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從他生病那日後才有的習慣,起初謝見君隻當是意外,起早衣袖扯著的次數多了,他才心下了然,想必是雲胡夜裡害怕,便索性隨他去了,有時會特意平躺著,為了讓雲胡更趁手些。
但雲胡也隻敢在他睡著後,才會摸索著去攥住他的衣角,而後側躺在他身側,聽著他平穩的呼吸聲安然睡去。
窗外劈啪的鞭炮聲乍起,謝見君猛地從夢中驚醒,單手撐起身體,滿崽窩在他懷裡,嚇得身子一激靈,眼圈揉得通紅,憋著小嘴,一副泫然欲泣的小可憐模樣,雲胡也被這鋪天蓋地的動靜驚得跟著坐起身,睡眼惺忪,腦袋還不甚清明,手裡還攥著謝見君的衣角,茫茫然往屋外看去。
鞭炮聲未停,謝見君將滿崽往自己懷裡壓了壓,捂住他的雙耳,手輕輕撫著他的後背,小家夥被嚇得不輕,雙眸緊緊閉著,哼哼唧唧的,鼻音都帶上了潮氣。
“沒事,沒事,不怕。”謝見君垂眸輕吻著他的額發,小聲地安撫他。
雲胡給他二人裹緊被子,自己套上棉衣,下炕撥弄火爐裡的柴火,燒了一整夜,屋裡已不似睡前那般暖和了。
哄了好半天,隻待鞭炮聲弱了,謝見君才將人放開,滿崽從懷裡探出個腦袋,張著手,哭嗒嗒地鬨騰著讓雲胡抱,還要雲胡給他梳好看的發髻。
謝見君順勢騰出手給他穿上棉衣,趁著他倆梳發的功夫,去灶房裡擀皮兒包餃子。
餡兒是昨日就調好的豆腐素餡兒,大年初一早起吃上一頓素餃子,這一整年的日子都過得素素靜靜,順順當當。
他?起一勺餡兒,添進餃子皮上,將兩處弧邊一對折,雙手捏住邊緣,稍稍一合攏,一個圓潤飽滿的餃子就捏成了型。這包餃子手法還是當初跟著奶奶學來的,老太太一把年紀,眼睛都花了,手卻靈活的很,捏著餃子皮,團在掌心裡折兩下,捏出來的餃子,肚子撐得溜圓,像個金元寶,他跟著練了好久才學會。
素餃子皮薄餡兒散,一下鍋,就煮破了好幾個,好在雲胡和滿崽也不是嫌棄的人,捧著碗呼嚕呼嚕吃了兩大盤,放筷子時還齊齊打了聲飽嗝。
吃過早飯後,因著要出去拜年,雲胡給滿崽又換上了新棉衣,那日濺上雪泥的月白長襖被他重新拆洗乾淨,收進包袱裡,就等著今個兒正好穿。小家夥頭頂紮著雙發髻,脖子上圍著白絨絨的兔毛圍脖,一雙烏黑的星眸裡滿是笑意,跟在倆人身後,墊著腳一蹦一跳的,瞧著就招人稀罕。
往裡長家走的路上,遇著探親拜年的人家,個個都誇讚滿崽白淨秀氣,說謝見君將養得仔細,連雲胡身形都瞧著圓潤了些。
等到了謝禮家,謝見君叩開門,謝禮笑著迎了出來,先是給滿崽手裡抓了一把糖果子,小家夥得了糖,雙手抱拳,連連說了好幾句過年的吉祥話,眉眼笑彎成一輪月牙。
謝禮喜得眼角的褶子都深了,忙拉開門閂要迎他們三個進屋子坐一會兒。
謝見君探頭一瞧,院子裡屋子裡都擠滿了烏泱泱前來拜年的農戶,鬨哄哄地落不下腳,便隻站在門口同謝禮說了幾句年話,便婉拒離開了。
從裡長家出來,又去了趟福生家裡。
福生爹前些年就過世了,村子裡統共也沒有幾個親戚,過年都隻是福生和他娘孤零零的倆人,謝見君來時,他二人剛吃完餃子,盤腿坐在炕上嗑瓜子說著閒話。
聽著敲門的動靜,福生趿拉著布鞋出門,見謝見君帶著雲胡和小滿崽過來拜年,二話不說就將人請進了屋子裡,洗淨了茶杯,煮上一盅清茶。
福生娘從鬥櫃裡掏出曬乾的柿餅,院子裡有顆柿子樹,每每秋日便結了一樹的果子,紅彤彤的,似是掛滿了紅燈籠,等著拿竹竿打下來,削去外皮,麻繩吊著柿子蒂,掛在屋簷下,晾上個把日頭,隻待外皮掛滿一層白岑岑的糖霜,那會兒再吃起來既軟糯又清甜。
前段時日,滿崽和小山蹲坐在院門口石階上吃的柿餅,就是她曬好送來給雲胡當零嘴解饞的。
福生一向不愛吃這粘牙的柿餅,她自個兒一人也吃不得多少,有村裡婆子過來串門子,她便端出來招待。
眼下家裡還餘了些,她往雲胡和滿崽手裡都塞了一個,招呼他倆彆客氣,想吃什麼自己拿什麼。
見謝見君和福生倆人坐在一起聊事兒,她便拉上雲胡閒嘮家常,不過小半年光景,如今的雲胡稍稍褪去了先前的怯弱,雖是還有些畏縮,但瞧著落落大方了,臉上也見了笑意。
雲胡以往不曾出門拜過年,更甭說像現在這樣,被長輩拉著手,柔聲柔氣地說著家長裡短的貼己話,他受寵若驚,一口柿餅子噎了嗓子眼兒,他用力地吞咽了兩下口水,黏膩的柿子紅瓤卡在喉嚨間,不上不下,難受得緊。
“喝點水,溫的”,麵前冷不丁遞過一杯白水,雲胡怔了怔,抬眸望去,是坐在離他不遠處的謝見君。
他被噎得喉嚨發緊,連句道謝的話也說不出來,立時接過杯子,仰頭猛灌了一口,好歹將柿子咽了下去。
謝見君眼眸餘光一直瞧著雲胡,見他神色都舒緩了下來,才斂回視線,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同身邊福生閒聊。
聽福生說十月左右,就要輪到福水村的漢子去服徭役了。這服徭役三年一輪,建橋修路,治理河渠、轉輸漕穀,都得看縣老爺屆時作何打算,他們這些個老老實實的農家子也隻能聽從縣老爺的安排。
不過,這往年征役,村裡都有出錢代役的人家,畢竟家底兒富裕些的農戶,都不願意白遭這個罪,隻是今年還不知道是個什麼光景。
小坐了片刻後,一盤果子吃了個見底兒,茶水喝得都漲飽了肚,謝見君帶著雲胡和小滿崽,三人起身告彆。福生母子送他們到門口,一個勁兒地招呼他們在家裡閒著無事就再過來耍。
今日同福生娘說了好些話,又從她那兒得知村裡好些婆子哥兒都在家繡帕子,打絡子,可以拿去鎮子上的繡莊換銀錢,雲胡有些興奮,想著不賣豆腐時,他也不能在家閒著,打個絡子一兩個時辰的功夫,還能換上幾文錢,雖是不多,也能讓謝見君輕快些。
他私下裡同福生娘說好了,待他做完繡活,便托福生娘一道兒幫忙送去繡莊。
往回走的路上,行至岔路口,謝見君要去許褚那兒瞧瞧。昨日除夕,雖是提著酒菜走過一趟,但一想起昨夜許褚失魂落魄的神色,他這心裡總也不安寧。
好在今個兒學堂裡的孩子都過來給許褚磕頭拜年,謝見君到時,院子裡,許褚被孩子們圍了個裡三圈外三圈,瞧著神色比昨日好多了,人也精神了不少。
見他脫不開身,謝見君站在門口,衝他微微躬身,行了個年禮後就沒繼續在叨擾。
回頭碰上大虎一家,一問才知竟是要來給自己拜年,謝見君麵露詫色,連連直說“叔伯嬸娘怕是要折煞我了!”
“哪裡的話,年前你和福生下河幫我們找孩子那事兒我們一直記掛在心裡呢。”大虎爹難為情地搓搓頭,他嘴笨,說不出什麼好聽的話,謝見君是讀過書的,彆是笑話他大老粗才好。
垂眸瞥見自家那“逆子”正同滿崽,兩小隻擠眉弄眼做鬼臉,他一巴掌拍上大虎的腦袋,“胡鬨,還不向你見君哥問好!”
大虎挨了一巴掌,人也老實了,對著謝見君正經行了個禮,拜了年。
謝見君有日子沒見著他了,尋常都是雲胡出去尋在村裡野的滿崽,他倒是甚少同這些個孩子接觸,他弓背揉揉大虎略有些紮手的腦袋,“大虎長高了呀!”
