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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 紅、紅豆包子?”雲胡喉結滾動,下意識咽了下口水,眸光已全然被謝見君手上拿著的油紙包吸引了去。

“我從集上買回來的,嘗嘗,是不是你們吃的那個味道?”這紅豆包子,謝見君打懷裡揣了一路帶回來的,這會兒還熱著呢,他將紅豆包子往雲胡懷裡一塞,連帶著把裝滿熱水的水罐也一並塞給他,讓他暖著手,順勢接過那沉甸甸裝滿衣物的木盆。

注意到雲胡身旁還站了一人,他眼底閃過一抹詫色,轉瞬恢複如常。雲胡一貫是獨來獨往,如今能有個相伴的朋友也是好的,他衝柳哥兒點點頭,二人淡淡地打了個招呼。

他斂回目光,垂眸瞧著雲胡被河水冰得腫脹通紅的手,眉頭不由得緊了緊,“你呀,早上我出門前不是應得好好的,怎麼還跑來河邊洗衣裳了?家裡柴火都垛在柴房裡了,燒些熱水來用多好?這天兒比不得先前暖和了,手上若是生了凍瘡,來年開春可是要難受。”,這話聽上去雖是嗔怪,但口吻並不嚴厲。

雲胡挨了“訓”,耷拉著腦袋不敢接他的話茬,餘光中瞥見柳哥兒捂著嘴偷笑,臉臊得滾燙,腦袋壓得更低了。

謝見君見他臉頰漲紅,當是以為自己言重了,再開口時,聲音放得很輕,“以後不能信你應允的話了,之後衣裳便都放著我回來洗。”

雲胡張了張口,似是要說什麼。

“聽話。”謝見君緊跟了一句,聲音溫溫和和的,卻是不容他拒絕。

“哦”,雲胡乖順地應了一句,半刻,驀然瞪大眼睛,連連搖頭,這村裡哪有漢子去洗衣裳的,就連他爹也隻是將外衫脫下來扔在木盆裡,不曾沾過手呢,若是要叫那些碎嘴子瞧見謝見君去河邊,指不定怎麼在背後編排他呢。

他心裡暗暗想著,自己以後還是依了他吧。

————

家裡,

滿崽雙手杵著腦袋,正望著桌上的紅豆包子乾咽唾沫,時不時還扭頭向門口張望兩眼,乍一聽見院門推開的動靜,他“砰”的一下起身,急匆匆地迎出門來,被人一把摟起,抱回了屋中。

謝見君望著桌上未動的紅豆包子,開口問道,“怎麼不吃?”。

滿崽從他身上下來,“蹬蹬蹬”小跑到桌前,雙手捧起桌上油紙包著的紅豆包子,墊著腳尖舉到他麵前,“等你們一起吃。”。

謝見君心裡一軟,將裹在外層的油紙解了,遞還給滿崽,“怪阿兄走得急,忘了同你說,阿兄買了好多,不用等哥哥們回來。”

滿崽聞聲往他身後一瞥,眼見著雲胡隨後跟著進了門,懷裡也揣了個油紙包,他臉上綻開一抹笑意,眉眼彎成一輪月牙,阿兄賣豆腐賺了銀錢,就會有紅豆包子吃了,他如是想著,“吭哧”咬了一口香甜的包子,眼中的喜悅更勝。

那紅豆包子麵皮渲軟,內裡填的紅豆餡兒軟糯香甜,勾得一向不愛吃甜食的謝見君都忍不住三口兩口地吃完一個,抿抿嘴,連舌尖都餘著甜津津的滋味,讓人心情都跟著好起來,他偏頭瞧著雲胡雙手捧著紅豆包子,低眉小口小口地吃著,光亮的眼眸中透著難以掩飾的歡喜。

許是舍不得,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細細咀嚼後才咽下去,細小的喉結隨著吞咽微微滾動著,光潔的脖頸浸著淡淡的緋色。

謝見君神色不自在地收回目光,手伸進竹簍裡摸索一二,將雪灰粗布翻找出來,“雲胡,我買了給你做衣裳用的布,你瞧這布料如何?”,他的聲音有些喑啞,帶著不可名狀的慌亂。

被喚到名字的雲胡忙不迭放下手裡的包子,雙手在兩側衣衫上使勁摸了幾把,蹭去手裡沾的紅豆餡兒,才小心翼翼地接過來,借著落日的餘光細細打量起來,這布料光是摸著,就比他身上穿的駝黃粗麻要細膩平滑,“這……這得要多少錢?”他瑟瑟地開口問道,不敢相信這是他要來做新衣裳用的布。

謝見君對他的問題避而不答,隻自顧自地問他,“可是還喜歡?”

雲胡摸著那雪灰粗布愛不釋手,眉眼間難掩雀躍之情,好半天,才壓著心頭的歡愉,小聲道,“喜、喜歡”。

“那便好。”,謝見君淺淺笑了笑,“若是得了空,你先把自個兒衣裳做起來,我瞧那袖子可再補不得了。”

雲胡窘迫地將手背在身後,因著乾活,這磨破的袖口處已是補了好些回,連針腳都掛不住了。他原是盤算著等給謝見君做完衣裳後,剩下的布頭裁些來,重新縫一縫,再接著穿,不成想竟是被看出來了。

他臉紅了紅,一時分不出是高興亦或是羞赧難為情,耳邊傳來銅錢碰撞的叮當聲,他霎時抬眸,見謝見君從腰間解下一小布兜,將銀錢倒在案桌上,挨個清算起來。

那都是謝見君辛苦賣豆腐賺來的銀錢,他心裡想著,默默地垂下腦袋。

“雲胡,這些你拿著……”,謝見君將碎銀子銅板點算清楚,今日除卻買布匹和紅豆包子還剩了五十多文,他分出兩份,將其中一份推到雲胡麵前。

雲胡不明所以地怔了怔,下意識就要把銀錢推還回去,被謝見君伸手擋住,“我時常在外,家中補給的東西顧及不上,你手裡得留點銀錢傍身用。”

雲胡看看桌上的銀錢,又看看謝見君,一時喉間似是哽著什麼東西,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這些你先拿著,趕明兒賣了豆腐,賺來的銀錢再分於你,若是不夠,隻管開口問我要便是,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買什麼就買什麼,不須得精打細算。”謝見君說著,擔心雲胡臉皮薄兒,亦是個膽小的性子,有話不敢在他跟前提,就從麵前那堆銀錢裡又分出一些,他成日裡忙著讀書,家裡吃的用的都是雲胡去置辦的,是得多給他留些。

雲胡輕咬了下唇,望著眼前被推過來的銀錢,遲疑片刻,默默地收了起來,隻微微揚起的眼角噙滿了他怡然的心緒,如今他是能支配一些銀錢了,即便買了糖米糕紅豆包子,謝見君也不會罵他沒出息。

晚些時候,

他緊趕慢趕地終是將滿崽的布鞋給做了出來。

新做好的布鞋,鞋底子軟乎乎的,鞋麵上掛了一層薄絨布,上腳暖和得很,滿崽喜歡得緊,穿著怎麼也不肯脫,蹦蹦躂躂到謝見君麵前,非鬨著讓他看看自個兒腳上的新鞋子,還說要一直穿著,索性謝見君便隨他去了,畢竟自個兒幼時得了新衣新鞋,連睡覺都要穿著呢。

“雲胡,你給我繡的大老虎傻憨憨的,同大虎腳上的不一樣。”,滿崽指著鞋麵上新繡的大老虎,一臉天真的看向雲胡。

雲胡臊紅了臉,這還是他在碎布頭上練了幾日,才敢縫在鞋麵上的呢。

可誰知滿崽話鋒一轉,一把環住雲胡的腰,嫩生生的小臉笑成一朵初開的春花,“是雲胡給我繡的大老虎,我喜歡。”

