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謝見君一刻也沒敢歇息,方才他往山下走時,便已然覺得那岩層開裂得厲害,仿若坍塌就是刹那間的事兒。
滿崽去釣魚的溪澗,大抵就是他撿柴火那會兒,停留歇息過的地方。隻可惜他下山時,因著心急,便換了另一條路,跟這群孩子生生地錯過了。
那處溪澗,地勢低窪,四周圍一片連綿的山壁,若真的如他所料走山了,所有從山頂開裂破碎的巨石,轟然間都會砸向這個地方,到時候他們幾個孩子,又怎麼能躲得過。
謝見君簡直不敢細想,一路上心裡都在祈禱著滿崽現下已經下山回家去了,他寧願自己此行上來,純純是白跑一趟。
人越是著急,路便越是走不穩當,短短幾裡路,他就摔了三回,手肘處被磨破了皮,連腳腕也隱隱作痛。
眼見著離溪澗愈加近了,他這心砰砰砰跳得慌亂,後背一陣發涼,隻覺得渾身的血液都直往腦袋裡湧。
“滿崽!滿崽!”,他一麵走,一麵高聲吆喝著。
“誒?滿崽,我怎麼好像聽著有你阿兄的聲音。”,小山手肘杵杵滿崽。
滿崽正提著魚竿往上扯,魚鉤咬得重極了,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都拽進溪澗裡,他憋紅了臉,對小山的話左耳進右耳出,全然沒往心裡去,阿兄去山上撿柴火了,怎麼可能會來這兒尋他?
一分神的功夫,魚咬斷了魚線上的竹鉤,跌落進水中,一個神龍擺尾就不見了影兒。
“都怪你同我說話,這魚都跑了!還把我竹鉤都咬斷了!”,滿崽皺起小臉兒,不滿地嘟囔了一句。
冷不丁聽著有人喚自己的名字,他撓了撓耳朵,“誒?小山,我怎麼好像也聽到了阿兄的聲音……”
他猛地站起身來,雖不知聲音是從那裡傳來的,但還是揚聲回應著,“阿兄,我在這兒!”
乍一聽到回聲,謝見君心頭驟然咯噔一下,他攀上一塊巨石,墊著腳四處打量,果真瞧著滿崽和幾個孩子正排排隊似的,坐在溪澗邊上釣魚,連忙衝著他們大喊了一聲,“滿崽,小山……彆釣了,趕緊過來!”
滿崽這下子算是真的聽清了,他扯扯小山的衣角,訥訥道,“阿兄讓咱們回去呢……”,平日裡他最是聽謝見君的話,又沒釣著心心念念的那條大魚,當下就失了興致,低頭收拾起釣竿和竹籃,想著今日釣不著就算了,改日他讓阿兄帶他來,他家阿兄可會釣魚了。
大虎和二柱還不想走,想著許是家中有什麼急事,謝見君尋過來叫滿崽回家去,反正喚的人又不是自己,再待會兒也無妨。
山林間忽而一聲刺耳的轟鳴聲,山壁交接的地方一道道駭人的裂縫蜿蜒而出隨即整個地麵開始劇烈地晃動起來。
“快跑!”,謝見君一時沒站穩,從巨石上滑了下來,後背恰好摔在了石頭的凸起處,疼得他登時就皺緊了眉頭。
幾個孩子被這聲巨響嚇壞了,又因著地麵震動,惶惶然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往哪兒跑。
滿崽最先反應過來,扔下手裡的東西,拽起小山,就往他家阿兄剛剛站過的地方跑去,大虎和二柱也緊隨其後,踉踉蹌蹌地追上去。
數不清的碎石從山頂塌落,翻滾著砸進了方才他們釣魚的溪澗裡,濺起了半人高的水花。
謝見君手撐著石壁,將將站穩後,就帶著他們幾個孩子往山下跑。
但跑出還沒兩步,千斤重的巨石從一旁的山壁滑落,橫臥在他來時的那條路上,將下山的路堵得嚴嚴實實。
原是堅實的地麵如今似波濤洶湧的大海,幾人晃晃悠悠地跌坐在地上。
謝見君往四周環繞了一圈,方才他走過的那條路要翻過這邊的山壁才能到,如今定然是行不通了,那滾落的碎石沒個準頭,徑直就往他們站的地方飛撲過來,他忙揪起幾個孩子往一旁地坎裡躲去。
石塊翻滾而過,幾人被揚起的塵土嗆得直打噴嚏,小滿崽眼睛裡進了沙子,拿衣袖不停地揉眼睛,揉得眼圈通紅。
“阿兄,咱們怎麼回家啊?”
謝見君沒做聲,四個孩子惴惴不安地攥著他的衣角,連一向膽子最大的大虎也紅了眼。
“走,咱們先找個沒有落石的地方躲躲!”,他略一思忖後,帶著人直直往一側山壁跑去。
上午撿柴火那會兒,他猶記得這溪澗附近有一處黝黑山洞,擔心山洞裡可能會有黑瞎子亦或是其他猛獸,他當時隻踩著石頭,草草瞄了眼,沒瞧著什麼東西,便走了。
如今山壁崩塌得厲害,興許去那山洞中稍稍躲避些時辰也好,他上山時,已然讓雲胡去知會謝禮,有謝禮在,總能想出點辦法來。
地麵震蕩不停,被雨水泡軟的泥土混著折斷的樹根和沙石撲簌簌地滑落,隻片刻功夫,便將複活的溪澗,連帶著滿崽倉促中扔下的釣竿竹籃一並埋沒其中。
幾人先後往山洞裡攀爬時,二柱顫顫地回眸望了一眼,立時就嚇壞了,腳紮在地上像是生了根一般拔不動,身子止不住地顫抖。
謝見君剛把大虎推進了山洞,回頭瞧著二柱似是壁虎一般,緊緊地攀著山壁,臉上寫滿了驚恐。
“大虎,帶著滿崽往裡跑!”他揚聲囑咐大虎一句,轉身單手攀住石壁,滑到二柱身邊,他腳拚命地踩住石壁上的凸起,一把握住二柱的腿,將人用力向上托舉起來。
“二柱,你拉住我的手!”大虎沒走,匍匐在山洞口,向著二柱伸出手。
“二柱,快點!”滿崽和小山也紛紛伸出手。
二柱抻長了胳膊,但怎麼也夠不著大虎,急得他吧嗒吧嗒直掉眼淚。
謝見君往腳下看了一眼,他現下踩著的地方往上三寸餘,有一處攔腰截斷的樹根,怕是方才巨石自山洞滾落時砸斷的,他握緊二柱的小腿,猛地屏住一口氣,一腳攀上了那樹根。
躍起時,他將二柱狠狠地推向最高處,眼疾手快的大虎一把抓住二柱的胳膊,同小山和滿崽將二柱扯進了山洞。
“哢嚓”一聲,樹根應聲而斷,謝見君腳下乍然沒了用勁兒的支點,身子順應重力,從山壁上滑落,整個人仰麵摔在了石頭上,後背如撕裂一般,疼得他險些沒提上氣來,連攀住石壁的指甲都掀翻起來,手指尖頓時血流如注。
“阿兄!阿兄!”滿崽登時就要從山洞裡往下跳,被大虎攔腰抱住。
“彆去!外麵都是落石!會砸死你的!”。大虎乾慣了農活,力氣大得很,滿崽被他抱著動彈不得,急得在原地乾跺腳。
正說著,眼見著數斤重的落石打麵前一晃而過,頃刻間,便砸到謝見君尚未來得及收回的小腿骨上,他隻覺得腿上似是被載滿人的馬車疾馳碾壓而過似的,驀然眼前一黑,險些要栽倒過去。
“滿、滿崽彆出來!我沒事……”,擔心滿崽不管不顧地跑出來,他連忙出聲安撫了一句,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沒什麼大礙。
待緩過勁來,他咬緊了牙關,強忍著渾身火辣辣的劇痛,將壓在腿上的石頭,用力地推落到一旁的溪澗中,溫熱的血順著腿側汩汩而出,染透了身上月白的素衣,他稍微動了動身子,被砸傷的小腿處便徹骨鑽心的疼。
碎石還在不停地滾落,尖利的石片將他身上劃出無數道細小的傷口。
他雙手勉強撐住身下的石頭,想站起身來卻使不上勁兒,四肢百骸又麻又脹,一時分不清是疼還是什麼。
“阿兄,你快上來”,滿崽扭身掙脫開大虎,跪伏在山洞口處,向外費勁地張著手,意圖想像方才拽二柱那般,把謝見君也給拉上來。
“滿崽阿兄,你拉著我,我力氣大,我能拽動你!”,大虎像拎小雞似的,將個頭小的滿崽推回到洞裡去,自己半個身子都探出了洞口,他雙手都搭在岩壁上,絲毫不顧鋒利的石子劃破了手臂。
謝見君擺擺手,艱難地挪動身子,他小腿骨已然不能打彎兒,便隻靠著手上的勁兒,攀住石壁的邊緣,手指的關節處已然泛白,鮮紅的血跡絲絲拉拉地滲進了石頭縫裡。
他急促地喘息著,額前冷汗涔涔,掌心因著出汗,幾次抓住石壁的凸起處,都打了滑,他一麵嘗試著去踩彆處更結實的地方,一麵還要側身,躲避著隨時掉落的土塊,汗水洇進眼眸中,刺得他睜不開眼。
“脫衣服!趕緊把外衫都脫下來!”大虎是這四個孩子裡年紀最大的,如今還算是冷靜,他見謝見君幾番嘗試都未果,登時就招呼幾個孩子將外衫都脫下來,擰成結實的長結,從洞口扔了出來,長結直直地垂在了石壁上。
“滿崽阿兄,你拽著這繩子,我們幾個拉你上來。”,他揚聲喊道,手中不自覺地收緊,滿崽和小山、二柱依次站在他身後麵,拉去衣裳纏起來的繩結,半蹲下身子,隻等著用勁兒。
