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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蛇油可是個好東西,他以前被剛燒開的熱水燙過,偷抹了點家裡娘親藏在櫃子裡的蛇油,立時就不疼了,謝見君的手是要寫字的,可不能像他一樣。

小小的一罐蛇油膏沉甸甸的,打開來有淡淡的腥味,謝見君指腹挖出些許,抹開來清清涼涼的,很是細膩。

他將蓋子重新擰好,推到雲胡麵前,笑道,“雲胡,你平日裡常浣洗,記得也抹上些,等這罐子蛇油用沒了,我再去買便是。”

雲胡本想說不用,這一小罐蛇油膏就得三十文,尋常人家都舍不得用,他自也是舍不得,可若說出口,定然辜負了謝見君的好心,拂了他的好意,他隻得淺淺地應下一聲,心想著這麼金貴的東西還是留給謝見君用吧。

同他這幾個月相處下來,謝見君曉得雲胡沒有這般聽話,起早特地將滿崽喚來跟前,將這事兒仔仔細細同他囑咐了一遍,才放心趕集去了。

今個兒逢五,響水大集。

因著昨日就和福生約好了,謝見君早早等在村口的界碑處,遠遠瞧見福生趕著牛車過來,他忙迎上去,幫著搭了把手,牛車上堆著滿滿當當的柴火,這是要送去給集上的東家,入冬柴火用的多,往年農閒,福生都從山上劈了柴,拉去集上或是鎮子上叫賣,賺些銀錢來貼補家用。

謝見君搭了他的便車,二人一路閒聊,等到了響水集上才分開。

約定好回去碰頭的時間後,謝見君像尋常那般,去司市那兒交了集市的管理費後,找了個地方,支起了小攤子。

今個兒人多,烏泱泱的,人頭攢動,因著有熟客在,豆腐賣得很快,還未等到集散,就賣得差不離。

謝見君收了攤子,同送完柴火回來的福生碰頭,正準備往回走,一漢子迎麵撞過來,他隻覺得身上被摸索了一把,下意識地護好自己的錢兜子。

餘光中瞥見那擦肩而過的漢子,他神色怔了怔,立時停駐腳步。

上斜眼,塌鼻梁,一條從左眼角貫穿至下巴的長疤,眉尾處黃豆大小的黑痣,種種麵部特征,都與雲胡同說他的那日雨天在路上偷拿他錢兜子的人對上了。

謝見君將自己的荷包掖緊實,扭頭同站在他身側的福生低聲說道,“福生哥,你看看你的荷包還在不在身上?”

福生被他問的一愣怔,雖不知他為何這般問,但還是不由得摸上了自己的荷包,確信錢兜子沒丟後,他壓低聲音,“見君,怎麼了?”

“福生哥,我看見那日摸雲胡荷包的人了。”一想起那夜給雲胡換被汗洇透的衣衫時,瞧見他身上的那些青紫痕跡,謝見君眸色暗了暗。

福生是知道這事兒的,當下就扯扯謝見君的衣角,湊近做了個手勢,“要不咱們……”

話音未落,集市上乍然響起女子的尖叫聲,眾人的目光齊齊被吸引了過去,就連他二人也未得幸免,就見方才還掛在口頭上的漢子,一把搶過那女子的金耳墜,推開驚慌無措的人群,轉眼逃竄而去。

謝見君當即將自己的竹簍往司市那兒一擱,就順著那漢子逃走的方向追了過去,身後福生慢了半步,安頓好牛車,抓起麻袋也攆上前。

謝見君來集市上賣豆腐並非隻固定在那一處,趕著集上人不多時,他也會背著竹簍在小巷裡穿梭,一麵搖鈴,一麵吆喝,故而對這一片的路,還算是熟悉,他指揮著追過來的福生,倆人夾道截擊。

那壯漢在集上摸了一上午無所收,臨了,搶了一對金耳飾,正沾沾自喜呢,見沒人追上來,他放慢了腳步,手裡一下接一下地拋著那對金耳飾,心裡盤算著能買多少錢。

剛從巷口拐出來,迎頭而來一土黃麻袋,將他腦袋裹得嚴嚴實實,看不著人,也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他心下一慌,立時拚命地掙紮起來。

福生一腳將他踹翻在地,“跑?再跑一個試試?”。

漢子一陣吃痛,又掙脫不開頭上的麻袋,心裡愈發慌成一團,“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謝見君沒得理會他的求饒,硬掰開他的掌心,摳出他搶走的金耳飾交給福生,又從道邊撿起一根趁手的木棍,照著他的腹部狠狠揮了兩下。

漢子捂著肚子哀嚎,嘴上罵罵咧咧,說些入不得耳的醃臢話,連福生都聽不下去,跟著踹了他一腳,轉而看向謝見君,“這下怎麼弄?”。

謝見君冷眼看著躺在地上的漢子,默不作聲。

雲胡那日帶回來的一身傷裡,腹部青紫尤其嚴重,一連好幾日,他走路都隻能微微弓著背,想來定是這漢子為了擺脫他,卯足了勁兒狠踹的。如今漢子隻挨這兩下棍子,已然算是便宜他了。

“那女子怕是也在尋他,先帶他回集上吧。”謝見君扔下手裡的棍子,抬袖蹭去臉上的汗。

“行,今個兒抓著這麼個賊人,也算是行善積德了。”福生滿口應下。

倆人協力把那漢子從地上提溜起來,將其雙手背後,押著他往回走。

漢子自知此番是栽了,但仍不死心,循著機會就要脫身,正巧碰上被搶了金耳飾的女子尋過來。

那女子身量不高,瞧著瘦瘦弱弱的,力氣卻大得很,上前一把扯住那漢子,“邦邦”兩拳捶得他登時就眼冒金星,滿腦子發昏分不清東南西北。潑辣勁兒嚇得福生站在一旁,捏著女子金耳墜掌心“突突”冒了汗。

“姑、姑娘……”他顫顫地開口。

“什麼姑娘?!”那女子頭也不回,向後一甩手,竟將人高馬大的福生給甩了個趔趄。

福生後退兩步穩住身形,臉臊得通紅,像是剛喝過一碗烈酒,他鼓了口氣,手伸在女子麵前攤平,掌心裡赫然是她被搶的金耳飾“姑娘、你的、你的東西在這兒。”。

女子臉色立時就變了,笑得一臉喜意,連眉眼都跟著溫和下來,“謝了,敢問大哥尊姓大名,趕明兒我讓我爹去謝謝您老人家。”

“我、我叫福生,甭、甭謝我,都是我旁邊這位大兄弟的功勞,”福生拘謹地撓撓頭,偷偷瞧了眼那女子,迅速垂下腦袋,殷紅的耳尖映著他的羞意。

謝見君打方才,便一直站在他身邊,這會兒聽著他結結巴巴地回話,抿著嘴想笑,但又顧忌福生作為漢子的麵子,生生地忍住了。

女子隨著福生的話看向謝見君,隻瞧著他瘦得跟那細竹竿兒似的,怕是一巴掌就能拍殘了,實在不像是能製服這賊人的架勢,恐是這個叫福生的漢子謙遜了。

察覺到女子莫名嫌棄的目光,謝見君整了整雜亂的衣襟,“姑娘,如今偷你耳飾的賊人已經抓到,可是打算如何處置他?”

