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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轉日,

“誒?你、你今日要去鎮上?”,早起炕桌上,雲胡聽謝見君要去鎮上賣豆腐,有些吃驚。

“今個兒無事,我想著在家閒著也是閒著,倒不如背著豆腐去鎮上擺擺攤,索性年下大夥兒都舍得花錢置辦年貨,咱們也可以適當漲漲價,大錢雖然賺不著,零頭八腦的小錢還能漏了不成?”謝見君笑著回道,眸光不經意間瞥了眼雲胡裹在身上的一層層薄外衫,果真是沒穿添了蘆花的破棉衣,想來那東西既不保暖又刺撓,穿在身上肯定極為難受。

他神色不由地暗了暗,再開口時,語氣愈顯得溫和“多賺些銀錢回來,咱們舒舒服服地過年。”

“那、那我陪、陪你一起?”,雲胡說著就要起身收拾,年下不比平常,鎮子上來來往往,人多得很,謝見君自己去恐怕是忙不過來的,左右沒什麼事兒要忙活了,他跟著過去搭把手,也輕快些。

“不用,家裡的營生,還有滿崽,都得托你幫忙照看著呢。”謝見君立時便拒絕了,他此趟去鎮子上,可是有要緊事兒要辦,哪能讓雲胡陪著。

“雲胡,阿兄不在,你彆把我自己丟在家裡,我害怕……”滿崽將最後一口粥續進嘴裡,抓著雲胡的衣袖,黏黏糊糊地撒起嬌來,末了還衝著謝見君擠擠眼睛。

謝見君抿嘴輕笑,見雲胡蹙著眉頭不知所措,拍拍他的手背,“沒什麼事兒,我早些走,趕著天黑前便回來了。今個兒天冷,你彆出門了,就跟滿崽待在這屋裡就好,柴火備得足足的,彆舍不得用。”

隻片刻猶豫的功夫,自己被安排的明明白白的了,雲胡總覺得哪裡有些怪怪的,但他想破腦袋,也不知其中緣故,索性想著謝見君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隻要不給謝見君添麻煩,怎麼都好。

故而,吃過早飯,

他幫著謝見君將現磨的一板豆腐切塊放進竹簍裡,又將杆秤剪刀收拾好,一並塞進竹簍,目送著他出了門。院子裡寒風吹得人直打寒噤,他身上的薄衣服抵不住風,凍得嘴唇發白,滿崽哆哆嗦嗦地從臥房跑出來,扯著他衣袖,硬生生將他拽進了屋裡,按在火爐旁烤火,半刻都不許他離開。

————

剛下過一場大雪,路上泥濘不堪,謝見君淌著雪窩子,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往鎮上走。

較平時更要熱鬨些,西街集市熙來攘往,人流如織,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兩邊的茶樓酒館門口都掛上了紅燈籠,放眼望去,一片繁華紅火。

他去司市交了幾文錢,一路走來,雙腳凍得麻木,他尋了處寬敞地方,將背來的竹簍子往青石磚上一擱,又是搓手,又是跺腳,折騰了好半天,身上剛剛緩過來些許熱乎氣兒,這才把攤子支起來。

平日裡豆腐都是賣兩文錢一斤,謝見君也不是貪心的主兒,稍稍一琢磨定價便揚聲吆喝起來,“新鮮的豆腐五文錢兩斤,多買多送。”

他和雲胡磨得豆腐敦厚,口感綿韌,湊近還能聞著淡淡的豆香味,價錢也更加實惠些,因而這話頭剛喊過兩岔,便招來不少人,因著要做年菜,大夥兒開口就要上好幾斤,豆腐攤前的隊伍排得老長,熱熱鬨鬨的大半晌午,一背簍的豆腐給賣了個精光。

他收了攤子,去司市那兒要回押金後,抬腳邁進了一家布莊。

早起同雲胡說想來鎮子上賣豆腐不過是他隨口找了個由頭罷了,之所以來這兒,是想給雲胡買件過冬的棉衣。

剛進門,布莊掌櫃滿麵紅光地迎出來。這臨著過年,生意都好得不得了,他這嘴角一連翹了好幾日還沒落下呢。

招呼謝見君落座,又喚來店裡小二給他斟茶,掌櫃的喜得一臉褶子,微微躬身,湊近問道,“小後生,可是要買些什麼?我們這布莊,各式各樣的布匹都有,瞧瞧,剛進的新棉花,幾日就賣得就隻剩這麼點了,你若是要做冬衣,隻管拿回去,穿著保準暖和。”,打進了臘月,家家戶戶都裁新衣做新襖,棉花新布都不愁賣。

“掌櫃的,我是想買現成的冬衣,不知可有合適的?約摸著是這麼個尺寸。”謝見君依著雲胡的身形給掌櫃的比量著。

“這……”布莊掌櫃禁不住咋舌,狐疑的目光粗略地掃了一眼他身上的穿著打扮,尋思這小後生也不像是家中寬裕的公子哥兒。

尋常村裡農戶來他這兒,都是買了棉花和布料回去自己縫衣裳,這小後生卻一開口就要成衣,是手裡闊綽,還是不懂行情?他一時拿捏不準,生怕自己看錯了,錯過一條“大魚”。

不過,聽著他的描述,掌櫃乍然想起,布莊裡好似是有那麼一件棉衣。原是一戶人家找店裡裁縫定做的,後來到了約定的日子也不來取,他便將這成衣掛了出來,鎮子上的人家都嫌這棉衣顏色不夠鮮亮,掛了許久無人問津,他又讓小二將這衣裳好生包裹起來,琢磨著實在不行就拿回去給家裡人穿。

經謝見君這麼一說,他叫小二將那新棉衣又重新翻找出來,“小後生,實不相瞞,這棉衣用的可都是新棉花新布,隻是大夥兒都不喜這紺青的粗布,但你若覺得合適,我就便宜些賣你”說著,他接過小二遞上來的剪子,將衣袖處剪開一個小口,從中撕出些棉花,拿給謝見君瞧。

這新棉花雪白雪白的,摸上去渲軟蓬鬆,謝見君又仔細捏了捏棉衣的邊邊角角,填的都是厚實的棉花,一上稱就將近有三斤重呢。

掌櫃的開口要一百五十文,謝見君同他稍稍一還價,敲定了一百二十文。一件暖和棉衣而已,緊一緊,銀錢總能勻得出來,日子過得雖是拮據了些,但他不能讓雲胡就穿著那樣一件蘆花棉衣過冬。

臨了從布莊出來前,他又給滿崽買了條白絨絨的兔毛圍脖。今個兒來鎮上賣豆腐,瞧著鎮上的孩子們都圍著這圍脖,一個個喜人極了,想必滿崽帶著也定然可愛得緊。

買完這些,天將將擦黑,謝見君啟程往回走。擔心走得晚了,路上雪泥坑看不清,他一路這急急慌慌,到家門口時,後背冒起了一層熱汗,風一吹,沁得後背生涼。

雲胡聽著有推門的動靜,連忙從屋裡出來,見謝見君背著竹簍進門,伸手上去就要接他身後的背簍,卻不料謝見君一個側身躲開他,“不沉,沒什麼東西,我自己來就好。”

他手在半空中頓了頓,才慢慢地垂下去。

“愣著作甚?外麵冷,咱們快先進屋去。”,謝見君看他穿著單薄,拉著人進了臥房。

臥房裡,

滿崽正裹著被子靠坐在炕頭上給雲胡穿線,一團線怎麼都擺弄不明白,他失了耐性,將線團往炕桌上一擱,墊著腳朝屋外看。

今個兒阿兄交給他的任務,他都完成了,一會兒可得好好地跟他邀個功。

謝見君背著竹簍推門進臥房,被熱騰騰的暖意蒸了個迷瞪。他緩下一口氣,在鎮子上凍了一整日,僵硬的身子好歹鬆緩下來,“到底還是這家裡舒服呐”,他微眯了眯眼,暗自嘀咕了一句。