大虎聞聲,眼前一亮,“真的嗎?真的嗎!”
“是真的!”謝見君失笑。
“滿崽也長高了。”小滿崽不甘示弱,同大虎站在一起,比量起個頭來,招來身邊幾個大人朗聲大笑,直說這半大小子就是好勝心太強,不過是長個子罷了,竟還比拚起來。
就連一直不作聲的雲胡都止不住笑,躲在謝見君身後,肩膀抖得跟篩子似的。大虎娘眼尖,一眼就瞧出雲胡穿著的新棉衣不便宜,不似他們身上的布料粗糙,光是看著就覺得軟和極了,倒是真同村裡人說的那般,小哥兒也過上了舒心日子。
隻是這好日子,也是他們倆人含辛茹苦白手起家奔出來的營生,這做豆腐有多辛苦,彆人不曉得,大虎娘是知道的,早早天還沒亮就得起來忙活磨豆腐,她時常見謝見君背著竹簍去村外賣豆腐,趕上下雨下雪,路不好走時,也沒見他歇息,人家雲胡能穿上新棉衣,也是他家夫君疼夫郎,旁人羨慕不得,各自過好自己的日子才是真。
因著大虎一家還得去趟福生家,幾人略寒暄了兩句便在岔路口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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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見君先行回家裡把爐子升起來,沒半個時辰,雲胡帶著滿崽進門,倆人臉上都是笑意,兜裡撐得鼓囊囊。
雲胡見了他,還從自己小布兜裡往外掏果子,都是小山娘走時塞給他倆的。小山娘本想要留他倆在家裡吃頓餃子,但雲胡惦記著謝見君自個兒在家,便婉拒了。
“留著吃吧,不用給我。”謝見君將果子推還給他,從懷裡掏出兩個紅紙包,先是遞給了嘴裡啃著糖果子的滿崽。
“壓歲錢?!”滿崽一蹦三尺高,聲音裡帶著歡愉的顫音。
“對,是給我們滿崽的壓歲錢,希望小滿崽一輩子都沒有憂慮,任何時候,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謝見君莞爾笑道。
“阿兄,那我能吃糖嗎?”,滿崽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
“不能。”,謝見君立時拒絕,沒給小家夥留一點做夢的餘地。
小滿崽癟癟嘴,“阿兄騙人~”
謝見君失笑,手指輕蜷,勾了勾他粉撲撲的鼻頭,“彆以為我不知道雲胡時常偷著給你拿糖吃!”。
家裡存著飴糖的罐子,他都存放在櫃子的最高處,每每打開櫃子翻找東西,掂量掂量那飴糖罐子都見輕,自然知道是這小家夥偷吃的。
無關緊要的事兒,謝見君一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糖罐子見了底兒,他便買了再添上,故而到這會兒,滿崽才知道,他吃糖的事兒早就敗露了。
被點到名的雲胡猛地打了個激靈,小鹿似的圓溜溜的眼眸偷摸打量了一眼謝見君,瞧著他不像是生氣的模樣,才拍拍胸脯,稍稍鬆了口氣。
“喏,這是給你的。”謝見君將另一個紅紙包遞到他麵前。
“誒?我、我也有?”雲胡詫異地張大了嘴,好似聽見了什麼不得了的事兒。
“那是自然。”謝見君抿抿嘴,握住雲胡的手腕,將紅紙包的銀錢放在他的掌心裡壓了壓,鄭重其事地說道,
“不知道新年說什麼合適,唯願你萬事勝意,平安順遂。”
雲胡眼窩子一抹灼熱,他忙垂下腦袋,攥著紅紙的掌心不斷地收緊,心頭燒起了冉冉篝火,連眼前都氤氳起霧蒙蒙的水汽。
他聽懂了,謝見君希望他萬事都能勝過自己所期望的那個樣子。
但沒有人知道,他所期望的,是謝見君所行之事,皆能得償所願。
第37章
得了新年的壓歲錢,小滿崽喜不自勝,將紅紙包著的十個銅板又存放進自己的小布兜裡,擱到耳邊,輕晃了晃,銅錢碰撞,叮當作響,他高興壞了,圍著雲胡和謝見君又蹦又跳,圓圓的臉蛋映著紅光,像是秋日裡熟透的山柿子。
“好了好了,轉得阿兄眼都花了。”謝見君將陀螺似的小滿崽扯住,溫聲慢語地同他說道,“如今過了年,你便是年長一歲,可不再是個小孩子了。”
“沒有沒有!娘親說了,要過了生辰才算是年長一歲呢!”滿崽忙替自己辯解,有阿兄和雲胡,他一點都不想長大。
“哦?”謝見君愣了愣,冷不丁想起來自己還不知道這小家夥的生辰,他眉眼彎了彎,輕笑著開口試探道,“左右不過也沒有幾日了,四舍五入算是年長一歲了。”
“阿兄欺負人,我生辰還早哩!”小滿崽急惶惶地掰著手指頭算起來,“我是五月初五的生辰,這還有…這還有…”他細算了半天,也沒算明白。
五月初五?端午節…謝見君默默地記下了,他頓了頓聲,“你這小腦袋瓜還能算明白?到底還有些時日呢,甭算了,阿兄替你記著呢,隻待你生辰的時候,阿兄帶你跟雲胡去鎮子上下館子吃一頓,可好?“
下館子?!這可是滿崽想都不敢想的,他立時撲進謝見君懷裡,毛絨絨的腦袋蹭了蹭他的掌心,
“阿兄天下第一好!”
謝見君失笑,“一邊去,彆在這兒拍我馬屁!”,說著,他轉頭看向打剛才收了他壓歲錢,就一直沒說話的雲胡,“雲胡,你又是何日的生辰?”
雲胡身子一僵,似是想起了勞什子難為情的事兒,他張了張口,支支吾吾了片刻,卻是什麼也沒說。
“雲胡,你怎麼了?”最先發現他異常的滿崽,一步步湊近,貼在他身旁,稚聲稚氣地仰著頭問他。
雲胡搖搖頭,抬眸對上謝見君同樣關切的眸光,“我、我不過生辰、”
謝見君咋舌,暗惱自己問的太直白了,這半年來,雲胡家的情況多多少少他也知道了個差不離,他該同旁個人私下裡打聽打聽的,這般順口問出來,可不是揭他的傷疤嘛。
小滿崽不懂這些彎彎曲曲暗藏的道道兒,他扯扯雲胡的衣袖,“雲胡,你說嘛你說嘛!我和阿兄給你過生辰。”
“我、我、”雲胡眉頭緊皺在一起,好半天,才從齒縫間艱難得吐出幾個字,“就、就是今天。”
“這、晚、晚些我給你煮長壽麵。”謝見君心裡咯噔一下,連說話都變得結巴起來。
“不、不用、我生辰、不好、”似是想到了什麼,雲胡臉色白了白,“我娘生我時難產、生了一天一夜、村裡都說、都說我命格硬、生辰不、不吉利。”
愈是說到後麵,雲胡的聲音愈小,謝見君湊近才聽完了一整句話。
他喉結滾動兩下,忍不住抬手,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安撫一二,又覺得自己這般行徑實屬唐突,末了,抬起的手緩緩垂下。
他早該能猜到的,一日一夜的難產,生出來是個哥兒,加之神算子早早定下了他克父克母的命數,這樣一個孩子,即便再乖巧懂事,照著老牧家兩口子隨意就能將自個兒孩子,賣給一個傻子做夫郎的性子,自然是不會惦記著給他過生辰。
他手抵在唇邊,清了清嗓子,才娓娓說道,“雲胡,這話現下說有些晚了,但我還想讓你知道,沒有一個孩子的出生是不被期待的,如果有,那也不是你的錯,是為人父母,不曾護佑你。你的生辰,莫得不吉利這一說。”
雲胡怔怔地看向他,似是在努力消化著他的話,半晌,他點點頭,勉強擠出一絲笑意,“興、興許是這樣吧”。
謝見君探出的手到底還是搭上了他的肩膀,他手下微微用力,捏了捏他的肩頭,再開口時,卻冷不丁冒了一句,“雲胡,我出門一趟。”
“誒?哦、”雲胡茫茫然應聲,反應過來才覺得有些奇怪,以往謝見君為怕他擔心,每每出門前總是同他先知會一聲,並告知自己要去哪兒,大抵何時回來,可這次,他什麼都沒說,套上外衫便出門去了,一旁的滿崽還沒從收到壓歲錢的興奮中回過神來,他家阿兄就沒了影兒。
罷了罷了,雲胡安慰自己,謝見君是個大人了,又一貫有自己的想法,真要論起來,他也無權過問,還是老老實實在家呆著吧,況且謝見君都答應他了,說晚些回來給他煮長壽麵吃。
————
出了家門,謝見君直直地往河邊去,他心裡有些煩躁,想找個安靜無人的地方待一會兒,好捋一捋自己一團亂麻的心緒,河岸邊,最是合適不過了。
自年前大虎掉進河裡之後,這裡許久不見有孩子們過來玩了,天寒地凍,水涼得刺骨,也沒有人會在年初一跑來浣洗衣物,他坐在河岸邊稍平整些的大石頭上,隨手捏起地上的小石子,揚手往河裡投去。
小石子掉落在冰麵上,砸出一個不大不小的水窪,咕嚕咕嚕地滾向河中心,連帶著謝見君的思緒都跟著跑遠了。
大抵是自幼成長在父母性情溫和,彼此相愛且和睦的家庭裡,接收到的教育也多是“博聞強識而讓,敦善行而不怠”的君子之道,雲胡至此所經曆過的一切,都是他從前不曾了解過的生活。
相比較雲胡爹娘的磋磨與漠視,他的父母待他和見寧可謂是醇厚仁愛。多年以來,一直寬和地包容著他,在他的人生道路上並未有過任何乾涉與控製,從來都隻是尊重,以及引導。
即便後來得知了他的性取向,亦願意嘗試著去理解,並慎重其事地教導他,感情這種事情,真心最為重要,莫要去辜負他人的心意,也不可委屈了自己的真心。
也正是如此,旁人眼中對任何事情都運籌帷幄的他,唯獨在感情上笨拙得像是沒開情竅的毛頭小子,以至於來這裡以前,連場像樣的戀愛都不曾談過,這小半年又因著成日裡為了生計奔波,更是顧不得琢磨自己的那點真心如何托付出去,又會承得誰的心意。
眼前冷不丁閃過雲胡略帶淺笑的麵容,謝見君思緒驟亂,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連呼吸都難以穩持住,他輕搖了搖頭,禁不住自嘲一笑,扯遠了扯遠了,自己如今兩袖清白,身上連個功名都沒有,又如何給旁人徒添煩惱?