“是嘛,這大老虎我瞧著頂好看的,跟我們滿崽一樣招人稀罕。”謝見君正忙著抄書,聞聲掃了一眼,笑著說道。

不難看出,雲胡的繡功是顯拙些,但這幾日為了讓滿崽早些穿上新鞋,他挑燈熬夜,連手指都被錐子紮破了好幾次,如今看滿崽的反應,也不枉費他這些心血。

雲胡曉得他二人是在安撫自己,遂暗暗下定決心要好好練練自己的這手藝,他悄沒聲地望了眼炕頭上擺著的雪灰粗布,心想著若是得空,他就去找柳哥兒請教請教,今個兒柳哥兒說,他袖口的竹葉紋都是自己繡的,他瞧著生動得很呢。

夜深了,

謝見君抄完書,將燭燈吹滅,滿崽和雲胡早早歇下了,平穩的呼吸聲在身側此起彼伏,他收拾好筆墨,抻長懶腰打了個哈欠,精神頭雖有些困頓,但想著白日裡在集市上賣豆腐賺了銀錢回來,難免有些興奮,大抵是靠著自己雙手努力的成果,相比較前世動動筆杆子做做研究,拿到手的銅板更覺得踏實厚重。

眼下有了磨豆腐這門活計,即便農閒時候,福生那兒沒得什麼蓋房子的零活,他也能沉下心來。早起磨這一板豆腐約摸著能有一百斤,白日裡他去許褚那兒上課,雲胡在家支起攤子,擱村裡吆喝吆喝,福水村好歹也是個一百多戶的大村,一天不說賺個二百文,農閒時一家溫飽是足足夠的。

————

謝見君賣豆腐的事兒,福生娘幫著在村裡傳了傳,她一向同人交好,與村裡多數人都能處得上來,又因著承了謝見君的人情,吃了人家送來的豆腐,待這事兒更是上心。

村裡村外買豆腐都是兩文錢一斤,按理說沒什麼差彆,可謝見君舍得下料,磨得豆腐紮實有韌勁,不似集市上那瘸腿的老漢賣的豆腐,回回稱完,上手一捏都水津津的,趕不及人走到家,這一斤豆腐就漏了三兩鹵水。

從福生娘那兒聽來謝家小子在家裡邊賣豆腐,村裡人都大為震驚,記憶裡,那謝家小子還是個不識人事的癡傻兒,誰能想到,轉眼人家就像模像樣地做起了買賣。

福生娘拍著胸脯打包票,說他家賣得豆腐結實,好吃不虧,趙家嬸子癟癟嘴,偏偏就不信邪地摸上門,正巧碰上謝見君背著書箱打許褚那兒回來,瞧著他如今麵目清朗俊秀,一身青灰長衫,襯得性子溫潤儒雅,倒真有書生郎的板正模樣了。

謝見君曉得她來意,樂嗬嗬將她迎進門,白玉般細膩的豆腐拿棉布蓋著,一揭開,豆香味兒撲麵而來。

“嬸子,這豆腐您拿好,您若是吃得稱嘴,就幫我們在村裡也吆喝吆喝,趕明兒您過來時,我再給您添點,”,他說起話來輕聲慢語,過稱的豆腐都是用油紙裡裡外外包裹好,送趙家嬸子走出門時,還多塞給她二兩豆腐,這可把趙家嬸子樂得合不攏嘴,動動嘴皮子罷了,白送的便宜,傻子才不占呢!

有了這趙家嬸子,就來了李家奶奶,宋家哥兒,村裡人過來買豆腐,有用銀錢的,也有打著以物易物的由頭,拿黃豆來換的,謝見君也不拒絕,挑著成色好的豆子,便都收下了,原是他們今年從地裡收的豆子除卻賣給小販的,本就不多,如此一來,倒也是省下出去收的勁兒了。

這頭著剛開始賣豆腐,怕做的太多賣不動,他們每日起早,就隻磨一板豆腐,但即便是這樣,趕上沒有集市的那幾天,磨出來的豆腐也總有剩。

都是苦日子過來的,一天下來賣不了的豆腐,就隻能自個兒消化。一連吃了好幾天的豆腐,哪怕是雲胡拌豆腐,炒豆腐,煎豆腐,燉豆腐換著花樣來,三人也都有些吃膩了,滿崽更是見了豆腐就捂著鼻子跑。

做好的豆腐賣不掉,雲胡著急得不行,嘴上起了火泡,成日裡疼得嘶哈嘶哈倒吸涼氣。

謝見君心下不落忍,雖說做買賣這事兒是一日起高樓,一日宴賓客,一日樓塌了,可見著雲胡為了這事兒焦灼,又忙前忙後張羅買豆腐的客人,還因為旁人明晃晃地厭惡,自個兒藏起來偷著摸地委屈,他這酸酸澀澀的,總不是個滋味。

這不趕著下課,他特意去村裡大夫那兒拿了敗火的藥膏,盯著雲胡把藥抹好後,溫聲溫氣地安慰他道。

“你呀,把心放寬,賣不動,咱們就少做些,總吃豆腐,這嘴裡都寡淡了不少。”

“可、可是……”,雲胡囁嚅著,心裡有話卻不敢說出來。謝見君練字的紙張,已經翻來覆去寫過好幾遭了,就連小方磚的表麵,都被水衝洗得平整滑溜,他心裡難受得緊,若是沒有賣豆腐的進賬,謝見君買不得紙筆,可怎麼讀書呐。

“哪有什麼可是不可是的?過幾日響水大集,我同先生告個假,去集市上碰碰運氣,那會兒人多,定是能賣得出去的,等賣了豆腐,賺了銀錢回來,到時給你和滿崽買糖葫蘆吃。”,謝見君出聲打斷他的胡思亂想,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潤,透著絲絲綿綿的溫柔。

雲胡極其輕微地點點頭,不知在尋思什麼,也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魂不守舍的恍然模樣,落在謝見君的眼裡,他垂在腰側的拳頭攥緊又鬆開,心口似是有什麼東西堵著,連喘口氣都變得艱難。

“沒事,左不過咱還有二十畝田地呢,大不了我少吃一口罷了。”,他抬袖拂去落在雲胡肩頭的落葉,語氣愈發輕柔。

“我、我不是、我可以少吃點飯”,雲胡忙不迭擺手,他是不怕吃苦的,以前在家裡餓得沒東西吃,他還去後山撿野果子挖野菜呢。

謝見君輕笑,“逗你的,小傻子,有我在這呢,還能讓你們吃不飽?不要擔心。”。他盤算好了,等著過幾日,他把手頭上的功課趕一趕,待晚些下了課後,就挑著扁擔去四邊挨個村子搖著鈴,叫賣叫賣,那麼一板豆腐,也不能單單指望著福水村。

不曉得謝見君已然有了主意,被他好聲好氣地好一通安撫,雲胡心底冒起的層層浮躁悉數被撫平,入夜後,他平躺在床上,望著頭頂的房梁子琢磨了大半宿,做出了個大膽的決定。

————

豆腐營生突然變好了,這是謝見君沒得預想到的,一連幾日,他從許褚那兒回來,家中餘下的豆腐零星半點的,有時竟是一點都剩不下,碰上來得晚些的農戶,隻能空手而歸。

他本想著再多做一些,可見著這幾日,雲胡累極了,上眼皮搭下眼皮,腦袋一歪就迷瞪過去了。尋常時候,哄著滿崽睡下後,雲胡除卻給他研磨,順帶著做些針線活兒來消磨時間,等他一道兒歇下呢。

他當是以為雲胡這些時日跟著起早磨豆腐,身子骨扛不住,幾次將睡著的人抱到炕上,掖好被角後才去忙自己的課業。白日裡的營生都交給雲胡一人操勞,他心裡過意不去,想著同許褚那邊商量商量,隻早些去上課,下午回家裡來,不好叫雲胡跟陀螺似的忙裡忙外,還要看顧著調皮的滿崽,一家的重擔都壓在他一人身上。

還沒等他開口,趕著有一日,天陰沉得厲害,許褚便放他早些回去歇息,他步履匆匆地推開院門,意料中迎上來的倆人,卻是一個也沒見著。

“見君呐,今個兒這麼早回來了。”福生娘打院外門口過,瞥見謝見君自個兒站在院子裡發蒙,出聲招呼道。

“今日天不好,得先生體恤,放了我早假。”,謝見君溫順回道,“嬸娘,您見著雲胡了嗎?”