但謝見君一個成年漢子,哪裡是這幾個半大小子就能拉得動的,他光是扯兩下,就把大虎從洞口拽了出來,但好在這垂下來的繩結,他甩動著繩結,勾住了一處石壁,借著繩結的勁兒,沒受傷的那條腿,向上猛地躍起,竟是一把攀在了洞口凸出來的石頭上。
“快用勁兒!”,大虎保住他的胳膊,衝身後幾個蘿卜頭大喊了一聲,卯足了吃奶的勁兒,將謝見君扯進了山洞。
石壁坍塌,滾落的石塊頃刻間將洞口堵得嚴絲合縫,最後一絲光亮被抹去,洞中霎時陷入了黑暗。
所有人心裡一沉。
洞口外一記悶雷,暴雨嘩然又潑了下來。
第52章
洞裡黑壓壓的,眼前似是隔著一層朦朧的黑霧,隻聽著此起彼伏急促的呼吸聲。
本是打算進來躲躲那不長眼的落石,誰知竟然會把自己困在這囹圄裡,謝見君有些煩悶,他背靠在岩壁上,手搭在屈起的膝蓋上,仰著頭望著霧蒙蒙的洞頂出神,洞外的悶雷一記接著一記在耳邊炸開,連山洞都跟著顫動起來。
幾個孩子緊靠在他跟前,紛紛扯著他的衣角,好似在抓著一根救命稻草。
“阿兄,太黑了……”,滿崽低低地囁嚅了一聲,這洞裡昏昏暗暗,要使勁瞪大眼睛,才能瞧著一點點光影兒。
謝見君摸索著揉揉他的後腦勺,溫聲安撫道,“等下阿兄去找點乾柴來,看能不能生火,有了火就不黑了。”。雖是這般說,但他身上沒帶火石,即便找到了乾柴,也不過就是乾瞪眼罷了。
寂靜的山洞裡,“嚓嚓嚓”聲驟然響起,他神經猛地緊繃起來,這種一眼望不到頭的山洞多數都有野獸盤踞,現下他腿腳行動不便,身上又全然泄了勁兒,若真是要來個黑瞎子,可就麻煩了。
他當下就張開手護住這幾個孩子,摸索著身邊的位置,想找塊趁手的石頭。
“大虎,你是在生火嗎?”,滿崽猝然開口,他如今倚靠的地方,恰恰能瞧著大虎,就見他悶著頭,不知在搓些什麼,隱隱有火星子一明一滅。
“我試試……”,大虎頭都沒抬,不停地摩擦著火石,意圖要點燃手裡的乾草。這山洞裡似是前不久有人剛剛來過,他方才進來時,見到有燒過的乾柴堆,想起自己身上帶著火石,便盤算著生起火來。
片刻後,山洞裡忽而有了光。
“有了有了!有火了!”,他高聲呼喊著。
“還得再找點柴火來,這乾草燒得快,恐怕支撐不了多久。”,謝見君有氣無力地說道,他身子沉重,使不上一點勁兒,也隻能將找柴火這事兒交給旁人。
小山和二柱立時應了一聲,借著這微弱的火光,將臨近洞口處的草木枝葉都一並扯了下來,許是有凸起的石壁遮擋,這些樹枝摸上去還算乾爽,大虎還把燒過的乾柴堆也找了過來,勉勉強強地維持著這點小火苗。
眼前乍一清明,幾人心緒都放鬆下來,紛紛圍坐在小火堆旁。
“大虎,你上山帶火石作甚?”,滿崽撥弄著火堆裡的小細柴,隨口問道。
“想烤魚來著,這剛下過雨,山上到處都是濕漉漉的,肯定不會像燒麥垛那樣,一點就著……”,說這話時,大虎有些心虛,前年那麥垛雖然不是他點的,家裡卻也是給鬆哥兒和林叔賠了錢,自己還撿了好幾日的麥穗。
萬一等會兒他們從山洞裡出去了,謝見君回頭再告訴他爹娘咋辦?
隻他想多了,謝見君沒心思給他告狀。
因著洞裡有了光,他這才仔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傷勢。
被落石砸傷的腿還是不太能動,這會兒隻感覺麻脹不堪,他試探著摸了摸小腿骨的地方,倒是真沒傷著骨頭,隻是瞧著血肉模糊的,有些嚇人。
想起那會兒石頭砸下來時,他當真以為自己腿要斷了,還琢磨著八月的院試怕是要趕不及,現下看來,稍稍休養上一段時日,應該能來得及去參加院試,他並不想為了這點無關緊要的腿傷,再多等上個一年半載。
摸清了情況,他猶自鬆了口氣,將外衫褪下來,撕扯成布條,先將腿上的傷口草草包紮了一下,餘下的又纏了幾處手指上的傷口,方才從山壁上墜落時,手下沒抓穩當,兩處指甲被掀翻了,已經不流血了,隻是疼得厲害,但好在傷的也不是寫字的手。
滿崽蹲在他麵前,小臉緊皺在一起,擔心得不了得。
“沒事,等出去了找董大夫幫忙瞧瞧便是。”,謝見君挪了挪身子,從懷裡掏出一包拿樹葉包起來的滿地青。
這是他撿柴火時在草堆裡瞧見的,紫紅紫紅,一看就是熟透了,便摘了一些,本想著回去帶給滿崽和雲胡嘗嘗,誰知就被困在山洞裡了。
濃鬱的果香味立時就將幾個孩子的眸光都吸引了過來,折騰了這好一會兒,又途徑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逃命,他們早餓得前胸貼後背,如今各個都看著謝見君手上的滿地青猛咽口水。
謝見君將果子給他們幾人挨個都分了分。
“我不想吃野果子,我想吃我娘包的包子……”,二柱捧著果子,也不吃,抽抽搭搭地念叨著想回家。
滿崽上前,一把將他手裡的野果子都奪了過來。
“哭什麼哭!這滿地青還是我阿兄摘來的,我阿兄到現在都餓著肚子呢,你不吃,就沒有力氣走路,到時候我們可不等你,就把你扔在這山洞裡麵,等黑瞎子來把你擄走!”。
他說得言重,把二柱嚇得愈加哆嗦,眼眶裡蓄滿了淚珠,愣是不敢掉下來,他努力地將自己的哭腔咽下去,“你們……你們彆丟下我……我不要黑瞎子!我害怕!”。
“二柱,彆怕,我們會出去的。”,謝見君拍拍他的肩膀,撫慰道,“我來時,就已經讓雲胡去尋裡長了,想來他們這會兒正在想辦法找咱們呢。”
“可是外麵雨下得這麼大,雲胡會來嗎?”,二柱抹著眼淚,嗚嗚咽咽地問著。
“他一定會來的。”,謝見君篤定。
“雲胡,你確定謝見君和幾個孩子,上的都是這個山頭嗎?”,謝禮身穿著蓑衣,站在山下四處查探,坍塌的石塊將上山的路全都堵死了。
大雨傾盆而下,山林間籠罩著白蒙蒙的水霧,什麼都看不清。
“就、就是這兒!謝見君走時、就說的要來這兒!”,雲胡連蓑衣都沒穿,這會兒上不了山,他急得來回踱步,心裡似是油煎一樣。
幾個孩子的家裡人都趕了過來,小石頭今日碰巧在家裡幫忙,沒跟滿崽他們一起出來玩,正正好躲過一劫,但得知自己的小夥伴都被困在了山上,他還是冒著大雨,跟著他爹也來了。
可如今巨石擋路,一行人一時半會兒都上不去,謝禮也很是著急,眼見著謝見君八月就要院試,現在鬨這一遭,怕是要誤了考試。
前幾日,縣令大人還特地將他叫到縣衙裡去,說謝見君的府試名次排在前列,有望爭一爭那案首位置,囑咐他好生敦促著這小子溫書呢。
誰能想到他還沒來得及開口,這謝家小子就出了事兒。
他一個勁兒地直歎氣,要是趕不及院試,到時候要怎麼跟縣老爺交代!
“雲胡,你彆急,等下雨停了,咱們就上去看看……”,柳哥兒給雲胡撐著傘,追著他到處跑,想要將人拉住,叫他歇一歇。
雲胡哪裡能歇得住,謝見君和滿崽都在山上,尚不知出了什麼事兒。
偏偏他又走得著急,隻說讓自己去找謝禮上山找孩子,旁的提都沒提,自己還是過來後,才知道走山了。
這山腳下都已經是這般駭人的情況,他不敢想象山上又是如何光景,他們會不會被落石砸到了……會不會受傷了……會不會……再往深裡,他便不敢想了。
一顆心似是被人緊緊地攥著,他經受不起這折磨,當下就跪在地上,低聲祈禱起來,將腦袋裡能想到的神佛統統都求了一遍。
隻要、隻要這倆人能平安無事地從山上下來,哪怕是折自己的陽壽,他也願意。
其餘幾個孩子的家裡人也跟著,紛紛跪地祈禱,
謝禮無奈地搖了搖頭,他是福水村的裡長,出了這麼大的事兒,他不能乾看著。
他衝著福生招了招手,將人叫到跟前來,“福生,你跑趟腿,去鎮子縣衙報案,找縣老爺,說咱們福水村走山了,有村民和孩子被困在了山上,望縣老爺派人下來幫著找找。”。
福生應下話,當即轉身就要跑。
“等等……”,謝禮又將他叫住,“你去時,同縣老爺說,是謝童生,謝童生被困在山上了!”
福生一怔,訥訥地點了點頭。
謝禮的聲音不大不小,卻是足夠讓大夥兒都聽得清清楚楚。
是啊,謝見君如今是童生身份了,如果縣老爺知道是他被困在了山上,說不定馬上就會派人過來。
幾人似是約好了一般,眸光齊齊地落在正跪伏在地上祈禱的雲胡身上。心道這雲胡,瞧著人傻不愣登,平日裡畏畏縮縮大氣不敢出,卻當真是運氣好。
福水村連帶著四周圍的三四個村子,幾年都出不了這樣一個謝見君,竟是讓這小結巴給撿了現成。神算子說他命格硬,克父克母,可沒算著小結巴旺夫啊,瞧瞧打他進了謝家的家門之後,那謝家小子也不傻了,搖身一變還成了童生。
照這個架勢,說不定八月過後,人家就是正經秀才老爺了,這高枝兒誰能攀的上?
