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細白的花瓣裹挾著昨日種種,往事仿佛又在歌姬的眼前浮現。
歌姬的童年,滿是刺鼻廉價的脂粉味和咿咿呀呀的俗詞豔曲。
出生青樓,不知其父親為何人。
隻聽得色衰愛弛的花魁母親夜夜咒罵,說世上男人皆是負心薄情的惡徒。
海誓山盟,不過是砒霜上的糖。
於是歌姬在世上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相信任何男人。
出生在泥潭中的人沒得選,為了活下去,隻能把尊嚴放在地上踩成細碎的粉末。
天長日久,容貌出塵的歌姬練得一身長袖善舞的本事,周旋在王公貴族之間。
可在泥濘中待得越久,就越渴望變成可以端坐在高台上不染塵埃的貴人。
不再奴顏屈膝地、卑微地活著。
為此,不惜付出一切。
“是我欲壑難填,又貪生怕死,才害他殞命。”
或許是梨花簪子揭開了心中還存留著一絲溫熱的角落,歌姬說:“我後悔過,可是又不甘心。”
人的心都有自我修複功能。
當愧疚和悔恨超出能承受的範圍時,執念就會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
我不過是做了世上所有人都會做的選擇。
在他人的性命和自己之間,選自己,讓自己活下來。
我沒錯。
於是歌姬千百遍地考驗著前來求願的眷侶。當兩隻眷鳥因為她的挑撥而勞燕分飛自相殘殺時,她的心才會有片刻的安寧。
她沒有做錯,換做任何人,在最緊要的關頭,都會選自己。
凜言把性命交到她手上的時候,就該做好被她背棄的準備。
梨花發簪被歌姬緊緊捏住,有血液從她的指尖滲出,她卻渾然不覺。
蔣澤昀卻說:“願妖從來滿足不了人們的祈願,可凜言真切地滿足了你的願望。”
“你曾經說你要當神仙,除魔衛道,匡扶世間。”
“他把遨遊天地的能力留給你,本來就是希望你肆意地活著。”
“除魔衛道,匡扶世間……”
歌姬的臉上忽而有淚滑落,輕聲道:“原來他記得,我不過隨口一說,他卻都記下了。”
熟悉的話語仿佛把歌姬拉回從前,窺見了過去的一瞬間。
她曾在院中舞著梨花枝,而樹下坐著悶頭吃飯的紅瞳少年。
“呆子啊呆子,不管走到哪,都不能忘了你的再生父母和救命恩人,也就是我,聽見了嗎?”
“等你好了,記得報恩啊。”
她喋喋不休,將梨花枝舞得刷刷作響。
“我要變成神仙,先把見錢眼開的老鴇變成後院的肥豬,再把那些諂媚的龜公——統統變成鱉!”
梨花樹枝朝天一指,蕩出幾分舍我其誰的豪邁氣質。
儘管是幼稚而促狹的願望。
卻被聆聽的人認真地珍藏。
可最後……
歌姬大笑起來,笑聲悲愴:“可最後,我才是這世間最該被除掉的魔!”
梨樹仿佛隨著歌姬的心境產生了極大的振動,狂風乍起,萬千花瓣飛舞著旋轉。
花瓣在風中蛻變成細白的利刃,所到之處,皆留下密密麻麻的創口。
幾乎是瞬間,歌姬身上華麗的香紗錦袍就滲出血來。
如此情景,像是她絕望到要與世間同葬。
烈風颯颯,試圖將一切都攪碎。
洮箐眼疾手快地一拽,把蔣澤昀拽離暴動的花瓣。
在充斥著混沌和絕望的風中,她朝歌姬高聲道:“你真的相信一個活了上千的妖怪會那麼輕易地被一個沒有法力的凡人奪去生命嗎?”
“除非是他默許你這麼做,否則,你怎麼可能在背叛他之後還活著?”
“不是你選擇了放棄他,而是他選擇了你。”
“這樁樁件件,你還不懂嗎?!”