那漢子被女子結結實實地踩在腳底下,一聽說要處置自己,“嗚嗚嗚”地叫喚起來。

“鬼叫什麼!小心姑奶奶給你拔了那口牙去!”女子厲聲叱道,轉頭又笑著同謝見君和福生溫聲說道,“我爹是潼溪村的裡長,待我將這 賊人交於我爹,讓我爹送縣衙去,到時讓縣衙大人好好地收拾收拾他!”

“我們亦正有此意,倒是要麻煩姑娘了。”,謝見君客氣道,他原就是打算將這漢子押解到縣衙,如今,有裡長出麵,省了他的事兒,還能送個順水人情給這姑娘。畢竟,福生在這姑娘麵前,羞得腦袋都抬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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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溪村離著響水大集約摸著二裡路,等了片刻,女子的同伴去而複返,把裡長引了過來,如此,謝見君便沒了多留的必要了,謝彆幾人後,他從司市那兒拿回自己的竹簍,同福生一道兒踏上回家的路。

走出老遠,福生臉頰還燒得滾燙,他猛一拍腦門,“哎呦,瞧我,都忘了問問那姑娘叫什麼名字了。”

謝見君失笑,拍拍福生的肩膀,“福生哥,那姑娘是潼溪村裡長的女兒,你若是有意,可差人幫忙打聽打聽。”

“你你你你、你這亂說什麼、什、什麼我稀罕人家、我我我、我就是、”福生被說中了心事,磕磕巴巴地替自己找補起來,越說越解釋不清楚。

謝見君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趕著福生巴不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之前,他向前一步走,神色驀然正經起來,“今個兒謝過福生哥幫忙,否則,單靠我一人,也未必能攔得住那賊人。”

“都是兄弟,彆整這些讀書人的虛禮。”福生擺擺手,他也不過是碰巧趕上罷了。

再說了,這兄弟家的夫郎受了欺負,他豈有冷眼旁觀的道理。

謝見君清楚福生的為人,知道自己說多了反倒會讓他不自在,故而笑了笑,將話頭又引了回去,“福生哥,你若是當真鐘意那姑娘,彆忘了提前打聽打聽人家是否婚配。”

“嘿,你這小子,慣會打趣你福生哥。”福生“氣急敗壞”,剛降下溫的臉頰忽而又燒起來,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末了,紅著臉揚鞭抽了下牛背,催促著老牛快些回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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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今日集市散的就晚,又因為抓賊誤了時辰,等走回村裡時,暮色西沉,家家戶戶的煙囪升起嫋嫋炊煙,煙火氣籠罩著整個村落。

謝見君背著竹簍剛進院裡,還未喘口氣,滿崽便樂登登地跑出來,“阿兄,今日我跟雲胡砍了一整顆大樹回來呢。”,一麵說著,一麵還作勢給他比量。

砍樹?謝見君眉頭緊了緊,薄唇抿成一條線。

這家裡的柴火一向都是他去後山撿來的,雲胡好端端地砍樹回來作甚?難不成是柴火不夠用了?他提步往柴房去,推開門,赫然看見躺在柴房正中央的大樹。

說是大樹,也不過是一截半臂寬的樹乾,也不曉得他二人是如何從後山拖拽回來的,瞧上去可得有個五六十斤重呢。

雲胡正在灶房忙著炒菜,瞧見謝見君麵無神色地往柴房裡去,他急急慌慌地扔下鍋鏟,連圍裙都沒來得及解開,跟著也小跑進了柴房。

撲麵對上謝見君疑惑的眸光,他雙手局促地攪弄著圍裙,囁嚅道。

“我、我見你素日趴伏在炕桌上練字、實在、實在辛苦、想給你打個溫習功課的案桌用”。

第28章

“你竟還會木工活兒。”謝見君有些驚喜。

雲胡抿著嘴,靦腆地笑了笑,“從、從前跟村裡老木匠、學、學過一點。”,那時他常吃不飽,餓得滿山漫野找吃的,跛腳老木匠心善,每每上山伐木見著他,都會塞給他些吃食,有時是幾個甜果子,有時是菜包子。他也不白吃,幫著老木匠搬搬東西,打打下手,就這樣,在他身邊日子久了,也學了些木工活兒,但大多都是些拿不出手的小東西罷了。

後來,老木匠年紀大了,腿腳不便,被他兒子接去了鎮子上享福,木工的那些個家夥什兒就都留在了家裡,臨走時還塞給他一把鑰匙。

他若得了閒空就去幫著整整屋子,但嫁來謝家後,近一年都沒能過去了,今個兒才去掃了掃院子,將那些個曲尺,刨子找出來,仔細擦洗了一遍,留作打案幾的時候用。

“案幾能用、結實、”擔心謝見君看不上眼,他將自己以往雕刻的小兔子,小人兒翻找出來,這是他從娘家帶來的,一直藏在小布包裡,塞在櫃子底下,平日裡拿著跟寶貝似的,連哄滿崽時都不曾給他拿出來把玩,“給、給你看、這都是我自己刻的。”。

說這話時,雲胡素來膽怯的眸中飛出了一抹得意,連神色都鮮活起來。

一想這還是雲胡頭一次,讓自己踏入了他的領域裡,謝見君手裡捏著栩栩如生的小木偶,心中的欣喜大過於驚喜,他笑著稱讚道,“你這手藝當真是極好的,隻是如今又要麻煩你了。”

得了誇讚,見謝見君沒得嫌棄自己做的那些個不入眼的小玩意兒,雲胡心裡寬了寬,“不、不麻煩的、幾天、幾天就好。”

他自己都盤算好了,自那日出去賣豆腐遭了瘟,謝見君便不許他獨自出村了,白日裡他在家裡賣豆腐算不得忙,眼見著給謝見君繡的荷包也快要做成了,正好有大把的時間空出來可以打案幾。