但倘若謝見君知道這些人心裡想法,必然會嚴肅糾正他們,旁人隻見他科考順利,卻沒瞧著雲胡在後麵付出了多少。
逾D豀D鄭D立……
他白日溫書,夜裡習字,縣試府試一走就是大半月,家裡活計都是雲胡自己撐起來的,談何旺夫?分明是他沾了雲胡的光。
然而他現在人在山洞裡困著,也不得而知。
雨聲漸漸弱了,稍作歇息後,他和大虎分兩路,在山洞裡轉悠起來,尋常山洞都是四處相連,他們想著到處走走敲敲,興許還能找到彆的出路。
腿傷的劇痛一跳一跳的衝擊著神經,謝見君每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歇上一會兒,被碎石子劃出來的細小傷口絲絲拉拉地扯著疼,涔涔冷汗順著臉頰滴落,觸手一片黏膩,分不清是汗還是血。
他拿著石塊,一路敲擊著石壁,碰撞聲聽上去悶悶的,都是結結實實的一整塊石頭,連縫隙都沒有。
與大虎碰頭後,得知也是他那邊這樣的情況,謝見君長歎一口氣,看來他們想找出路,沒這麼簡單。
倒是縣令得知福水村走山,立時就讓衙役帶著人跟福生趕了過來。南陽村造橋一事兒,因著謝見君出的主意,他得了上麵好一通的誇讚,如今任期將近,他就指著這小子能爭得案首的位置,自己好博個政績出來,年底活動活動,往上再走走。
這同去府試的這十來個書生裡麵,可就屬謝見君的名次最為靠前了,他自是拿著更要緊些。
衙役一到,為首的是這縣試和府試來給謝見君傳喜榜的人,因著回回都是謝禮幫忙引的路,故而倆人更熟悉些。
來得倉促,便是連寒暄都免了,聽謝禮簡述了大概情況後,這趙衙役便派使著底下人和村民一道兒開始挖路。不管山上現下如何,總歸得先把上山的路給挖通了再說。
雲胡也跟著幫忙,他一個哥兒本身沒有多大的力氣,卻還跟著漢子們身後搬著數斤重的石頭,連走路都踉踉蹌蹌,手上都磨起了血泡,柳哥兒想讓他歇歇喘口氣,幾番都勸不住,乾脆將人拽到一旁。
“雲胡,你那口子是個聰明人,又比咱懂得多,定然會沒事的,你且歇上一會兒,彆是到時候,人找到了,你又垮了!”。柳哥兒將雲胡強按在平整些的石頭上,擰開水囊,遞給他。
雲胡接過水囊,仰麵咕咚咕咚地灌了好幾口水,他沒搭柳哥兒的話,兀自望著手上的血泡出神。
自謝見君走已是大半日過去了,這會兒太陽快要落了,山上沒吃沒喝的,也不知道他們幾個人要怎麼熬。
衙役和村裡漢子都在倒替著挖路,可忙活了這麼久,卻是一點起色都沒有,兩側的石壁還在不停地往下滾著土塊和落石,剛挖開一個缺口,轉眼又會被倒塌的土坡埋起來。
但好在大夥兒也沒有泄氣,村裡農戶陸陸續續,還幫忙送了吃食。
趙衙役帶著人,撿著塊頭大的石頭,都圍在了兩側土坡處,說是先擋住滾落的石塊,才能接著挖,否則挖上半天,就都是在做無用功。
他聽著吩咐,喘勻了氣後,不顧柳哥兒勸阻,毅然決然地提上鐵鏟,跟著去鏟土搬石頭。
不妙的是,謝見君發起了燒。
他側倚著石壁,雙眸緊閉,嘴唇乾裂得一道一道兒的,渾身一會兒冷得打寒噤,一會兒又熱得焦灼,偶時會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湊近能聽著他極力克製著的微弱呻喑聲。
大虎用樹葉接了石洞頂上滴答下來的水,小心地喂給他,又把衣裳濡濕了,敷在他滾熱的額前。
滿崽紅了眼眶,靠在他家阿兄身邊,一語不發,默默地守著他。
二柱也不哭哭啼啼地鬨著想要回家了,他知道,謝見君若是醒不來,他們很難從這個山洞裡出來,故而跟著小山,倆人四處翻找乾柴草葉,想讓這小火苗能燃得更久一些。
謝見君燒迷糊了,一整夜都聽著雲胡在耳邊喚他。
他想去應和他,叫他不要擔心,自己很快就能出去了,卻是什麼話都都出來,喉嚨裡似是針紮一般。
一陣癢意翻湧上來,他猛地咳嗽了兩聲,從夢中抽身出來,睜開眼,自己還在這黑咕隆咚的山洞裡,滿崽枕在他腿上,緊擰著眉頭,睡得不很安寧。
“謝家大哥,你醒了!”,大虎聽著動靜,湊了過來。
謝見君昏迷之後,他便和小山、二柱,三人輪換著守在火堆旁,現下正好輪到他當班。
他揉了揉乾澀的眼眸,將樹葉裡存留下來的水遞過來,“喝點水吧,你燒了很久了。”,洞中昏暗,見不著外麵什麼情況,但他估摸著他們困在這裡大概有一日一夜了。
“辛苦你們了……”,謝見君輕抿了一口,潤了潤乾涸的喉嚨,便將水放下了。這麼一滴一滴的接著,能存這麼多,必是幾個孩子誰也沒舍得喝,都給他留著呢。
緩了緩神,他托著滿崽的腦袋,將這小崽子抱到一旁平攤些的地上,又把外衫搭在他身上,回眸瞧著小山和二柱湊在一起,腦袋對著腦袋,呼呼大睡。
他扶著石壁,慢慢地站起身來,“大虎,我再去瞧瞧,看有沒有能出去的地方。”
“謝家大哥,你的腿……”,大虎滿是擔憂的看了他一眼。昨個兒謝見君摔下去時,他可看得清楚,那落石就不偏不倚地砸到他腿上,當即就鋪了一地的血,駭人得很。
“不妨事……沒傷著要緊地方。”,謝見君抿抿嘴笑道,他手撐在石壁上,一瘸一拐地往石洞深處去。
走了不知道有多遠,隱約感知到石壁間似是有風吹過,他忙不迭停駐腳步,身子貼伏在石壁上。
的確是有風。
他乍然心底揚起一抹欣喜,手指細細地摸索著石壁,隻覺得這處地方,同彆的石壁不一樣,他拿著石頭猛敲了幾下,隱隱有石塊鬆動。
“大虎……滿崽……”,他雙手合攏,向著來時的路,大聲吆喝起來,很快便聽見了孩子們的回聲。
“過來,這兒能出去!”
不多時,大虎帶著幾人趕了過來。
他們手頭上沒有趁手的工具,便隻能拿著石頭猛砸,一人累了就換另一人,一刻也沒停,不知忙活了多久,麵前的石壁轟然倒塌,露出後麵一條隻能過一人的小路。
“阿兄,我們是不是能出去了!”,滿崽喊道,方才掌心被磨破了,他也忍著沒喊疼,這會兒瞧著有路,便忍不住興奮地大叫起來。
幾人眼眸都微微發亮,這可是他們辛辛苦苦挖通的小路呢。
“走走試試……”,謝見君沒敢給孩子們希望,怕小路走到頭又是死路。
但四個孩子還是有些高興,跟在他身後,摸著黑,一個接一個鑽過了山洞。
山下連連挖了將近一整夜。
雲胡滿身都是土,臉頰上沾了臟汙,衣衫有幾處都是樹枝石塊給劃破了,整個人瞧著亂糟糟的,似是路邊不修邊幅的小乞丐。
但沒人會笑話他,搬了一夜的石頭和土塊,這會兒,大夥兒都同他差不多模樣。
“再加把勁兒,這路就快要通了!”,謝禮此時也是蓬頭垢麵,一晚上沒休息,他眼底滿是青色,下巴處的胡須猶如雜草一般淩亂。
大家都盼著能將這條路挖通,如今聽了謝禮的話,原是在休息的人也都站起身來,嚷嚷著要一鼓作氣,等著挖通了路,找到了人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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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見君帶著四個孩子在這條伸手不見五指的小路走了許久,前路忽而變得明亮起來。
他拿手擋了擋被光刺到的眼睛,眯著眼仔細瞧了瞧,才確信他們是真的走到了出口處。
大虎和小山見著光亮,便飛快地跑起來,二柱也一步一崴地跟著他倆朝外跑,隻有滿崽不為所動,扶著他一點一點挪著向洞口走。
眨眼間柳暗花明。
他們從洞口出來,眼前驟然開闊,雖不知眼下是在山的哪一處,但總歸已經逃離了那個黑漆漆的山洞。
山下被落石堵死的路也終於被挖通。
誰也沒提想要歇口氣休息休息,趙衙役大刀一揮,便帶著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上了山。
柳哥兒本不想讓雲胡再跟著上山去尋人,他已是夠累了,隻堪堪一夜功夫,便瞧著身形單薄了些,眼圈熬得通紅,臉頰也跟前內陷進去。
但上山的路一通,雲胡眼眸中乍然有了神采,他掙脫開柳哥兒,拚命地往山上跑,似是一點都不知道疲累。
無人曉得他心底,那股幾乎要將他灼燒起來的熾烈的火。
一日一夜的分離,將他折磨得心力交瘁。
無數次縹緲朦朧的雨霧中,他都仿若看見了他的身影,伸手去抓,卻隻有虛空一片,而後兀自又陷入愈加深沉的思念中。
他從沒有像現在這般渴望見到謝見君。
“謝見君……大虎……二柱……”,山林間四處都是此起彼伏的呼喚聲。
“阿兄,好像有人在找我們……”,滿崽停駐腳步,豎起耳朵,仔細地聽了聽。
謝見君強撐著精神站穩身子,他眼前一陣陣發黑,已然看不清腳下的路,滿崽連連說了好幾遍,他才勉強能聽清。
大抵是謝禮帶村裡人找過來了吧,這兒到處都是碎石子,雲胡這個小傻子可彆跟著上山來,就他那身量,在這種路上恐怕總是摔跤……這麼長時間找不到自己和滿崽,他肯定急死了……要真是跟著上了山,走路可得慢點……
他很想見雲胡。
“我們在這兒!在這裡!”