狂舞的花瓣頓了一瞬,似是被她的話語觸動。
洮箐見狀,繼續高聲道:“曾經我選擇相信薑淵,是因為盲目地認為絕對不會有壞的結果。”
“薑淵說要救我,於是我孤注一擲,把命運托付在他手上,期盼得到拯救。”
“所以在被辜負時憤怒絕望,悔不當初。”
“我本以為,凜言和我一樣,是被辜負的可憐鬼,倒黴蛋。”
“可我現在明白了。”
洮箐走入鋒利的花瓣中,朝著破碎的歌姬靠近:“凜言對你,或許就像蔣澤昀對我一樣。不求你的回報,不要你的悔恨,他隻是想這樣做而已!”
沒有私心,也沒有怨懟。
由愛灌溉出的無私給予,本就是這世間最可貴的東西。
洮箐抬腳,繼續堅定地往風暴的最中心走去。
風動之中,她發絲的白色無處可藏,已看不見多餘的黑。
縱使魂軀上的裂痕在暴風的擊打下越來越多,她依舊沒有放棄,漸漸接近歌姬。
而歌姬腳下堆了厚厚一層花瓣,純白與血紅交織。
隻是素白被猩紅浸染太多,已破碎到看不清原本的模樣。
洮箐抬起被鋒利花瓣劃出數道傷痕的手,從歌姬手中抽出那支被握住的發簪。
而沉浸在過去的歌姬對洮箐的到來恍若未聞,隻抬頭凝望著梨樹上抽出的一點新芽。
“即使你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又如何?”
暴風中心的歌姬幽幽道:“我殺了那麼多人,早就已經沒有了回頭的路。”
“我不知道你和凜言之間發生了什麼,是什麼事讓他甘願放棄生命也要成全你的心願。”洮箐說:
“可如果你不想辜負他為你做的一切,現在回頭,還不晚。”
縱使做不到懸崖勒馬,也不要再錯上加錯。
“不晚……嗎?”
洮箐的話語仿佛掀起了歌姬心湖的波瀾。
頹然的歌姬沉吟著,眸光中似有所動容。
狂舞的花瓣漸漸有了停息的跡象。
“你知道白馬國三千丈高的瀑布嗎?”
洮箐繼續說道:“凜言的母親為了幫愛人複國,屠戮了十個城池的百姓。可最後她化作巨山托起整個白馬國,讓萬千百姓免遭傷害。”
“成仙成魔,不過在一念之間。”
母親被愛蒙蔽飲儘鮮血,父親虎狼之心企圖踏遍山河。
誕生在雙親手上綿延的血河中的凜言,一直全心全意地跟隨著龍神,試圖彌補父母滔天的罪孽。
那個洮箐記憶中默然的身影,從來沒有貪圖過片刻的享樂與放鬆。
而她眼前這個在歧路中徘徊的歌姬,或許就是凜言僅有的私心。
洮箐將歌伎在風中散亂的烏發一束束收攏,簪上玉刻的梨花。
想讓歌姬不再做混亂暴戾的妖魔,而是變回曾經清麗脫俗的佳人。
一片靜默中,她等待著。
等歌姬做出最後的選擇。
蔣澤昀也走進遍地破碎的花瓣中,向歌姬重複著冰姿玉骨的青年在消散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他輕聲低喃,和夢魘深處的殘念合二為一:“落子無悔,該放下了。”
這一刻。
凜言殘存的意念仿佛穿透生與死的距離,停留在歌姬麵前。
幾乎呆住的歌姬伸出手,試圖觸摸那張朝思暮想了千百次,卻不敢相見的臉。
可歌姬顫抖的手隻觸到屬於生者的溫度。
那溫度像是將她灼傷一般,痛得她猛然間縮回指尖。
紛紛揚揚的梨樹下,隻有蔣澤昀。
不是她日思夜想又心有愧疚的人。
風吹雲動間,最後一層如煙似霧的幻象隨著歌姬手指的離開而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