早些將案幾做出來,也能早些用上。

趕著打案幾的餘空,他還將先前割來的草秸都編成了草席子,同滿崽一道兒將院子裡的樹都圍了起來,這天兒一日冷過一日,不將樹乾護起來,三九時候,幾場大雪一準都得凍壞了。

今年冷得快,還未及立冬,謝見君早早地就將爐子給燒了起來,在外擱了一整夜的衣裳摸著冰涼,他把衣裳貼在火爐子上烘烤,烤得暖和和的,再塞進被子裡,隻等著雲胡和滿崽起來時,被窩裡一掏,都是熱乎的。

近來沒有集市,他便托常去鎮子上送柴火的福生,給幫忙帶了兩個湯婆子回來,黃銅的湯婆子肚裡圓咕隆咚的,像是黃澄澄的南瓜果子,灌滿了熱水塞到棉布袋裡,夜裡臨睡前,往腳邊一擱,一整夜腳都是暖和的。

滿崽喜歡得緊,夜裡入睡前,抱著湯婆子不撒手,小小的身子蜷縮成一團,將暖烘烘的湯婆子圍在中間,謝見君輕拍著背,哄兩聲就睡著了,這才將湯婆子拿出來,放在腳邊,掖緊了被子,以防它熱氣散了。

回頭見著雲胡望著那炕桌上的湯婆子出神,他壓低聲音問道,“怎麼了?可是水不夠熱?”

雲胡搖搖頭,手指摩挲著湯婆子肚麵上的紋飾,眉眼微微彎了彎,小聲道,“從、從前我們家也、也有一個、是娘買給雲鬆的、從、從不許我碰、如、如今竟是我也用上了。”

謝見君喉間一哽,他闔了闔眼,壓下心中酸澀,將炕桌上的湯婆子一整個塞進雲胡懷裡,再開口時,語氣裡浸著不明的輕顫,“以後這些都會有的。”

雲胡被塞了個滿懷,暖意蔓延至全身,連臉頰都燙起一層薄薄的紅暈,他一點一點地摟緊懷中的湯婆子,心頭翻湧起密匝匝的喜悅。

有湯婆子的被窩裡,果真是不冷了,他這般想著,連夢裡都是風和日暄。

————

立冬,一場小雪後,河麵上結了一層薄冰。

謝見君下學回來,滿崽便纏著他說要和小山去滑冰。

“不可,那冰太薄了,下不得河。”下午剛把一群逗留在河邊,躍躍欲試的孩子門趕回家去,這會兒想起那一踩就裂了口子的冰麵,他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滿崽立時垮了個小臉,蔫蔫兒的像是霜打的茄子,他在家纏了雲胡一整日都沒得應許,還以為一直慣著自己的阿兄能鬆口呢。

謝見君見他嘴巴撅得老高,滿臉都寫著不高興,也不哄他,故意抬眸衝剛從門外進來的雲胡,揚聲道,“雲胡,咱家的小油壺你可見著了?”

雲胡被問了個懵,下意識地回道,“油、油壺在灶房、我去、我去給你拿”

“嗯,拿來吧,以後油壺就不用放在灶房裡了,我瞧著我們滿崽嘴上就能掛住小油壺了,”謝見君笑著捏捏滿崽紅潤的小奶膘打趣道。

聽出了謝見君話中的揶揄,雲胡“噗嗤”一聲笑,惹來滿崽嘟著小嘴,奶凶奶凶地瞪著他倆,腦袋上雲胡給紮的小發揪都跟著炸了毛。

謝見君斂了逗他的心思,溫聲溫氣地哄著他,“好了,好了,滿崽乖,趕明兒等河麵上的冰層結得厚了,阿兄帶你和小山去玩。”

饒是心裡再如何不樂意,滿崽還是乖順地答應了。

一連幾日,雲胡都忙著在家裡打案幾,一時顧不得他,隻他出去耍時,幾番叮囑他不許下河。

奈何這小崽子對雲胡的話左耳進,右耳出,趁他不注意就和小山溜去了河邊。

他站在河岸邊兒,猶猶豫豫地不敢伸腳,被大虎和小石頭尋著機會好一通嘲笑,氣得小臉兒紅撲撲的。

“膽小鬼,河裡的冰厚著呢,這你都不敢下,丟人!” 正說著,似是想要向他證明,大虎使勁跺了兩腳冰麵,河中央的冰麵紋絲不動。

“瞧見了吧,膽小鬼,隻有傻子才不敢上來玩呢,哼!”小石頭跟著也跺腳,那聲“哼”就像是從鼻子裡使勁哼出來的,冒著濃濃的不屑。

“你、你們!”滿崽被他倆激得向前兩步走,站在河沿邊上,伸出左腳輕點了兩下剔透的冰麵,浸在河中的冰上下起伏,映得水光瀲灩。

“滿崽,你彆聽他們挑釁。”小山在身後不放心地扯住滿崽的衣角,好生相勸道。

“呦呦呦,跟結巴在一起時間久了,連自己都變成結巴了!”大虎刮著自己臉頰,陰陽怪氣地嘲諷滿崽,“小山,我勸你彆和滿崽在一起玩,小心你也被傳染成啞巴!”

滿崽氣得火冒三丈,恨不得擼起袖子來同大虎乾一仗,他緊攥著拳頭,望著眼前的冰麵,眼一閉心一橫,向前跨出一大步。

“哢嚓”一聲,清脆的冰裂聲在耳邊響起,小山神色閃過一絲驚慌,正要開口提醒滿崽,就見滿崽已然從他眼前消失,隻覺得眼前一陣風閃過,還未回過神來,半個身子浸在河水裡的滿崽就被人拎著後衣襟拎了出來。

滿崽嚇了一跳,小心臟砰砰砰跳個不停。

“我是不是說過不許來河邊玩?”謝見君陰惻惻的聲音從耳後傳來。

他禁不住打了個寒噤,身子縮成一小團,像隻做錯事兒的小貓,一身炸毛都撫順了下去,乍涼的河水順著衣褲腳“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沒一會兒暈開一個小水窪。

謝見君將身上的夾襖脫下來,把大半身都濕透的滿崽包裹起來,抱在懷裡。

知道自己沒聽阿兄的話,小滿崽附在他的肩頭上,大氣不敢出。

“現下知道乖了?看我回去怎麼收拾你。”謝見君緊了緊懷裡的小人兒,落下不輕不重的一句話,轉而對著還在河中央的幾個半大孩子吆喝道,“在河邊玩玩可以,河裡太危險了,彆踩到冰麵上去,趕緊回來吧。”

說罷,他一手托抱著老實不敢撲騰的滿崽,一手牽著小山往家裡走。

殊不知大虎對著他離去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小聲地嘟囔了一句,“切,傻子才不玩呢。”

*

雲胡這會兒忙著給案幾打磨呢,隻聽著院門“吱呦”一聲響,謝見君抱著滿崽進門來,原本身上出門前穿的夾襖嚴嚴實實地裹在小家夥身上,他心裡暗道不好,可彆是滿崽跑去滑冰掉河裡了。