他拍了拍被冷風吹得麻木的臉頰,手肘支著腦袋,開始合計起雲胡的生辰該如何過。既是已經知道這事兒,就沒法讓他的生辰就這麼不聲不響的結束。
一碗長壽麵實在是太過於單薄,但現下時間又倉促了些,顧不及準備什麼像樣的生辰禮物。
謝見君閉眸沉思半刻,猛一拍大腿,有了!
————
快到晚飯時候,謝見君才匆匆忙忙地從外麵回來,進門時一身寒氣,連羽睫都掛上了晶瑩的白霜。
他搓搓手,脫下凍得僵硬的棉衣,搭在火爐前,猛哈出兩口白氣。
“我、我去給你倒杯、熱、熱水來。”雲胡見狀,忙不迭扔下手中的針線,披上棉衣就往屋外去,他在家心不在焉地繡了一下午的帕子,幾次落針紮到指腹見了血,連滿崽都看不下去,直說雲胡若是擔心阿兄,出門尋尋他便是。
“麻煩了,雲胡。”,謝見君衝他的背影道了聲謝,回身對著嫌他身上寒森森,不肯往他跟前湊的滿崽招招手。
“滿崽,阿兄問你,平日裡雲胡待你如何?”
“那自是好得不得了,阿兄是天下第一好!雲胡是天下第二好!”小小年紀還不懂何為人情世故的小滿崽,隻知道誰待他好,誰就是大好人,眼下聽謝見君這般詢問自己,他毫不遲疑地說道。
“那阿兄是不是教過你,承過彆人的情分,要學會報答?”謝見君繼續諄諄“誘導”。
滿崽茫茫然點了點頭,烏黑的眼眸中寫滿了迷惘,不曉得他家阿兄突然同他說這個作甚?
“雲胡平日裡待你這般好,今日他的生辰,我們滿崽是不是可以幫阿兄給雲胡過生辰?”
“要過生辰!”滿崽興衝衝地高呼起來,被他家阿兄一把捂住嘴。
謝見君手抵在唇邊,做默聲狀,“這是咱們倆之間的小秘密,若是提早讓雲胡知道了,就沒有意外之喜了,懂嗎?”
滿崽腦袋點得更用力了,儼然自己已經進入了角色。
謝見君見“洗腦”得很成功,抬眸往屋外瞧了一眼,沒瞧著雲胡,他半蹲在滿崽跟前,湊到他耳邊,小聲嘀咕了兩句,
“嗯……嗯……嗯嗯嗯……”滿崽煞有介事地應著,努力地挺直了小胸脯,意圖告訴他家阿兄,他是很可靠的。
將自己要囑咐的話說完,謝見君伸出小拇指,同滿崽拉勾,二人眼中都閃過一抹狡黠。
雲胡端著熱水姍姍來遲,之所以耽誤了一會兒才進屋,是因為先前燒開的水有些溫了,他想著謝見君在外麵凍了一下午,可得喝些熱的暖暖身子,複又生了灶火,將水燒開了一茬。
謝見君接過碗,略一吹涼,灌了一海碗下肚,他圍著四周的幾個村子轉了大半日,這會兒渴得嗓子眼兒都要冒煙了。
他抹了把嘴,將爐火烘烤得熱乎的棉衣重新套上,“起風了,你們在屋裡待會兒,我去煮麵來。”他特地趕著這個時候回來,就是為了給雲胡煮長壽麵。
雲胡早就擀好了麵條,正鋪在竹篾上晾著,謝見君進灶房點燈,掃了一眼,擀得還是他最愛吃的細麵。
他心下一暖,晌午那心底裡不知名的悸動又絲絲拉拉地翻湧起來,他用力地咳了下,壓下了心頭這股子沒由來的悸動。
灶火刮刮雜雜,舔舐著漆黑的鍋底,謝見君從櫃子裡翻找出一小罐葷油,起鍋打落了三個雞蛋,待邊緣煎得金黃焦脆,他盛到盤中,起鍋重新燒開一鍋湯,將細麵丟進去,拿筷子稍稍一攪和。
油滋滋的香氣彌漫了整個屋子,悶在屋裡取暖的兩小隻都循著香味摸了過來。
“再等個一盞茶的功夫,馬上就好了。”謝見君輕叩門扉,囑咐門外的兩小隻。
沒多時,長壽麵端上了桌。
煮麵的湯底用的是昨日吃剩的雞架熬煮的,奶白奶白的湯裡臥著一個油亮的煎蛋,還有幾抹青綠,謝見君用胡蘿卜刻了“生辰吉樂”四個字,鋪在鮮香的麵上。
見雲胡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幾個字,他窘迫地撓撓頭,“我這刻東西的手藝到底是比不得你,你可彆笑話我,隻是圖個吉利罷了。”
雲胡眼眸陣陣發酸,緊攥著筷子的指節微微泛白。
“謝、謝謝”,他重重地搓了把臉,抹去臉頰上的潮濕,從自己麵前的長壽麵裡叨起幾根麵條,分給謝見君和滿崽,“我、聽老木匠說、說吃到長壽麵的人、也、也能長命百歲!”
“行,那我們也厚著臉皮沾沾雲胡你的喜氣。”,謝見君輕笑著夾起那筷子麵,續進嘴裡。
雲胡揉的麵條筋道緊實,浸透了濃醇的雞湯,吃起來滿口都是豐腴的肉香,惦念著晚些還有要緊的事兒要辦,他吃的很快,一碗雞湯麵下肚,渾身都舒坦下來。
雲胡倒是吃得很慢,一筷子一筷子往嘴裡叨,垂下的眼眸盯著碗裡的麵出神,不知是在想些什麼。
謝見君放了碗筷,一直看著雲胡將長壽麵吃完,才衝著滿崽使了個眼色,急匆匆地又出了門。
不多時,雲胡從灶房裡洗完碗筷出來,滿崽不由分說地拉上他就要出門,說自己想去河邊玩。
“天、天黑、明日白天、白天再去。”雲胡朝著院子外瞄了兩眼,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實在是危險,說什麼不肯帶他出門。
小滿崽急得腦袋上冒了細汗,不出門咋行!阿兄交代給他的事兒還沒做呢!他提上棉鞋,悶著頭一溜煙兒跑出了屋子。
“滿崽!”,雲胡嗬不住,往身上套件棉衣的功夫,人就沒了影兒,他忙不迭拿上滿崽的夾襖就追了出去。夜裡的河邊那般危險,滿崽若是出了什麼事兒,他如何跟謝見君交代!
他快跑幾步,等追著滿崽身後跑到河邊時,原是漆黑的河岸邊“砰砰砰”炸起幾聲巨響。
烏幽幽的夜幕裡綻開了連綿的焰火,仿若千樹花開,猶如星雨點點。
謝見君頎長毓秀的身形隱在漫天絢麗的焰火下,溫潤的眼眸勾起淺淺的笑意,
“雲胡,生辰吉樂!”