滿崽張著手,正要撲過來,被他伸手攔住,自己這一身寒氣,可彆再凍著這小崽子。

“瞧瞧阿兄給你買了什麼?”他從竹簍裡掏出一條兔毛圍脖,抻開給滿崽看。

“哇!”滿崽驚呼,一雙杏眸瞪得溜圓,如同點點星辰,閃著細碎的光。他小心翼翼地接過兔毛圍脖,輕撫了撫表麵的絨毛,又擱在脖頸間比量了一番,樂得笑彎了眉眼。

“雲胡!雲胡!看阿兄給我買的圍脖!”他蹦蹦躂躂跑到雲胡跟前,喜滋滋地讓他瞧自己的圍脖。

“真、真好看、”,瞧著滿崽這般開心,雲胡打心底也高興起來,他半蹲下身子,將圍脖係在滿崽脖子上,這兔毛圍脖毛茸茸暖烘烘,透不進半點風來。

滿崽愛不釋手,夜裡入睡還要裹著圍脖,謝見君擔心屋裡太熱,發了汗捂出痱子來,隻等著他睡著了,打起酣睡來,才將圍脖解了去,擱在他枕頭邊上,明日起早,小家夥伸手就能摸到。

轉頭瞄見雲胡正坐在炕上脫衣裳,一層層臃腫的外衫褪去,肥大的裡衣鬆鬆垮垮地掛在他那瘦得乾巴巴的身子骨上,仿若一陣風就能吹走,他看在眼裡,隻巴不得將那蘆花棉衣現下就丟了去。

他不動聲色地跟著一起躺下,闔眼乾等了好半天,隻聽著身側人傳來平穩的呼吸聲,才睜開眼。

雲胡安靜地側躺著,狹長的羽睫低低垂著,灑下一片昏暗的陰影。

他小心坐起身來,生怕驚擾了熟睡的二人,那件紺青粗布的新棉衣就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他小心將其從包袱裡拿出來,疊得板板正正地擱在雲胡的枕頭邊上。

小少年不知夢見了什麼,眉頭緊皺起來,身子不安地扭動了兩下,哼唧兩聲,似是要醒,謝見君騰出手,輕拍了拍他的後背,像哄滿崽入睡那般,隻待他眉宇間都舒展開來,才收回手,掖緊了被角躺下。

這一覺,就睡到了大天亮。

雲胡醒時,身側的被窩已經涼了,曉得謝見君這個時辰定然是在灶房點著燈溫書,他也不似從前那般慌張,緩了緩神色,剛想著把還睡著的滿崽叫醒,準備一道兒出門去浣洗,冷不丁掃見枕頭旁邊放著一件紺青色粗布棉衣,他先是一愣,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撫上那衣裳。

新棉衣鬆軟柔和,摸著很是舒服,大抵是謝見君給滿崽買的吧,他如是想著。

前些日子,他還記得謝見君曾提過,說小崽子成日裡在外麵折騰,身上的棉衣穿得有些舊了,想給他買件新棉衣,想必就是這件了,隻是不知道昨日為什麼沒拿出來,還特地擱在枕頭邊上,等會兒滿崽醒來,有新棉衣穿,肯定要高興壞了。

他將棉衣抖落開,細細打量了兩眼,才驚覺好像有些不對勁,這新棉衣尺寸大得很,怎麼看都不像是給小滿崽穿的,倒像是、倒像是合了他的身量。

他一時有些不敢相信,手裡抱著棉衣愣了好一會的神。

“喜歡嗎?”

本應該在灶房溫書,卻不曉得何時回來的謝見君,此時斜倚在臥房的門邊上,正抱臂看著他,眸底噙滿了溫潤的笑意。

見雲胡怔怔地坐著不說話,好似還沒回過深來,他走近幾步,俯身看向他,溫聲道,“愣著作甚?試試可還合身?”

第32章

雲胡打了個激靈,懷中緊抱著新棉衣,垂著腦袋不作聲,不知在想些什麼。

謝見君半坐在炕沿兒邊上,微微歪頭,眸光與他齊平,這才瞧見小少年眼圈透紅,眸底氤氳著霧蒙蒙的水汽,攥著棉衣的手指輕微抖動。

“怎麼了?”生怕是自己自作主張,謝見君這會兒心裡也掛著些忐忑。

“沒、沒事”雲胡搖搖頭,用力地抹了把臉。今年入冬前,他曾悄悄同走商的小販打聽過,新棉花一斤就要五十文,這麼一件紮實的棉衣做下來,少說就要用兩斤棉花。

他自是舍不得,謝見君起早貪黑做豆腐,一百文就是他們近半天的收成。他身上穿的棉衣是從前在家裡時,拿舊被子裡的棉花填的,陳棉又黑又硬,稍稍一揉搓就結成一個個棉疙瘩,他穿著硌得慌,便折了蘆花添進去,本想著湊活湊活把這個冬天熬過去,入冬的棉衣可比春衣貴多了,這年下花錢的地方又多,實在沒必要再浪費銀錢。

心裡雖是這般想的,可看著懷裡的新棉衣,他怎麼也說不出拒絕的話,數不清的歡喜似洶湧的波濤,排山倒海地翻湧而來,再抬眸時,他臉頰綻開一抹笑意,延至嘴角,暈開兩簇淺淺的梨渦,“喜、喜歡、好看!”

“那便好,穿上試試合不合身量?”謝見君瞧著他還穿著薄薄的裡衣,登時就出聲催促道。

雲胡羞赧地點點頭,輕手輕腳地往身上套新棉衣,暖意結結實實地將他包裹起來,浸得心裡都是熱烘烘的。

掰著指頭算算,跌跌撞撞長到如今的年紀,也就隻有謝見君,會掛念著他吃得飽不飽,穿得暖不暖和,他何其有幸。

————

臘月二十五,年節最後一個大集。

有了暖和能穿出門的新棉衣,雲胡對和柳哥兒一道兒趕集的這事兒變得期待起來。

不知情的柳哥兒怕他反悔,一早就摸了過來。

“哎呀,雲胡,你這棉衣可真好看,是剛做的嗎?擱哪兒扯的布?趕明兒我也做一件去。”,剛進門,他就瞧見雲胡穿著的新棉衣好看得緊,立時湊過來打聽。

“謝、謝見君在鎮上買的。”雲胡偷瞄了眼在給他收拾小布兜的謝見君,低低地同柳哥兒耳語道。

“哦呦,到底還是你家夫君知道疼人。”柳哥兒抿著嘴偷笑,直臊得雲胡臉羞得紅撲撲的,同陳嬸子家門口掛的紅燈籠似的。

謝見君提著小布兜走過來,瞧著他二人不知說鬨了什麼,齊齊笑成一片,雲胡眉間愁雲消散,臉頰上滿是喜意。

他不由得鬆下心,想著拜托柳哥兒常來家裡的這事兒,果真是沒做錯,雲胡到底還是得有能說得上貼己話的好友,否則成日待在家裡不出門,怕是要悶壞了。

他將二人送到門口,不放心又往雲胡的小布兜裡塞了點銀錢進去,囑咐他不用吝嗇,同柳哥兒出去耍,便是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也不用惦記家裡和滿崽,一切都有他看顧著,隻管照顧好自己。

雲胡訥訥地應聲,總覺得謝見君似是老父親一般,儘管他爹從不會像謝見君這樣絮絮叨叨,什麼事兒都給他提前安排好,更甭說給他塞錢了。但他便學著謝見君囑咐自己的模樣,去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撫道,“你不、不用擔心我、我是大人了、”

謝見君正琢磨還有啥沒囑咐到的話,被雲胡這般一打岔,他神色怔了怔,反應過來才發現是自己太緊張了。他莞爾一笑,伸手揉亂雲胡的額發,“好好好,知道你是個大人了,快去玩吧,再不走,都要起風了”。

經他一提醒,一旁看他倆熱鬨的柳哥兒冷不防回神,光顧著看這倆人“十八裡相送”,都把正事兒給忘了,他一把扯著雲胡,往自己身邊一帶,回眸衝謝見君點點頭,示意有自己在,叫他儘管放心。

卻不料謝見君衝他躬身略微一作揖,張了張口,看口型像是說,“麻煩了”。

他拉著雲胡向後擺擺手,心道這謝家小子未免也太客氣正經了,竟是讓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不過,雲胡能被這樣的人珍視在意,他也很替他高興。

倆人一走,院裡乍然安靜下來,滿崽圍著他的小兔毛圍脖,蹦蹦躂躂從屋裡跑出來,“阿兄,陪我剪窗花!”