果不然……

“雲胡,麻煩你去燒鍋熱水來,等會兒倒浴桶裡……”,謝見君抱著滿崽,直直地進了屋子,擔心他被河水冰了身子骨,不大點的年紀若是凍出點好歹來,以後可有得罪受了。

雲胡剛巧燒開了一鍋水,想著稍稍放涼些,等著滿崽或者謝見君回來,、正當合適喝,聞聲,便將熱水用小木勺從鍋中舀出來,依著謝見君的囑咐,悉數倒進了浴桶裡。

白茫茫的霧氣蒸騰而起,謝見君把脫得光溜打顫的小滿崽丟進浴桶中,“好好泡一會兒,祛祛身體裡的寒氣。”

滿崽拽著雲胡的衣裳,躲在他身後,一雙水汪汪的星眸裡氤氳著水汽,叫人看了都心生憐惜,不忍再訓斥他。

“怎、怎麼了?”雲胡正身,將滿崽護了護,對上謝見君略帶嗔怪的眼神,軟聲問道。

“讓他自己說,今個兒去哪兒?”謝見君不吃滿崽可憐巴巴這套,語氣雖是溫柔,但不免有些嚴厲。

“阿兄,我錯了,我不該跟小山去河邊,也不該去冰麵上,還……還掉進河裡了。”滿崽半個腦袋悶在水裡,咕嚕咕嚕吐出兩個小氣泡,怕自己要挨訓,他又往雲胡身邊湊了湊,幾乎要隱住自己的存在。

雲胡見謝見君是真的生氣了,自己也跟著發起怵來,又擔心謝見君發作於滿崽,他壯著膽子上前扯扯他的衣袖,怯生生替小家夥求情道,“彆、彆生氣了、滿崽、滿崽他知道錯了、是、是我沒看顧好他、你、你彆生氣。”

謝見君繃著臉不說話,心裡卻早消了氣,他拍拍雲胡的手背,安撫他道,“不怪你,是這小崽子太調皮,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話了,又看向浴桶中的滿崽,拎了拎他的小耳朵,聲音略帶威脅之意,“若是讓我再抓著你去踩冰麵,可就沒這麼輕易饒過你了。”

本以為自己要挨訓,不成想隻挨了兩句念叨,滿崽鬆了一口氣,連連道,“不去了不去了!”

一聽著謝見君的語調有些緩和,雲胡緊繃的肩頭都跟著放鬆下來,他拍拍自己胸口,暗道了兩聲,“還好、還好”。

晚些,

玩了一下午又因著落水之驚,滿崽早早地就歇下了。

雲胡剪去燒得垂長的燭芯,原本昏暗的屋中漸亮了幾分。

“忙了一天了,你也早些睡吧。”謝見君將剛默完的紙往旁邊一搭,等著晾乾的功夫,同陀螺似的不停歇的雲胡,輕聲說道。

“不、不累”雲胡搖搖頭,手執著墨錠,在烏黑的硯台上打著圈地磨墨。這是自謝見君讀書以來,二人形成的默契。

謝見君沒得再勸,隻加快了手裡練字的動作,想著再默完這一頁書,便收整起來,一道兒早歇下。如今他誦背得愈發順利,字也練得更規整,許褚今日還誇讚他進步之大,乃可塑之才。

空寂的夜裡乍然響起重重的叩門聲,伴隨著福水村裡長謝禮急切的吆喝,“見君!見君!歇下了嗎?”

雲胡下意識捂住滿崽的耳朵,怕他被這動靜驚醒,見滿崽隻是哼唧一聲,沒有要醒的意思,他才安下心來,扭頭看向謝見君。

二人眸光短暫一碰,察覺到雲胡的不安,謝見君披上外衫,“莫怕,我出去瞧瞧去。”

他點起一盞燭燈,提著出了屋門。

“見君!”院子外謝禮的吆喝聲未停。

“來了,來了。”謝見君快走幾步,拉開院子裡的門閂,“禮叔,出什麼事兒了,您快些進屋裡來。”

“見君,我不進去了,禮叔問你件事兒,下午,你在河邊,可見著老李家的虎子了?”

謝見君怔了怔,想起下午他將滿崽和小山從河邊帶回來了,虎子的確也在,他點點頭,“是見過,約摸著申時剛過半,就在咱們村裡的河邊上。”

“哎呦,壞事了。”謝禮猛一拍大腿,“那虎子到這會兒還沒回家呢,老李家兩口子都快找瘋了。”

謝見君心裡咯噔一聲,彆是、彆是掉河裡了吧?他沒敢說出來,隻將外衫係好,回屋裡同雲胡知會了一聲,出來時,他點起燈籠,“禮叔,咱們到河邊瞧瞧去。”

倆人緊趕慢趕地到了河邊,這會兒河岸邊已經圍了好些人,連福生也在。

見他倆過來,福生迎上前來,“禮叔,河中有個大冰窟窿,聽小石頭說,他走之前,還沒有這冰窟窿呢。”

“那大虎呢?小石頭不是跟大虎在一起嗎?”謝見君忙問道。

“嗐,小石頭說,下午那會兒,他們見滿崽掉進河裡之後,就不敢再河邊玩了,加之被你抓了現行,怕告到爹娘那裡去,幾個孩子就走了,但唯獨大虎沒走,死犟著非要在河麵上滑冰。”福生將自己聽來的話轉述給謝見君和謝禮。

大虎娘伏在岸邊,哭得幾至暈厥,“我的兒呀!我的兒呀!你到底去哪兒了!你給娘捎句話啊!”

小石頭被他爹照著身後狠踹了兩腳,也扯的嗓子哭得歇斯底裡,一時間河邊亂作一團。

“都彆哭了,像什麼話!孩子還沒找著,就在這哭喪作甚?”謝禮蹙著眉頭嗬斥道。

這河其實算不得深,即便是河中央也不過剛剛沒過一成年漢子的胸膛,但對孩子不一樣,像虎子這麼大年紀的娃娃,若是掉進河裡了,趕上那不會鳧水的,鐵定活不下來。

可即便是會鳧水,現下是什麼時節?那河水冰得刺骨,很難說虎子要真的掉進去了,還能留口氣。

謝禮自是也考慮到這點了,他思忖片刻,向著來河邊看熱鬨的村裡人高聲道,“有沒有年輕人,願意下河裡幫著找找孩子?”