“雲胡?”,福生娘眉頭一皺,“晌午我從妯娌那回來,碰巧遇著他背著竹簍子,把滿崽送到小山家去後,就自個兒出村去了。”

“出村去了?”謝見君喃喃重複道,雲胡鮮少會出門,況且還是自己一人,他這心裡隱隱冒起些不安。

“見君,怎麼了?可是有啥事?”,福生娘瞧著他眉頭緊蹙,關切問起。

“沒什麼。”謝見君心不在焉地應道,“嬸娘,您今日幾時見著雲胡的?”

“大抵、大抵……”,福生娘仔細回想,“大抵是未時剛過半吧,我瞧著他從小山家出來,打了聲招呼,雲胡說是去外麵辦些事,背著竹簍便走了,哎呦,我也沒多問兩句,彆是出了什麼事吧。”。

“沒事,嬸娘,我出去尋尋去,保不齊雲胡快回來了。”,謝見君心有疑慮,但也不好聲張,拜彆了福生娘,他先是進院子裡尋了一圈,小柴房裡磨好的一板豆腐不翼而飛,連小杆秤都不見了影兒,他臉色愈發凝重,莫不是、莫不是雲胡自個兒出村賣豆腐去了吧?

他著急忙慌地跑來小山家,逮著滿崽一問,果不然如自己猜想的那般,雲胡背著竹簍,走街串巷地賣豆腐去了,隻是平日這個時辰,他早就來接滿崽回家去了,卻不知為何,今日到現在都沒見著人。

他心中的不安更甚,頭著聽人說,近日來村外不安分得很,時常有盜匪出沒,雲胡這風一吹就倒的瘦弱身子杆兒,若是碰著悍匪,可不占什麼便宜。

他這趟過來沒把滿崽接走,正巧趕著柳哥兒在家做繡活,便將這孩子托付給他幫忙照看一時,自己則回家裡,拿上油紙傘,匆匆忙忙地出了村子。

天色漸沉,起風了,大團大團的烏雲鋪天蓋地地壓下來,謝見君悶出了一身熱汗,他腿腳走得酸脹,尋了處避風口,扶著腰歇了歇腳。

他一路打聽過來,的確有幾個婦人,對雲胡稍稍有些印象,隻記得是個背著竹簍的小哥兒,靦靦腆腆的,說起話來細聲細氣,但賣的豆腐倒是足斤足稱,至於其他的,也說不上彆的來,對雲胡的去向,更是一問三不知。

他眉頭緊擰,走幾步便向四周張望兩眼。

臨走那會兒,擔心雲胡回來不見他心裡著急,就將自己所行之路同柳哥兒招呼了一句。柳哥兒便說,若是雲胡來家裡接滿崽,他就將人留住,差他阿爹循著路摸過來,知會他一聲。想來雲胡不是不知分寸的人,現下到這個時辰都沒遞來什麼消息,隻怕是遇上麻煩了。

謝見君一語成讖,雲胡的錢兜子被“白日鬼”摸走了。

原是今日豆腐賣得快,申時剛過半,背簍裡的豆腐就隻剩下個把斤數,他盤算著賣了這些,獨留一小塊,趕著謝見君下課前,回家起鍋煨上一鍋白蘿卜燉豆腐,這天兒冷,三人圍坐在炕桌前,飽飽吃上這麼一頓,到睡前,身子骨都是暖烘烘的。

不成想,剛給一嬸子稱下兩斤豆腐,迎麵撞過來一壯實漢子,將他撞了個趔趄。

“你眼瞎嗎?不長眼的玩意兒!堵在這兒擋什麼道?!”壯實漢子粗著嗓子叱罵道。

雲胡嚇得渾身一激靈,立時就垂著腦袋避到一旁,讓開了麵前的大路。

漢子斜睨了他一眼,罵罵咧咧地揚長而去。

“哦呦,這人說話可真難聽,這條路這麼寬,偏偏就往這邊撞,分明是他眼瞎。”前來買豆腐的嬸子氣不過,小聲嘀咕了一句。

“沒、沒事。”雲胡不願起衝突,勉強扯著嘴角對那嬸子笑了笑,手伸到腰後,想要扯出錢兜子來,給這嬸子找錢,卻不料,身後的手摸了個空,錢兜子不見了!

他僵立在原地,一顆心從高處,“砰”地墜入了冰窖,他哆哆嗦嗦地摸遍了全身,哪還有錢兜子的影兒。

被、被偷了!錢被偷了!雲胡頭皮倏地發麻,渾身冒起陣陣虛汗,他驀然轉頭望向沒走遠的壯實漢子,緊追慢趕地追上去,堵在漢子麵前,氣喘籲籲道,“你、你還我錢兜子!”。

漢子一巴掌將他掀翻在地,“滾一邊去,胡說什麼呢!”

“沒、沒胡說、就是你、就是你!”雲胡雙手撐地,勉強穩住身形,他方才給一哥兒找了銀錢,那錢兜子就拴在腰上,隻漢子撞過來後,才不見了蹤影。

他麻利地站起身來,掌心被地上的碎石子劃破了皮,滲著絲絲拉拉的血絲,他顧不得疼,張開手攔住漢子的去路。

“你這哥兒,光天化日同一漢子拉拉扯扯,當真是不要臉不要皮!”,那壯漢被他糾纏得不耐煩,黑著臉氣急敗壞道。

“你偷、偷了我的錢!你撞我、錢、錢兜子不見了!”,雲胡急得心裡“砰砰砰”直打鼓,張口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隻這一會兒功夫,額頭就沁滿了一層細汗。

“你說我拿了你的錢?誰看見了?誰看見我拿你錢兜子了?”,漢子膀闊腰圓,一身橫肉,他上前一步揪住雲胡的衣領,將人一下子提溜起來,腿腳離了地,手臂上肌肉虯結,青筋暴起。

雲胡腳尖艱難點著地,臉頰漲得通紅,幾乎要喘不上氣來,餘光中,他瞥見先前買豆腐的嬸子正慢騰騰地這邊走來,“嬸娘!嬸娘!”

漢子聞聲,心裡生出幾分怯意,立時就鬆了鉗製,藏在腰間的錢兜子贅得身形沉甸甸的,隱隱發燙。

雲胡借機跑到那嬸子身旁,“嬸子、您、您剛才也瞧見、就是他!是他撞、撞我的、對不對?”

那嬸子正要開口,察覺到壯漢駭人的目光望過來,她瑟縮一下,一把將雲胡推搡開,“你、你胡說什麼、我何時見他撞過你?”,說著,她就要繞開倆人,往一旁大路上走去。

“嬸娘、您、您幫幫我、那是我賣豆腐的錢啊!”雲胡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泛紅的眼眶裡蓄滿了淚,他緊緊地抓著那嬸子的衣擺,像是抓著一根救命稻草,“求求您、求求您了、您看見了、是嘛!”