“哎,這就來了。”謝見君應了一聲,捏著他兩隻“小爪子”,將人往屋裡帶。因著是想讓雲胡出門散散心,他便沒得叫滿崽跟著,許諾陪他在家裡剪窗花。

炕上架著案幾,謝見君和滿崽相對而坐,各自不緊不慢地忙活各自手裡的活兒。

雲胡打的這案幾雖如他所說那般算不上精致,但勝在結實平整,謝見君研了磨持筆練字,時不時看兩眼拿著小剪刀剪紅紙的滿崽。

說是剪窗花,滿崽手拙又擺弄不利索,紅紙剪得七零八落,花不像花,葉不像葉,在謝見君第三次猜錯他剪出來的式樣後,小滿崽將手中的剪子往案幾上一擱,雙手叉腰,噘著嘴不滿道,“阿兄太過分了,我這分明剪得是大老虎!”

謝見君忍不住咋舌,他到底是沒能將眼前這窗花,同印象中的大老虎拚合在一起,但還是笑得一臉縱容,拍去滿崽身上沾著的碎紙屑,溫聲誇讚起來,“剪得可真好看,阿兄給你貼在窗戶上,晚些雲胡回來,也能瞧見我們滿崽剪的大老虎了。”

說做就做,他當真熬了漿糊,滿崽小步邁著跟在他身後,幫著將自己剪來的窗花依次都貼滿了門窗。

兩人並排站在院子裡,抬眸望著自己的傑作,笑意在臉頰上蕩漾,窗花式樣千奇百怪,但瞧著喜慶。

正午的陽光打落在窗欞上,印著一片片斑駁的紅暈。

“好了,完工!”謝見君將餘下的漿糊擱進灶房裡,開始琢磨著中午做些什麼吃食。雲胡昨日蒸的菜包子還有幾個,掛在院子屋簷下凍得邦邦結實,這會兒拿下來,添水架在灶台上,溫一刻鐘就軟和了,他煨上小米湯,拌了點清口的青綠醬菜,同滿崽倆人吃得飽飽的。

吃過晌午飯,哄著滿崽午睡後,他閒不住將院子收整了一番,原來的雞圈一直沒有修整過,有些破舊了,他重新圈了塊地,圍起木柵欄,折了枝條做成棲架,好讓雞平日可以在上麵歇息。

竹編的雞窩被滿崽掏雞蛋折騰得四下漏風,他搬來幾塊石頭,拿錘子敲成差不多大小,搭了個簡易的雞窩,和了黃泥混著稻草,將石頭縫隙都糊死,這樣搭起來的雞窩,結實又擋風。末了,他又往雞窩裡墊了幾層乾鬆的稻草,才把雞都趕了進來。

想著來年二月時,耕上一畝閒田,往地上撒些高粱粥,再割上青茅草蓋嚴實,隻待長出白蟲來,到時候去村裡陳嬸子那兒買些小雛雞,讓雞崽子們吃蟲子,也省下拌雞食了。

等喂養得同鵪鶉大小,就收回窩裡去圈養。

福水村家家戶戶都是這麼乾,他穿來將近小半年,跟著他們學到了不少。

雲胡一直想要養窩絨毛鴨子,他自己雖不說,但每每打河邊經過時,見著那戲水的小鴨子,總忍不住蹲一旁看上個一時半刻才會走,謝見君何嘗又看不出來?他也盤算好了,待開春天兒暖和了,陳嬸子家的鴨子抱蛋孵出鴨苗,買上幾隻,水秕子成熟的時候,正是養鴨子的好時節,鴨子吃了這些東西,長得更肥實。

介時下了蛋,醃成鹹鴨蛋,一咬開,滿嘴冒著金黃金黃的油,吃起來,可彆說有多香了。

不知不覺間,他已然適應了這樣的生活,小半年來,有雲胡和滿崽日日相伴,他甚至對這枯燥無望的日子生出了幾分期盼,好日子嘛,都是腳踏實地過出來的。

————

尚不知自己已經被謝見君劃進了對未來日子的美好希冀裡,雲胡眼下正在同買布的小販掰扯,他想扯幾塊碎布。

儘管身上有了新棉衣,但換下來的那件棉衣他也舍不得扔,琢磨著拆洗一下,添些布頭,再給滿崽做一床小褥子。

昨個兒這小崽子夜裡尿了炕還不自知,躺在濕漉漉的被褥上沁得半個身子都是涼的,還是謝見君起夜時發現的。

滿崽平日都睡在他身側,他夜裡醒來,總習慣性地摸摸小家夥,怕他夜裡蹬被子著涼,誰知昨夜手一探,竟摸了一手的濕意。

他們倆又是燒水拆洗被褥,又是給滿崽換乾爽衣裳,折騰了大半夜才又歇下,小滿崽眼皮子都沒睜,睡得香甜,殊不知自己險些“大水衝了龍王廟”,氣得謝見君牙癢癢,忍不住衝他身後柔軟輕拍了兩巴掌,也隻是吧唧吧唧嘴,翻個身又睡去了。

好在身子底下墊的是兩層褥子,撤去被尿濕的那一床,雖是有些硌得慌,但他們三個人不至於睡在土炕麵上。

今早從家裡走時,拆洗乾淨的被麵還晾在院子裡的竹竿上呢,趕巧集上有賣布的小商販,他這才將人攔下。

“小哥兒,不瞞你說,我這碎布頭用的也都是好料子,五文錢當真是賣不得你。你行行好,十文……十文可行?”小販麵露難色,就為了這些個彆人裁下來不要的碎布,他已是同這結巴小哥兒,說道了有一盞茶的功夫了。

“不、不行、就、就五文錢、”雲胡磕磕絆絆地繃著臉不肯讓步。謝見君說,他人在外時,一定要表現的凶悍一點,叫人打眼一瞧就覺得不好惹,這樣才不會被旁人欺負占便宜,也不知他現下冷著臉緊抿著唇的神情看起來,是不是很凶悍!是不是很不好惹!

柳哥兒站在他旁邊,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臉通紅,他怎麼也沒想到,一向乖乖軟軟的雲胡故作嚴肅的模樣,竟是如此的可愛,真該讓他那說起話來溫溫柔柔的夫君也來一並瞧瞧。

小販見雲胡油鹽不進,又舍不下這筆買賣,張了張口,還想掰扯些彆的再漲漲價,卻不料,正要說話,雲胡拽上柳哥兒掉頭就走。

“誒誒?雲胡,你不買碎布了?”柳哥兒一臉懵的被拽走。

“謝、謝見君說了、價錢壓不下來時、就走、他肯定、肯定回來找咱們。”雲胡篤定地說道,心裡默默地從十開始倒數。

十……九……八……七……

“哎呦,彆走了彆走了,可是敗給你這小哥兒了,六文錢、六文錢不能再低了,小哥兒您看行不行?”那小商販小跑兩步,追過來。這些碎布留在自己手裡就算是虧了,賣了還能賺上幾文錢。

雲胡頓住腳步,扭頭看向追上前來的小商販,繃著臉,乾脆利落地點了點頭,“行”,接著從荷包裡數出六個銅板,遞給小商販。

還、還能這樣?柳哥兒當真是“劉姥姥進大觀園,漲了見識”。

將碎布收進小布兜裡,雲胡回眸看向茫然的柳哥兒,“謝、謝見君教我的、好、好用!”,神色還是一板正經的顏色,但尾音卻透著不易察覺的一抹得意。

柳哥兒在原地淩亂,他今個兒帶出來的,是雲胡吧?

買了碎布和年貨,又挑了幾樣滿崽期盼好久的焰火,雲胡合計著出來的時辰差不多了,該是要往回走了,被回過神來的柳哥兒拉到雜貨攤子上。

雜貨攤子上的東西賣得全乎,對聯年畫,黃紙窗花,看著人眼花繚亂。

“雲胡,你要不要買一對門神,回頭貼在家裡門上,這神荼和鬱壘畫的可真好,買回去驅邪辟鬼保平安嘞。”柳哥兒擠開烏泱泱的人堆,拿出兩張畫像遞給雲胡。

雲胡不接,反後退兩步,慌慌張張地擺手,“不、不能買、不能辟鬼!”

他可沒忘了,謝見君可不人哩!