大虎和小山爬上高處的石頭上,扯著嗓子,高聲吆喝起來。
很快,山林裡就有了回應,聽著像是福生的聲音。越來越多的回應蔓延過來,腳步聲亂糟糟的,好似來了很多人。
但謝見君已經看不清了。
他向著朝自己飛奔過來的熟悉身影伸出手,整個人一頭栽倒在地上。
————
這一覺,他睡了很久。
迷迷糊糊時,感覺有人在給他細細地擦洗身子,他握住那人的手,用力地攥緊,幾乎要將身體全部的力氣,都寄托在這雙細軟熟稔的手上。
“我、我在、我在呢。”,雲胡被捏得骨頭生疼,也沒有掙脫開,一遍遍安撫著昏迷的謝見君。
從他被抬下山,已經又過了一天一夜。
他實在太累了,連董大夫清理他血淋淋的傷口時,都隻是見他皺了皺眉頭,沒有要醒的跡象。
趙衙役是在他下山當日離開的,一直等董大夫給他重新包紮好傷處,確認沒傷著要緊處才走,大夫說沒事,他此行這一趟回去,也好跟縣令大人交代。
柳哥兒和大虎爹相繼都拎著東西過來瞧過,見謝見君還沒醒,便沒進門,隻囑咐雲胡辛苦些,將他照顧好,家裡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事兒儘管開口,地裡的麥子他們都照看著呢,過兩日收麥子時也不用擔心,謝禮出麵,同村裡幾戶人家說好了,大夥兒都會搭把手。
一直到第三日下午,謝見君才幽幽轉醒。
得知他醒了,家裡烏泱泱的熱鬨起來,成日裡沒斷人,連許褚都得了消息,特地拄著拐過來了一趟。
問起他院試的打算,謝見君沒作猶豫,當即就說自己會儘快修養好,左右不過離著院試還有兩個月的時間,他能趕得上。
許褚原是要勸他再等一年也無妨,如今看他這般堅定,也隻好作罷,走時拍拍他的肩膀,叫他彆太逼迫自己。
謝見君打定了主意要去,便是誰都攔不住,餘下的兩個月,他一麵繼續夜以繼日地溫書,一麵小心修養著受傷的腿。
大虎和小山幾乎日日都會過來,偶時幫著雲胡喂喂雞鴨推推磨,偶時會扶著他在院子裡走走。
去董大夫那兒換藥時,福生會掐著日子過來,若是不得空,就會有旁個村裡人來搭把手。
一來二往的,雲胡反倒成了那個最無事的人,偏偏他又不肯閒著,便時常給謝見君按摩腿腳。
八月初,
臨近院試,縣令包了馬車,由鏢隊護送他們這些個童生去參加院試,雖是隻管接送,不包食宿,但比起考生們三三兩兩地自己張羅,已然是方便多了。
謝見君隻須得到鎮子上同盧笙碰頭,等著車夫駕著馬車到趙家私塾來接上他倆便是。
謝禮擔心他腿傷未痊愈,讓尕蛋趕著牛車,要將他送去鎮子上,省下他自己多走這一段路。
一大早,
雲胡和滿崽將他送到了門口。
“阿兄,你要保重身子呐。”,因著走山受傷的事兒,一向最心大的滿崽都不免有些擔心,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說了好幾遍,隻聽著謝見君耳朵裡都生了繭子。
“放心,最多不過半個月,我就能回來了。”,他微微躬身,還是想從前一樣,抱了抱這小家夥。
回眸,瞧著雲胡就站在不遠處。
他大步穿過院子,衝著小少年張開手。
這一次,他終於名正言順地抱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等我回來,雲胡。”。
第53章
此番跟著縣衙馬車去院試的人,隻有謝見君和盧笙。宋然雖中了府試,但因著家中有要事,故而推遲了一年。然趙嶺的另一位學生,半月前,便早早地自行租了馬車,趕往了考試的地方。
他到趙家私塾門前時,盧笙正從私塾往外搬趙嶺的行李。
馬車旁,立著一位身形高大,膀圓肩寬的壯漢,瞧這打扮,想來就是縣老爺找來的鏢師。他們此行去院試,除去趕車的馬夫,每個馬車上都有一名鏢師跟著。
那鏢師見盧笙出來,立時便迎上前去,從他手中接過行李,扛到了馬車上。
“謝謝宋哥,麻煩您了。”,盧笙嘴甜,當下就同人家稱兄道弟起來。
“莫要客氣,我瞧著你這小身板也不像是乾過什麼重貨的,這點行李都能把你壓彎了腰。”,宋鏢師曬得黑紅的臉頰上綻開一抹笑,瞧著有些憨。
回頭瞅見謝見君也是一身素色青衫,背著包袱,提著竹籃,看起來文文弱弱的,他二話不說就搶過他的包袱,隻抬手的功夫,已然將包袱和竹籃送上了馬車。
“謝宋哥……”,謝見君忙不迭道謝。
“嗐,你們這些書生就是酸氣,動不動就謝來謝去的,多大點事兒!”,宋鏢師大喇喇地拍拍謝見君的肩膀。力氣之大,當下就將人拍得身形一趔趄。
“嘖,太弱了。”,他緊抿著嘴,搖搖頭。
謝見君知他沒有惡意,自是爽快性子使然,也沒同他計較,寒暄了兩句後,便扶著趙嶺上了馬車。
簾子一放下,馬車晃晃悠悠地走了起來。
他們得去城門口同其他兩輛馬車彙合,而後一道兒出發。
路上,趙嶺問起他這段時日溫習得如何,對院試可有把握。
謝見君一一作答,隻隱去了自己走山時摔傷腿的事兒,現下他已然無恙,隻偶爾陰天下雨時,傷處會隱隱酸脹。
走出半日,車隊在路邊停下來修整。
謝見君和盧笙從林子裡解手回來,便瞧著另兩輛馬車都緊閉著簾子,偶爾有下來歇息的考生,見著他倆也是迅速低著頭匆匆而過,盧笙想打聲招呼,都沒人搭理。
“要我說至於嘛,這麼防著彆人,乾脆就自己租馬車,還用得著縣老爺包車相送?”,盧笙憋了氣,說話有些不客氣。
謝見君拍拍他的肩膀,安撫了兩句,眸光落在緊閉簾子的馬車上,淡淡地瞧了一眼。
“謝兄,我來時曾聽學堂裡的師哥說過,這一到院試時,他們都緊張著呢,這些書生要麼就是避人不見,要麼……”,盧笙驟然壓低聲音,湊到謝見君身邊,耳語道,“我師哥說,彆看這些書生現下都人模人樣的,有些人皮下麵的,可能並非是人。”
謝見君啞然,他曉得盧笙話中的意思,往年科舉的人那麼多,能拿到秀才名額的考生卻是屈指可數,自然會有人在裡麵偷摸搞些小動作,舞弊徇私害的都是自個兒,但也有把害人的主意打到旁的考生身上的。
雖說這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人亦是不可沒,此行過來,他們是得要多加小心。
馬車顛顛兒走了大半日,鏢師將他們送到貢院附近的客棧後就離開了。
謝見君和盧笙各要了一間下等房,院試是兩天一晚,隻須得在這兒待上個三五日就能回去,住宿上花不了多少錢。
放下行李後,二人結伴去趙嶺房間裡,聽他講解這院試的要點以及要注意的地方。
片刻回來後,謝見君推門刹那,便覺得有那裡不對勁,這屋門好似是被人打開過他腳步頓了頓,不動聲色地將門推開,沒立時就進去,而是站在門口稍稍打量了屋中一圈,才提步進門,把門閂拉緊。
因著有盧笙提前知會過那些個醃臢事兒,他對這些異常格外得敏感,當下就拽開櫃子門,想著將自己帶來的包袱和竹籃一一打開檢查一番。
卻不料,剛把隨身的包袱拿出來,他便發現這包袱被人打開過。原是裡麵的衣物都是雲胡給收拾的,他係的繩結同旁人不同,雖不仔細瞧,也不會留意到,但出自雲胡之手,謝見君拿著仔細著呢,遂一眼就能察覺。
他把包袱裡的東西都翻找出來,細細地查看了全部,連裡衣的內兜都沒放過,果真讓他瞧出了點東西。
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了他的房間,將寫滿字的小抄偷摸地塞進了他的包袱裡,藏的還是裡衣內兜如此隱蔽的地方,若他不曾留心,恐怕明日就要穿著這件裡衣去貢院了,到時被搜子搜查出來,可真是百口莫辯。
他正想著要如何銷毀這東西,冷不丁屋門被叩響,“謝兄,咱們去吃點東西吧。”,盧笙正站在門外。
他拉開門閂,將盧笙拽進了屋子,當即就將手裡的小抄拿給他看。
“這……謝兄,你這是從包袱裡翻出來的?”,盧笙不可置信,他還以為有考生加害旁人一事兒,是師哥嚇唬他呢。
謝見君擔心隔牆有耳,便捂住他的嘴,默默地點了點頭。
“你回去有沒有注意到屋門被打開過?”