嬸子麵露難色,她看看泣不成聲的雲胡,又怯怯地望了眼麵目凶悍的壯漢,在雲胡熾熱的眸光中,彆過臉去,躲開了他的期望。

雲胡緩緩地鬆開手,臉色慘白至極。

漢子見狀,冷哼一聲,甩袖就要走,卻不料眼前的小哥兒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如困獸一般撲上來,雙手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裡,“你把、把錢兜子還給、還給我、我知道、我知道是你偷走的!”

“是我拿的又如何?你能拿我怎麼辦?”,漢子拍拍雲胡汗津津的臉頰,眼眸中噙滿了威脅。區區一個瘦弱哥兒罷了,他一手能打八個,有何懼?

“求求、求求你、我家裡人、指著這錢讀、讀書呢!”雲胡磕磕絆絆地哀求道,聲音抖得不成調子。

“讀書?讀書能頂個屁?”,壯漢嗤笑。

天空炸開一記響雷,那嬸子受了驚,不敢再摻和,緊了緊衣袖裡的荷包,挎起竹籃子,垂眸從他二人身邊匆匆而過,腳步快得飛起,深怕壯漢尋茬,自個兒遭了瘟。

壯漢瞧著似是要下雨,愈發不耐煩地甩開雲胡,又怕他不依不饒地就扯起來沒完沒了,抬腳往他腹部狠踹了兩腳。

雲胡一陣吃痛,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他倒在地上,雙手緊捂著腹部,骨節絞得泛白。

好半天,才慢騰騰地緩過勁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似是有一把尖利的刺刀插進胸腔裡,來回拉扯,疼得他渾身顫栗。

他手撐在地上,牙關咬得極緊,偌大的長道上隻餘著他一人,那偷錢的壯漢早不見了人影兒。

錢兜子丟了,一路背來的竹簍被壯漢狠狠摔在地上,內裡的家夥什兒散落一地,就連他獨留出來的那一小塊白豆腐都被壯漢踩碎,烏黑的腳印遍布,刺人眼眸。

雲胡神思空了片刻,隻覺得天都塌了。他喉嚨哽得發疼,一瞬間,眼淚如潮水般洶湧而來,眼前蒙上了一層氤氳的水霧,他緊咬著唇,蹲身將東西都收拾進竹簍。

驟雨終於砸了下來,鋪天蓋地,交織成一片迷瀠的銀簾。

他沒有撐傘,隻身躲在路旁一破敗的矮牆角落裡,粗布外衫儘數被雨水打濕,濕津津地貼在身上,風一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饒是這般冷,他也沒能生出“回家”的念頭。

一直以往,謝見君待他都極為和善,從未冷過臉,事事還總惦記著他,可如今他不爭氣,自個兒把錢兜子弄丟了,一整日的辛勞都打了水漂,倘若謝見君知道,那般好脾氣的人,縱然說不出什麼趕他走的話,定然心裡麵也會不樂意的。

“不能再回去了,我這麼無用,會拖累彆人的……”他低聲嘟囔道。

滂沱的雨點劈啪落下,凜然的冷意包裹著全身,似是骨縫裡都沁著涼,他緊了緊衣衫,將身子蜷縮成一團。

恍惚間,隻覺得雨停了,頭頂罩下一大片陰影,他茫茫然抬眸,眼底閃過一抹錯愕,謝見君彎腰蹲在他麵前,油紙傘下,他清秀的眉眼彎了彎,

“這是誰家的小蘑菇走丟了?”

第24章

朦朧雨霧中,二人囿於一把油紙傘下,靜靜對視。

“錢、錢被偷了,豆、豆腐也、也被踩臟了。”雲胡泫然欲泣,語氣裡溢著濃濃的濕意,瑩白的淚珠吧嗒吧嗒地順著臉頰往下掉,砸得謝見君心窩子生疼。

原是有些生氣他瞞著自己亂跑,但見他抱臂蜷縮在角落裡,眼眸濕漉漉的,眼尾漫起一片緋紅,濡濕的外衫緊貼在身上,衣裳破裂之處,隱著深深淺淺的傷痕。

謝見君一顆心立時軟了半截,責怪的話哽在喉嚨裡,說不出口。

片刻,他抬袖輕撫上雲胡臉頰的破皮傷口處,“疼嗎?”。

雲胡瑟縮著彆過臉去,用力地搖搖頭。

“怎麼回事?”他追問道。

“有、有人搶我、錢兜子、沒、沒拿回來”雲胡聲音低得如同蚊子哼哼一般,越說到後麵,越發沒有底氣,他實在無用,連錢兜子都護不住。

謝見君心頭泛著絲絲拉拉的疼意,他伸手欲將人扶起來,卻不料雲胡側身躲開他,向後猛退了兩步,瘦弱的脊背抵在冰冷潮濕的牆壁上微微顫栗,纖長的羽睫上掛著幾點淚珠,搖搖欲墜。

“錢、錢被偷了。”,他複又說道。

“雲胡,沒事”,謝見君輕歎一聲,將手中的油紙傘往他麵前撐了撐, “錢沒就沒了,就當是破財免災了,左右我們還可以再賺便是,你的安危才是最要緊的。”

雲胡怔怔地愣住,一時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他抬眸看向謝見君,見他麵色如往常無異,仔細辨之,不像是生氣的模樣,才緩緩鬆下心來。

他抹乾淨眼淚,哽咽了下,心道,還從未有人在乎他的安危呢,謝見君果真是個大好人。

莫名被發了“好人卡”,還不知情的謝見君將自己的外衫脫下來,披在雲胡的肩頭,“咱們回去吧,再不回,滿崽怕是要等急了。”

雲胡跟著訥訥地點頭,許是蹲坐了太久,腿腳陣陣發麻,他起身時身形晃了晃,險些又跌坐回原處。

謝見君眼疾手快,伸手將他攙住,寬大溫熱的掌心將他的手包裹在內,手中擎著的油紙傘不經意間往他身側偏了偏,確信他站穩身子後,溫言撫慰他道,“走吧,我們回家了。”

雲胡任由他乖乖地牽著手,往福水村的方向走,隻覺得心裡的某根弦仿若被什麼東西輕輕撥動了一下,他驀然想,若是這條路能再長一點就好了,謝見君的掌心太溫暖了,他實在貪戀這份溫暖。

————

滿崽在小山家裡左等右等,怎麼都等不來謝見君和雲胡,急得滿屋子來回踱步,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也不肯吃柳哥兒遞過來的菜餅子,眼見著漆黑夜幕中一盞赤色燈籠走近,照亮隱在黑夜中的熟悉的臉頰,他緊擰的眉頭舒展開,直愣愣地衝進謝見君的懷裡,一抹急切浸著絲絲拉拉的委屈,放肆地傾瀉而出,連聲音都帶上了濕潤,“阿兄,你回來了!雲胡找到了嗎?他怎麼樣?有沒有被人欺負?”