第33章

柳哥兒挑了兩張門神年畫,正要掏荷包給小販付錢,他手上拎著東西不方便,便想讓雲胡幫著搭把手,給他先拿一下門神畫。

雲胡緊抿著嘴,看了眼年畫,在柳哥兒茫然又不能理解的眼神中,伸手將他拎著的其他東西,悉數都接了過來,後而身子躲得遠遠的,生怕自己萬一沾染了門神的正氣,回頭再衝撞了謝見君。

置辦完這最後一茬,倆人手上都拎滿了東西,再裝不下彆的。

“雲胡,我們吃碗素麵再回吧,我餓死了。”柳哥兒指著前麵的麵攤子,同雲胡商量道。

雲胡早有些餓了,原是想等回了家再吃,謝見君雖塞給他不少銀錢,但也不能這般在外麵揮霍,他正要開口拒絕,肚子“咕嚕咕嚕”地叫囂起來。

“我就知道你也餓了,簡單吃碗麵吧,咱們還要走好久才能回家哩。”柳哥兒知道雲胡心疼錢,“那麵攤子上的素麵,我和小山常吃,一碗三文錢,量都給得足足的。”

一想到回程還要走一個時辰,雲胡有些動搖,三文錢一碗素麵,若是謝見君知道了,應該不會斥責他吧。

猶豫間,他已經被柳哥兒拉到麵攤子前麵,柳哥兒將拎著的東西往桌上一撂,揚聲衝麵攤前係著圍裙的人吆喝了一聲,“小二,來兩碗素麵,多加些鹵子。”

“好嘞,兩位客官您稍等,馬上就好。”小二應聲,招呼他二人入座。

雲胡甚少在外麵吃東西,此時坐在長條板凳上弓著身,拘謹到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柳哥兒瞧見他那謹小慎微的模樣,不動聲色地倒了杯白水推到他麵前,“雲胡,喝杯水暖暖身子。”

“不、不冷、”,雲胡捧著茶杯,垂眸喝了一小口,潤了潤乾涸的嗓子。他身上的棉衣厚實,光是走來集市上就出了一後背的熱汗,這會兒日頭盛得很,曬得臉都是紅撲撲的。

小二很快就將兩碗素麵端上了桌子,柳哥兒捧著碗,吸溜吸溜大口吃著,還不忘從竹筒裡給雲胡也拿了雙筷子,招呼他快些吃,一會兒麵要坨了。

雲胡接過筷子,小聲道了句“謝謝”,見柳哥兒心思也不在這兒,他將麵碗拉到自己跟前,撩起兩筷子吹了吹,才續進嘴裡。麵條煮得不夠火候,吃起來有些寡淡生硬,菜葉子軟塌塌地覆在麵上,入口一抿就成了泥,不如、不如謝見君做的好吃。

他想起芸娘下葬那晚,謝見君端來牛棚的一碗素麵。那會兒他餓極了,隻覺得那碗麵湯頭調的鮮香濃鬱,白皙細長的麵條滑溜溜,香甜香甜的,好吃得讓他一時忘記了害怕。

他咂摸咂摸嘴,回想著那晚吃到的素麵,仿若這嘴裡還餘著湯麵的豐腴滋味。

他有點想謝見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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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計著雲胡怕是快回來了,謝見君開始忙活晚上的吃食。

晌午吃飯的時候,滿崽嚷嚷著想吃素麵,正巧昨日雲胡新磨了兩兜子白麵,預備著過年這幾日吃,他舀出兩勺,又摻了些雜麵,擀了點麵條晾在竹篾上,晚些時候,簡單來煮個陽春麵。

他洗淨手,正要回臥房將小滿崽喚起來,已是睡了有一個時辰了,再睡下去,恐怕夜裡都要陪他熬鷹。

“見君!”院子外忽而傳來裡長謝禮的聲音。

謝見君應聲,立時快走兩步拉開門閂,要迎謝禮進門。

“不進了不進了,我來就是有件事兒同你說。”謝禮擺手拒絕道,“見君,年前祭祖的事兒你可知道?”

“祭祖……”謝見君低聲重複道,謝禮不提,他都把這個事兒給忘了。這古人講究慎終追遠,年節都得備禮去祭拜先人,隻是謝三當年是從彆的地方逃荒過來,落在福水村的,分家多年,又不曾同旁人來往過,自是已經尋不著祖先的根兒了。

不過,快要過年了,他帶著滿崽,去後山祭拜下原主和原主爹娘倒也是應該的。

謝禮沒注意到謝見君略微不自然的神色,擔心他年紀小,不懂祭祖的禮節,便自顧自叮囑起來,“這往年祭祖都是芸娘操辦的,如今她人已經不在了,今年這擔子就落在你身上了,你可得好好弄。咱村裡人祭祖倒不用多麻煩,你備下些飯菜,幾盞酒,到你爹娘墳前添把土,磕上幾個頭,再燒點紙念叨念叨就行,若是有旁個不懂的,隻管去尋我便是。”

“勞煩禮叔跑這一趟,見君知曉了。”謝見君道謝,臨著過年還有五日,待他備好貢品和黃紙,就帶著滿崽上山一趟。

謝禮傳了話,沒多留就離開了。

謝見君送他出了門,往村口方向張望了兩眼,沒見著雲胡的身影,回身又將門閂拉上。

雲胡回來時,暮色漸沉,灼灼餘暉將整個村子都鍍上了一層金黃。

倆人在小路上分開,他拎著今日集市上買來的雜貨急匆匆往家裡走,手上沉甸甸的,腳步卻是輕快。

推開院門,灶房的煙囪裡飄起炊煙嫋嫋,謝見君聽著聲兒,圍著圍裙從灶房裡出來,“雲胡,回來了”。

“嗯、回、回來了、”,雲胡用力地點頭,因著趕路,額頭冒起的汗珠在落日下尤顯得晶瑩。

謝見君幾步走近,接過他滿手拎著的東西,“今日收獲頗豐呐。”

雲胡張了張口,正要說話,手裡冷不丁塞來一個灌滿熱水的湯婆子,他一路將東西拎回來,手漏在外麵被風吹的冰涼僵硬,湯婆子一暖,麻繩勒紅的指節似是針紮一般,他搓了搓手,“集市上、賣得便宜、多、多買了點。”

“辛苦你了,拎這些東西可不輕快,進屋歇著去吧,一會兒就能吃飯了,案桌上有我剛燒開的水,放放就能喝。”謝見君拎著東西進灶房,還不忘回頭叮囑雲胡兩句。

雲胡沒走,他跟著謝見君進灶房,見竹篾上曬著擀好的麵條,眼眸微微發光。

察覺到身後跟進來個小尾巴,謝見君嘴角微揚,他當是雲胡趕路回來餓了,從油紙包裡拿出一塊棗糕,“先吃點墊墊肚子。”

雲胡怔了怔,下意識接過甜津津的棗糕,他原是想進來幫幫忙,想來是謝見君會錯了意,他將棗糕掰成兩塊,踮起腳尖,將塊頭大的那一塊遞到謝見君嘴邊,“你、你也吃”

謝見君適時微微躬身,就著雲胡的手咬了一小口,棗糕鬆鬆軟軟,浸著紅棗的清甜,撫平了他等待了一整日的焦躁。

溫熱的吐息掠過指尖,雲胡猛然縮回手,似是被燙了一下,手裡的棗糕捏得變了形,二人眸光適逢其時地相撞在一起,謝見君眸底藏不住笑意,“怕我作甚?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被他這麼一打趣,雲胡手裡的棗糕同燙手山芋一般,他拿也不是,放也不是,腦袋垂得低低的,耳廓湧上來一絲滾燙,他以前、以前隻見過村裡夫夫感情極好的晟哥兒和他家漢子,這般喂著吃東西哩。

謝見君忍住想揉揉他額發的衝動,棗糕絲絲的甜意,縈繞在舌尖不散,落入心窩裡,整個人都跟著柔軟了下來。

“雲胡,滿崽也想吃棗糕。”滿崽不知何時站在灶房門口,揉著惺忪的睡眼,嘟囔著要吃棗糕。

“小饞貓……”謝見君從油紙包裡又捏出一塊棗糕,半蹲下身子,分給剛炕頭上艱難爬起來的滿崽,接著將一大一小都推出了灶房,“回屋裡玩去,再耽誤下去,晚飯又得好晚才能吃上了。”

被“趕出”門外的兩小隻順勢坐在灶房門口的石階上,一人手裡捏著一塊棗糕,吃得有滋有味。

————

等到謝見君端著陽春麵從灶房出來,見著二人似是兩座小山丘,齊齊坐在門口,不由得失笑,“這冷風灌熱氣的吃東西,小心一會兒可要肚子疼了。”