“謝兄,您當真是抬舉我了,我哪能發現這個?我方才一把就將門推開了。”,盧笙還沒回過神來,訥訥地接了句話茬。
“先彆聲張…你這就回去,將自己帶來的隨身衣物,全部都仔仔細細地都查探一遍,尤其是明日要帶入考場的東西。”,謝見君低聲叮囑他道。他倒是不懷疑盧笙,他們來時這段路,行李都擱在自己腳底下,二人一直又是同進同出,盧笙要對他下手 也沒有機會,想來怕是與他們同行而來的那倆輛馬車上的學生。
盧笙聽了他的話,登時就腳步虛浮地返回自己屋中,約摸著一刻鐘的功夫,又匆匆進門,掌心一攤開,赫然也是一份小抄。
“我也是在裡衣裡麵發現的…”,他麵色凝重,已不似先前那般輕鬆。
看來他們真的是被人給盯上了…謝見君心裡暗道了一聲。隻可惜不知道是誰,他們三輛馬車,也隻有剛剛在櫃台前麵辦理入住的時候,草草見過一麵,連姓甚名誰他都不清楚,自然也沒法去追究。
恐也是這般緣故,那人才能這般放肆大膽地衝他們下手。
“這人實屬惡毒,若是明日被搜查到小抄,定是會當做舞弊嚴懲,這不是要斷人家的科舉路嗎!”,頭回遇到這樣的事兒,盧笙忿忿不平,拳頭攥得咯吱作響。
謝見君沒搭腔,這種事兒他後世也見得多了,有競爭的地方,就會有這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再平常不過了。
“謝兄,咱們現在該怎麼辦?”,盧笙一時沒了主意,求助的眸光落在了比他年長上幾歲的謝見君身上。
“什麼也不乾,去吃飯,咱們吃完飯,就將這事兒先行稟告給先生,另外,這客棧小二之後再送來的吃食和熱水,就不要入口了。”。有了小抄一事兒,謝見君驀然謹慎起來,左不過明日就要院試,今個兒湊活湊活,也能過去。
他這謝兄都說什麼都不乾,盧笙便跟著寬下心來,無他,他實在覺得謝見君可靠得很,又不藏私,否則也不會把小抄的事情告知他了。
二人去街上吃了碗麵,回來就直奔趙嶺房間。
這會兒各家的先生都會把學生叫到自己房裡叮囑一二,他們倆此行並沒有引起旁人特彆關注。
盧笙這個話癆子,不等趙嶺開口相問,便將他和謝見君找到的小抄遞上前去,還將謝見君如何提醒他,自己又是如何發現小抄的事兒,倒豆子似的一股腦都說給了趙嶺,還自行潤色,講得驚心動魄。
“少在這說書,挑重點!”,趙嶺蹙著眉頭,一臉嫌棄模樣,盧笙自開蒙便跟在他身上,他最是了解自己這個學生,凡事入了他的耳朵,再說出口時,那必定得“添油加醋”。
盧笙得了訓斥,難為情地撓撓頭,“謝兄不許我聲張,怕打草驚蛇。”。
趙嶺一怔,掃了一眼自方才,便安靜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的謝見君,“許褚說你心細,我先前還不信,如今看來,倒是多虧了你。”
“先生謬讚,我也是聽了盧兄的提醒。”,謝見君從容地將功勞都推給了盧笙。
“罷了,你做得對,此事你們自行留個心眼,莫要說出去惹人注意。”,趙嶺捋了把花白的胡須,緩緩說道。這麼多年了,還有考生會動這歪心思,他禁不住唏噓一聲,當年,同他一起考秀才的同窗,便是中了招,自此被剝奪了考試資格,轉而人就投了江。
他叮囑好謝見君和盧笙,又托人給另一位考生都帶了話,才叫他們回去好生歇著,準備第二日的院試。
轉日,
謝見君起早,不放心將要帶著貢院的東西,又拿出來翻看了一遍,確認沒有任何夾帶後,才放心拎著竹籃出門。
同盧笙碰頭後才知,一道兒從四方鎮過來的考生裡,有兩人吃壞了肚子,跑了一整夜的茅廁,天亮時才歇下,今個兒還不知道能不能去院試。他們倆若是去不了院試,那同行來互結的三人也未必能入得了考場。
盧笙想起謝見君曾叮囑他不要吃小二送的吃食和熱水,心裡一陣嗟歎。
趙嶺租了馬車,將三人一並送到貢院門口,不許他們下馬車,也不許他們同旁人接觸,隻待唱保時,才陪同他們去前廳同另兩個互結的考生彙合。
謝見君幾人領了各自的牌號後,便都在前廳站定,等著搜子過來搜身,檢查攜帶的竹籃。
“我沒有作弊!求學政大人明鑒!學生是冤枉的!”,隊伍前麵乍然響起亂糟糟的叫喊聲。
大夥兒的眸光齊齊被吸引了過去。
“謝兄,好像是咱們四方鎮的學生!”,看清人後,盧笙臉色巨變,連聲音都浸著顫音。
“顧好自己的東西,彆亂看。”,謝見君將他按回來,前廳不斷有考生來來回回走動著,同他們摩肩擦踵,他不得不將考籃護在自己身前,怕一時不察,著了道。
那考生直喊冤枉,但甭管小抄是不是他自己主動帶進來的,但眼下人贓並獲,由不得他分辯。
主考管學政大人擺擺手,衙役便將那考生拖出了前廳,互結的其餘四人也相繼被請了出去,且不論之後如何,至少這次院試,他們四人是參加不得了,連具結的稟生也會收到影響。
盧笙被考生那怨毒的眼神瞧得渾身打了個激靈,心底止不住後怕起來,倘若不是謝見君提前知會過他,恐怕被拖出考場的,還得有自己一份。
謝見君看他一臉菜色,出聲安慰了兩句,他並不能確定,這人是不是被旁人加害,但自己小心些,總沒有錯。
因著查到作弊一事兒,後麵的搜查愈發嚴謹起來,連裡衣都須得脫去,淨身檢查。
好不容易熬過這搜查,謝見君依著考卷上的座號找到號房時,已經精疲力儘。
號房裡逼仄,隻有兩塊木板,經年累月地用下來,用作案桌的木板上坑坑窪窪,還有幾處大窟窿,恐是前些日子下過大雨,摸上去有些濕意。
他自覺自己還算是消瘦,但坐下時也有些艱難,雙腿隻能蜷起,歪向一側伸展不開。院試是兩天一日,第二日下午時刻方可交卷出考場,那便意味著,要保持這個姿勢,在這小號房裡帶上兩日,一想到這兒,他就有些頭疼,隻覺得渾身都蜷縮得難受。
一聲哨響。
他來不及抱怨,猛提了一口氣,調整好狀態後,便將考卷拆開。
第一題,照舊是默寫《聖諭廣訓》數百字,這難不倒他,研磨後,便先提筆將這考題答完,放在一側乾燥處晾乾筆墨。
而後,他才翻看起餘下的內容,考卷上統共列了二十道考題,其中四書題十題,五經題十題,考生需從這二十道題中,各挑出三道考題作答。
他是將所有的題目都看了一遍。
許褚擔心他落筆時挑題目時措辭敏感,失了分寸,給主考官留下一個輕浮印象,從而影響到自己的院試成績,故而臨走前兩日,特地叮囑過他,說選題,須得選易於理解,又不容易觸及名諱,且還能展現自己才氣的題目。
謝見君記掛著許褚的囑托,便挑了幾道同時政緊密相連的題。這段時日,他常去四方鎮上聽趙嶺講學,還跟盧笙和宋然私下裡就當近時政討論過幾次,對主考官的答題偏向,也有個大致的猜想。
如今寫起策論來,侃侃而談,下筆如有神助。
到晌午,巡考的衙役過來送吃食時,他就已經答完了兩題。
將考卷和答題頁收至一旁安放好後,才就著涼白開吃了小半塊白麵餅子。
晌午的日頭上來,號房裡鬱熱沉悶,稍稍一活動便汗流浹背,好些書生一麵答卷,一麵不停地擦汗,擔心汗珠滴落在紙上,汙了考卷。
謝見君吃完餅子沒急著繼續答題,日頭太盛,人被照得昏昏欲睡,若是在這個時候強逼著自己答題,反而會弄巧成拙,他索性就靠在號房的木頭板子上,小憩了一會兒。
來往巡考的衙役見其他書生都在奮筆疾書,唯獨他在這兒悠悠然地閉眼假寐,暗想這小子彆是覺得考試的題目太難,已然放棄院試了吧。
謝見君不知衙役心中所想,淺眯了二刻,隻待腦袋裡逐漸清明起來,才又將考卷攤開。
這會兒已然有因著天兒太熱而中暑被抬出考場的學生了,多半都是怕自己寫不完,硬撐著精神頭,頂著大太陽答題被熱暈。
學政大人便下令讓巡考的衙役多送幾趟涼白開,但考生們要水的人不多,畢竟誰都不想被衙役們盯著跑茅廁。
謝見君招手,從衙役那兒要了一碗涼白開,濡濕了一小段衣角,擦了擦臉頰上、脖頸間黏膩膩的汗,才感覺身子稍稍清爽了些。
晚些,太陽落了,號房裡將將涼快下來。
他今日已經答了五道題了還剩兩題四書義留作明日,時間很是寬裕。
天一暗,衙役就過來發薄被和蠟燭。
謝見君沒用蠟燭,而是將案桌放平,支起了一張簡易的木板床,接著把薄被鋪平在木板上,便躺下裹著外衫歇息了。
陸陸續續聽著有考生搭床的動靜,大家都吸取了晌午那會兒,硬是頂著大太陽答題而中暑的考生的教訓,知道隻有好好歇息,方能調整好狀態,以應對明日。
沒多時,號房裡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打鼾聲,震得號房的木板都在微微顫動,隱約還夾雜著抱怨聲。
謝見君用衣服堵住耳朵,蒙著頭沉沉睡去。
————
他是被下雨聲驚醒的,一同醒來的還有睡眠較淺的考生,正手忙腳亂地找東西蓋考卷。
好在雨下的並不算很大,又有號房的屋簷作遮掩,他將身下的薄被扯出來,把考卷一一都包裹起來,堆放在木板床上,沒了薄被,那木板床硬邦邦的,謝見君一整夜都沒能睡好,先前六月時受傷的腿又有些疼,他側著身子,半倚在木板上,翌日醒來時,隻覺得整個身子都僵硬了。
他將木板重新安置成案桌,站起身來想抻個懶腰舒展舒展,不成想架勢剛擺出來,衙役便直直地走過來,嗬斥他趕緊坐下,莫要亂動。
他連忙躬身致歉,身子又縮回這窄仄的案桌下。
早上依舊是涼白開和半個餅子,墊了墊肚子後,他在衙役的陪同下,打算去茅廁解了個手,但被人直勾勾地盯著,他實屬羞赧難耐。
乾巴巴地站了好半會兒都沒有那尿意,眼見著衙役瞧他的眼神愈發奇怪起來,他隻好作罷,想著還是等晌午交卷放排後,再回客棧紓解。
昨夜下雨後,氣溫驟降。
從茅廁回來時,他瞧著考生們精神都不甚好,眼底皆是泛著青色。