“好好好。”謝見君一把將滿崽托抱起來,好聲好氣地哄他道,“找到雲胡了,已是先送他回家去了,滿崽乖,阿兄來晚了。”

滿崽雙手環住他的脖頸,腦袋抵在他懷裡,悶悶地道了聲“嗯”。

謝見君拍拍他的後背,正要同小山一家子道彆,轉眼柳哥兒從灶房裡走出,將一布包遞給他,“今個兒晚了,怕是你們也來不及煮飯了,晚些我蒸了菜餅子,滿崽擔心你們倆,始終不得吃,這還剩了幾個,你帶回去,就當是晚飯吧,我一直溫在鍋裡,還熱著呢。”

謝見君眼眶一熱,連連道了好幾句謝,自覺叨擾了小山一家,便想著趕明尋著機會可得好生謝謝人家,這些時日真是麻煩他們了。

熱烘烘又清甜的菜餅子,三人就著熱水一道兒分著吃了。折騰了一天,雲胡受了傷還淋了雨,謝見君燒開了兩大鍋熱水,倒進木桶中,喊著雲胡老老實實地去泡上一會兒,好祛祛身體裡的寒氣。

這木桶還是他從柴房裡翻找到的,大抵是幼年時用過的浴桶,多年堆放著,積了厚厚的一層灰,衝洗乾淨後,竟是意外的結實,他便收拾出來,預備著留作他們仨沐浴用。天冷時,勞作上一整日,回來浸潤在這熱水中,渾身的疲憊儘數散去,彆提能有多舒坦了。

等著雲胡和滿崽都洗漱好,上了炕,謝見君泡在浴桶中,一身疲憊箍得人渾身緊繃繃的,隻稍稍歇息的功夫,幾乎要睡過去,假寐間,隻著單薄裡衣的滿崽光著腳“蹬蹬蹬”跑來這偏屋裡,搖著他的手臂,“阿兄,雲胡燙得跟大火球似的,還呼哧呼哧喘粗氣咧。”

他猛地驚醒,不知睡了多久,浴桶中的水已然溫涼,他冷不丁打了個寒噤,匆匆擦洗淨身上的水,單手提溜起還光著腳的滿崽,倆人快步進了臥房。

臥房裡,雲胡平躺在炕上,臉燒得紅撲撲的,乾涸脫皮的唇瓣緊緊抿著。

謝見君小心撫上他的額前,觸手一片滾燙,想來是晌午那會兒淋雨受了風寒,生了熱病。

他出門打來一盆溫水,濡濕了帕子,敷在雲胡的額頭上。

乍然碰觸到濕意,雲胡掙紮兩下,嘴裡哼哼唧唧地念叨著難受,手伸在被子外,無意識地虛空亂抓,他燒得昏昏沉沉,渾身一會兒冷一會兒熱,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隻聽著身側刻意壓低的說話聲,稍稍一動,腦袋裡天旋地轉,愈發暈乎。

謝見君握住他的手,塞回進被子裡,擔心他亂蹬,將被角掖緊實,回身見滿崽跪坐在炕上,身上裹著他的外衫,困得垂著腦袋直打哈欠,他托住他的小腦袋,溫聲哄道,“滿崽,睡去吧,等你睡醒了,雲胡的病就好了。”

滿崽倔強地搖搖頭,雙手拍拍自己臉頰,硬是要等著雲胡退燒才肯去睡,可架不住他家阿兄低低地哄上兩聲,圓溜溜的眼眸一閉,轉瞬就迷瞪過去了。

擔心雲胡過了病氣給這小家夥,謝見君把芸娘先前擋在炕中間的棉布簾子翻找出來,重新掛好,將他擋在了簾子另一側,家中窄仄,實在騰不出彆的臥房,便隻得先這般湊合一宿了。

忙活完,他將帕子摘下來,浸在溫水中重新濡濕,搭在雲胡額頭,自己依著他身邊躺下。他睡得不很沉,偶然能聽著雲胡輕微的咳嗽聲,幾次睜眼,都見這小少年四仰八叉地晾著,棉被窩成一團堆在腳邊上。

他上手一探,大抵是被子裡悶熱,雲胡的裡衣已然被汗洇透,黏膩膩地貼在身上。

“難為他這般不舒服。”,謝見君暗自嘀咕了一句,伸手越過雲胡,從鬥櫃裡找出件乾爽的裡衣,三下五除二,給燒得蔫蔫兒的小少年換上新衣裳,又將棉被把人嚴嚴實實地裹起來。

眼見著他掙紮著又要蹬被子,謝見君無奈地捏捏他的鼻尖,想責怪兩句,偏偏心下又不落忍,末了,一整個連人帶棉被都裹進了自己懷裡。

這一番折騰完,才微微有了困意。

窩在他懷中的雲胡挪了挪身子,迷迷瞪瞪地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因著這場來勢洶洶的風寒,他難得又做起了兒時的那場夢。

十冬臘月天,天冷極了,剛燒開的滾水,一落地就結了冰碴子。他爹貪懶,家裡早早就沒了柴火,大冬日的,他娘將他攆到後山去撿柴火。

天黑下山時迷了路,腳下一踩一個雪窩子,穿來的布鞋早已被雪水潤透,內裡腳指頭凍得都沒了直覺。

他太害怕了,瘦小的身子縮在樹洞裡不敢冒頭,黑漆漆的林子裡伸手不見五指,耳邊野獸爭鳴聲逐步逼近,肚子“咕嚕咕嚕”地叫囂著饑餓。

空寂的後山不聞回聲,不見人影,他日複一日地困在那樹洞裡,走不出半步。

無數次,他聽見自己顫顫的哀哭,隱在凜冽的風聲裡,在林間遊蕩,“爹,娘,我、我找不見回、回家的路了”

“雲胡……”,

潮濕冷冽的樹洞裡驀然闖進一束光。

謝見君清瘦修長的身影立於樹洞外,他眉目溫柔,言笑晏晏,一雙修長筆直的手搭在他眼前,

“雲胡,不怕,我來接你回家了。”

困其經年的夢裡,他抹乾淨眼淚,向前邁出一步,握住了他的光。

第25章

雲胡自夢中驚醒,他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自己被謝見君裹著被子,牢牢地抱在懷裡,悶出了一身熱汗。

黏膩的發絲一縷縷地貼在臉頰上,他有些難受,微微一動身子,想抽出手來攏攏雜亂的頭發,不成想,謝見君眼睛都沒得睜開,手已然撫上他的額前,動作嫻熟得仿若已經做了千百遍,“可算是退燒了”。

雲胡燒得渾身乏力,頭疼得險些要炸開來,這會兒聽見耳邊謝見君無意識的呢喃聲,他心裡一暖,想起夜裡的夢,掌心還依稀留存著溫意。

大抵是怕他夜裡蹬被子再受涼,謝見君摟得極緊,手繞在他身後,輕輕拍撫著他的後背,“乖,彆亂動……”,語氣溫軟得似是在哄孩子。

雲胡立時不敢再亂動,生怕驚擾了謝見君,月光穿透窗戶,銀白的清輝打落在他身上,連堅毅的臉龐都染上了一層柔和。

雲胡直直地看了他片刻,忽而往他身側又湊了湊,溫熱的氣息灑落在耳廓,心跳聲沉穩而安定,他閉上眼眸,踏實地睡去。

轉日,天剛破曉。

謝見君迷迷糊糊地醒來,他睡眠淺,又因著惦記發燒的雲胡,一整晚都沒怎麼睡熟,這會兒探覺懷中人體溫與尋常無異,才鬆下一口氣。

一整晚抱著雲胡,胳膊酸脹得發麻,他緩緩抽出手,攥了攥微涼的拳頭,剛打算起身,雲胡乍一失了“禁錮”,跟著一道兒睜眼。冷不丁二人視線相碰,瞧著謝見君麵容一副憔悴模樣,眼眸中布滿了血絲,他鼻頭陣陣發酸,眼尾染著濕漉漉的緋紅。

“可是還難受?不哭,等會起來吃上藥,病就好了。”謝見君側頭靠近,略帶薄繭的指腹溫柔地拂去他眼角氤氳著的淚珠,

被摩挲的地方燙起一片溫意,雲胡緊繃僵硬的身體稍稍放鬆,“不、不難受,”,他的聲音如同被砂紙打磨過一般,沙啞得厲害,喉嚨稍稍一動便扯著疼。

謝見君下炕倒了半杯溫水,滴在手背上試過溫度,才扶著他坐起來,側倚在炕邊的鬥櫃角上,擔心他倚著不舒服,又往背後墊了個軟和的枕頭,“彆說話了,先喝口水”,正說著,那杯子很自然地就遞到雲胡的嘴邊。

