都是眉毛稀疏,眼多血絲,正咧著缺牙的嘴衝他傻笑。

許知秋低頭沉默了幾秒,問:

“我就是個逃荒的,能給條活路麼?”

“那咋行?這年景碰到個活人可不容易嘞,再說了……”

婦女稀疏的齒縫中溢出涎水,嘿嘿嘿的笑個不停:

“你這年輕人的肉嚼著,那才叫嫩哩!”

說話間,已亮出袖口藏著的剪刀。

門口的父子也亮出了柴刀。

一家三口,向著他緩緩迫近。

書上說:目赤、眉稀,齒疏,筋黑,食人之相也。

“唉……”

許知秋合上眼皮,沒有再說什麼。

這年景,

這種事兒,

一點不稀奇。

畫麵一換,

一家三口轉眼死了倆,

隻剩那當家漢子重傷倒在血泊,鵪鶉似的抖個不停。

“彆!彆殺俺!”

他口吐著深粉色的血沫,胸口都凹下去一大塊。

但他似乎還沒意識到到自己所受的是致命傷,仍極力搖動著口舌:

“這地界連年遭災,官府年年說賑災,結果年年放空屁,地裡又長不出糧食,人都活不下去嘞……”

“俺們挖草根,吃樹皮,後來樹皮都沒得吃,就從旱廁裡撈蛆……最後逼不得已,吃爹媽!吃閨女!吃鄰居!吃過路的生人!俺們也不想吃……”

他話音一轉,歇斯底裡:

“可不吃人,俺們一家就全得餓死!”

“不吃人,俺們一家就得讓彆人吃了!”

“是這世道逼著俺們做鬼,俺能有啥辦法!?”

他試圖用他的道理,說服眼前這索命的“夜叉”。

許知秋卻歎了口氣:

“你誤會了,我沒想著審判你。”

這年景,活著已是不易。

歲大饑,人食人。

餓極了的人,早就不是人了。

不能以人字界定的生物,自然無法用人的道德標準去審判。

他又能去指責什麼呢?

但,既做了就得認,就得承擔相應的後果。

許知秋不是沒給過他們機會。

他看了看那漢子已然死透的妻子和兒子,又看了看將死的他。

或許一家人整整齊齊,也算不上一件壞事吧?

黃泉鬼,勝過亂離人。

便操刀上前,

“安心上路。”

…………

送那一家上了路。

許知秋掀開簾子,來到廚房。

白霧朦朧中,一個灶台柴火正旺。

灶上鍋蓋嵌了一個縫兒,蒸氣從邊沿溢出。

先前那腥氣……或者說肉香,就從這口鍋裡傳出的。

許知秋臉色遲疑,片刻,深吸一口氣,將鍋蓋揭開。

裡麵是一大鍋湯。

乳白色的湯水沸騰著,鍋的邊沿堆疊著一圈油沫,時而翻出幾片野菜葉子。

而在沸湯中間翻湧的,被剁得大小各異,形狀不一的……是肉。

許知秋抿著嘴,眼中有些哀戚。

看結構,

鍋裡,應是不止一個人。

胃在翻滾,說不上惡心……還是渴求。

他驚覺自己的危險,連滾帶爬的衝出了這間屋子,來到西廂。

推開門戶,入眼,遍地人骨零碎。

然最醒目的,是一具被風乾了許久的,以至於都成了臘肉的屍體。

看起來是個男的,發髻梳得考究,手腳纖細,應是個秀才或舉人。

如今也被扒光了吊在梁上,乾瘦的像把柴火。

乾癟的眼窩深陷,嘴痛苦向後的咧著。

腕上纏著個水藍色的荷包,正麵用紅線繡著一個醒目的“安”字,

許知秋把它解了下來,

翻到背麵,發現還繡著一行小字——

“山有苞棣,隰有樹檖。未見君子,憂心如醉。”

將這句詩低聲念了出來,咂摸著其中滋味。

聽起來,像是妻子盼望丈夫早歸,臨彆時所贈的信物。

那,這又是誰的丈夫,誰的父親?

他心頭無比苦澀,仰頭看向窗外,喃喃自語:

“看來這邊的世道,也沒好到哪去啊……“

他是實在沒有力氣挖坑掩埋這些人了,唯有一把火,燒了全部。

內景中,又升起一麵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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