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底下太黑,我不會遊泳,就不陪你去了。”
磨蹭半晌,蔣澤昀露出一個八顆牙齒的誠摯微笑。
“你……”
洮箐從鼻腔中裡噴出一團氣,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或許是岸邊的水光太晃眼,讓她昏了頭,竟然在蔣澤昀鄭重其事又帶著幾許羞澀的表情下莫名生出幾分亂七八糟的期待。
結果他就給她來這麼一句。
煩人!
洮箐丟開滿腦子的綺思遐想,一轉頭,打算自行入水。
可她的手卻被某個惱人的家夥牢牢攥住。
“做什麼?”
她頭也不回地問道。
“洮箐,其實我想說。”
“我不知道我的上輩子是什麼樣,也沒辦法預料下一輩子我會變成什麼。”
“但隻要我還存在,作為蔣澤昀活著的這一生還在。”
“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陪著你。”蔣澤昀說。
洮箐愣了片刻。
她本來以為蔣澤昀會說他改主意了,說他要和她一起下水。
卻沒想到,會是如此鄭重的一句。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或者任何的回答都太多餘。
蔣澤昀升高的體溫順著手心傳來,連劇烈的心臟跳動也一並帶給了她。
她回身,握住他的手,與他執手而立。
兩人並肩良久,洮箐終於開口,向蔣澤昀描繪潮海的曾經。
“千年前,這裡還是澤國一片。人們信奉龍神,大都臨水而居。”
“每到日暮降臨,岸邊就會點亮無數星星點點的燈火。”
塵世間的人們總是熱衷於與自己在乎的人共享有著美好回憶的過去。
那幾乎算得上是旺盛的分享欲,無非是希望對方也能感受到自己曾經的幸福。
即使是龍族,也不能免俗。
“那時候,水麵總是倒映著懸空的燈影,遠遠望去,就像地上的星海。”
洮箐的眼眸似乎被過去的火光點亮,透出幾許懷念,又有幾許寥落。
曾經的潮海並不全然是海域,它有數不清的河流湖灣,點綴著各式各樣的內陸山川,更有隱藏在雲霧中,有與天相接的龍山。
龍族世代居住的龍山有二十四座極險極美的山峰,奇巧瑰麗。
有的山峰蔥蘢蒼翠,有的山峰冰雪明澈……
隻是可惜,那些山峰後來都垮塌斷裂,成了一座座斷崖。
而曾經的潮海,也坍縮成了小小的潮海湖。
“小時候,我總喜歡從龍山偷溜下來,和打漁的孩子們待在一起。”
“從漁民們撒在水邊的背簍裡撿幾個不值錢的小蝦和扇貝,就可以玩一個下午。”洮箐說。
“等到再晚些,那些孩子都回家吃飯了,我就一個人坐在岸邊看星海。”
炊煙渺渺,漁舟晚歌。
除了孤寂的龍山上,那萬載不變的波瀾壯闊以外。
洮箐的童年,也曾被這湖岸邊不起眼的小小漁村承載著。
“這裡從前,一定很美。”蔣澤昀說。
洮箐側過臉,看見蔣澤昀極目遠眺,望向遙遙的岸邊。
仿佛和她共同穿過時間隧道,停在那滿是魚蝦潮氣的鹹木船上。
“你坐過草筏嗎?”
回憶到高興處時,洮箐問道。
“那是什麼?”
生在內陸的蔣澤昀連船都沒坐過幾次,哪會知道有些什麼筏子,更不知道草也能當船來劃。
“果然是生在陸地上的家夥,竟然連草筏也沒坐過。”
“走,帶你劃草筏去。”
或許是得到力量的踏實和有了蔣澤昀的陪伴,洮箐心中生出許多沉甸甸的東西。
興之所起,讓她忽然想要先拋開彆的事,暢遊天地。
她拉起蔣澤昀,往岸邊的草叢探去。
“這就是你說的草筏?”
片刻後,蔣澤昀看向水裡,語氣裡罕見地透出幾分不可置信:“我都不用踩,它再飄出去幾米就要沉底了。”
水上漂浮著的一團青草。
這團草看上去就像被人方方正正切割下來的一大塊草皮,無依無靠地漂在水麵上,隨著水波輕微起伏。
看上去頗不靠譜。
“你可彆小看它,各種水草的根要經過千年的生死串接,交錯在一起,才能變成這樣堅韌結實的筏子。”
洮箐縱身一躍,跳上晃晃悠悠的草筏。再隨手一揮,變出撐船的竹竿和兩頂蓑笠。
她將其中一頂蓑笠帽子丟給蔣澤昀,又將另一頂扣在自己頭上。
“千年前的人族不像現在這樣物質豐盛,水草豐茂的河湖對他們來說有很多可以利用的東西。就像這沉甸甸的水草,從水裡割出一塊,就能當做筏子來用。”
“人族的智慧,有時候讓人刮目相看。”
聽著洮箐一板一眼的正經介紹,蔣澤昀失笑道:“你的這些話,很像DDTV第五頻道的紀錄片。”
什麼?
洮箐皺起了眉:“那種到處拍大家隱私的流氓電視台,你怎麼可以把我和它相提並論?”
“?”
“哈哈哈哈。”
蔣澤昀一愣,隨即大笑起來。
笑聲激起一旁蘆葦叢中不知名的鳥叫,順著草葉的清香,飄出去很遠。
其實洮箐說得沒錯,對於非人類的族群來說,那些山林草地裡支著的攝像頭,簡直就是懟著臉拍大家的家長裡短、吵架、求愛……
實在是八卦得過分,尤其拍到春天時,畫麵更是讓人不忍直視的露骨。
可洮箐不知道蔣澤昀為什麼發笑,隻是實在太少見他如此舒心暢意的笑容。
於是她也被感染,眼角眉梢帶上笑意。
“蔣澤昀,你知道嗎。”
洮箐說:“在水底的萬千個日日夜夜,我無數次想過去死,想過一閉眼就不要再醒來。”
“隻是我始終忘不了一句話。”
她的語調漸漸低沉:“我曾聽過彆的龍族高聲感慨,說人人如此,結局皆是死,那結局還重要嗎?”
“或許就是因為結局已定,我才不甘心。”
“不甘心就這麼結束。”
她抬眸,認真注視著岸上的青年。
伸出手,邀他同遊:“蔣澤昀,重新活一遍吧。”
“為了你自己,為了我。”
“把這既定的結局,走出不一樣的軌跡。”
這片湖泊,承載著洮箐幽暗的過去,也吞沒了蔣澤昀舊日的曾經。
他們的生命如同草筏根部的水草一般生死交錯千年,堆出厚厚的淤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