雲胡身上發軟,實在提不起勁兒,就著他的手,抿了一小口,潤了潤乾涸的嗓子。

謝見君又倒了杯水,眼見著雲胡喝下,溫聲開口道,“我去熬些米粥來,這時辰還早,你且再躺上一會兒”

雲胡一聽是要做飯,便掙紮著想要下炕,謝見君照顧他一整夜不曾歇息過,哪能再讓他去做飯,更何況家裡還有這麼多活呢,他人已經退燒,就不能再賴在炕上犯懶了。

隻人還沒下炕,暈眩鋪天蓋地地襲來,身子一歪,直直地跌進麵前人的懷裡。

“你啊,生病了就乖乖歇著,凡事都有我在呢。”,謝見君失笑,將人裹緊,又塞回進溫暖的被裡,撩開棉布簾子見滿崽還睡得熟,給他掖了掖被角,自己披上外衫,出了屋子。

柴房裡的柴火垛得齊腰高,他挑了幾塊,抱著進了灶房。這些時日,他起早得空就往山上去撿柴火,聽滿崽說,往年冬日,家裡都冷哈哈的,腳窩在被子裡睡一晚,早上醒來還是涼的,他便想著多砍些柴來,今年過冬,把家裡燒得暖烘烘的。

等著趕明兒到集市上賣豆腐時,再去雜貨鋪裡買上兩個湯婆子,夜裡入睡前灌滿熱水,放在雲胡和滿崽的腳邊,他身子骨強壯,自是不像他們倆那般怕冷。

猶自盤算著,灶膛裡的爐火已經生了起來,赤色火舌舔舐著乾柴劈啪作響,不多時,屋裡便漫起暖意。

他將淘洗乾淨的新米下鍋,這新米還是前些日子宋家嬸子來買豆腐時換來的,雲胡舍不得吃,一直存在陶罐裡,想著他燒了一整夜,身子骨虛弱,謝見君特地找出來,乳白的新米口感較之陳米,愈發柔軟糯香,細聞起來,有淡淡的稻穀香氣。

水開咕嚕了片刻,滿崽小跑進來,張手給謝見君看自己剛摸來的還熱乎著的雞蛋。

“我們滿崽真棒,阿兄等下熬完粥,就給你放到小布兜裡。”謝見君攪動著鍋中的米粥,抽空稱讚了他一句。

滿崽搖搖頭,將手中的雞蛋往他麵前推了推,“雲胡生病,阿兄煮了給雲胡吃。”,他自小就曉得這雞蛋是稀罕東西,娘親也隻在他病時,才肯煮上一個撫慰他。如今一直照顧他的雲胡生了熱病,自然也是要吃上一個的。

謝見君接過雞蛋,笑著揉揉他毛茸茸的額發,轉身將雞蛋打散,沿著鍋沿兒倒下,添進米粥裡浸了浸。

誘人的蛋香裹著淺淺的米香撲麵而來,滿崽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墊著腳往灶台上的鍋裡瞧,熬煮得糜爛的米粒漲開了花,咕嚕咕嚕冒著氣泡。

“很快就好了,把衣裳穿好,洗漱去吧。”,謝見君給他攏了攏錯亂的衣襟,哄著人去院裡洗漱。

片刻,米粥熬煮得火候夠了,他澆滅灶膛裡的火,盛出三碗粥,又從罐子裡挑起雲胡醃製的蘿卜丁,這蘿卜丁脆生生的,拿來就著米粥下飯,正當好吃。

他端著米粥,騰出手肘後推開屋門,臨著進臥房時,擔心雲胡在屋裡換衣服,特地清了清嗓子,麵前的門被一把拉開,床上的鋪蓋已經被收拾熨帖,雲胡接過他手裡的碗,放在剛架好的炕桌上。

“不是讓你歇著嗎?怎麼起來了。”謝見君擺好筷子。

“沒、沒事”,雲胡低聲回道,他在炕上躺得惴惴不安,總想著做點什麼事情,彆叫自己閒著,招人厭嫌。

“快些趁熱吃。”謝見君將添了蘿卜丁的米粥推給他,“早上吃些清淡的暖暖胃。等會兒我去大夫那兒給你拿兩貼藥來。”

一聽是要吃藥,雲胡連連擺手,連一旁悶著頭喝米粥的滿崽都跟著撇撇嘴,“阿兄,喝藥苦”

雲胡倒不是因為藥苦,隻是他現下已然是不發燒了,去大夫那兒走一趟,怎麼也得有個二三百文,他們辛辛苦苦地賣上一整日的豆腐,還賺不得這些錢呢,“我、我不燒了”,他忙不迭替自己找補道。

“聽話,藥是苦些,但你這風寒少說也得吃上兩貼鞏固鞏固,不然經風一吹,一準得又燒起來。”,謝見君知道他是疼花錢,但這小病小災,若是不要緊對待,也得受罪。

雲胡辯駁不過,吃過飯後,便裹得嚴嚴實實,跟在謝見君身後出門去尋大夫。

————

董大夫是村裡的老人了,誰家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會來他這兒瞧瞧。謝見君帶著雲胡叩門時,福生正提著藥包從屋裡出來,見他二人進門,忙關切問道,“這是怎麼了?”

“勞福生哥掛念,是雲胡昨日淋了雨,燒了一整夜,我帶他來董叔這兒開些祛風寒的藥。”謝見君幫著推開門,掃了一眼他手上的藥包,問起,“福生哥怎麼過來了?”

“嗐,不是什麼打緊事兒,我娘昨日吃壞了肚子,我也是過來找董大夫,給我娘拿點藥。”福生晃了晃藥包,給他二人讓開進門的路。

雲胡縮在謝見君身後,聽著他二人寒暄了三兩句,才跟著進屋子。

董大夫曬了滿院子的草藥,淡淡的苦味縈繞在鼻間,他揉了揉鼻子,委實消受不了。

他四下打量著屋院,想起從前有一次,自己也是淋了雨,像昨日那般,暈暈乎乎地燒了一夜,趕著天明時堪堪退了燒,他娘就催著他去給爹送飯,路上吹了風,回家沒多時又燒了起來,娘親擔心過了病氣給雲鬆,又忌諱村裡人說她惡待,不情願地來找董大夫開了藥,回頭因著藥錢的事兒,罵了他許久才罷休。

現下跟著謝見君來瞧大夫,他心裡不安得緊。

董大夫稍稍給他一搭脈,提筆寫了個藥方子,順手遞給站在他身後的謝見君,“沒什麼大礙,吃幾服藥就成。”

謝見君接過藥方,先行謝過董大夫,出門找藥童取藥。董大夫是個厚道人,幾服藥攏共花了八十文,他從荷包裡數出銀錢遞給藥童,接過配好的藥包。

雲胡忐忑的神色一直追隨著他,擔心他會像娘親那樣,因著這八十文錢叱罵自己。

察覺到身邊小少年的不安,謝見君停下腳步,扭頭看向剛剛及自己肩膀處的雲胡,微微壓低身子,低聲寬慰他道,“雲胡,沒事,這錢沒了還能再賺,隻要你病好就行。”