第38章
雲胡怔怔地站在原地,腦袋裡轟的一下炸開,他眼底微微發亮,隱隱有瀲灩的水光,藏不住的喜悅如潮水般翻湧上心頭,片刻,才張了張口,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想說些什麼,可話趕到了嘴邊,卻隻能乾巴巴地道了聲謝。
跌跌撞撞地長到十七歲,他終於迎來了自己的第一次生辰,是被人惦記著,放在心裡好生對待的生辰。
凜冽料峭的冬夜,雲胡站在光燦燦的焰火下,滿身暖意。
沒一會兒功夫,焰火轉瞬即逝,等他回過神來時,河岸已重新歸於平靜。
謝見君敲碎河邊的浮冰,打上來幾桶水,澆滅了零星的幾點火星。
他一下午跑了三個村子,年初一沒有小商販出攤兒賣雜貨,便找有孩子的人家打聽,這才湊齊了這一堆焰火,比起前世他見過能照亮半邊天的盛大的煙花,這些還是稍顯寒酸了點。
“今個兒倉促了些,未來得及給你好好準備準備,等著明年你過生辰的時候,定然不會像如今這般潦草湊活了。”說不上什麼來,謝見君隻想著讓雲胡在往後的每一個生辰裡,都能過得像今日一樣,高高興興。
“明年…”雲胡低聲重複了一句,一貫怯弱的眼眸中乍然飛出一抹希冀。他抿抿嘴,重重地點了點頭,謝見君說還會給他過明年的生辰,這比看到了焰火,更要讓他雀躍!
以前,老木匠曾同他說過,這人過日子,總歸是要有些盼頭的,有盼頭,才會過得更有勁兒,如今,明年和小滿崽,和謝見君一起過生辰,便成了他不可動搖的盼頭。
————
閒適日子一晃而過,出了正月,福水村的農戶們又過上了以往忙忙碌碌的日子。
初春回暖,群山遍野漫起一片新綠,細碎的小黃花爭前恐後地抽枝冒芽,一簇簇掛滿枝頭,風一吹微微搖曳,占儘了春日裡的彆樣風情。
農曆二月十五的花朝節。
一早,天將蒙蒙亮,滿崽不等人喚,就早早穿戴好衣裳。今個兒四方鎮子上有花朝廟會,昨晚上他家阿兄許諾過,要帶他和雲胡去廟會上湊湊熱鬨。
細溜溜的小短腿跨過還熟睡的二人,在炕上沒完沒了地走來踱去,一刻也不肯消停。
謝見君被折騰得美夢儘散,惺忪的睡眼迷迷瞪瞪地睜開一條細縫,眼見著窗外的天還擦黑,連雞都沒打鳴,擔心吵醒睡著的雲胡,他翻了個身,一把將興奮得睡不著覺的小滿崽撂倒,拿被子裹起一團,壓進自己懷裡,任滿崽摸摸他臉頰,扯扯他耳垂也不睜眼,還騰出手來,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一盞茶的功夫,他就將懷裡的小人又哄睡過去了。
再醒來時,天已大亮。
睡飽了的謝見君精神頭十足,他坐起身來,抬手抻了個懶腰。雲胡慢悠悠地跟著轉醒,瞧著躺在炕上還睡得四仰八叉的小滿崽,一身外衣穿戴得整整齊齊,連一向歪歪扭扭的繩結都打得仔細,驚得他使勁揉了揉自己眼睛。
謝見君側身笑著同他低語道,“這小崽子起早自己穿好的,在炕上鬨騰來鬨騰去,被我逮著,又給他哄睡了。”
雲胡抿嘴偷笑,“許、許是惦記著去、去廟會呢、我、我把他喚起來吧、也該醒了。”
“行,我去熬點米粥,吃完咱們就走。”謝見君輕手輕腳地從滿崽手中,抽出自己被揉搓得滿是褶子的外衫,翻身下炕,掀開棉布簾子往屋外走。
不多時,被雲胡叫醒的滿崽噔噔噔跑進灶房裡,“阿兄你太過分了!”,粉撲撲的小臉兒氣鼓鼓的,像個小倉鼠,噘著嘴,擺出一副非常生氣的模樣,瞧著就可愛極了。
謝見君憋著笑,伸手勾了勾他的鼻尖,“我如何過分了?可是你自個兒睡著的。”
滿崽更氣了,一頭紮進跟在他身後進來的雲胡懷裡,嚷嚷著讓雲胡替他說句公道話。
“下、下次我們不睡了!走、走、回屋給、給你梳好看的發髻。”雲胡半哄半騙地將小滿崽帶出了灶房,扭頭衝著謝見君狡黠地眨眨眼。
謝見君神色微怔,直覺自那日生辰之後,雲胡一整個人都變得鮮活起來,素日畏縮的臉上偶爾也有了彆樣的神態,他一臉笑意遮不住,張了張口,默聲道,“去吧。”
沒了“礙事兒”的人,他煨上薄米粥,從屋簷下的小布兜子裡掏出兩個雞蛋,打散後混進了雜麵糊。從賣豆腐開始,他便不在拿雞蛋去換銀錢了,家裡兩小隻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得吃點硬實的東西。
偶時他起鍋煮上兩個白水蛋,滿崽一個,他和雲胡分一個,偶時又拿葷油煎得焦黃,往湯麵中一臥,油滋滋香噴噴的,連雲胡都能多吃上半碗麵。
摻雜了雞蛋的雜麵糊筷子撩起來愈發濃稠,他擱在一旁,重新燒開了一鍋水,將薺菜開水裡滾過一遭,這是前兩日,雲胡和柳哥兒上山挖的野薺菜,還新鮮著呢,他攥乾水,剁碎了拌著在麵糊,糊在鍋壁上,烙了幾張野菜餅子。
野菜餅子鬆軟鮮香,浸著薺菜的鮮嫩清爽,再沾上他特地調製的醬汁,小滿崽一口一大塊,吃完才暗暗懊悔起來,這肚子都塞得滿當當,一會兒去鎮子上要吃不下花朝米糕了!
他躺倒在炕上,枕著雲胡的大腿翻來滾去。雲胡一麵護著他,怕他撲騰起來掉下炕,一麵眼神還直直地惦記著盤子裡的薺菜餅子,下筷子時,手滑了幾次都沒能夾起來。
謝見君叨起一塊餅子放在他碗中,手裡的筷子輕敲了敲桌角,神色略有些嚴肅,“滿崽,起來。”
被點到名字的小滿崽立時起身,板板正正地挺直了腰背,乖順地貼在雲胡身後,探出半個腦袋,濕漉漉如小鹿一般的眼神,可憐巴巴地看著他。
謝見君無奈,又有些好笑,
雲胡乍一聽他的語氣不對勁,悄沒聲地挪了挪身子,將滿崽結結實實地擋在後麵,垂眸怯生生地咬著筷子頭,再不敢去夾碗裡的菜餅子。
謝見君更覺好笑,他這還沒說什麼呢,偏偏這一個兩個的,拿他當洪水猛獸一般懼著。
“快些吃,一會兒還得出門呢。”他勾了勾唇,眉梢挑起一絲清潤的笑意。想著今日出門逛廟會就是圖個高興,莫得讓這兩小隻一整日都惴惴不安,玩不儘興。
危險解除,倆小隻緊繃的肩膀才鬆緩下來,雲胡更是將菜餅子一把塞進嘴裡,“吭哧吭哧”猛嚼了兩口,皺著眉頭用力地往下咽,“我、我吃完了、可以、可以、咳、咳咳、”
薺菜餅子噎了嗓子,他錘了錘胸膛,咳嗽了兩聲,灌下一杯謝見君忙不迭遞過來的溫水,將餅子濡濕了咽下肚兒。
這一番小插曲過後,三人出門時,大路上熙熙攘攘,放眼望去,都是結伴去四方鎮逛花朝廟會的人家,姑娘和哥兒們發髻上簪著一簇簇嬌美的花枝,各個臉上都瞧著喜氣洋洋的。
雲胡也折了幾根花枝,他手巧得很,花枝子在手中轉了幾個彎,一頂花環就編了出來,他將花環給滿崽彆在腦袋上,以防他走起路來,蹦蹦跳跳地把花環弄掉了。
“雲胡,阿兄也要帶花環!”,小滿崽一視同仁,他有的好東西,他家阿兄也得有。
雲胡無措地看向謝見君,心底生出一絲膽怯,他哪敢給他戴這姑娘和哥兒才稀罕的小玩意兒,卻不成想謝見君笑著半蹲下身子,腦袋微微垂著,剛剛好是他抬手就能夠著的地方。
他呆愣了一刹那,看了眼手裡密密匝匝紮著花的花環,又不敢相信地望了望麵前的人,末了,抬手顫巍巍地將剛編好的花環,小心戴在了謝見君的頭頂上。
謝見君抬頭,綴滿花的花環瞧上去有些滑稽,招來一旁經過的姑娘們捂嘴偷笑,他絲毫沒有放在心上,微微撥弄了下腦袋,歪頭衝著身側並肩走著的雲胡,輕笑著問道,“好看嗎?”