眾人鴉雀無聲,彆說天冷,這會兒都入夜了,誰知道河裡有什麼?彆是孩子沒撈回來,把自個兒給搭進去了。

大虎娘跪在岸邊,給眾人“咣咣咣”磕頭,哀求大家幫著找找大虎。她家男人個頭不高,腿腳有些跛,又不會鳧水,也隻能下水,在距離河沿邊不遠的位置尋一尋。

謝見君瞧著心裡不落忍,想起已然睡下的滿崽。雖說他同滿崽相處不過幾個月,倘若是滿崽尋不見了,他定會毫不猶豫地下水。

“我去吧。”他往前站出一步,“嬸子,你彆急,我下河裡給你找找去。”

“我也去,我會鳧水。”福生緊跟著也站出來。

圍觀的眾人似是都鬆了口氣。

“還愣著看什麼,不趕緊去找兩根麻繩來。”謝禮忙吆喝道。

大虎娘對著謝見君和福生磕頭道謝。

謝見君側身避開這禮,同福生幫著將大虎娘扶起來,福生娘帶著幾個婦人過來,將大虎娘扶了下去。

很快,村裡人找來兩根結實的麻繩,一頭拴在福生和謝見君身上,一頭由岸上的人把著,若有不測,他們立馬拉繩子,將他二人拽回來。

固定好繩子,謝見君手持著木棍,憋足了一口氣,一腳下進了水裡,寒意直往骨頭縫兒鑽,他打了個寒噤,呼出一口白氣。

“見君,還行嗎?”在他不遠處也一道兒下水的福生問道。

謝見君咬緊牙關,衝他擺擺手,自己拿著木棍,一麵將河麵上的冰杵碎,一麵往河中央的冰窟窿走去。

越往裡走,河水愈發涼,他忍不住打起了寒顫,腳步有些虛浮,有幾次險些踩不穩,靠著木棍才站穩身形。

手中的燈籠閃爍著昏暗的光,與岸邊的燭光交相輝映,他杵碎冰窟窿附近的冰塊,猛地將木棍杵到河底,向外拔時,木棍不知被什麼東西勾住了。

他心裡一沉,咬著牙躥了一股狠勁兒,將木棍從河底拔出來,木棍頂端赫然勾著一個銀鎖。

瞧這式樣,是孩子的長命鎖。

第29章

謝見君將木棍上勾著的銀鎖解下來,握在手裡,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見君?”福生從另一邊過來,瞧著他直愣愣地站在水裡,一動不動,當是以為他被水草纏住了腿,忙出聲關切道。

謝見君抿了抿嘴,將手裡的銀鎖遞給福生。

“這……”福生瞪大了雙眸,“長命鎖?”,他壓低聲音問道。

“嗯”,謝見君沉沉地應了一聲。尋常人家的孩子剛出生時,家裡都會找銀匠給專門打上一個這樣的長命鎖,以此來護佑孩子平安順遂。他瞧著這銀鎖的式樣不算陌生,他和見寧幼時,脖子上也都係著同這差不多式樣的小銀鎖。

隻是現下不確定,他尋到的這個是不是大虎的?

倆人對著這把小銀鎖,一時無話,相立在刺骨的河水中,麵麵相覷。

片刻,福生歎了口氣,“走,見君,不找了,這河裡太冷了,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咱們先回,拿著這銀鎖,讓虎子他爹娘都認認去。”

謝見君也正有此意,福生過來前,他拿著木棍已經將冰窟窿附近的河底都探查過來,毫無收獲。

這天黑水涼的,他渾身早都凍透了,光是立在水中,便忍不住打寒噤,連說話都帶上了顫音。

二人相攙著往河岸邊走,淌著齊腰高的河水,心情都掛上了沉重。

岸邊的人雖不知他倆為何突然回來了,但在謝禮的吆喝下,眾人齊齊拉緊了麻繩,將謝見君和福生拽上岸。

“嬸子,叔,您瞧瞧,這是不是大虎的長命鎖。”謝見君哆哆嗦嗦地攤開手,露出掌心裡紅繩係著的小銀鎖,他嘴唇發紫,牙齒不住地打寒顫。

借著昏黃的燭光,大虎娘探頭一瞧,“嗷”的一聲慟哭,眼一翻立時昏厥了過去,大虎爹蹣跚著後退兩步,跌坐在地上,幾個壯漢上前都拽不起來。

“哎呦,大虎娘!大虎娘,你可得挺住啊!”福生娘掐著大虎他娘的人中,急切地想要將她的意識喚回來。

謝見君裹著厚被子站在一旁,被大虎娘悲慟的哭聲勾得眼圈發紅,鼻尖湧上來陣陣酸意,他吸了兩口涼氣,緩了緩神,“嬸子,叔,您們先彆急,我同福生哥沒找著孩子,隻尋到這一把小銀鎖。”,言外之意,孩子未必是沒了。

這會兒大虎爹娘哪裡還能聽得了這些話,當下坐在地上,拍著河岸邊的石頭哀慟,“我的兒啊!你叫爹娘可怎麼辦啊!”

河沿邊上的眾人都沉默下來,謝禮長長地歎了口氣,“明日我找人過來瞧瞧,看能不能尋著孩子,今個兒、今個兒太晚了,都先回去吧。”

打著湊熱鬨由頭的人家三三兩兩地圍站在一起,誰都沒有動,河岸邊隻聽著虎子娘的一聲高過一聲的哭嚎,“大虎!大虎!”,眼窩子淺的婦人都跟著掉起了眼淚。

還有月餘就要過年了,孩子沒了,叫這一家老小的,這個年可怎麼過!

“他二嬸子!他二嬸子!找著孩子了!找著孩子了!”,打老遠,周家娘子就吆喝起來。

大虎娘止了哭意,呆愣楞地看著自個兒妯娌。

周家娘子一路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手扶著膝蓋歇了好一會兒,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他二嬸子,大虎、大虎就在我家哩。”

“嫂子!嫂子!你說什麼?大虎在哪兒?”大虎娘乍然膝行兩步,一雙手死死地扣住周家娘子的衣袖,像是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周家娘子被她攥得生疼,不由得緊了緊眉頭,拍拍大虎娘的手背,“他二嬸子,彆跟著上火了,大虎擱我家呢。他掉河裡弄濕了衣裳,還把銀鎖給弄丟了,害怕回家挨揍。小三子從灶房裡偷摸拿了饃饃往柴房裡送,被我瞧見了,一問才知,大虎這熊孩子就躲在我家柴房裡呢”

聽了這話,眾人齊齊地鬆了口氣,幸好幸好。

“奶奶個腿兒,看我回家不揍死他!”大虎爹說著,也不知道哪來的勁兒,登時就從地上爬起來,紅著眼睛,手裡攥著鞋底子,抬腳就往周家去。

“叔,你冷靜下,先冷靜下!”謝見君忙上前將人攔下。

大虎爹氣得腦袋瓜子嗡嗡地響,臉上青筋暴起,不論三七二十一,正要一甩胳膊將人甩開,瞧著是謝見君,才停駐腳步,呼哧呼哧地大喘兩口粗氣。

“見君,福生,今個兒叔和你嬸子當真是謝謝你倆了,這麼冷的天,你們倆在河裡淌了這麼長時間,叔實在過意不去,趕明兒我就押著那小子親自登門,給你們道謝去。”,說罷,他又要行禮。