雲胡眼窩子一熱,低低地應了聲“好”,心裡盼著自己快些好起來,彆給謝見君拖後腿。

從董大夫家出來,他們繞路去了一趟許褚那兒。謝見君同許褚告聲假,這兩日雲胡身子不便,他得在家撐起事來,至於那落下的課業,他會抽空給補上。

許褚抬抬眼,瞧見跟在他身後瑟縮著肩膀的雲胡,出聲關切了一二,便催著他倆回去歇息了。

等回了家,已是巳時過半,謝見君將雲胡安頓下,囑咐他回炕上躺著,自己翻出藥廬來,生起火給他熬藥。

柳哥兒領著六歲的小山過來了,還提了一竹籃炒熟的花生,一進門,小山就和滿崽抱成一團,倆個娃娃腦袋對著腦袋,嘰嘰咕咕地不知說什麼,銀鈴般的笑聲響徹了整個院子。

謝見君坐在灶房裡,邊熬藥,邊抽閒空溫書,聽著動靜,將書冊小心收好,從灶房裡出來。

柳哥兒還以為是雲胡,正要揚聲吆喝,乍一看謝見君一外男在,他一口氣噎在嗓子眼兒裡,險些嗆了自己。

“柳哥兒來了。”謝見君拍了拍身上的爐灰,笑著迎出來。

“哎,我娘炒了些花生,我尋思拿來給你們嘗嘗鮮。”,說著,他將手裡的竹籃遞給謝見君,小心觀察著他的神色,但見他臉上溫溫和和的笑意不像是裝出來的,吊了一路的心才踏實落下來。

謝見君好歹也是個漢子,不好同柳哥兒在人來人往誰都能瞧見的院子裡多聊,便說雲胡在屋裡歇著,這會兒定然是醒了。

柳哥兒得了信,快步往屋裡去,果不然剛推開臥房門,就瞄著雲胡神色驚慌,手忙腳亂地往被子裡藏針線。

“你也不怕紮了自個兒。”柳哥兒忍不住出聲揶揄他。

雲胡臉皮兒薄,被柳哥兒一句話臊得漲紅了臉。原是剛從外麵回來那會兒,謝見君為了讓他躺下歇息會兒,收了他的針線笸籮。

他實在躺不住,偷著摸想著給謝見君縫個荷包,今日找錢時,見他的荷包已經破舊了。方才,當是謝見君進來“查崗”,他才這般緊張。

他張了張口,正要說話,滿崽送了盤花生進門,轉頭又跑出去,和小山倆人在院子裡你追我趕,不過有謝見君看顧著他倆,倒不用擔心,柳哥兒的目光追隨著滿崽沒了影兒,掉頭悄沒聲地湊近雲胡,聲音放低問道,“你還好吧?”

雲胡神色一怔,“還、還好、就是淋了點雨,夜、夜裡生了熱、不、不過現在、不熱了。”

“哦”,柳哥兒淺淺應了聲,他剛進院裡,就聞著一股子草藥味兒,想來是給雲胡治病的,他不放心地上下將人仔細一打量,複又開口,“你可不知道,你那家口子,昨日知道你自己出去賣豆腐時,那臉色彆提有多陰沉了,嚇得滿崽都不敢說話,怕挨他家阿兄的罵,躲在我身後不出來呢……那個昨日他、他回來沒罵你吧?”,

嘴上說著“罵”,但柳哥兒心裡擔心的卻是另一回事兒,照昨日謝見君那臉色,可彆回頭衝著雲胡動手,雲胡這瘦小身板,可不是他的對手。

頭著前些日子,他還聽娘說,舅舅家的村子裡就有一屠戶夫郎,自個兒偷摸跑出去,被屠戶抓回家,被打的慘叫聲半個村子都能聽見哩。

雲胡腦袋搖得跟那撥浪鼓似的,“謝、謝見君性子向來溫和,不曾、不曾訓斥過我,就連滿崽調皮、他也不、不生氣。”

“那如此甚好。”柳哥兒訥訥地點頭,摻和旁人家的事情到底不合適,但瞧著雲胡的確不像是被欺負過的模樣,他歇了心思,轉頭又同雲胡聊起閒話來。

謝見君熬好了藥,放置溫熱好入口,才端著給送進了臥房,本打算留柳哥兒和小山在家裡吃頓便飯,難得雲胡在村裡有說得上話的好友,柳哥兒一家又幫了那麼多忙,請吃一頓飯怎麼也說得過去。

他剛開口,柳哥兒立時牽著小山就要離開,隻說是出來前沒同家裡知會一聲,這會兒爹娘肯定在家裡等著他們回去吃飯呢。

謝見君不好硬留他二人,切了幾斤剛出鍋的鮮嫩豆腐,放在柳哥兒帶來的竹籃子裡,才將人送走。

走出幾步,見院門口沒了雲胡和謝見君相送出來的身影,柳哥兒發愁地看向籃子裡的豆腐,娘讓他送些花生過來,走前還特地叮囑他,老謝家不寬裕,叫他倆如何不能留下吃飯,這會兒提著豆腐回去,可得被他娘拎耳朵了。

隻是不管怎麼說,他人來這一趟,也算是放心了,這個謝見君當真是個知人事好相與的,雲胡跟了他,日子過得不算差。

第26章

早上熬的米粥還餘了小半鍋,謝見君添了點水進去,又烙了幾個菜餅子,調餡兒時拌了些葷油,都是長身體的年紀,總不好日日都吃的清淡。現下又有賣豆腐的進賬在,明日他便去村裡屠戶那兒稱些棒骨回來,白蘿卜切塊燉上個把鐘頭,三人一道兒開開葷腥。

加了葷油的菜餅子越嚼越香,內裡的餡兒油光閃閃的,很是誘人。滿崽雙手捧著菜餅子,一口接一口,吃了大半個兒,小肚皮兒撐得溜圓,連雲胡都忍不住多吃了半個,一碗稀粥給塞滿了縫。

“雲胡,最近這幾日彆獨自出去了,村子外麵不安分,想買什麼同我說,我陪你一起去。”謝見君咽下嘴裡的餅子,將筷子往碗沿兒一搭,抬眸同他說道。

一想起那壯漢的駭人模樣,被他猛踹兩腳的腹部隱隱作痛,雲胡打了個激靈,忙不迭搖搖頭,“沒、沒什麼、要買、我不、我不出去”

“我同先生那邊提過了,之後每日早些下課,我回來就背著竹簍去附近幾個村子裡走走。”,先前他白日裡去許褚那兒上課,家裡賣豆腐的事兒都是雲胡在操心,他一直很是過意不去,原是早就計劃好的,正好趁著現下這機會,謝見君就把這活兒給包攬了過來。

“那、那你的功課。”雲胡急急巴巴地問起,謝見君讀書的事兒他幫不上忙,便想著自己多乾些活,分攤他的辛苦,可到最後,重擔還是壓在了他一人的肩膀上。

“不妨事,先生宅心仁厚,我同他一說便應了,左右整日看書有些倦了,正好做些旁的事兒,也算是給自己解解乏。”,謝見君拍拍他的手背,輕笑著寬慰他。

“不、不忙的時候,我就同、同你一起去、搭、搭把手。”雲胡蹙著眉頭磕磕絆絆道,走街串巷賣豆腐可不是什麼輕快活兒。

“行、”,謝見君滿口應下,他看的出來,倘若自己再拒絕雲胡,這小少年怕是又要胡思亂想了。他想去,就隨他去好了,反正有自己在,斷不會在發生昨日那樣的事情了。

商定好這事兒後,晌午一過,謝見君就從那一板豆腐上切下一半的分量,棉布包著放進背簍裡,餘下那一部分,留給雲胡在村裡叫賣叫賣,若是有的剩,晚些回來燉豆腐吃。

他背上竹簍,手裡擎著搖鈴,每走到一個村落,他一麵搖著鈴,一麵揚聲吆喝,“賣豆腐……賣豆腐……新鮮的豆腐……”,清脆的鈴聲回蕩在整個村裡。

要買豆腐的人家衝他招招手,院牆內探出半個身子,往豆腐上一比量,謝見君手起刀落,利利落落的,一塊差不多分量的白玉豆腐便切好了,他拿油紙一包,順著院牆給人家遞過去,再接來幾個銅板,這一筆買賣就成了。