“好、好看。”雲胡點點頭,烏黑的眼眸中映著淺淺的笑意。
“雲胡騙人,阿兄傻傻的……”,樸實純真的小滿崽撇撇嘴,一語揭穿了雲胡的“謊言”。
雲胡的臉頰登時臊得通紅,手指磋磨著衣角,頭都不敢抬。
謝見君“噗嗤”一聲,朗聲大笑起來,連腦袋上的花環都跟著顫了顫。他手指輕彈了彈滿崽的腦門,“小兔崽子,膽兒肥了,都敢說你阿兄壞話了。”
滿崽捂著腦袋,一陣吃痛,蹬蹬蹬小跑出老遠,回頭衝著倆人吐吐舌頭,擠眉弄眼地做了個鬼臉。
謝見君假意不理他,垂眸同臉頰緋紅的雲胡,嘮起了閒話。
“雲胡,等再攢上幾個月的錢,咱們去買頭牛吧。”,前些日子閒時,他同雲胡清點了下家中的銀錢,短短小半年,他們就攢足了小二兩銀子。若是今年賣豆腐的營生順順當當的,收完麥子賺來的錢足夠能買一頭牛了。
“誒?買、買牛!”,雲胡剛剛從被滿崽直言不諱點出來的窘迫中,回過神來,轉頭就被謝見君的話,驚得神色都有些呆滯住了。
“對,過年時,我便托福生哥幫忙問過,村子裡自家養的牛,便宜些三兩銀子就能買到。福生哥說他有門路,倘若咱們真有意,他就給打聽打聽。”,謝見君不緊不慢地說道,買牛這個事兒,他雖從年前就開始琢磨了,但如若不是手裡有了餘錢,日子又莫得剛穿來時的拮據,這話,他還得壓一壓再跟雲胡商量。
“你、你覺得合適、買、買就是了、不用、不用擔心錢、我也、我也有銀錢、”,雲胡磕磕絆絆地囁嚅道,自從知道繡帕子打絡子可以拿到鎮上繡莊換錢後,他心裡也沒有那般緊迫了,想著買牛的銀錢不夠,他還有謝見君平日裡塞給他買零嘴和置辦家用的銀錢呢。
聽了他的話,謝見君臉上的笑意更甚,隻當雲胡說的是自己三天兩頭塞給他的銀錢,“不用擔心,光是賣豆腐的銀錢,攢攢就足夠了,至於你的那些,就自個兒留著用便是。”
雲胡點點頭,沒再堅持,心裡卻暗暗下了決心,等過些時日,福生娘去鎮子上時,就托她將自己偷摸打的幾個絡子拿去換銀錢,好添備給謝見君買牛。
左右現在院子裡的牛棚一直閒置著,等著將牛棚重新休整休整,買頭牛回來,之後下地裡播種收麥子,就不用總麻煩福生哥了,早上磨豆腐時,牛也能幫著推磨,謝見君就不會那麼辛苦了。
他的肩膀處好幾次都被粗糙的磨扣給磨破了皮,夜裡習字時,一抬肩膀就禁不住倒嘶涼氣。
雲胡看在眼裡,心頭酸酸澀澀總不是個滋味,平日裡便主動搶著幫他推磨瀝漿水,想著自己多乾些,謝見君就能少乾點,若是等之後真買了牛回來,他就能更輕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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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聲中,三人走到了四方鎮。
鎮子上果真要比村裡更熱鬨。花樹上掛滿了祈福的五色彩箋和紅繩,遠遠看去,像是一團團錦簇的花團,引來滿崽陣陣驚呼,當真是好看極了。
茶樓的二層長廊上,年輕的姑娘們手捧著竹編的繡球,唱著婉轉悅耳的山歌,眸光不住地打量著青石街上過路的漢子們。
“阿兄,滿崽也要繡球!”,滿崽手指著那捆著大紅喜綢的繡球,興衝衝地跟謝見君吆喝道。
謝見君一手牽著泥鰍似的的滿崽,一手握著雲胡的手腕,邊穿梭於烏泱泱的人群中,邊打趣他道,“小崽子,這繡球可不興要。”。
方才他還見樓上一俊俏姑娘將繡球拋給了過路的一個壯實小漢子,倆人隔空對視,眸中情意繾綣,這拋的哪裡是繡球?分明是月老牽的紅線呢。
話音剛落,繡球騰空而起,明晃晃直衝著謝見君砸了過來,他眼疾手快地抱起滿崽,小家夥張開手,繡球落了他滿懷。
正準備揚聲喝彩的圍觀人群都怔住了,吉祥的話哽在喉嚨裡,像卡了根魚刺,說不出,咽不下。
“小郎君,為何不接我的繡球!”,二樓長廊上繡球的主人不滿地嗔怪道,她嗓音清甜綿軟,浸著些許的撒嬌和撩人。
雲胡沒由來的一陣緊張,好似有什麼東西要從他的指縫間悄悄溜走。他冷不丁看向謝見君,眸底劃過一絲慌亂。
隻見謝見君躬身作揖,“姑娘好意,恕小生承不得情,願姑娘另覓良人。”,他略帶歉意的麵頰上氤氳著幾分溫柔,細瞧之下,這份溫柔裡卻帶著淡漠的疏離。
“小郎君可是有了良人在側?”女子不死心,追問道。她在這站了許久,街上來來往往好些個男子,可都不如這小郎君模樣生得俊俏,能入得她的眼。
謝見君笑而不語,將繡球交於茶樓小二,拱手致歉,轉身牽起小滿崽和雲胡,三人緩緩而去。
雲胡吊在半空中的一顆心穩穩落了地,他緊攥的掌心裡儘數是潮濕的汗意,連指甲鉗進肉裡都不曾察覺。一抹小確幸洋洋灑灑地摸上心頭,他眼眸低垂,纖長的羽睫遮擋住嘴邊的笑意。
走出老遠,隻聽著先前安靜下來的茶樓又熱鬨起來,滿崽戀戀不舍地看了在半空中拋來拋去的繡球,咬著手指,稚聲稚氣地仰首問謝見君,
“阿兄是因為有了雲胡,所以才不接那個姐姐的繡球嗎?”
謝見君腳步一頓,回眸看了一眼因著滿崽的一句稚語,連耳根都漫起緋意的雲胡,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
第39章
謝見君點、點頭了?
雲胡有些愣怔,眼神裡儘數是困惑。他晃了晃神,隻覺得自己是看錯了,抬眸對上謝見君噙滿笑意的眼眸,他呼吸一窒,心裡愈發篤定,肯定是、肯定是看錯了,謝見君怎麼可能會點頭,他不接那姑娘的繡球,恐怕隻是嫌麻煩而已,怎麼會是因為自己呢?