“不疼!雲胡買的棗糕好吃!”滿崽意猶未儘地咂摸咂摸指尖的甜滋味,眸光偷摸瞄上了灶房櫃子裡的油紙包,他知道,阿兄每次都將飴糖和糕點放在那個櫃子裡呢。

“不、不能再吃了、要吃飯了。”,雲胡瞧出他的意圖,側身擋住他的視線,佯裝嚴肅的擺擺手,落在滿崽眼裡,卻是一點震懾力都沒有,誰叫雲胡平日裡最是慣著他,有時阿兄不許他吃糖,雲胡還會悄悄塞給他一小塊打打饞嘴呢。

“聽到了嘛,不能再吃了……阿兄做了陽春麵,滿崽不想嘗嘗?”謝見君眉頭一緊,小滿崽立時就生出了怯意,乖乖跟在他家阿兄身後,同雲胡像兩隻小尾巴似的,一前一後進了臥房。

臥房裡小火爐燒得暖烘烘的,雲胡將炕桌架上,接過謝見君手裡的木托盤,滿崽極有眼力見兒的分好碗筷,三人齊齊坐在炕桌前,動起了筷子。

謝見君一向喜好細麵,麵條扯得細溜溜的,鋪在鮮亮的湯底,切碎的青蔥點綴其間,清清爽爽很是誘人。

雲胡湊在碗邊深吸一口氣,熱騰騰的鮮香直竄鼻息,是那晚他吃的素麵味道!他挑起筷子翻到碗底,果不其然藏著油亮亮金黃的荷包蛋,再一看謝見君碗中,隻有素麵,不見荷包蛋的影兒。

他將荷包蛋從中間一分為二,稍大些的,夾到謝見君碗裡。

乍然碗中多出來的半個荷包蛋,謝見君抬眸瞧見雲胡略帶羞赧的臉頰,“怎麼不吃了?”

“一、一起吃、”,雲胡收回筷子,小聲道。

謝見君輕笑了笑,夾起半個荷包蛋填進嘴裡,飽滿柔軟的蛋液如同香蜜,在口中蔓延開來,他端起碗,猛灌了一口熱湯,餘光中瞄見雲胡臉頰上溢著淺淺的笑意,他溫聲問起,“今個兒是碰著什麼好玩的事兒了嗎?怎這麼高興?”

“誒?沒、沒什麼。”雲胡訥訥地瞪大眼睛,不知謝見君說的好玩的事兒是什麼。他搖搖頭,小心翼翼地克製著自己內心的歡愉,不敢在他麵前透露半點。倘若謝見君知道自己是惦記著他的那碗素麵,指不定笑他如何沒出息呢。

“對了,我有件事兒要同你說。”謝見君放下手中的麵碗,沾了沾嘴角的湯汁。

雲胡不明所以也跟著放下碗,不曉得他要說什麼。

“今日禮叔來找過我,說是讓我年前去後山祭拜一下芸娘。”說這話時,謝見君小心注意著雲胡的神色。

果不然,雲胡一聽到“芸娘”二字,臉色霎時發白,攥著筷子的手指隱隱發抖。

“不怕。”,謝見君知道他對芸娘心有餘悸,伸手揉揉他僵硬的肩頭。

雲胡緊繃的身子在他的安撫下,緩緩放鬆下來。

見他神色稍見緩和,謝見君才繼續說道,“後日,我帶滿崽去,你在家歇著就好。”

不、不用去?雲胡惶惶然不知所措,一時覺得自己終於可以不用再麵對芸娘了,一時又覺得他既然嫁入謝家,年節下祭拜婆母和公公,理應是理所當然的,他不出麵可是不妥。

他兀自猶豫著,不知該如何是好。

“沒事,我們早些去,早些回來,一個時辰就忙完了。你安心在家,不須得顧忌其他的。”,謝見君輕聲慢語同他說道。隻是祭祖罷了,他不忍看雲胡這般害怕。

“雲胡不怕,我和阿兄早早回來陪你。”滿崽也跟了一句,他小小年紀,尚不太明白祭拜的意義,但雲胡待他好,他不想讓雲胡難過。

——

臘月二十八,

謝見君起早就將滿崽喚了起來,穿戴好月白長襖後,提著備好的貢菜黃紙,二人踏雪往後山去。

第34章

天陰沉得厲害,剛下過雪,上山的路並不好走。

滿崽本是蹦蹦躂躂地小跑在前,謝見君幾次出聲喚不住,隻分神的功夫,眼前的小人兒一腳踩在冰麵上,連連摔了好幾記屁股墩兒,疼得小臉都皺成一團,緊抿著嘴,通紅的眼圈氤氳著朦朧的水汽,好似下一刻瑩潤的淚珠就要奪眶而出。

謝見君無奈地輕歎一聲,快走幾步上前將人扶起來,拍去他身後沾染的雪泥,嗔怪道,“瞧瞧,雲胡給你做的新棉衣,頭一天穿就弄臟了,看你回去怎麼給雲胡說。”

小滿崽摔疼了屁股,又見新棉衣上洇了臟,輕快的心緒霎時跌到低穀,他扣著謝見君的手,不敢再亂跑,老老實實地跟著他,倆人一步一步,腳下踩穩當了,才繼續往上走。

“見君這是也來祭拜你爹娘?”沿途碰上提著香燭黃紙的農戶,見他二人上山,笑著問起。

“是呢,嬸娘,這不是趕著年下了,想帶著滿崽上來看看。”謝見君應聲,順手扯了扯身側的滿崽。

“嬸娘好~”滿崽跟著軟呼呼地喚了聲眼前的婦人。

“哎,滿崽真乖。”婦人笑得一臉褶子,從竹籃裡掏出一塊糕餅,遞給滿崽。這竹籃子裡裝的都是祭祖用的貢品,每每祭拜完先人,家裡長輩便都拿出來給孩子們吃,望得先人庇護,保佑孩子們平安長大。

滿崽沒接糕餅,下意識地歪頭看向謝見君。

“拿著吧,要謝謝嬸娘。”謝見君衝他點點頭,滿崽這才接過糕餅,雙手合十,稚聲稚氣地同婦人道謝。

這乖巧模樣叫誰瞧了,都忍不住心生歡喜之意,婦人焐熱了手,捏了捏滿崽肉乎乎的小耳垂,見隻有他二人上山祭拜,想起先前芸娘惡待剛迎進門的新兒婿的事兒,壓低聲音問起,“怎麼不見雲胡跟你們一道兒來?”

謝見君早先就預料到定然會有人這般問,故而來時就想好了說辭,“年節家裡事兒多,雲胡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便是沒叫他一同前來。這不雲胡放心不下我倆,今個兒起早還備下了貢菜,叫我們提著上山來。”

婦人往謝見君手裡提著的竹籃瞄了兩眼,裡麵果真堆放著滿滿的祭品,心裡暗道,這雲胡到底是心善,人雖不來祭拜,但還準備了這麼多東西。若是放在她身上,婆母這般打罵自己,甭說是忙活祭品了,墳不給她掀了都算是好說話。

一想起前幾日遇著從村外回來的雲胡,一身新棉衣襯得模樣清清秀秀的,可是比芸娘在世那會兒,瞧著精神多了。

婦人斂回眸光,就著謝見君的話往下說道,“可不是呢,一年到頭就忙這幾日,又是浣洗,又是做吃食,若是沒家裡人幫襯著,自己可得忙壞了。”

“嬸娘說的是,我這也是合計著早些祭拜完,回去給雲胡搭把手呢。”謝見君接了話茬,不動聲色地暗示道。

“對對對,瞧我,光拉著你閒嘮了。你們快些去吧,趁著這會兒暖和,晚些起風就要冷了。”婦人聽出謝見君話中的意思,忙衝他二人擺擺手。

————

拜彆了婦人,又走了一刻鐘,謝見君尋著那日下葬時的記憶,找到了芸娘和謝三的墳塋。

孤零零的兩處墳塋被雪覆蓋著,在這深山林子裡愈顯蕭瑟。

他將竹籃往一旁的石頭上一擱,囑咐滿崽看顧好竹籃裡的東西,又從背簍裡拿出一把鐵鍁,將墳塋周圍的亂石雜草都收拾了一番,末了,把帶來的貢菜和酒杯悉數擺在石板上。

“滿崽,過來。”,他衝著滿崽招招手,將人喚來跟前,讓他給兩處墳塋都磕了幾個頭。

小滿崽依著謝見君的話,給謝三和芸娘磕了個頭。

這是他沒有爹娘的第一個年,哪怕從前芸娘待他算不得好,謝三也不曾像阿兄那般寵著他,帶他飛高高,但他到底還是個五歲的孩子。正是在娘親懷裡撒嬌的年紀,卻失去了所有的親人。