那會兒搶救完考卷,再躺下歇息時,他聽著有考生抱怨號房漏雨,果不然今日一瞧,便有幾人臉色潮紅,隱隱似是有發燒的跡象。
白日裡答題時,就有學生考著考著,一頭栽倒在案桌上,不省人事,大抵是衙役都見得多了,倆人過來,抬著昏倒考生的手腳,井然有序地將人給抬了出去,還抽空嗬斥掏出腦袋想看熱鬨的考生,讓他們都盯好麵前自己的考卷,彆東張西望。
謝見君頭也沒抬,隻裹緊身上的外袍,心無旁騖地答著餘下的最後一道四書義。
論起來,還是雲胡有先見之明,收整衣物時,擔心夜裡忽而降溫,特意給他帶了一件稍微厚些的外袍。昨個兒夜裡下雨時,他便是將那厚外袍找出來,蓋在身上抵作薄被,才不至於吹了風,受了風寒,影響到今日的考試。
晌午。
他答完所有的題目,詳細審查了一遍後,便招來衙役交卷。
至此,兩日一夜的院試結束。
走出號房,謝見君伸了個懶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兩天擠在這狹窄的小號房裡,可把他給憋屈壞了。
盧笙同他一起放排,出了貢院就挨著牆邊吐了起來。
他這次院試的位置不好,兩日都靠著茅廁,夏日燥熱不堪,茅廁的那股子騷餿味一直在他跟前打轉,熏得他頭昏腦漲,這會兒又吐得臉色煞白。
謝見君將竹筒打開,給他遞了水。
盧笙扶著牆站穩身子,灌下兩口涼白開,才堪堪壓下肺腑處的惡心,他有些沮喪,“謝、謝兄,我這番怕是、怕是要落榜了……”。
“不說那喪氣話。”,謝見君照著他身後輕拍了三下。
“謝兄,你怎麼還打我呢!”,盧笙嘟囔道,隻覺得那惡心勁兒又翻湧上來,但卻是吐也吐不出來。他本就沒吃什麼東西,這會兒肚子裡早就空了。
“給你拍去黴運。”,謝見君將他從地上拉扯起來,順口解釋了一句。這還是雲胡教他的,說是遇著倒黴的事兒就拍三下,準保能將黴運趕走。
盧笙對他這位謝兄的話深信不疑,當即就說讓謝見君再拍他幾下,他這院試可真是太倒黴了。
謝見君被他逗笑,“彆鬨了,咱們去醫館找大夫給你瞧瞧去。”。
二人拖著疲憊的步子,一路打聽著,找到了離貢院一條街的醫館。
醫館現下熙熙攘攘,都是剛從貢院出來,一臉菜色的考生,他們倆沒進去湊熱鬨,在門口,問小藥童要了兩碗薑湯,湊活著喝了,祛祛身體裡的寒氣。
院試的成績要到九月才會出,此番約莫近千人,卻隻錄取五十人為秀才,也難怪有人會動那些個不入流的歪心思。
盧笙要在這兒休整一天在回四方鎮上,謝見君歸心似箭,這幾日睡時身側沒有雲胡相伴,他輾轉難眠,竟是一刻也在這兒待不下去了。
他退了房,托盧笙幫自己捎著考籃,自己則提著包袱,愣是走了一夜的山路,天將將明時,趕回了家裡。
推門時,他瞧著自己的裡衣外袍,一件件被翻找出來,淩亂地堆滿了大半個炕頭,雲胡小小一隻,身子蜷縮成一團,整個人窩在他的衣服堆裡,睡得安穩。
第54章
謝見君站在門口怔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回過神來。
他人不在時,雲胡就是這麼睡的嗎?難怪他前兩次從外麵回來,總感覺鬥櫃裡的衣裳都被重新整理過了。
他輕手輕腳地走近,低眉靜靜瞧著雲胡側臥在一堆衣裳中間,像是嬰孩睡在柔軟又心安的繈褓裡,他杏眸緊閉,纖長的羽睫低低垂著,撒下一片淡淡的陰影,不知夢見了什麼,他眉頭皺了皺,攥著衣裳的手不由得收緊。
謝見君俯身,微涼的唇瓣吻上小少年的額前。
“我是不是做夢了?”,雲胡茫茫然睜開雙眸,低聲喃喃道,抬手撫上他略帶憔悴的臉頰。
他張了張口,正想著要逗逗小夫郎。
卻見雲胡眼角微微揚起一抹淺笑,
“又夢到你了……真好……我好想你啊……”。
那聲音聽上去有些低沉,浸著難以名狀的難過。
謝見君愣了下,將他的掌心貼近自己的臉頰,輕聲回應他,“雲胡,我也很想你。”
似是感知到熟悉的踏實感,雲胡迷迷瞪瞪地點點頭,轉而腦袋一歪,人又睡了過去。
謝見君褪去外衫,翻身上炕,順手扯開那一堆礙事兒的衣裳,如今本尊已經回來,哪裡還能讓雲胡抱著那堆冰冰涼的衣裳紓解思念。
他將小夫郎緊緊地摟在懷裡,隻恨不得將人整個身子都分拆開來,揉進自己的骨血中,如此才能抑製住他放肆的貪念,下次、下次再出去,他一定會帶上雲胡,他再也不想同他分開了。
雲胡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謝見君回來了,就站在炕沿邊上,俯身輕吻了自己的額頭,說很想自己,還將自己摟在懷裡。
他冷不丁驚醒,隻覺得整個身子好似被禁錮起來,動彈不得,他微微偏頭,謝見君深埋在他的頸窩處,溫熱的吐息鋪灑在脖頸間,他被鬨得有點癢,歪著腦袋想躲開,卻不成想抱得更緊。
“雲胡,陪我再睡會兒,我好累啊。”,謝見君低低地呢喃了一聲,眼眸都沒睜開,毛絨絨的腦袋蹭了蹭他的頸窩,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將他摟住。
雲胡霎時就不敢亂動,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腦袋裡炸開了一簇簇焰火,劈裡啪啦將睡意全都趕跑了,
他昨夜不是做夢!謝見君是真的回來了!
後知後覺的歡喜從心底翻湧上來,他靜靜地看著房梁,嘴角緩緩彎了起來。
————
這一覺睡得極長,謝見君醒時,已是日上三竿,雲胡早不在炕上,滿崽蹲在他跟前,雙手拄著臉頰,見他醒了撇撇嘴,嫌棄道,“阿兄是大懶蟲!”。
“嘿,你這小崽子,幾日不見,都敢騎在你阿兄頭上了。”,謝見君抬手捏捏他肉乎乎的臉頰,端起了兄長的架子。
滿崽被扯得齜牙咧嘴,好不容易掙脫開他家阿兄,站在炕上,居高臨下地瞅著他,“阿兄,雲胡讓我瞧瞧你醒了沒,晌午飯都做好了,你再不起來,我就餓死了。”,說著,他扯著謝見君的雙臂,憋著一口氣,想要將他從炕上拽起來。
“這就起了,這就起了。”,謝見君讓他鬨得無法,隻得從炕上爬起來,剛穿戴好衣裳,雲胡端著兩碗麵片湯進門。
“我來。”,謝見君從他手裡接過來,放在滿崽搭起來的炕桌上。
三人坐定,滿崽喋喋不休地問著他此趟去府城的事兒,一會兒問府城的東西好不好吃,一會兒又問他府城的小哥兒是不是很時髦,好奇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往外丟。
謝見君依次回道,他其實也並未有時間能出去轉轉,但好歹已經去過兩趟,多多少少也知道些許,便挑著好玩的事兒,同滿崽和雲胡講了講。
倆人聽完,眼眸中皆是滿當當的豔羨,謝見君瞧著想笑,便說道,之後若是再去考試,就帶著他倆一同前去,好好在府城裡逛一逛。
滿崽當即就跳起來,險些一腳踢翻了炕桌,被雲胡一把扶住,整個人在炕上蹦蹦躂躂,興奮地喊著自己也能去府城了,小山若是知道了,肯定要羨慕壞了。
雲胡心裡也在暗自樂嗬,下一此出門,他就能跟謝見君一起了,終於不再在家裡盼著他回來了。
謝見君見他二人這般高興,暗暗有些後悔,早知道他們倆盼著去府城,府試時,就該帶著他們一起,考試也沒規定,不能帶家裡人前往呐。
不過,這有沒有下一趟考試還未知,許褚看了他默下來的文章,捋著胡須,難得皺起了眉頭,瞧著是想要點評些什麼,但末了卻是什麼也沒說。
其實不然,許褚瞧完他答得這三道四書義,三道五經義,當下就覺得他能中秀才,但又怕他摸不準監考官的心思,故而也不敢定棺蓋論,隻說他答得還不錯,等放榜再說。
九月,
晌午間,福水村裡靜悄悄的,大夥兒都躲著日頭在家裡睡午覺,隻聽著一片熱熱鬨鬨的鑼響聲,有好事的漢子婆子追出門去,便瞧見謝禮帶著幾個衙役,浩浩蕩蕩地往謝見君家去。
“福生,快彆睡了,見君怕是中了!”,福生娘墊著腳尖兒瞄了兩眼後,忙進屋將福生從炕頭上拽起來。
“什麼中了?中了什麼?”,福生睡得暈乎乎,腦袋都不甚清醒。
福生娘見使喚不動自家兒子,當下扔了手裡的針線簸籮出了門,直直地往謝家跑,等到時,已是裡三層外三層圍了烏泱泱的。
謝見君原是躺在炕上給睡著的滿崽扇扇子,乍然聽了這鑼鼓喧天的動靜,忙不迭捂住滿崽的耳朵,想著出門瞧一眼時,謝禮便已然在院外吆喝起來。
“見君,快些出來!趙衙役來送喜報了!”。
他同雲胡對視了一眼,連忙起身,整了整衣襟推開門。
“趙某先行恭喜謝公子了,奉縣衙大人的命令,特來給謝公子送喜報,您此番去院試,中了秀才,還得了案首之位呢!”。趙衙役喜著臉,衝著謝見君躬身行禮。
謝見君微微一怔,連忙將趙衙役托住,回神衝著雲胡使了個眼色。雲胡會意,小跑著進了臥房,沒多時,手裡握著個紅紙包,悄悄地遞給他。
他將這提前準備好的包著碎銀子的紅紙遞給趙衙役,“一點心意,天兒熱,請幾位衙役大哥吃杯酒,還望您們莫要嫌棄。”。這是許褚提前叮囑過的,甭管有沒有喜報,都得將這禮節備好。
趙衙役推脫了兩句,就將紅紙包接了過來,臉上的笑意更甚,“能吃到謝案首的酒,實乃我等之榮幸。隻此次前來,除了給您送喜報,還有縣令大人賞賜的二十兩銀子,您且一並收下,待三日後,縣令大人在縣衙為您擺宴慶賀,到時謝案首可挾家中內子一道兒前往。”
“還請趙大哥幫忙回了縣令大人的話,三日後,學生謝見君定然會挾內子前去赴宴。”,謝見君躬身作揖,隨後將衙役送走。
不出半日,他中了秀才,還得了案首之位的事兒,便已然在村子裡傳開了。
“那謝家小子當真了不得,這才讀了幾年書,就中了秀才!”
