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後院的流水聲潺潺。
那是蔣澤昀洗碗的聲音。
洮箐被蔣老太太的無雙手藝折服,以至於飯後從善如流地接過了對方遞來的盛滿液體的杯子,沒有絲毫防備。
“咳咳!”
一大口又辣又嗆的酒下肚,整個喉嚨像是被火燎過一遍。
她甚至被嗆出了眼淚,臉皺在一起,硬生生喝出了痛苦麵具。
熱辣過後,卻慢慢在嘴巴裡品出一點甜,連肚子裡也生出幾許暖意。
“囡囡,晚飯吃得多,得喝點木瓜酒助消化。”
笑意吟吟的蔣奶奶低頭淺飲杯中的好酒,不同於洮箐滿滿的一杯,她的杯子裡,隻有薄薄一層。
老太太似乎很是不舍得,一小口酒在嘴巴裡咂摸半晌,直至徹底沒了味道,才又淺嘗一點。
傍晚微涼的風吹動門口的槐樹,在蒲扇和搖椅細微的嘎吱聲中,洮箐也成為了這寧靜而悠然的夜晚中的一員。
好舒服……
就像流浪許久的貓,終於找到了可以棲身的所在。
“這酒,是阿昀的爸爸給我泡的。”
“他說木瓜酒對關節疼痛也很有效果。”
“他臨走前叮囑我,讓我每天晚上都喝上幾口,等木瓜熟了再回來給我泡。可惜……”
在一口口醇香的酒中,蔣奶奶的聲音漸漸低沉。
未完的話語裡,暗藏著不為人知的心酸。
“山坡後麵那棵老葡萄藤也是,他和阿昀說葡萄長葉子了他就回來,可那老藤都枯死了,他還沒來。”
“他不回來,或許對你和阿昀才是好事。”
洮箐也不知道自己這話算不算安慰。
人族都好像心有渴求。
有人求名求利,求振臂一呼就有千百人響應,求將千萬人踩在腳下。
也有人求姻緣,問自由,得厚祿。
但又有許多像蔣奶奶這樣的婦人。
她們那短暫得幾乎眨眼就過完的人生,好像永遠都圍著冒著熱汽的鍋灶和爐子。
從無憂少女變成長滿皺紋的老嫗,沉默著,將生命的恩澤揮灑給周圍的人。
即便隻留給自己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角落,卻不覺得苦,甘之如飴。
洮箐不知道這究竟是不是好事,世間的每個生靈都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利,但也都被命運裹挾著前進。
隻是無望的等待太折磨人,有些像蔣慕麟那樣被她們護佑的人,永遠也學不會感恩。
“我知道。”
“隻是人老了,總是心存幻想。想著有一天或許他爭氣了,會懂得體諒其他人的困難和不易,能夠擔起一份為人的責任。”
“歸根結底,是我們這些做長輩的沒有教好他。”
蔣奶奶深深歎息,放下手中的酒杯。
她從懷裡顫顫地掏出一個繡著金線的小布包。
小布包一層一層打開,映入眼簾洮箐的,是一枚通體透亮的圓玉。
圓玉上,銜著靈芝的臥虎盤成一團,垂著腦袋,頗有山間野趣的韻味。
整個玉環呈溫潤的白色,隻有局部的玉料皮色有少許黃褐,剛好墜在小老虎的皮毛和靈芝上。
渾然天成,巧奪天工。
洮箐下意識地想起了脖子間的小老虎吊墜,不由得抬手摸了一摸。
原來這小老虎對蔣澤昀來說,也有不一樣的含義。
“這是蔣家一代代傳下來的寶貝。”
蔣奶奶的臉上與有榮焉:“彆看家裡現在那麼落魄,幾百年前,也是坐擁一方的鴻商富賈,出過舉子清官。”
“阿昀的爸爸從小被我們慣壞了,吃不得苦,又心高氣傲。他把家裡值錢的東西都帶走了,隻剩這個玉虎,被我偷偷藏了起來。”
“囡囡,我雖然不知道你的來曆,但我能感覺到,你不是一般人。”
“這玉虎在老宅子裡存了幾百年,也還算是個值錢的物件,今天就交給你吧。”
話語間,蔣奶奶輕輕點了點玉虎圓溜溜的腦袋,將玉石遞給洮箐。
靈石有風骨。
祖祖輩輩傳承下來的,是對子孫不墜青雲之誌的祝願。
“人間財帛於我無用。”
麵對難得一遇的瓊脂白玉,洮箐搖了搖頭:“若是想謝我,多為我做幾頓飯就好。”
“我不止是想謝你,還想把阿昀的安危托付給你。”
麵對洮箐的拒絕,蔣奶奶十分堅持,想要將玉虎塞到洮箐懷中。
“阿昀出生的時候,我們這邊十裡八鄉有名的大師曾經為他斷命,說他前世有冤孽,水是他逃不開的厄運。”
“我原本不信,可總有怪物找上門來,鬨得家裡不得安寧。”
“你就當是我這老寡婦異想天開,想用玉虎買孫子的平安吧。”
說到最後,蔣奶奶的聲音哽咽,連手也止不住地顫抖。
“我也希望他平安。”
洮箐握住蔣奶奶攤開的手掌,將玉石裹回老太太的掌心:“我們目標一致,就不必如此見外。”
“有我在,水無法傷害他。”洮箐說。
但此刻的洮箐還沒有意料到,這句讖言,或許說的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傷害。
“囡囡,謝謝你……”
如釋重負的老太太眼淚婆娑,伸出滿是溝壑的手拂去眼角堆積的淚。
“蔣澤昀說,他想把你的腰治好。”
“他的願望,我會替他實現。”
洮箐抬手,幻化出數道金光,沒入蔣奶奶的身體。
不過片刻,身軀有些佝僂的老人家就慢慢坐直了身體,不可思議地打量著不再會不受控製地輕輕抽動的手。
往日都因為疼痛而隻能強撐著精神的老太太深深吐息,像是排儘心中淤積的痛苦。
她的眼神比以往更亮,更堅定,像是燃起鬥誌的戰士。
蔣奶奶說:“囡囡,隻要奶奶在,絕不讓你和阿昀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