謝見君被他直愣愣不加掩飾的眼神,瞧著一陣心虛,擔心是自己方才逾距了,他彆開臉,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
一時氣氛安靜得詭異,小滿崽瞪著一雙烏黑的圓眸,看看他家阿兄,又瞅瞅雲胡,半刻,他咂摸咂摸嘴,扯扯謝見君的衣袖,“阿兄,我想吃花朝米糕了。”
被小崽子從尷尬中解救出來的謝見君,登時就牽起滿崽的手,語氣故作輕鬆道,“這就帶你去買,小饞貓。”
走出幾步,察覺到身後人沒有跟上來,他回首見雲胡還空茫茫地站在原地不動彈,眼眸低垂兀自出神,忙招招手,揚聲喚道,“雲胡,愣著作甚?快來買花朝米糕了。”
“來、來了。”雲胡應承一聲,猛地搖了搖頭,雙手用力地拍了拍兩頰,似是才醒過神來,他快走兩步,追上了兩人。
糕點鋪子跟前烏泱泱的排滿了人,大家都趕著這個時候來吃這一口鮮。
謝見君讓雲胡帶著滿崽去一旁找個寬鬆地兒等著,自己等了一刻鐘才排到鋪子前,琳琅滿目的花朝米糕擺滿了糕點鋪子的櫃台上。
說是花朝米糕,他瞧著倒像是後世的鮮花酥餅,圓溜溜的巴掌大小,外層裹著米黃的酥皮。
“這位公子,這可都是我們早起趁著朝露采來的新鮮花瓣,用的都是上乘的白麵烤的酥皮,你瞧著,酥脆著呢。”
小二一臉喜氣洋洋地同謝見君介紹著,花朝米糕的甜香味直竄鼻息。
“麻煩給我裝五個吧”謝見君從小荷包裡數出來幾個銅板遞給小二,接過了他油紙包好的米糕。
滿崽等得著急,圍著雲胡滴溜溜地蹦躂著打轉,“雲胡,阿兄好慢,怎麼還不回來。”
“就、就快了。”雲胡也盼著謝見君快些回來,他扶著牆,踮著腳尖往糕點鋪子門口的人群中張望,眼見著謝見君擠出人堆,衝他揚了揚手裡的油紙包,“回、回來了、”他興奮地高聲道,連神色都變得鮮活起來。
“久等了,人稍稍多了些…”謝見君小跑著走近,“快些嘗嘗,剛出爐的米糕,還熱乎著呢。”說著,他解開麻繩,從裡拿出兩塊米糕,給雲胡和滿崽一人分了一塊,自己也拿了一塊。
塞滿了花瓣餡兒的花朝米餅層層起酥,咬起來“哢嚓哢嚓”的,濃鬱的花香滲入了酥脆的酥皮中,一口下去,滿口都是春日裡的味道。
花朝米糕剛下肚兒,小滿崽便惦記上小糖人,阿兄說了,今日出門,想吃什麼就能吃什麼。
他抬袖抹掉嘴上沾染的酥皮,油滋滋的小手扯上謝見君的衣袖,“阿兄,我想要那個。”
謝見君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是支在路上賣糖人的小攤兒,此時鋪子前也裡裡外外擠滿了半大孩子,他眼前一黑,得,又得去擠了。
不過好歹出門一趟,也總得讓小崽子玩得高興才是,他深吸了一口氣,“走,阿兄帶你去買。”,因著人多,他便沒讓雲胡跟著一道兒過去擠,隻牽著滿崽的小手,倆人往小攤兒上去。
今個兒花朝節,村裡的孩子們一年到頭眼巴巴地就盼著這一日,故而這做爹娘的,也舍得去買些沒幾個錢的小玩意兒哄哄孩子。
這糖人攤子密密匝匝圍了好些個小鬼頭,小滿崽身形同泥鰍似的,一側身就紮進了人堆裡,這可難為了謝見君,站在一堆齊腰高的孩子裡麵尤其紮眼。
捏糖人的漢子用小木片挖起一勺焦黃的麥芽糖稀,停在半空中稍稍抖了抖,那糖稀如金絲一般傾瀉而下,甜津津的香氣勾的孩子們都默默咽了下口水,眸光黏在那小糖人上,挪不開眼睛。
隻見那漢子上手先拉出一條金黃的細絲,順勢又捏出來兩隻耳朵,接著是身子,四肢,末了身後還綴了個渾圓的小尾巴。
“阿兄,你看,是小兔子!”滿崽指著漢子手裡剛捏成型的小糖人,興致勃勃地指給站在他身後的謝見君。
“捏得可真像。”謝見君禁不住開口稱讚道。
眼瞅著要排到他們倆,滿崽手舉得高高的,“我也想買小兔子糖人!”。
賣糖人的漢子聞聲,一時沒有動作,似是詢問的眼神落在了滿崽身後的謝見君身上。
謝見君忙點點頭,“大哥,是要兩個小兔子,麻煩您了。”
“行,這就好。”漢子應聲,這才從盆中又挖出一勺糖稀,手裡稍稍擺動了幾下,兩個栩栩如生的小兔子串在了木簽上,遞給了跟前的滿崽。
“謝謝哥哥……”得了期盼的小兔子糖人,滿崽軟乎乎地先道了聲謝,才從漢子手裡小心翼翼地接過來,轉頭撲向謝見君,手裡的糖人護在懷裡,生怕被旁個孩子碰壞了,就連走路都穩穩當當。
尋著雲胡,他將小心護了一路的小兔子塞到他手裡,他知道的,阿兄買了兩個糖人,定然有一個是給雲胡的,阿兄一貫如此,從不會忘了雲胡。
原隻是等他二人回來,不成想等來了自己的小糖人,雲胡眸底微微發亮,握著小兔子愛不釋手,像極了得了心愛之物的孩童。
“還說自己不是個孩子…”謝見君低喃了一聲,想起之前給雲胡買糖葫蘆,這小少年怕花錢,連連同他說自己不是小孩子了,隻有小孩子才喜歡這些零嘴。現下看他這稀罕得不得了的模樣,又同一旁五歲的滿崽有何異?
他垂眸猶自無奈地笑了笑,抱臂斜靠在簷下石柱上,瞧著他倆手裡的小糖人吃得差不離,才招呼著再去買點彆的吃食。
糖葫蘆炒栗子烤地瓜…凡是從雲鬆那裡聽來的零嘴,雲胡今個兒都吃了個遍,撐得肚子硬邦邦的,一嗝氣都是甜滋味。
街巷拐角處一位婆子正坐在路上兜著竹籃子賣小雛鴨,嫩生生的小雛鴨們腦袋挨著腦袋,“嘎嘎嘎”地擠在一起,彆提有多可愛了。
雲胡蹲在婆子攤前,伸手摸了摸毛茸茸的小雛鴨,眼中毫不掩飾喜愛之情。
“若是稀罕,就買上幾隻,回去搭了個窩養著。”謝見君出聲問道,溫潤的眸光中含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不、不用、不用買、”,雲胡慌忙站起身來,連連擺手拒絕。他要攢錢給謝見君買牛,不能惦記鴨子了。話雖這般說,臨走時,他還偷摸地回眸望了一眼竹籃子的憨態可掬的小雛鴨。
謝見君瞧他這幅偏偏喜歡得緊,卻又拚命克製著的模樣,心裡泛起一絲心疼,想來這小少年怕是有心疼錢,才說不要的,他用力地抿了抿嘴,什麼話也沒說。
其實昨日下學回來時,他便已經從陳嬸子那兒要了幾隻小雛鴨,隻待過些時候,就可以拎回家了。但他打算暫時先不告訴雲胡,隻等著將小雛鴨帶回家,再給他個驚喜。
一想到雲胡閃爍著炯炯亮光的眼眸,他這心情沒來由的雀躍。
————
天色漸晚,青石街上掛滿了赤紅燈籠,整條街燭火通明,來來往往的人們手上都拎著各式各樣的花燈。
吃得飽飽的三人從茶攤上要了壺熱茶,暖暖身子歇歇腳。
“瞧一瞧,看一看,猜燈謎送花燈了!”路邊買花燈的小販扯著嗓子吆喝起來。
“阿兄,送花燈送花燈!”,不等喘口氣的功夫,瘋玩了一天的滿崽扯起謝見君就往花燈攤子上走,慢下一步的雲胡招來小二,結清了茶水錢。
攤主見謝見君一身青衫長袍,想來定是個讀書人,待他走近,便笑著招呼道,“公子,今個兒我這猜燈謎送花燈,要不要來試試身手?你若答對了,我就送你一盞荷花燈。”
“我阿兄聰明著呢,自是能答對的,雲胡,你說是嗎?”滿崽立時就信誓旦旦地接了話茬去,還試圖拉上雲胡一起。
謝見君咋舌,他哪有這猜燈謎的本事,剛要開口婉拒,雲胡已然重重點頭,“肯、肯定能答對!”,他自覺自己已經被兩小隻的盲目信任架在了火上,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那我來試一試吧。”說著,他從麵前裝著燈謎的竹籃裡隨手摸出一張紙,展開來看,紙上躍然寫著:“知同歲載四時連,十二月長三百天。月影橫斜聲逸友,奔之行走往途間”。
餘光中,他瞥見雲胡正墊著腳抻長了脖子往這兒看,他故意手腕壓低,恰好是小少年能瞧見的位置,
“猜到是什麼了嗎?”。
“我、我不識幾個字、看、看不懂這燈謎。”,雲胡蹙著眉頭,一臉的窘迫。他剛剛不過就是好奇罷了,他還從來沒猜過燈謎呢。
謝見君輕笑出聲,略一斟酌後,他湊到雲胡跟前,小聲同他耳語了一句。
“當真、當真是這個?”,雲胡茫茫然問道,反應過來又覺得自己笨拙,連燈謎都看不懂,還質疑謝見君猜得不對,簡直是蠢到家了。
謝見君沒生氣,問攤主要來一張紙,“來,我帶著你寫。”,他握住雲胡的手,執筆蘸磨後,帶著他在紙上寫下了“年年有餘”四個字,轉而就將寫好燈謎的紙抵還給攤主。
乍然撞進溫熱的懷裡,雲胡身子緊繃成一條線,羽睫低垂,羞得頭都不敢抬。
隻見那攤主打眼一瞧他們倆寫下的答案,就笑眯眯地遞過來一盞荷花燈,“老夫祝你們夫婦二人,白首成約,百年琴瑟。”
饒是再不識字,雲胡也聽明白了這祝詞,立時臉頰上“蹭”地湧上來兩抹酡紅,“不、我們不、”,磕磕絆絆,一句完整話還沒說出來,被謝見君打斷,
“謝掌櫃吉言,也祝您生意興隆。”謝見君不動聲色地看了眼含羞帶怯的雲胡,接過那一盞荷花燈,塞到他手中,回身衝著攤主拱手行了個謝禮。
正要走,身後傳來滿崽語氣涼涼的聲音,“阿兄,我的花燈呢……”
謝見君啞然,難怪他覺得好似是少了點什麼,忙將被他拋之腦後的滿崽拉到跟前來,指著攤子上的花燈,大手一揮,“喜歡哪個就拿哪個,阿兄都沒給你!”