謝見君眼疾手快將人一把托住,這孩子都是為人父母的心頭肉,他不過是幫著搭把手罷了,豈能承這個禮。

“叔,您說這話便是要折煞我了,不管怎麼說,先回去看看孩子吧,大虎今個兒肯定也嚇壞了,回去彆顧著責怪,先看看孩子身上傷沒傷著那兒……”

謝見君好聲好氣地勸慰了兩句,見大虎爹不似方才那般氣急敗壞,才裹著謝禮自家裡拿來的被子回了家。

雲胡早已燒好了滾熱的水,隻等著謝見君回來。

那會兒聽回來找麻繩的村裡人說謝見君下河尋大虎,他便擔心地不得了,又因著滿崽睡著他走不開,急得在家裡來回踱步了好幾遭,才想起來燒些熱水,待他回來好泡上一泡,暖暖身子。

謝見君累極了,凍得僵硬的身子一浸入溫水中,渾身就像是散了架似的,抬手都軟塌塌的。

剛從河裡摸上那把小銀鎖時,他這心都漏跳了一拍,雖說從前新聞上總說河裡淹死孩子,可真要自己碰著這事兒,總也不是那麼回事。

這誰家的孩子不是孩子,就連滿崽,晌午那會兒,他剛從河裡將小家夥提溜起來的時候,也嚇得冒了一身冷汗,忍不住想照著他身後來兩巴掌,忍了又忍才沒得發作。

這臨著過年,可得將身邊這些個娃娃都給看顧好。

他半個身子依靠在木桶後壁上,倦得哈欠連天,眼皮子似有千斤重,白茫茫的熱氣蒸得人昏昏欲睡,腦袋一沉,人就沒了意識。

再醒來時,水還是熱的,他隻當是自己累壞了,閉了閉眼,正要擦洗擦洗身上,雲胡推開堂屋門,墊著腳,提著一桶滿當當的熱水進來。

“你、你醒了?”他將熱水提到木桶前,小聲問道。

“嗯,醒了”謝見君打了個哈欠,“我這是睡了多久?”。

“快、快半個時辰了”,雲胡掐算了下時間,他一桶熱水要燒上個一刻鐘,前前後後的,他給謝見君換了有三岔熱水了,腳邊的是提進來的第四桶。

“竟是睡了這麼久,我還當是隻一盞茶的功夫呢,”謝見君驚詫道,垂眸瞧見雲胡剛提進來的木頭,他試探著開口,“雲胡,你這一直在給我添熱水嗎?”。

“我、我怕你睡熟了、水涼、凍著……”,雲胡說著就提起手邊的木桶,往溫涼的水裡倒,被謝見君一把攔住,他有些不解,“你今日、今日受了凍、多、多泡會。”

謝見君輕笑,“已是不冷了,再泡下去,恐怕都要同那乾菌子似的泡發了。”

聽出他話裡的打趣,雲胡臉頰紅了紅,“我、我煨了薑湯、一會兒、你出來喝點、”

“好,你回去歇下吧,這裡我來收拾,你今個兒也折騰累了。”謝見君淺淺地應了聲,催促著雲胡去休息。

雲胡微微抬眸,見他濡濕的長發鬆鬆垮垮地披在肩上,鬢角滴下的水珠,潺潺滑過修長的脖頸,落在裸/露在外的胸膛上,整個人依靠在浴桶邊上,透著十足的慵懶勁兒,讓人挪不開眼。

隻望了他一眼,雲胡立時又垂下腦袋,他咽了咽口水,“你、我、我先出去了。”,不等謝見君回神,人已經出了門,那副倉皇而逃的模樣怎麼看怎麼奇怪。

謝見君倒是沒尋思這麼多,他抹了把臉,趕著水還沒徹底涼下來,擦洗乾淨身子,泡了這一會兒,隻覺得骨頭縫兒裡溫和下來,不似方才那般,滲著冷意。

今日前前後後的事兒太多,他也顧不上琢磨,在灶房裡喝著薑湯,將頭發烤乾後,才回了臥房。

雲胡和滿崽已經都歇下了,臥房裡隻餘著一盞昏黃的燭燈,微微搖曳。

他吹滅燭火,探了探腳邊取暖的湯婆子,許是雲胡方才複又換過了熱水,兩個湯婆子都熱騰騰的,他重新塞回被子裡,給二人掖緊了被角。

一碗薑湯儘數驅散了身上的寒氣,直至入睡,這胃裡麵都是熱辣辣暖和和。

————

因著今日折騰得全村出動的事兒,大虎挨了他爹好一通鞋底子,哀嚎聲大半個村子都能聽見,可誰也沒去幫著求情,連著幾日,他走路都一瘸一拐,小石頭也沒能逃脫,一對難兄難弟被滿崽笑話了好幾天。

有這茬子事兒在,自家父母看孩子都看顧得緊,一時河邊冷清了不少。等到河麵上冰層結得厚實了,滿崽也不敢提想去滑冰的事兒,就連謝見君問起,他手捂住身後猛搖頭,說什麼都不肯去了。

謝見君見狀,隻當他是那日落水嚇著了,還同雲胡商量著,帶滿崽去了趟鎮子上給買了糖葫蘆。

滿崽一手糖葫蘆一手蜜棗子,吃得滿嘴都是糖渣,一整日,臉上的笑意都未曾淡過。

村子裡又下了兩場大雪,將麥田蓋得嚴嚴實實,福水村的人家也都紅紅火火地備起了年貨。

謝見君穿來這裡的第一個新年,如期而至。

第30章

一進臘月,日子過得飛快。

省吃儉用忙忙碌碌了一整年,手裡也都攢下了點銀錢,這臨著年節,大夥兒置辦起年貨都敞亮了不少。

起早,天將將亮,謝見君就背著竹簍去村裡孫屠戶那兒排隊買肉。

院子裡,烏泱泱的村裡人站得滿當當的,各個都是一臉喜意,正湊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嘮著家常,無外乎就是四周村裡的那些個見不得人的醃臢事兒,反正乾站在這兒,閒著也是閒著,這聽一嘴,那說一句,待回了家,再跟自己婆母妯娌絮叨上兩句。

“見君!這兒!這兒!”

