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洮箐的提問,蔣澤昀想也不想地答道:“賺錢養家,讓奶奶可以頤養天年。”
“不是這種願望。”
“我問的是你,你喜歡什麼?想成為什麼樣的大人?”
洮箐轉頭,注視著少年。
但少年似乎未曾思考過這個問題,又或者是思考過,但窘迫而風雨交加的家庭讓他無法直視這個看起來太過奢侈的東西。
在溫飽線上掙紮的人,腦子裡充斥的隻有生存危機。
沒有夢想可言。
“我、我沒想過。”蔣澤昀說。
“連那種一閃而過的念頭都沒有嗎?”
洮箐不死心地追問著。
“嗯……想修房子算嗎?”思考了半晌的蔣澤昀慎重地問道。
“都說了不是這種願望啦。”洮箐扶額。
“我家街頭那個木雕鋪子的爺爺在去世之前,是個十裡八鄉都很有名的木匠,最擅長做古時候的隔扇門窗。”
“我覺得有趣,常常會跑進他刻木雕的地方。”
蔣澤昀卻細細地說起來。
“有一次,他和我說。”
“從匠人們手裡細細雕刻出的每一扇門、每一頁窗,都傾注著雕刻者的情感。即使雕刻的人離開了這個世界,隻要他刻過的木頭還在,他就還活著。”
“我一直記得他的這句話。”
那些從老爺爺手中像變法術一樣出現的花紋,總是蘊含著無數美好的寓意。
蝙蝠襯角,便是四福齊至。龜背錦圖,便是祝壽。
吉祥草、金錢紋、如意淩花……每一扇門窗,都有自己的話語。
它們在漫長的歲月長河中靜靜矗立,默默祝福著每一個見證過它存在的人。
“要是可以,我想好好保存那些慢慢衰敗的門窗也好,瓦當也罷,甚至是整個房屋、建築群……”
“把製作者們的情感和心血都保留下來,讓以後的人也可以看見。”
一個人怎麼能連夢想都是想要為他人存留些什麼呢?
洮箐望著像是在暗夜中發著光的少年,深覺他情感的豐沛和細膩遠超出她的想象。
彆人都說隻有獲得了足夠多的愛,才能夠把愛給予他人。
可蔣澤昀明明自己都還匱乏和渴求著,卻絲毫不吝嗇給予。
“那你呢?你的夢想是什麼?”
眼神明亮的少年注視著她,連問題也帶上熾熱的溫度。
“我想……”
許多話語在洮箐嘴邊打轉,卻一時不知道該不該說。
但或許是氣氛太好,蔣澤昀的赤誠太動人。
她還是決定和盤托出,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這些沒有前因後果的願望。
“我想手刃假龍神,為娘親和紅螺國的臣民報仇。”
“我想踏破虛空去找父親,問問他究竟為何拋下我,還把我封印在暗無天日的海底。”
“我想傲立於世間,向世人證明即使血脈不純,也是頂天立地的好龍族。”
“我想自由不受拘束,力量強大到可以為自己做一切選擇。”
“我想……你好好活著。”洮箐說。
層層遞進的許多個“我想”,是她心中鋪天蓋地的渴求。
她有太多要做的事,心中本不應該再有牽絆。
可縱使她並未放下過對薑淵的恨,蔣澤昀這片在淤土中新生的葉卻伸出翠綠的藤蔓,留住她心的一角。
讓她想要為其,駐足片刻。
多麼矛盾。
這一場雨後,天空就像打開了閥門。
濕冷的天氣裹挾著風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連綿的雨水如泣如訴,好像把天捅了個窟窿。
比核桃還大的雨滴連成片,不過片刻就淹沒山腳的河流。
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除了比往日更高更急的河水,其餘一切與往常沒有任何分彆。
於是所有人都沒有豎起戒備心。
洮箐如此,蔣澤昀如此,蔣奶奶也是如此。
意外橫生。
周末的清晨,不想打擾孫兒好眠的蔣奶奶在晨曦中獨自去往山腳,想趁著天色尚早,為孩子們尋些新鮮又好吃的菜蔬。
卻沒想到回程時路過山腳那條蜿蜒盤曲的河流,一腳踩空,恰好撞上鬆動的護欄。
水流太急,老太太毫無防備地跟著半截護欄一起下墜。
還來不及呼救兩聲,就這麼消失在渾濁的滾滾水浪中。
過路的人不識水性,瘋狂呼喊著求助。
可冷颼颼的河邊人太少,等找到會水的人,被救上來的蔣奶奶……
已經沒有了呼吸。
原本平平無奇的秋日,卻連風也帶上了徹心徹骨的疼痛。
“奶奶!”
“奶奶……”
臉色灰白的少年連眼淚也哭不出,站在被白布蓋住的至親身邊,仿若幽魂一般重複呼喊著。
可世上,再無人回應他的這句呼喚。
所有的悲傷無處可去,慢慢化成嘴巴和鼻腔裡鐵鏽味的腥甜。
鮮紅色的血跡從蔣澤昀的嘴角和鼻子中大滴大滴地滲出,源源不斷地淌落到他比紙還要慘白的臉上。
觸目驚心。
洮箐緊緊攬住蔣澤昀的肩,仿佛隻能這樣,才能讓幾乎和屍體同樣冰冷的少年沾染上一點活著的溫度。
水是他逃不開的厄運……
原來,這厄運不是輕易奪走他的生命,而是奪走他的至親。
意外發生得太快,快得洮箐不知該作何反應。
她驚怒於自己的後知後覺,沒有提起十二萬分的警覺,以招致這樣的後果。
一切似乎都在不受控製地滑向深淵。
仿佛曾經的寧靜和美好,不過是為了襯托此刻的蝕骨之痛。
哐嘡、哐嘡。
冷冰冰的鐵皮盒子碰撞著窄小的火焰洞口,傳來空曠而令人心悸的聲響。
無情的火苗炙痛人的肌膚,吞噬了一切。
漫長的熾熱後,那個總是在家門口淺飲木瓜酒,好像在等待著誰的老太太,就變成了一捧飛灰。
木然的少年接過冰涼的陶瓷盒子,那個方方正正的盒子裡,裝著世上最愛他、也唯一還愛他的血親。
寥落的靈堂裡簡單地擺著幾支白菊。
更襯得畫像上的老人溫柔可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