滿崽撇撇嘴,心滿意足地挑了個老虎燈,灼灼燭光穿透燈衣撒下一片金黃,襯著大老虎愈發威武。
謝見君爽利地付了錢,三人亦步亦趨往放花燈的河邊走去。
雲胡提著一盞荷花燈,慢悠悠地跟在人群後麵,被謝見君握過的手燒起一片燎原,蔓延至渾身,連呼吸都變得滾燙起來。
他不知自己這一整日是怎麼了,隻覺得有謝見君在身邊,好似什麼都不用去想,什麼都不用去做,這般暢然,竟是他未曾有過的滋味,貪戀卻又懼怕。
然則走在前的謝見君這會兒已是心亂如麻,自小被教育要“端方持重”“溫良恭儉”,頭次失了方寸亂了心神,而他卻是心甘情願。
滿崽被他二人夾在中間,一會兒牽牽謝見君的手,一會兒又扯扯雲胡的衣袖,隻覺得今日這倆人奇怪得很,可他偏偏也說不上哪裡奇怪。
三人各懷心事,走到河邊時,河岸已然圍了好些人,一盞盞花燈,猶如點點繁星墜入河間。
橋下河水潺潺,承載著希冀與期望,緩緩而去。
雲胡將荷花燈輕放進河水中,雙手合十,緊閉著雙眸,虔誠地念叨了幾句。
謝見君不用問便知,小少年所許的願望無非就這幾個,願滿崽平安,願他凡事如意,唯獨不會替自己求一個願望。
隻是這次他猜錯了,雲胡第一次自私地為自己求了一個願望,謝見君是照進他黑暗人生的一束光,他想一輩子都留在他身邊,無論是以什麼樣的身份。
放完花燈,回村路上,瘋玩了一天的滿崽終於消停下來,伏在謝見君背上打起了酣睡。
“這小崽子可是重了,背起來都沒有從前輕快了。”謝見君背著滿崽往家裡走,說話聲有些喘。
“我、我來背他吧、這些日子、滿崽吃、吃得多、肯定長的快、”,雲胡上手要去把滿崽接過來。
“無妨、我不累,你也多吃些,這幾日跟著我前前後後忙活,也辛苦了,年節好不容易養胖了些,如今瞧著又消瘦了。”,謝見君莞爾打趣道,雙手背在伸手往上顛了顛滿崽,讓他睡得更舒服些。
雲胡低垂著腦袋,盯著自己的腳尖兒,好半天,才小聲囁嚅道,“好、我、我以後多吃點。”
回去的路漆黑而靜謐,花燈下的燭光將三人的身影拉得細長,昏黃的光影裡滿是明晃晃的暖意。
第40章
早春多雨。
謝見君下學回來時,飄起了零星的小雨滴,淅淅瀝瀝的,砸落在泥地的小水窪裡,濺起一朵朵水花。
好在早上走時,雲胡讓他帶了把傘,現下不至於將書冊淋濕,他擎著雨傘,步履匆匆地同許褚家出來,沒著急回家,而是拐了個彎,摸去了陳嬸子那兒。
昨日他提著鐮刀下地鋤草時,碰著陳嬸子家的二小子大樹,大樹說他娘前些時日孵出的鴨苗如今出欄了,叫他早些去家裡挑。
來時,陳嬸子正在忙著給院子搭雨蓬。
“嬸子,我過來挑小雛鴨。”謝見君輕扣了扣門扉,揚聲道。
“哎,來了來了~”聽著動靜,陳嬸子乍一抬眸往院門口瞧,見著是謝見君,連忙應聲將他迎進門來。
“今個兒下雨,我把它們都擱在柴房裡了,你聽聽,這會兒還叫得歡生著呢,吵得大樹他爹睡午覺還鬨挺……”,陳嬸子引著謝見君往柴房裡去。
一推開柴房門,果不然聽著嘰嘰嘎嘎的動靜,湊近一看,乾鬆的細絨草窩裡,幾隻小雛鴨挺著小胸脯,拍打著翅膀,走起路來一搖一擺,憨頭憨腦的,瞧著就喜人。
“孵出來有半拉月了,就數這茬仔鴨長得結實,吃的也多。”陳嬸子一提起自己的喂養的鴨子,話就多了起來,拉著謝見君好一通閒嘮,得意的笑意浮上眉梢。
“那都是嬸子您舍得花心思,又喂養得仔細,這小雛鴨才長得這般精神。”謝見君不緊不慢地讚許道,蹲下身捋了捋小雛鴨背後的絨毛,軟軟和和的,雲胡定然喜歡。
“瞧瞧,到底還是你們這些讀書人會說話。”陳嬸子笑得合不攏嘴,指著其中幾隻個頭稍大些,身形也更健壯的仔鴨,同謝見君囑咐起來,“這幾隻模樣都還不錯,你且放心帶回去,同雲胡說,趕上有啥不會的不懂的,甭個害怕,隻管過來問我就是。”
“行,麻煩嬸子了。”謝見君應得爽快。雲胡平日裡常呆在家裡不怎出門,有這幾隻活潑的小雛鴨,也能給他解解閒悶。
天陰沉得厲害,隱隱有下大雨的趨勢,從陳嬸子家出來,謝見君一刻也沒敢耽擱,馬不停蹄地往家裡趕。
臨著走近,瞧著雲胡站在院門口,往他平日裡回來的方向張望,他沒打傘,這會兒肩膀處都沾染了潮濕。
他快走幾步,將手裡的傘歪倒雲胡身側,擋住了飄下來的雨滴,“出門怎麼不帶傘,這要淋濕了,一準又得生病。”,語氣裡帶上了嗔怪,細聽還有點點不易察覺的焦急。
“我、我剛出來、你、你一直沒回、”雲胡小聲替自己辯駁道,他在家等了許久,都沒聽著院門拉動的聲音,就連下雨沒得出門玩的滿崽都跟著念叨他家阿兄怎麼還不回,這才想著出來瞧瞧,彆是謝見君被什麼事兒絆住腳了。
“我沒事,隻是今日去了個地方。”謝見君聲音緩和下來,一手擎著傘,一手推開院門,掩著雲胡往屋裡走。
雲胡隱約聽著謝見君身後的背簍裡有清脆的“嘎嘎”叫聲,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連步伐都慢了下來。
謝見君索性沒進門,站在屋簷下,卸下來背了一路的竹簍子,揭開蓋著的細絨草,漏出六隻巴掌大小的小雛鴨。
小雛鴨脖子一圈灰白絨毛,眼眸又圓又亮,扁平的小嘴一張一合,嘎嘎嘎叫的靈動。謝見君將它們從竹簍子裡一隻一隻倒出來。
粗短的小腳丫支撐著它肥嘟嘟的身子,看起來像是一個個毛茸茸的小絨球,咕嚕咕嚕地地上撲過來滾過去,雲胡看得眼睛都直了,好半天,才敢上手輕撫了撫它們身上柔軟的絨毛。
“我今個兒去陳嬸子那兒買回來的,一會兒等雨停了,就在院子裡用籬笆圍出一地來,養著這群小雛鴨們。”謝見君大致比量了一下位置,同雲胡細細商量著。
“如今天兒暖和,陳嬸子說都能下水了,這小東西本就是長在水裡的,沒有水就會死,咱們再養上幾日,引著它們去河裡遊也行,我看村裡都這麼放鴨子……吃的也容易,拌些碎穀子荇菜或是放任它們自己捉蟲,好養活著呢。”
雲胡眼直直地瞧著這絨毛鴨子,謝見君說一句,他便下意識地點一下頭,嘴裡“嗯……嗯嗯……”的,也不知道聽進去多少,全然一副心不在焉的憨憨模樣。
謝見君不由得失笑,隻覺得這樣呆愣楞的雲胡,可比這幾隻絨毛仔鴨可愛多了。他忍住想要揉揉他毛茸茸腦袋的衝動,陪他一起將鴨子先行安置在柴房裡,鋪上一層厚實的細絨草,又找來食槽添滿水。
今日下雨,他便沒出去村外賣豆腐,正好早上貪睡了些,做的也不多,一板豆腐在村裡叫賣叫賣,也能賣個差不離。
現下福水村的村民都曉得他家賣的豆腐,不光結實,鹵水還少,稱一斤就是一斤的量,以前攢著都去集市上買豆腐的農戶,如今也常來光顧,生意比去年要好多了。
安置好小雛鴨們,謝見君脫下有些潮濕的外衫,搭在火爐上烤乾。雖說是天暖了,但屋裡不見太陽的地方還是陰嗖嗖的,旁個人家早早都停了暖,他還堅持燒著火爐,這倒春寒可不能小覷,尤其是像雲胡和滿崽這般體弱的,最容易著涼,多燒上一段時日,不過就是費些柴火罷了。