他頭著前腳剛邁進院子,來得早些的福生就衝他招招手。

“哎,來了!”,謝見君應下一聲,將身後背著的竹簍褪下來,側身穿過密密匝匝的人堆,快走到跟前時,才瞧見柳哥兒也在,他笑著衝柳哥兒點點頭,二人淺淺打了聲招呼。

“瞧瞧,孫叔這回拉來的年豬可真夠壯實的。”福生嫌他步伐慢,一伸手將拽到跟前,接著衝被幾個壯漢按倒在地上的年豬努努嘴。

謝見君順著他指點的方向望去,孫屠戶一身結實的橫肉,腳步紮得穩當,現下是冷風刺骨的臘月天,他還光著膀子,胸前單係著一油布圍裙,手中的殺豬刀磨得鋥亮,泛著凜凜的寒光,讓人見了心生懼意,不敢輕易往跟前湊近。

隻聽著他大喝一聲,殺豬刀高高揚起,一刀落下,年豬“嗷”得大叫起來,鮮紅的血自脖頸汩汩流出,它拚命翻滾著身子掙紮,卻被幾個壯漢按得結實,不多時,就耷拉了腦袋,沒了氣息。

見豬不動彈了,三伢子帶著倆人將灶房裡燒得滾燙的開水抬過來,孫屠戶熟練地給年豬燙皮刮毛。

眾人也不避諱孫屠戶身上的血腥氣,一窩蜂都湧上前去,七嘴八舌地討論起這肥實的年豬。

今個兒過來,他們可都是帶了足足的銀錢,趕著過年,家裡再不富裕,也會從牙縫裡擠出來幾個銅板,小割上一刀打打牙祭,沾沾葷腥,這樣來年的日子才更有盼頭。

等輪到了謝見君,孫屠戶問他要來多少,他伸手一比量,孫屠戶利落地下刀。

“哦呦,瞧見沒,去年芸娘隻買了點豬下水就走了,你看那謝家小子,一出手就要好幾斤哩。”

“去年是什麼光景?今年人家賣豆腐可賺了錢呢,那還能像之前那樣摳摳搜搜?”

“賺了錢又如何?聽說他要讀書呢,讀書多花錢!我看呐,就是年紀小,家裡又沒個主事兒的長輩,不會過日子。”

“說起這個來,這都要過年了,可沒見雲胡哥兒回娘家看看。”

“回去作甚?那老牧家兩口子當初怎麼待那小哥兒,滿村裡誰不知道,三兩銀子就將人打發給謝家的傻子,回頭帶他家小兒子去鎮上大吃了一頓,還置辦了兩身新衣裳咧。”

老牧家和謝家結親的事兒,村裡人都知道,如今聽著他們雞一嘴鴨一嘴說著自己家裡的閒話,謝見君頗有些無奈,他收好三伢子遞過來的豬肉和棒骨,轉頭衝著那群紮堆說閒話的婆子,莞爾道,“嬸娘,我家的豆腐今年隻賣到臘月二十三,您們要買豆腐可得早些來,過了二十三我們就歇了。”

“怎麼這麼早就歇了,集上都賣到臘月二十八呢。”幾個婆子下意識接了謝見君的話茬。

“原是想要做到年下,隻是心疼雲胡日日辛苦,早些歇了年,也好叫他這主事兒的少操些心,多享兩天福,畢竟,雲胡嫁來我家,也不是來乾苦力活兒的,嬸娘,您說是嘛?”

說人閒話,還被人當場抓包,幾個婆娘臊紅了臉,偏偏謝見君也不惱,還同他們好聲好氣地說話,臉上始終掛著溫溫和和的笑意,叫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幾人愈發難為情,小話也不說了,瓜子也不磕了,乾巴巴地道了兩聲“是是是”,灰溜溜地提著竹籃子結伴走了。

“要我說,你就彆理他們,村裡碎嘴子多,你又不是不知道?!”提著兩吊肉的福生跟上前來,不滿地蹙蹙眉。

“不妨事。”謝見君淡淡道,眸光撞上剛拐進院子裡的雲胡爹娘,他斂回視線,從他二人身邊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徒留著身後一連串詫異的目光和掛不住麵子的二人。

————

謝見君走得無謂,全然不知自己此舉在村裡掀起了軒然大波,乃至於正月都出了,大夥兒閒聊時說起來,都還記得雲胡爹娘那青白的臉色。

這些事兒,都是雲胡後來聽柳哥兒同他說起的,眼下,謝見君出門後,他正忙著擱家裡掃塵。

牆角炕沿兒,房梁屋柱,凡是他能夠得著的地方,都挨個拿著抹布擦了個遍兒,趕著天好,他在院子裡支起竹竿,將被褥都曬了曬。

滿崽和小山一人手上捏著一個雲胡曬乾的柿餅子,乖乖順順地坐在院子門前的石階上,你一口我一口,吃得帶勁。

瞧見謝見君提著肉回來,滿崽捏著吃了半截子的柿餅,從石階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笑得眉眼彎彎地撲過來,手裡的柿餅子舉得高高的,“阿兄,是甜的。”。

謝見君抬袖抹去他嘴邊沾著的白岑岑的柿霜,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小口,曬乾的柿餅子紅豔豔的,入口軟糯甜潤,好吃得很。

他輕笑著揉揉滿崽柔軟的額發,轉頭見小山站在後麵,他提了提手中的肉,“小山,我同你阿兄說好了,讓你中午在這吃了飯再回,晚些他會來接你。”。

在孫屠戶那兒買肉的時候,他便同柳哥兒提過這事兒了,一直承著小山一家的情分,他總也過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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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哥兒一開始說什麼都不願意,怕小山給家裡添亂,架不住謝見君堅持,隻好應下,說晚些去家裡接小山。

小山本就喜歡和滿崽在一起玩,這會兒聽了謝見君的話,忙不迭開口道謝,也不知哪裡學來的大人的話,還說得像模像樣,什麼勞煩謝家兄長了,此番是自己叨擾了,逗得謝見君直想笑。

哄著他倆上一邊兒玩去,謝見君先將買來的豬肉和棒骨提溜去灶房,轉身才進了臥房。

“雲胡,我……”他掀開棉布簾子,話還沒說完,就見雲胡隻穿著一層薄薄的裡衣,怔怔的坐在炕沿上,不知道想些什麼,聽見他的動靜,還把手裡的棉衣往身後藏。

他不由得緊了緊眉頭,“天冷怎麼不多穿些?大年下的,若是受了寒氣,一整個年都要過得不爽利了。”。

好在火爐燒得旺盛,這屋子裡並不算冷,但他還是囑咐雲胡快些把棉衣穿上,小心著涼。

雲胡輕咬了下唇,低低地應了句“好”,才將棉衣從身後拿出來,慢騰騰地往身上套,動作極其小心,好似這棉衣是什麼易碎之物似的。

尋常時候雲胡穿得厚實,一層一層地套在身上臃腫得同球似的,謝見君隻當他冷,便將屋裡火爐燒得暖烘烘的,現下掃了一眼他身上的棉衣,才驚覺這棉衣竟是薄薄的一層貼著身,許是用的陳年棉花,聞著有淡淡的黴味,怕是穿著已經不暖和了。他心裡默默地記下,隻等著過幾日得空去買些新棉花來,做上兩身新棉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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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飯是汆的肉丸子湯,臘月天冷得不像話,村裡人都愛喝些湯水暖暖身子。