趕上用黃豆子來換的,他稍一過稱,斤數上差不多 ,也就收下了。

這一下午走了三個村子,吆喝得嗓子都快冒火了,背出來的豆腐都賣了個乾淨,謝見君仰頭喝淨水囊裡最後的水,趕著太陽落山前,快步往家裡走。

剛進村裡,迎麵碰上宋家嬸子,喜得一臉褶子,湊近衝他樂道,“哎呦,見君,快些回家瞧瞧去,你家夫郎擱家裡燉魚呢,香得很哩。”

“是嘛,雲胡的手藝一向都是極好的。”謝見君溫溫和和地笑道,從背簍裡提出一小包豆渣,“嬸娘,我這還餘了些豆渣,您帶回去,晚上給家裡添個菜吧。”,頭著先前滿崽私下裡同他說,雲胡在村裡賣豆腐,被人刁難,還是這宋家嬸子眼一瞪,掐著腰,將那尋釁的人給罵走了呢,他心裡一直記掛著這情分。

“你這孩子,淨賺惦記著你嬸娘我……”,宋家嬸子假意一推脫,樂嗬嗬地就收下了,今個兒出來,她小孫子還念叨著想吃豆渣呢。

再看向謝見君時,她眸中的笑意更甚,越瞧這小子,越覺得順眼極了。

倆人在村口閒聊了兩句,謝見君才又往回走。

臨近家門口,果真聞到了濃鬱的魚湯的香氣,肚子立時咕嚕咕嚕地叫喚起來。

“阿兄,你回來了!”,滿崽正蹲坐在院子裡的小矮凳上挑黃豆,餘光中瞥見謝見君進門來,興奮地起身,撲了過來。

謝見君一把將人接住,牽著他的小手往屋裡走。

雲胡從灶房裡冒出頭來,“福生、福生哥送了魚、我連著、豆腐一起燉了。”,下午那會兒,福生過來買豆腐,順道拎了兩條小魚給他。

他想著天冷,謝見君在外麵忙活一下午,回來吃些熱乎的,暖暖身子,便取了刀,怕濺起血腥氣嚇著滿崽,還將他哄回屋子裡去,刀柄敲在魚的腦殼上,將其敲暈,打了鱗片又剖肚摳出內臟,拿清水過了好幾遍,才下鍋。

那摳出來的魚內臟他也沒舍得扔,拌在雞食裡,等著喂給院裡的老母雞,天一冷,母雞們都不愛下蛋,也算是給它們補補身子。

見謝見君還背著竹簍,他上前要去接。

“我來吧,你這病將將有痊愈的趨勢,彆再累著了。”說著,謝見君將卸下來的竹簍丟進柴房裡,擼起袖子進了灶房。

“魚、魚湯燉好了、小火、小火煨著呢。”,雲胡忙說道,他不知謝見君什麼時候回來,擔心早早燉好了魚湯,放到他回來就涼了,便一直在灶台上溫著。他還蒸了一籠屜的雜麵饃饃,夠他們三人吃上個幾天了。

謝見君進來見沒了能乾的活兒,就幫著雲胡將飯菜碗筷都擺上了桌。

剛出鍋的魚湯奶白奶白的,鮮亮得很。謝見君有些餓了,等不及放涼,草草吹上兩口,猛一吸溜,立時就被燙得“斯哈斯哈”倒吸了好幾口涼氣,緩過勁來,隻覺得一股子清甜在嘴裡暈開。

熬燉的魚肉香潤鮮美,豆腐滑嫩軟彈,不須得嚼,入口輕輕一口就化了。

三人捧著小碗,頭都不抬,直吃得額前冒起細汗,被冷風吹了一下午的身子骨漸漸暖和起來。

謝見君將雜麵饃饃掰碎了浸在湯裡,吸飽了湯汁的饃饃沉甸甸的,一口咬下去,湯汁從空隙間瘋狂湧出,他忙“簌簌”吸溜兩口。

滿崽學的有模有樣,他手小,一整塊饃饃掰不利落,弄得滿炕桌都是碎末,雲胡就給他掰碎了,丟在碗裡壓一壓,他拿著小湯勺,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填,吃得欲罷不能。

一鍋鮮亮豐腴的魚湯,末了,連湯底都搜刮得乾淨,連謝見君都吃的有些撐肚,夜裡伏在炕桌上抄書練字時,喘不過氣來。

————

因著要餘出時間去村外賣豆腐,天將蒙蒙亮,他就輕手輕腳地從炕上爬起來了,怕擾著熟睡的二人,他躲在灶房裡,點燈誦讀。磨豆腐時,也沒得落下,嘴上念叨著要背誦的文章。

他開蒙晚,底子較旁人差些,又有三年的孝期在身,許褚便讓他著重於背書,待能熟稔於心,才同他慢慢解惑,時不時還要抽查考校他一番。

這不今早過來,許褚翻閱著他近些日子的字帖,假作無意地開口詢問道。

“你日日溫習,可知這書中所寫 ‘君子以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是為何意? ”

此句出自為《大學》,謝見君略一思忖,斟酌著回道,“回先生的話,學生以為,為人者,君子也,當是以忠誠信義以獲之民心,若驕橫奢侈,必當失之於民。”。

“然也。”許褚手捋著花白的胡須,對謝見君的注解頗為讚賞。“那這‘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何解?”

這考究的是《論語》的內容,謝見君不緊不慢地答道,“所謂君子,當不貪圖眼下的享樂安寧,嚴求於思事敏銳且言行謹慎。”

“可。”許褚愈發滿意,接連考校了幾句,謝見君都對答如流,不見絲毫磕絆,顯然已是比他先前預料的好之百倍,

“如今看來,這背書倒是已經難不倒你了。”

“謝先生抬舉。”,謝見君拱手作揖,“學生有一事想求教於先生,學生研學有些時日了,不知如今功課的進度尚可?”

“不急,你腳下的路,須得腳踏實地,一步一步走穩妥了才行。莫要貪心,這‘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你可明白?”許褚拍拍他的肩膀,諄諄教導道。

“先生指點的是,學生知曉了。”謝見君微微躬身,語氣從容自若,恭而不謙。許褚瞧了去,不禁心中暗忖,看來這福水村也要出一位正經的讀書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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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許褚家裡出來,已是晌午,雲胡一早帶著滿崽去山上挖冬筍,這會兒還未回來,灶房裡有他蒸的菜團子,謝見君就著熱水,湊合吃了點,像尋常那般,背上竹簍去附近幾個村子賣豆腐。

晚些回來,吃過飯,他伏在炕桌上習字。

夜裡寒涼,執筆的手凍得僵硬,他時不時停下筆,雙手交叉合十,猛搓兩下,將手指搓熱乎了,才得以繼續習字。

“我、我、”耳邊乍然傳來雲胡的聲音,謝見君抬眸,杳杳燭光下,他眼底暈開一片暖黃的光暈,唇角的淺笑更顯柔和。

被這般溫柔地注視著,雲胡臉頰透上一縷羞意,他微微垂首,從布兜裡掏出一小罐仔細保存的脂膏,小心翼翼地推到謝見君麵前,“這、這是我今日從小販那兒買的蛇油、抹在、抹在手上、不、不生凍瘡的。”

他聲音細弱溫軟,落在謝見君心裡,似是羽毛輕掃而過,酥酥麻麻的,連心神都追著燭火,輕輕晃動了一下。

第27章

雲胡原是早就注意到了,這些時日,謝見君每每夜裡溫書時,手指都凍得通紅,故而趕上今個兒村裡來了走商的小販,他見小販扁擔裡有一小罐蛇油時,硬是狠狠心,花了近三十文給買了下來。

他是生過凍瘡的,自然知道其中滋味,鮮紅的瘡口密布手指和手背上,天一暖,癢得恨不得要揭去一層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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