得了會清閒,他靠在案幾上,伴著雨聲默書,餘光中瞧著雲胡頻頻向窗外張望,不知道的,還當是以為屋外有什麼東西勾著他。
但謝見君知道,雲胡在盼著雨停,雨停了就可以去院兒裡紮籬笆,籬笆紮好了,他的一群絨毛小雛鴨就能出來撒歡了。
好不容易等著雨停了。
他和雲胡提著鐮刀上後山砍竹子,捎帶著撿了些還算乾的樹枝,稍粗長些的樹枝,便斜靠在石頭上,上腳使勁一跺,就能折斷,抖擻抖擻再塞到身後竹簍裡。
雲胡順道兒挖了些冒尖的野菜,薺菜白蒿香椿鋪了一竹簍,回頭乾拌烙餅都放上些,吃起來鮮著呢,臨走他還挖了一大把婆婆丁,謝見君這些日子溫書辛苦,等著將這婆婆丁洗淨了泡水,喝了能清熱敗火氣。
扛著一捆竹子下山時,碰著半山腰挖野菜的村裡農戶,問起怎麼上後山來砍竹子,雲胡難得主動回話,說謝見君買了小雛鴨回來,要在家裡紮個籬笆養鴨子,聲音細聲細氣,神色卻瞧著樂嗬,就怕旁人看不出他得了仔鴨,心裡有多高興。
謝見君笑得一臉縱容地跟在他身後,眼見著他下山的腳步,顛顛兒地蹦躂起來,像摘了滿懷鬆果的小鬆鼠,就連身後的背簍都跟著主人輕鬆的步伐,上下起伏。
紅日漸漸西垂,回了家,謝見君便忙活起來。
他先是將竹子削去竹節疤,又砍去尖端,繼而拿鋸子將竹子都鋸成齊腰的高度,再將其用刀從中間剖成四節,以院牆為一邊,圍成了一個半圈。
接著又把剩餘砍來的竹子剖成一條條柳樹枝一般的細篾條,清除掉竹條內層的蔑黃,隻保留著篾條外層葉青色最有韌性的部分,穿插著把懟進土地裡的用來做籬笆的竹片連接起來。臨著籬笆邊緣位置,他還把篾條擰上個半圈,複又返回繼續編織,這細篾條韌勁兒強,下手再重也擰不斷。
這樣來來回回地編上三茬細篾條,籬笆就結結實實地立起來了。編籬笆不算什麼細致活兒,頂多費些勁,家家戶戶的漢子都會乾,謝見君也是學來的手藝。
架好籬笆後,雲胡將柴房裡的小雛鴨都趕了進來,他用乾草編了個窩,裡麵鋪上厚厚一層細軟的絨草,這樣即便天冷,仔鴨們紮堆躲在窩裡也可以取暖。
忙活完這些,瞧著這幾隻毛茸茸的小雛鴨四平八穩地邁著小方步,巡視著自己的新領地,呆頭呆腦的模樣忍不住讓他蹲在籬笆旁看了許久。
仔鴨們太小,不仔細照看著,可能會被黃鼠狼摸上門叼走,他拿著要緊著呢,連晚上起夜,都忍不住去籬笆裡瞄上兩眼,細數兩遍,確信小雛鴨都在後,才放心回屋接著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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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入了四月,年前種下的冬小麥都長出了新葉,麥田裡要澆水,鋤草,謝見君跟雲胡整日忙得同陀螺似的停不下來,常常夜裡一沾枕頭就睡,小滿崽也不惦記著日日貪玩了,跟在他們倆後麵,幫忙砍了酸棗枝,拖過麥田,將落了一整個秋的乾枯樹葉拉斷鋤掉。
小麥抽大穗時,還得忙活著施肥,謝見君燒了草木灰混著牛糞發酵漚肥,每每從外麵回來,連平日裡最稀罕他的滿崽都不往他身上撲了,他搓著澡豆洗上好些遍才能祛除身上這股子農家肥的味道。
許褚體恤他又要做豆腐,又要忙地裡的活,便許他不用日日過來。雖是這般,謝見君也不改懈怠,在地裡收拾麥田時,也帶著書冊過去,乾活的時候,默念著書中的詞語,研究字裡行間的要義,中午在地頭吃完飯,閒時也翻看兩頁。
這刻苦溫書的模樣落在村裡人眼裡,便是說什麼閒話的也有,有說他吃得了苦,將來定是能做大官的人,也有說他癡心妄想,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人,十裡八鄉多少年才出一個秀才,還真當自己識些大字就能考狀元。
這等不入耳的話,謝見君若是聽著了,也不生氣,隻一笑了之,繼續該怎麼溫書怎麼溫書,該怎麼習字怎麼習字,全然不把彆人的說辭放在心上。倒是雲胡氣不過,他那般膽怯不敢生事的性子,還同村裡多事婆子結結巴巴拌了幾句嘴,連滿崽都看呆了,事後被雲胡塞了抵作“封口費”的麥芽糖,不許讓他告訴謝見君。
但謝見君一瞧雲胡神色不對勁,便知道他不在時,定然有事兒發生,兩句話就從滿崽那兒把整個事情經過都套了出來,趕著那多嘴婆子來買豆腐,尋著時機笑眯眯地揶揄了兩句,偏偏那婆子還說不出什麼道道兒,反應過來兀自氣得跳腳,跑去裡長謝禮那兒陰陽怪氣地告狀,還被謝禮訓斥了一通,叫她管好自個兒家裡的事兒,莫要眼紅旁人。
說實在的,謝禮先前聽說謝見君在許褚那兒念書,也隻當他一時起了興致,沒曾想這孩子竟然是堅持下來了,還習得一身溫文儒雅的書卷氣,哪還有先前佝僂著背逢人便傻笑的憨癡勁兒。
正巧家中小孫子謝晟今年也到了開蒙的年紀,他便帶著小晟子過來尋許褚,說起謝見君來,便順道兒問了問他的課業。
“這孩子並非咱這池中之物,早晚都是要走出去的。”許褚手捋著花白的胡須,意味深長地同謝禮說道。
“先生此話何意?難不成咱這福水村也要出個正經讀書人了?”謝禮先是一愣,繼而麵露詫色。
“且不說課業如何,這謝見君每次來我這兒,都穿戴整整齊齊,哪怕是剛下地乾完農活過來,也是乾乾淨淨地登門,單單這份尊重,便是我教書育人這麼多年以來的頭一個,就連年三十,他還擔心我一人孤單,大年夜提著餃子和酒過來探望我呢。”許褚話中不免對謝見君的讚賞之意。
“這倒是真的,這孩子知禮數識大體,他弟弟滿崽也教養的好,連我內人都說,滿村裡半大孩子中就數滿崽和那小山懂事。”謝禮接著許褚的話說道。
“你要問他課業如何?他雖開蒙晚,基礎卻打得紮實,腦袋也靈光,尋常書本中的要義我一點就通,又是個肯吃苦的性子,我說他字寫得好,但不適應科考,這孩子便日日習字,我那日瞧他常練字的石磚都磨得鋥亮。”,說起自己的學生,許褚眼眸中的驕傲幾乎要滿溢出來。
謝禮可從未見他對旁個學生這般讚不絕口,他禁不住腹誹,難不成像許褚說的那般,福水村要出一位正經讀書人?
倘若真是如此,他這腰杆兒可就在其他裡長那兒挺直了,四方鎮下的五個村落有些年沒出個秀才了,前年板橋村出了個少年童生,可把那裡長得意壞了呢。
謝見君不曉得這二人簡短談話間,裡長謝禮就對自己寄予了厚望,他照常過著起早磨豆腐溫書,白日裡下地乾農活,晚些出村賣豆腐,夜裡雲胡研磨他習字的尋常日子。
六月,布穀鳥叫,催著人收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