謝見君將買來的肥瘦相間的豬肉撕去筋膜,剁成細密的肉糜,添著調料攪拌勻和。待鍋中的水燒開,他拿勺子挖出一個個圓溜溜的肉丸子,下進滾熱的水裡。

雲胡切了白蘿卜絲,也一道兒倒進鍋裡煮熟。

臨了出鍋前,謝見君還點上兩滴葷油,葷油一入鍋,油滋滋的香氣四溢,勾得滿崽和小山眼睛都看直了,扒著灶房的窗戶直咽口水。

待他端著肉丸子湯回臥房時,兩小隻已經乖巧地坐在炕桌旁,碗勺也都依著人頭數安放好。

“來吃飯吧。”像往常一般,他將肉丸子湯依次分給麵前幾人的碗中。

乳白的湯裡,一個個粉嫩的小肉丸似是遊水的鴨子,一口咬下去,鮮嫩的肉汁在口中爆開。滿崽被燙得直咧嘴,一個丸子分三口才咽下去。

小山原是有些拘謹,這會兒見滿崽一口接一口吃得暢快,加之湯頭鮮甜,肉丸子汆得結實,嚼起來“嘎吱嘎吱”作響,他悶著頭喝得肚皮撐得溜圓。

待他二人麵前的碗空了,謝見君又給他倆添了一勺,餘光中瞥著雲胡心不在焉地點著碗中的肉丸子,手裡的餅子還剩了大半兒。

“不合胃口?”他湊近他身側,溫聲問起。

雲胡正出神,手指不自覺地磋磨著棉衣的衣角,冷不丁神思被打斷,他茫茫然抬眸,反應過來,忙搖頭否認,“不、不是……”

擔心被謝見君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他垂下腦袋,大口大口吃著手裡的餅子,單薄的棉衣沁著滿後背都是涼意,衣角的破口處隱隱有白絮飄出。

謝見君瞧著他情緒不佳,但雲胡向來是有什麼事兒都憋在心裡,不想說的話,誰也問不出來,他沒多問,隻給雲胡碗中又添了勺熱湯。

想著晚些柳哥兒來接小山,托他閒時拽上雲胡出去逛逛,年下四人都熱鬨得很。二人都是哥兒,興許更能說得上話。

這剛吃完飯,柳哥兒就趕著來接小山回家,手上還拎了不少的冬菜,得知小山在這兒吃了肉,他這臉上頗有點難為情,這誰家有點肉,可都緊俏著吃,謝見君還這般大方,倒顯得他拎來的冬菜寒酸了些。

幸而謝見君不見嫌棄之意,還笑著將他迎進門,趁著雲胡在灶房裡安放他帶來的冬菜,悄悄然拜托他,這些時日若是有空,可常來家中做客,雲胡平日裡不太愛說話,但有他來,定是心裡高興的。

聽謝見君這麼說,柳哥兒心下會意,想來是怕雲胡在家悶得慌,正巧年前臘月二十五還有個集,他帶著小山離開時,拉著雲胡在院門口嘮家常,順道叫著他二十五那日去趕集。這可是過年前最後一個集了,東西多不說,賣得也便宜,到時候,家裡的年貨都可在集市上一次買個利索,也省得東家跑,西家跑,四處折騰。

雲胡猶豫著沒點頭,他眉頭深鎖,神色有些陰鬱。

柳哥兒是個爽快性子,不容他拒絕,當下就定好了時辰,轉頭又同他說起彆的來。

因著要避嫌,謝見君也不好相送他倆,遠遠瞧著二人站在院門口有說有笑,雲胡臉色也不似方才那般凝重,便寬下心來,帶著滿崽在屋裡收拾炕上的衣物。

小滿崽閒不住,蹦來蹦去,活脫脫像隻上躥下跳的瘦猴子,謝見君幾番嗬不住,擔心他剛吃飽了飯,鬨騰起來太激烈不好消化,便作勢要逮他,二人你攆我跑,嘻嘻哈哈地鬨作一團。

“不興再鬨了。”,謝見君一把將人摟到炕上,攥著他粉嫩的小腳心淺淺撓了兩下,逗得滿崽“咯咯咯”笑個不停,身下雲胡不知何時脫下來的棉衣被揉搓成一團,撲簌簌的聲音聽起來很是不對勁。

謝見君鬆開滿崽,疑惑著將棉衣拿起來抖了抖,發黑發舊的陳年棉花裹著蘆花洋洋灑灑地傾瀉而出。

謝見君怔住,笑意僵在臉上。

“阿兄,是蘆花呐,雲胡的棉衣裡為什麼要填蘆花?”,滿崽捏起一朵黃白蘆花,稚聲稚氣仰頭看向謝見君。

謝見君臉色陰沉,一向帶著溫和笑意的臉上沒了任何表情,落在雲胡棉衣上的眸光浸著寒意。

這件棉衣是雲胡從娘家帶來的,打入冬以來,便一直穿在身上。

寒冬臘月下大雪,冷得人直跺腳,雲胡就穿著這絮著蘆花的薄棉衣,跟著他從早忙到晚。

他分明知道雲胡是個什麼都不會往外說的靦腆性子,有什麼吃虧的事兒也隻自己悶著頭往下咽,可他偏偏沒注意到,入冬近兩個月了,小少年連一件像樣的棉衣都沒有,就讓他乾生生地硬扛著挨凍。

“謝見君呐謝見君,你可當真是太馬虎了。”他心裡止不住地自責,天剛冷是,雲胡就將他和滿崽的棉衣都填滿了厚厚的棉花,可唯獨到了自己,就隨意對待,這蘆花,哪是能保暖的東西。

一時間,他這身上的夾襖熱得燙手,隻恨不得自己現下就脫下來,將那個小傻子老老實實裹起來,再重重地敲敲他的腦袋,問問他怎麼這般不愛惜自己身體。

心裡雖是這麼想著,可眼前乍一浮現雲胡顫顫的小可憐模樣,他這心裡暗暗地揪成一團,疼得他喘不過氣來。

罷了。

他輕歎了口氣,招來還不明什麼情況的滿崽,湊在他耳邊,嘰嘰咕咕囑咐了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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