“光是賞賜,大老爺就給了二十兩呢!”
“這縣老爺要請謝見君下館子,還讓他將雲胡那個結巴一並帶著呢。”
……
村子裡炸了鍋。
現下,誰也不敢再稱為謝見君為“謝家傻子”,也不敢再說雲胡“命格硬”,人家如今,可是實打實的秀才夫郎,連縣老爺都是要高看一眼的,還專門說要見他哩。
有半大小子的人家,心思都活絡起來,滿打滿算,這謝家小子統共也就讀了三年書就中了秀才,若是自己小子也能奔出個前路來,那祖墳可都得冒青煙。
一時之間,許褚家的門坎兒幾乎都要踏破了。
得知自己中了案首後,謝見君來不及高興,立時就提上幾吊臘肉和兩瓶好酒,去了村中南邊小院。
不等許褚迎他進門,便先跪地磕了三個頭。
“得先生當年提點,才有了學生今日的成績,先生雖一直未收我為徒,但明師之恩,誠為過於天地,重於父母多矣。”。
“快些起來,你如今已是秀才之身,連知縣大人都不須得行跪拜之禮,可是要折煞老夫!”,許褚熱淚盈眶,忙拉扯著將他扶了起來,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到底還是你自己勤勉好學,現今得償所願罷了,我之於你,不曾有什麼恩情,言重了”。
謝見君心中酸澀不已,千言萬語哽在喉嚨間,半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躬身行禮,良久才起身。
許褚問起他今後作何打算,他便誠懇說自己還會繼續往上考。
誠然秀才身份固然重要,不須得服徭役,每個月還可以領一兩膏火銀和三十升大米,即便不尋旁的活計,養活一家老小還是綽綽有餘,但謝見君誌不在此。
《儒林外史》中,範進考中秀才時,他那老丈人胡屠戶都不曾把他放在眼裡。
趕考借盤纏時,被胡屠戶一口啐在臉上,罵了一個狗血噴頭,嘲弄他尖嘴猴腮,癡心妄想要中那舉人老爺。
可當範進後來中了舉人,胡屠戶立馬就變了臉色,低三下四諂媚地稱他為“賢婿老爺”,還說他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連扇了他一巴掌,自己都惴惴不安了好些時日。
如此看來,古時的秀才並沒有太高的社會地位,他雖不圖做官,但也想讓雲胡和滿崽能過得更好。
況且,他看得出來,自打他考中了童生,村裡人對雲胡的態度都明顯好了起來。
許褚對他想繼續科考的決定並不意外,但因著自己也不過是個秀才,已然沒有旁的可以教給他了,便勸說他去鎮子上的書院讀書,他案首的身份,書院會特例招收。
謝見君一時沒有答應,隻說自己考慮一下,但還是感念許褚這三年來的教誨。
——
老牧家兩口子還是從旁個人嘴裡知道這個事兒的,自打謝見君考中了秀才,他們倆可沒少被村裡人明裡暗裡地笑話。
當年瞧不上人家是個傻子,雲胡回門時,冷鍋冷灶地連口熱乎水都喝不上,這幾年兩邊更是像結了仇一般,不曾來往過。
但誰都知道,雲胡與其說是嫁出去,其實老牧家兩口子迫不及待想要甩了他這個災星罷了。
如今打聽來謝見君要去鎮子上了,倆人商量著又動起了旁個心思。
“要我說,咱們主動些,好歹也是老丈人,那謝見君還能不讓咱們進門?”雲鬆爹蹲在屋簷下磕磕他的煙杆子,回頭衝屋裡人喊道。
“著什麼急,不是還有雲胡那個白眼狼?他要不讓咱們進門,咱們就去縣老爺那兒告他一狀,看縣老爺會不會治他個不孝順的罪名!”,雲鬆娘掐著腰沒好氣道,大有謝見君不好好將他們倆奉為座上賓,就讓他這秀才老爺坐不安穩的架勢。
屋中霎時傳來東西重重摔在地上的動靜,接著屋門一腳被踹開。
“大白日做什麼美夢呢!”,被吵醒的雲鬆趿拉著布鞋從屋裡出來,一臉的煩躁模樣。
老牧家兩口子登時都不敢說話了。
“那謝家傻子拿雲胡這般要緊,若是雲胡將以前在家裡的事兒同他說了,你以為謝見君會當做什麼事兒都沒發生?他如今可是妥妥的秀才老爺,那是能跟縣令大人說得上話的…”
雲鬆將腳邊的矮凳踢開,惡狠狠地剜了他二人一眼,“娘,你們可彆忘了自己之前是如何待雲胡的?也彆忘了,當初謝見君因著陽哥兒欺辱雲胡,是怎麼收拾他的…”
雲鬆娘立時臉色煞白,驟然想起從前打罵雲胡的事兒,那時她難產,生了一天一夜,生下來是個哥兒,雲鬆他爹當即就拉下了臉,整個月子都沒給自己一個好臉色。
往後一年,她便有了雲鬆小子,又因著聽神算子說,雲胡克父克母,她哪裡還能對這晦氣哥兒有個好臉色?平日裡非打即罵,動不動就不許他吃飯,還縱容雲鬆騎在他身上,在院子裡跪著滿地跑。如今自己琢磨琢磨,都覺得有些過分了。
雲鬆說的沒錯,謝見君待雲胡那稀罕勁兒,滿村子誰瞧不著看不著?若那傻子真要替雲胡做點什麼,他們去蹲大牢挨板子無所謂,可不能連累了雲鬆,雲鬆也還要考秀才呢。
再說了,等雲鬆考上了秀才,那可是自己親兒子,什麼山珍海味吃不得,什麼好日子過不了,不比這便宜兒婿還要近上一層關係?
她登時一改先前刻薄的嘴臉,笑得極儘諂媚,“雲鬆,娘的好大兒,娘就是說說罷了,娘不去尋那傻子,娘就等咱們雲鬆考秀才,帶娘住大屋過好日子。”
“就是,雲鬆,爹娘就指著你了你得給爹娘爭口氣。”,雲胡爹也改了話口子,他可不想被揪到縣衙裡吃牢飯。
雲鬆冷哼一聲,盤腿坐在炕桌上,大口啃起了熱騰騰油汪汪的雞腿。考個秀才而已,能有多難?爹娘若真攀上了謝見君那高枝兒,那不就是搶了自己的風頭?到時候,即便他中了,爹娘還能拿他這般要緊?他還能吃得上雞腿?可不就得撿著雲胡那小雜種吃剩下的,這不行!
三人心思各異,竟齊齊像是商量好了一般,誰也沒有再提去找謝見君的事兒,即便是被村裡人揶揄嘲弄,雲鬆娘也不過撇撇嘴,翻個白眼就走開了。
————
還不知道雲鬆的三言兩語,化解了自己一個大麻煩的謝見君,眼下正忙著給雲胡挑,明日去赴縣令大人的酒宴要穿的衣裳。
“這、這件如何?”