小小一隻,跪伏在地上,懵懵懂懂地磕頭,謝見君紅了眼圈,心頭湧上來陣陣酸澀,他斟滿三杯酒。

前兩杯給謝三和芸娘,最後一杯酒,祭奠的是被他占了身體的原主。

他將前兩杯酒依次撒在墳塋前,而後雙手合捏杯盞,衝著他們來時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將酒潑灑在地上。

“放心走吧,我既是占了你的身體,便會照顧好滿崽,直至他將來長大成人。”

風吹過樹林間嘩嘩作響,卷動著落葉在半空中飄轉兩圈,悠悠然落在他二人身旁,似是在呼應著謝見君。

“阿兄,起風了。”滿崽揚起半個身子,伸手接住枯黃的落葉。

“是啊,起風了,咱們該回了。”,謝見君將他扶起來,把祭拜的貢品重新收回竹籃裡。

他拿出鐵鍬,鏟起一抔黃土,緩緩地將新土鋪灑在謝三的墳塋上,用鐵鍬的背麵把新土輕輕敲嚴實。因著芸娘是新墳,下葬不滿三年,故而用不著添土。

那些燒完的黃紙,他用水澆滅火苗,不放心又鏟了幾處雪,蓋在紙灰上,隻等著不冒煙了,才牽著滿崽的手,二人慢悠悠地往山下去。

下一次再來,便是清明了。

————

年三十,雪過初霽。

不同於往常貪懶,今個兒村裡人早早就忙活起來。

謝見君推開屋門,長長地抻了個懶腰,難得給自己放了個假,今個兒沒溫書,他將水缸裡的浮冰敲碎,舀出大半盆水來,倒進鍋中燒熱,隻等著雲胡和滿崽早起盥洗。

昨日雲胡和滿崽堆的小雪人孤零零地立在院子裡,不曉得夜裡哪裡來的野貓,啃去了小雪人充作鼻頭的半截子胡蘿卜,沒了鼻頭的小雪人瞧著有些滑稽。

謝見君猶自笑了笑,折下一小節樹杈,充替了那半截胡蘿卜,這般看起來,才有些順眼。

雲胡姍姍來遲,穿戴好衣衫從臥房裡出來時,灶房裡的爐火燒得正旺盛。

“地上滑,慢些走。”謝見君剛剛把院子裡的落雪推到一處,回首叮囑雲湖小心看著點腳下的路。

雲胡點點頭,下石階的步子果真慢了下來。

“今、今早喝米粥、如何?”他站在灶房前,衝謝見君揚聲道。

“行,簡單吃點,留出肚子來,夜裡咱們吃栗子雞。”謝見君摸去一把額頭上的細汗,笑著道。

昨個兒他倆便商量好了,今日的年夜菜殺隻雞來吃,加之先前從後山摘回來的鮮甜栗子還餘了些,一道兒燉上滿滿一鍋,好開開葷。

往年的年夜飯勉勉強強隻能沾點葷腥,如今卻是可以吃一整隻雞,過慣了苦日子的雲胡和小滿崽也不免對年夜飯生出了幾分期待。

吃過早飯,家裡沒什麼活,索性謝見君就讓滿崽跟著小山去村裡討喜,免得一會兒殺雞放血再嚇著小家夥。

雲胡正在灶房裡忙活著準備守歲的餃子餡兒,謝見君提著刀進來,麵露難色,窘得手腳都不知如何安放,

“雲、雲胡,你會殺雞嗎?”,他在院子裡好不容易抓了隻老母雞,左右猶豫不知道該如何下手,這才來灶房裡問問雲胡。

年輕的教授先生博學多識,知文達理,唯獨不曾進修過殺雞這門行當,此時臊得臉通紅,神色都帶上了不自然。

“我、我試試吧。”,雲胡將菜刀往案板一擱,圍裙上抹乾淨手,同謝見君一前一後出了灶房。

院子裡,老母雞被捆住雙腳,倒掛在牆壁上,撲騰得到處都是雞毛。

雲胡從謝見君手裡接過刀,顫顫地往牆邊走,一臉的視死如歸。他哪裡是殺過雞的,從前家裡吃雞,娘親都背著他,生怕他多惦記一眼。

謝見君瞧著雲胡步伐虛浮,實在不像是個熟手,他正要開口說算了,要不還是自己試試,話剛起了個頭,就見雲胡緊閉著眼,手中的刀高高揚起,一刀砍在了牆上。

雞毫發無傷,刀卷了刃。

倒掛的老母雞折騰得愈發歡騰,好似在慶祝自己又逃過一劫,隻餘著二人麵麵相覷。

雲胡提著卷了刃的刀,不知所措地看向謝見君,那局促的神色比哭了還要難看。

“沒事。”謝見君乾巴巴地安慰道。刀不刀的無所謂,隻是這雞,還不知道今日能不能吃得上。

“見君!”適逢福生過來,見他二人蹲坐成一排,望著雞毛四飛的老母雞,雙雙一臉茫然模樣,“哦豁,今個兒家裡吃雞?”

“是啊,福生哥。”謝見君訕訕應道。想來他穿來這些日子,砍柴燒火,種麥除草都做得得心應手,末了竟是被一隻雞給難住了,他望著福生魁岸結實的身形,腦袋裡突然蹦出個念頭,他清了清嗓子,有些艱難地開口道,“福生哥,不知道您能不能……”

話音未落,

“能”,

福生似是知道謝見君想要拜托他作甚,朗聲接了話茬,“你們去燒鍋水來,這兒交給我。”

說著,他拿起地上殺雞用的刀,滿臉的一言難儘,“見君呐,雖說殺雞用不著多鋒利的刀,但你這卷刃的肯定不行呐。”

雲胡在一旁聽著,立時漲紅了臉。

謝見君勾了勾唇,將羞赧得抬不起頭來的雲胡擋在自己身後,“是我方才著急,刀砍在牆上了。”

“我說呢……”福生絲毫沒有意識到什麼,隻是讓謝見君又給他換了把像樣的刀來,刀刃抵在石頭上,謔謔磨了兩下。

鋒利的刀刃散發著凜冽的寒光,老母雞似是感知到自己即將壽終正寢,“咯咯咯”扯著嗓子驚聲尖叫。

卻見福生上前一把攥住雞翅膀,空出兩個手指捏住亂動的雞頭,拿刀的那隻手一閃而過,隻餘著晃過的殘影,鮮紅的血自母雞的喉嚨間噴射而出,濺落在牆上和地上,動作利落得,連謝見君見了,都覺得自己喉嚨一涼。

被抹脖子的老母雞初始掙紮得十分厲害,但架不住福生手勁兒大,約摸著一刻鐘的功夫就蹬了腿,直挺挺地耷拉著身子。

“見君,拿木桶過來。”福生頭也沒回地衝身後二人吆喝道。

被喚到名字,謝見君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回過神來,雲胡已然將盛滿開水的木桶拎了過來。

“彆急著拔毛,先泡上個一盞茶的時辰再動手,若是有特彆細小的毛拔不乾淨,拿到灶火上稍稍一烤,燒乾淨就行。”福生擔心他倆不懂,一麵說著,一麵給他二人比劃著。

“還有啊,這開腸破肚,可就得小心點了,沿著這母雞的腹部位置下剪子,把內臟都得掏出來,你們若是喜歡吃這玩意兒,彆忘了處理清洗一下,這腥味兒都大得很。最後記得把雞胸雞架子都得拿清水,多衝上幾遍,若是有血水殘留,就浸在冷水中,泡上個一時半刻,等著肉泡得發白了,拎出來再剁便是。”

謝見君聽得仔細,好在他記憶裡還不差,福生隻說過一遍,他就記住了。

送走福生後,端來大木盆開始收拾著拔毛破腹。

雲胡見幫不上什麼忙,總待在謝見君跟前還礙他的事兒,自個兒又悶進灶房裡繼續剁餃子餡兒,福生方才提了幾根冬筍過來,說是他娘前些天去山上挖的,鮮嫩著呢,剛好可以拿來拌肉餡兒,包夜裡守歲時吃的餃子。