這已經是雲胡套在身上的第三件外衫了。
“好看。”,謝見君抱臂思慮了片刻後,一板正經地回道。
雲胡垂眸瞧了瞧,總覺得還有些不太板正。
“雲胡,你快彆問阿兄了,他哪裡能瞧得出什麼來?你是他夫郎,在他眼中,自是穿什麼都好看。”,滿崽啃著桃兒,打他倆跟前經過,默默地打諢了一句。
被小家夥冷不丁戳中心事,謝見君驀然臉頰一熱,抬手想給他個爆栗,誰知這崽子靈活得很,一個側身就躲了過去,掉頭竄出了門外,徒留他和雲胡倆人在屋裡麵麵相覷。
半晌,他摸摸鼻子,強作從容道,
“的確是好看,雲胡,不用換了,這外衫襯你正合適。”。
“好……”,雲胡乾巴巴地點頭,想起滿崽方才打趣自己的話,又聽著謝見君說好看,當下就紅了臉頰,低著頭跑了出去
讓想抱抱自己那乖軟小夫郎的貪心人撲了個空。
第二日一大早,
謝見君便帶上雲胡,二人往鎮子上去。
剛到縣衙門口,便碰著盧笙也一道兒前來。
“謝兄,嫂夫人!”,見他倆往這邊走,盧笙忙上前欠身作揖。
院試那倆日,他雖是被茅廁熏得頭昏腦漲,但好歹擦著邊,摸到了秀才的名頭,如今也是被縣老爺請來赴宴的,“恭喜謝兄,沾謝兄的光,以後我也可以出去吹牛,說自己是案首的好友了!不過,想來還是嫂夫人給帶的醬菜得力,才讓謝兄同我,如有神助,一舉奪魁。”
謝見君認識他有些日子了,早知道他嘴甜,如今聽他一個勁兒地給雲胡戴高帽,竟是聽著比誇讚自己的話都要順耳。
雲胡臉皮薄,被盧笙連連誇了好幾句,羞赧地頭都抬不起來,躲在謝見君身後,小聲地恭喜了他一句,隻把這小子樂嗬得“尾巴”都快要翹到天上去了,被衙役們帶著進縣衙時,昂首擴胸,險些被門坎兒絆了個大馬趴,引得雲胡都笑出了聲。
三人坐定後,稍等了片刻,陸陸續續又來了三人,今年四方鎮一連出了五位秀才,縣老爺入席時,麵帶紅光,連走路都挺直了腰杆兒。
謝見君坐在縣令大人旁邊位置,微微弓著肩背,聽著他稱讚自己是蓋世之才,第一眼瞧著,便覺得他是能成大事之人。
他臉都要笑僵了,隻恭敬行禮,“縣令大人仁政愛民,教導有方,學生有幸,能得您賞識,方能有今日的佳績,”。
縣令大人對他的吹捧很是受用,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招手讓小廝來斟酒,說要同他好好暢飲一番。
謝見君連連婉拒,說自己滴酒沾不得,先前年節時,貪嘴喝了一盞屠蘇酒,便渾身都冒了紅疹子。
“不喝也好,不喝也好。”,縣令大人被拒,也沒覺得下了麵子,到底是謝見君太過爭氣,立時就讓手下衙役給他換了茶,轉頭又招呼起另四位秀才郎。
謝見君得了空閒,便斂回眸光,關照起身邊的雲胡來,見他遲遲不敢動筷子,直捧著茶杯一個勁兒地灌水,便給他麵前的碗中夾了幾道菜,“快吃吧,縣令大人性情溫和,不會在意的。”。
前來赴宴的五位秀才,隻有謝見君帶了家裡人,還這般貼心的給夫郎夾菜,當下便三言兩句地打趣他是佳人在側,入了溫柔鄉。
謝見君笑而不語,隨手抹去雲胡嘴邊沾染的醬汁,又托服侍的小廝給倒了杯茶過來,讓雲胡清清口。
宴會結束,小廝送走其他人後,單獨將他請去了縣衙大人的書房。
“昨日,知府大人來信,得知你中了案首之位,他很是欣慰,故而也托我給你帶了一封信,”,縣令大人從案桌上抽出一封書信,遞給謝見君。
謝見君忙將書信接過來,打開來看,竟是一封舉薦信。
“知府大人知你沒有良師教導,特舉薦你去上府學……見君呐,你是個聰明人,萬萬不要辜負知府大人和我,對你的諄諄期望呐。”,知府大人起身繞過案桌,走到他麵前,用力地按了按他的肩頭。拋開自己的政績,他還是很看好這個年輕人。
謝見君躬身,“學生定不負您二人的期望”。
從縣衙出來,見盧笙還等在門口未走,正站在樹下,同雲胡笑嗬嗬地說著什麼。
他大步走到二人跟前。
“謝兄,縣令大人找你作甚?”,盧笙好奇得很,當下就開口詢問起來。
“是知府大人舉薦我去府學。”,謝見君也沒藏著掖著,將縣令大人的話跟他二人說道了說道。
“那敢情好!”,盧笙率先替他高興起來,能入府學,那可是多大的殊榮,又是知府大人舉薦的,他這位謝兄真是要一飛衝天了。
隻雲胡心裡忽而咯噔一下,幾乎連臉上的笑意都維持不住,難不成他同謝見君又要分開了嗎?
謝見君也正在琢磨府城上學的這個事兒,雖說村裡人可以幫忙照看滿崽和雲胡,但他這一走,還不知什麼時候能休沐回來,思來想去,怎麼都覺得不能把這兩小隻扔在家裡,不管不顧。
回村的路上,他一把拉住心事重重的雲胡,“雲胡,咱們搬去府城住吧。”
第55章
“誒?”,雲胡驟然頓住腳步,一雙翦水秋瞳瞪得溜圓。他是不是聽錯了?謝見君方才說了什麼?
他下意識地掏了掏耳朵。
“雲胡,咱們一起去府城吧。”,謝見君握住他的手,將這話又重複了一遍,語氣裡滿是堅定。
“我、我其實可以留下的,府城…”,雲胡並沒有因為他的話表現得多麼高興,他知道府城開銷大,他們就這麼搬過去,能不能落住腳都另說,到時候幫不上忙,還會成為謝見君的累贅。這不是他的初衷,他可以留在村裡,可以把家中的一應事物都照顧好,讓謝見君能在府城安心讀書。
謝見君一瞧他這幅眉頭緊皺的模樣,便知道小少年定然又是在想著雜七雜八的東西,他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微微躬身,眸光與他齊平,一字一句地認真說道,“雲胡,我並不想同你分開。”
“我…”雲胡躊躇,正要開口,謝見君已然俯身下來,似是蜻蜓點水一般,輕啄了下他的嘴角。
“可是…”
“去…”
“府城…”
雲胡每每開口,都被鋪天蓋地的親吻堵了回去,謝見君根本不許他說話,扣在他後腦勺的掌心緩緩收緊,直親得小夫郎雙腿發軟,微微喘息才把他放開。
“彆的事兒都能依你,但這個事不行。”他鮮少會用這般強硬的語氣同雲胡說話。
雲胡怔了怔,耳尖泛上一抹紅暈,他垂眸看向彆處,良久,才極輕地道了聲,“好”。若是能與他同去,誰會願意同自己心上人分彆?
晚些,二人回了家,將炕底的陶罐翻了出來。
這幾年攢下的銀錢都被雲胡放在這陶罐裡,謝見君仔細清算了下,加上賣豆腐賺來的,和兩次縣令大人的賞賜,算起來,將近能有五十兩銀子。
“居然能攢下這麼多錢。”,望著攤在炕頭上的碎銀子銅板,他瞪大了眼眸,發出一聲驚歎。
這幾年家裡都是雲胡管賬,他從外麵賣完豆腐回來,隻留些出門采辦的零錢,其餘的就都交給了雲胡,卻不成想,這不聲不響的,也存了五十兩。
“這、這些是不是、不夠買屋子的?”,雲胡小聲囁嚅道,他早聽人說,那府城的東西都貴得嚇人呢。
“無妨,租現成的屋子也行,總不會讓你和滿崽流落街頭。”,五十兩想在府城買屋子,決計是不可能,謝見君心裡早有準備,故而盤算著等到了府城,先去賃居找一套合適的屋子先住著,之後再做打算。
“那、那咱們還買豆腐嗎?”,雲胡追問道,謝見君上府學的束脩,買紙墨的錢,都是一筆筆不小的花銷,若是沒有旁個進賬,光指著每月一兩銀子的膏火銀,他們這日子指定得緊緊巴巴。
“租到適宜的鋪子,咱們就接著賣豆腐,”,謝見君立時就回道,沒有絲毫的猶豫,他決議帶他倆去府城,是為了能過上更好的日子,而不是讓他們原來的生活變得緊張糟糕,故而這賣豆腐的營生還得接著乾。
有了這後路,雲胡心頭的焦慮也稍稍消散了些,開始對即將要去的府城,有了點期望。
臨著入睡前,滿崽得知他們要搬去心心念念的府城,興奮地在炕上折騰了近大半夜,謝見君實在熬不住,照著小崽子身後輕拍了兩巴掌,才將人給哄睡著,回身瞧著雲胡還瞪著一雙圓溜溜的杏眸,在漆黑的夜幕中尤顯得明亮。
他無聲地笑了笑,索性也不睡了,把玩著小夫郎柔軟的發絲,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自己從前的事兒,一直到天將將要亮時,倆人方相擁著歇下。
轉日,
滿崽幽幽轉醒,這會兒似是從自己要去府城這事兒中回過神來,他蔫蔫兒地趴在謝見君懷裡,“阿兄,咱們去府城,還會回來嗎?我以後,是不是都見不到小山,大虎和小石頭了?”
謝見君也說不準他們還會不會在回到福水村,又不想欺瞞他,便揉揉他的腦袋,“將來,滿崽若是想回來,阿兄定然會帶滿崽回來的,但是……”,他話鋒一轉,“你前日不是同小山吵架,說割袍斷義了嗎?”
不知道這倆人是從哪兒學來的成語?竟還模仿得有模有樣。
滿崽氣性大,硬是把雲胡給他做的新衣裳的袖子給扯掉了,回來又不敢同雲胡說,捂著胳膊到處晃悠,謝見君還以為他出去玩兒受了傷,一問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氣得他忍不住罰這崽子麵壁站了一刻鐘。
一想起這個事兒來,他就氣得牙根癢癢,那日若不是雲胡心軟,替這崽子求了情,他必是會讓這崽子多罰站一會兒。
但如今瞧著滿崽不甚高興的模樣,他這心裡也跟著柔軟了下來。
“我去府城,是不是就沒有小夥伴一起玩了?”
謝見君將他額前的碎發攏到耳後,溫聲哄他道,“會有的,滿崽有小山,小石頭和大虎,還會有新的小夥伴。倘若滿崽想他們了,咱們就回來看他們,如何?”
被自己阿兄一通哄,滿崽心緒沒有那般沉重了,連早飯都都多吃了小半碗,撐得肚皮兒溜圓,纏著雲胡給他揉肚子。
謝見君趁著無事,就去了一趟南邊小院,將昨日在縣衙發生的事兒同許褚說了說,連著知府大人舉薦他上府學的事情也提了一嘴。
“知府大人既然如此看重你,你便去府學就是,村裡到底閉塞一些,比不得府學見識廣,你到了那兒,既開闊了眼界,還可以同來自四處的才學兼優的同窗交流學問,於你是百益而無一害。”
許褚很是支持。
早先他還替謝見君發愁,想著讓趙嶺幫忙牽牽線,讓他去鎮子上的書院讀書,如今有知府大人出麵舉薦府學,倒是比書院的選擇要強得多。
他不放心,又囑咐了兩句,“你此番去府學讀書,務必要虛心上進,切莫失了自己的本心。”。
謝見君連連應好,他這次走了,怕是要許久才能與許褚見上一麵,故而臨走之前,還勸慰許褚要照顧好自己身子,如今來學堂上課的孩子們越來越多,若是看顧不過來,不妨讓村裡年輕人過來搭把手。
許褚目送他出了門,往後山長水遠,就得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
決定好要搬去府城後,謝見君先行去了趟縣衙,一是為了同縣令大人知會一聲,自己要去上府學一事兒,二是,他如今是秀才之身,律法規定可免除八十畝的田稅。
從縣衙領了免除田稅的冊子回來,他便直奔裡長謝禮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