夜幕將至,爆竹聲四起,福水村家家戶戶燭火通明,喧笑聲連成一片,好不熱鬨。

悶燉了一下午的栗子雞端上桌,謝見君湊近猛吸了一口,連胸腔裡都溢著豐腴的鮮香,雲胡跟著將香醇勁爽的屠蘇酒斟滿杯,連小滿崽都得了碗甜津津的糖水。

三人齊齊舉杯,慶賀新年伊始。

第35章

鮮香的栗子雞映著亮汪汪的油光,謝見君先是夾起一塊綿軟的栗子,吸飽了濃鬱湯汁的栗子肉甘甜粉糯,內裡是金黃金黃的沙瓤,裹滿了糖蜜,還沒吃,便已然覺得嘴裡是甜津津的了。

紅亮的雞肉悶燉得嫩爛,滾燙的湯汁順著飽滿的雞肉紋路滑入口中,滿口都是油滋滋濃烈的肉香。

小滿崽被燙得嘶哈嘶哈倒吸了好幾口涼氣,吃得嘴邊糊了一圈醬汁,好似花了臉的小貓兒。

謝見君給他夾了根雞腿,餘光中瞟見雲胡正在低著頭啃碗中的雞架,乾巴巴的骨頭上沒多少肉,他卻吃得仔細,好似手裡捧著的是什麼誘人的珍饈。

“吃雞腿,雞腿上肉多,這骨頭架子啃起來有何勁頭?留作明日熬雞湯煮麵吧。”謝見君夾起另一根雞腿,放到他麵前的碗裡,順便叨走了他啃了一半的骨頭,丟在一旁的白瓷碟裡。

雲胡茫茫然抬眸,看了眼剃不下二兩肉的雞架子,又瞅了瞅碗中油亮的雞腿,默默地咽了下口水,半刻才夾起來,咬了一小口,入口的雞肉不腥不膻,細膩軟爛,卻很有嚼頭。

“原來雞腿吃起來是這個味道。”他小聲喃喃道。以前他總看雲鬆吃得滿嘴冒油光,如今自己嘗了,才驚覺還是雞腿好吃!

殊不知這輕飄飄的一句低喃,落在謝見君耳中,他神色一怔,好似有什麼東西哽在喉嚨間,連吞咽都變得困難,他垂眸看著自己碗裡的雞肉,突然就沒了食欲。

他似是魔怔了一般,夾起湯碗裡細嫩緊實的雞肉塊,一塊塊丟進雲胡碗裡。

“太、太多了、我吃不完。”雲胡不知謝見君好端端的這是怎麼了,眼見著碗中的肉堆得跟小山似的,他連忙將盛滿肉的小碗護進懷裡,身子微微後仰,避開他伸過來的筷子,自小還從沒有人給他夾過這麼多肉呢。

謝見君頓了頓,放下筷子,他輕笑一聲,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見波瀾,“多吃些,想吃咱們以後還可以再做,甭管是什麼吃食,你若想吃,都會有的。”

雲胡嘴裡啃著肉,連說話都含含糊糊,“肉、好吃!”

——-——

一湯碗的栗子雞撈得幾乎連湯底都不剩。

眼見著吃得差不多,謝見君去灶房生火煮餃子,因著已經有栗子雞墊了墊肚子,他隻煮了兩盤出來。

胖圓兒的餃子,一個個堆在盤子裡,像極了天邊姣白的月牙。

“這餃子裡呀,包了銅錢,誰若是吃到了那銅錢,可就歸誰嘍。”擔心倆小隻吃得太急,咯壞了牙,他細細地叮囑了兩句。

下午那會兒,雲胡在灶房裡忙著包餃子時,他特地洗乾淨六個銅錢,趁著雲胡沒去燒水沒注意時,挑著幾個餃子,將銅錢包了進去。大年夜的餃子包硬幣,是他們那兒過年的習俗,如今照搬過來,也算是討個來年萬事如意的好彩頭。

他還記得,幼時每年的年三十,他和見寧都會早早地等在桌前,眼巴巴地盼著能吃到包硬幣的吉祥餃子,有時肚皮撐得溜圓兒還沒找到,家裡長輩還會幫著一起在碟子裡挑。

吃過有多少次,他已是沒什麼印象了,但那時滿腔的歡喜,到如今還刻印在心裡,偶時想起來,便心生愉悅。

“有銅錢!”,滿崽最先反應過來,盯著餃子的眼眸微微發亮,他手裡緊捏著筷子,眸光不停打量著眼前的這兩盤肥嘟嘟的餃子,似是勢在必得的小獸。

雲胡也跟著湊起了熱鬨,左看右看,一時不知道該從哪個下手,他倒不是貪念那幾個銅錢,隻是也想沾沾這喜氣。

謝見君斜倚在炕上的鬥櫃前,瞧著雲胡為了一個餃子,同小滿崽搶成一團,最後吃進嘴裡卻隻有鮮嫩脆口的筍肉,落了一臉的沮喪。

他挑了挑眉,眸底笑意浮沉,喃喃地笑罵了一句,“小傻子”。他從麵前的盤子看似隨意地夾起一個餃子,遞給雲胡,“就吃這個,這個肯定有。”,語氣裡滿是篤定。

雲胡對謝見君的話一向是深信不疑,立時就將餃子填進嘴裡,“咯嘣”一聲,他眉頭緊了緊,整個臉皺成一團。

“咯著牙了?”謝見君聽著這動靜,霎時緊張起來,連溫和的笑意都斂去了幾分。

雲胡搖搖頭,半晌才從嘴裡吐出一個銅錢,喜眉笑眼地揚聲道,“我吃到了!”,眉梢間難掩一抹得意。

滿崽看直了眼,他連連吃了五個餃子,還一無所獲,這會兒讓雲胡搶了先頭,他站起身,蹬蹬蹬撲進謝見君的懷裡,“阿兄偏心!阿兄偏心!”小小的身子倒在謝見君身上扭來扭去,外衫上揉搓得滿是褶子。

“好好好,阿兄也給你挑一個。”謝見君按住懷中不安分的小身子,手裡的筷子一起一落,“快起來吃,阿兄跟你保證,這個也有銅錢。”

滿崽從他懷中抬起頭來,望了眼碗中像元寶一樣的餃子,猶豫著夾起來,皺著眉頭輕輕地咬上一口,果真在筍肉餡兒瞧著了銅錢,“我也有銅錢了!雲胡,你快看,我也有銅錢了!”,說著,他爬起來,歡蹦亂跳地又跑到雲胡跟前,攤開手心,給他看自己吃到的銅錢。

“滿崽好厲害。”雲胡適時捧場,冷不丁撞上謝見君看向他們倆的目光,滿滿都溢著溫柔與縱容。他心裡咯噔一下,看似他和滿崽吃的兩個餃子都是謝見君隨手挑出來的,可他偏偏為什麼這般篤定那餃子裡就是有銅錢呢?

他性子太過於簡單,想什麼事兒,通通都寫在臉上,謝見君曉得他是在琢磨自己是如何挑到有銅錢的餃子,他避開滿崽,衝雲胡招招手,筷子點了點幾個餃子。

許是剛才的餃子都擠在盤子裡,他沒得瞧出什麼異常來,這會兒被謝見君一點,他才注意到,這包了銅錢的餃子,較之旁個形狀要愈加圓潤些,外皮仔細一瞧,還能看到輕微的折痕和褶皺,難怪謝見君一叨一個準。

他依照著謝見君教他的,又夾起一個,果真是吃到了銅錢,猶自抿嘴偷著樂,明亮的眼眸中掩不住雀躍。

“隻是吃出銅錢來,這麼高興嗎?”謝見君笑著伸手彈了下他的額頭,力道不重,落在他額前麻酥酥的,一直癢到心底。

他用力點頭,其實不然,之所以心生歡愉,實在是他發現了一個隻存在於他們倆之間的小秘密,隻是這個事兒,不須得讓謝見君也知道,他會藏好這個小秘密。

————

餘下的幾個銅錢,在謝見君有意無意地指點下,連小滿崽都吃到了三個,他小心擦乾淨銅錢上粘著的油漬,裝進雲胡給他縫製的小布兜子,還像模像樣地拍了拍。阿兄是許他可以支配自己的小錢兜的,他心裡琢磨著,待過了初六,等小販來村裡走商時,就去買上一串麥芽糖稀,在大虎和小石頭麵前,好好地顯擺顯擺。

吃過了年夜飯,閒來無事,還未到放鞭炮的時辰,滿崽露著圓滾滾的小肚皮,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嘴裡還“吭哧吭哧”啃著糖果子。

雲胡拽過炕頭上的棉被,給他掩了掩小肚子,也腦袋挨著腦袋,陪著他一並躺下。

謝見君往火爐裡添了幾根柴火,屋子裡燒得熱乎,惹得人昏昏欲睡,他穿戴好衣衫夾襖,拎起案桌上的竹籃,同炕頭上閒躺的二人簡單知會了一聲,轉身掀開棉布簾子出了屋子。

許褚一把年紀,無兒無女,孤零零的一個人,大年夜定然冷清,他放心不下,便想過去瞧瞧。

往南邊小院兒走的路上,熱鬨的嬉笑聲,混雜著樸實純真的煙火氣,光是聽著,就讓人心生滿足之意。

但許褚這兒就難免孤寂了些,屋裡沒有生火,觸手一片濕涼,謝見君進門時,口中呼出的白霧幾乎要結成冰碴。

炕桌上一盞冷酒,一盤炒熟的花生米,就是許褚的年夜飯。

謝見君瞧了去,眼窩子酸酸澀澀的不是個滋味,他將提來的竹籃放在炕桌上,裡麵有雲胡包的兩盤餃子,來時一直拿棉布裹著,這會兒擺上桌還是熱乎乎的。

“先生,今日是年三十,學生來陪您喝兩杯。”,正說著,他將溫熱的屠蘇酒斟滿麵前的杯盞,一杯推到許褚跟前。

“除夕之夜,你不在家陪著你夫郎和幼弟,跑我老頭子這兒來吃酒?”許褚笑著打趣道,同謝見君舉杯,淺啄了一口。

“雲胡忙活了一下午準備年夜菜,這會兒正在家歇息呢,滿崽黏他黏得緊,倒是沒我什麼事兒了,這不想著過來看看先生。”,一說起雲胡和滿崽,謝見君神色都柔軟下來。

“挺好,挺好。”許褚連連重複了兩句,身子靠在炕頭上,空寂暗淡的眸光穿透窗欞,遙遙向窗外望去,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才斂回神思,“我同你這般大時,也曾動過成家的念頭。”

這是他跟著許褚讀書小半年以來,頭次聽他提起自己過往,謝見君有些詫異,他坐正身子,給許褚又斟滿酒,靜靜聽他娓娓道來。

許褚端起酒杯,仰頭一飲而儘,酒杯重重地拍在案桌上,在安靜的屋子裡尤顯得刺耳,他似是有些醉了,連眼神都迷離了起來,

“那會兒,我們村有個姑娘,模樣俊巧得很,我自小就心悅她,還同她約好了,隻待將來中秀才,便回鄉求娶她過門。為了能博得功名,風風光光地娶她,我沒日沒夜地溫書,一日也不曾懈怠過。

我赴府城考試時,她還曾來相送,待我滿懷雄心壯誌,從府城回來時,她卻已嫁做人婦,我隻當她背棄了我們的承諾,卻不想聽是她爹娘貪錢,逼她嫁於了城中一富戶家做妾。

我考中秀才沒過多久,就傳來她病逝的消息。說是病逝,其實是那富戶膩煩了她,被當家主母鑽了空子,惡待致死。”

他語氣愈發凝重,溢著陳年的滄桑,“我跪求她爹娘,將她從鎮子上接了回來,她就那般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如睡著了似的。誰能想到,短短月餘,我們再相見時,已然天人相隔,聽給她換壽衣的婆子說,她身上被打的沒一塊好皮,新傷舊傷疊在一起,觸目驚心,那婆子走後,一連做了好幾日的噩夢。”

說這話時,一向性情平和的許褚後槽牙咬得“咯吱”作響,眼眸中迸射著滔天的恨意。如果那時,他沒死心,能去鎮子上遠遠地瞧上她一眼,是否也到不了如今的這般境地?

謝見君聽著他的話,冷不防想起,他初見雲胡時,雲胡的身上亦是如此,衣服遮不住的地方,全是斑駁的青紫。親爹娘嫌他晦氣,打小就不疼他,好不容易挨到嫁了人,夫君癡傻,婆母惡待,小少年長到這個年紀,沒有一天的好日子,就連雞腿都不沒吃過。

他禁不住後怕,若是自己沒穿過來,若是芸娘還在,往後這漫漫餘生,雲胡該怎麼熬過去?會不會就像這個姑娘,草席一裹,連肯接他回家的人也沒有。

“我那時年輕氣盛,拚儘一身本事,才為她討回了公道,縣令發落了那富戶,幾個動手的仆役也都下了大牢,但那又如何?她人都已經不在了。”許褚的聲音裡浸著沉沉的悲慟。

時至今日,已有三十餘年,再提起那個姑娘時,他依舊心如淩遲。

“再後來,我就離開了村子,去了府城,本想著繼續考功名,卻屢屢不得誌,末了,心灰意冷下,我選擇了放棄,來福水村落了腳。現下仔細想來,許是因為她不在了,這輩子再沒有什麼奔頭了。”

窗外鞭炮聲齊鳴,熱鬨的喧笑聲同冷清的屋子,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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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瞧得出來,你同這村裡大多數人都不一樣,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我今夜同你說這些話,雖是借酒消愁,亦是想告誡你,這世間善物,得之不易,你且要好生珍惜。”

謝見君起身,抱拳作揖,“先生的話,學生記住了,還望先生保重身體,師娘倘若還在世,定不想看先生這般沉湎於過去。”

“師娘……”許褚苦笑了一聲,絢麗的焰火下,那姑娘的音容相貌曆曆在目,一抹清淚順著眼角滑落,他哽了哽聲,上前拍拍謝見君的肩膀,

“回去吧,回去陪著你家裡人吧,他們都還在等你。”

謝見君還想再說些什麼,又覺得眼下這情形,說什麼也無濟於事,他重新起火,將放涼的餃子溫了溫,才提著竹籃離開許褚家。

回去路上,他腳步走得飛快,一刻也不敢停歇,說不出為何,他現下隻想快些見到雲胡。

小滿崽苦等不來他家阿兄,也錯過了放焰火的時辰,謝見君回來時,他躺在炕上,睡得沉沉打起了鼾聲。

謝見君靠在火爐前捂熱了手,才上前捏捏他的小奶膘,小滿崽哼唧了一聲,纖長的羽睫抖了抖,不像是要醒的模樣,翻了個身,繼續睡去了。

雲胡從柴房裡抱進一小捆乾柴,今個兒不滅燈,他們夜裡要守歲,屋裡不能斷了火。

“彆忙活了,我來弄,歇著就好。”謝見君給滿崽掖緊被子,回首低聲同雲胡說道。

“沒、沒事、”,雲胡往火爐裡添了柴火,借著火給謝見君溫了酒,自己則坐在小火爐旁,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一個雕了一半的小木偶,拿著短刀仔細勾勒起來。

謝見君剪去一截燭芯,讓屋裡更光亮些,他盤腿坐在案幾前,鋪開紙,安閒自在地提筆習字,耳邊時不時傳來刀刻的“吭吭”聲,讓他很是安心。

好一會兒沒了動靜,他冷不丁抬眸,雲胡坐在離自己不遠處的火爐前,探著腦袋瞧他默在紙上的字。

“過來。”他衝著小少年招招手。

雲胡不明所以地怔了怔,乖順地放下手裡的木偶和短刀,湊近案幾前。

“想不想學著寫字?”謝見君溫聲問道。

小少年點點頭,沒拒絕,“隻、隻教我寫、寫雲胡就行。”。

謝見君微微一怔,淺笑著道了句,“好”。

他拉過雲胡,挨著自己身前坐下,提筆在硯台上點墨,跨過他的後背,握住小少年纖細乾瘦的手指,一筆一劃,帶著他在紙上寫下“雲胡”二字。

“瞧,寫起來是不是簡單許多?”,他微微歪頭,眉眼間多出幾分溫柔。

雲胡聞聲回頭,猝不及防對上他的眼睛。

那一刻,世間嘈雜儘數散去,隻餘著一顆滾熱的心,跌落胸膛裡,胡亂地跳著,踏碎了一池的波瀾。

第36章

晨曦初露,天色微明。

三人並排躺在炕上睡得正熟,小滿崽整個滾進謝見君懷裡,八爪章魚似的扒著他的腰,雲胡躺在他倆身側,手裡小心翼翼地隻攥著謝見君的一邊衣角,身子蜷縮成一團蝦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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