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芸娘過世時,他身份尷尬,置辦棺材等諸多下葬事宜,都是謝禮幫著雲胡操辦的,往後三年,也承了謝禮的不少情分,故而,這八十畝的田稅,除去自己名下的二十畝地,謝見君在免田稅的冊子上給謝禮家登記上了二十畝。
之所以分給謝禮,他還有旁的考慮,他雖不是正主,芸娘和謝三也並非他真正的爹娘,他自然可以不在乎二人,但是滿崽不行,這福水村畢竟是他的家,也是他的根。
他們這一趟離開,大抵年節也不會回來,到時還得麻煩謝禮清明寒食,幫著祭拜下謝三和芸娘兩口子,也好堵上村裡人的嘴,不讓滿崽背上這個不孝的罪名。
謝禮也知道他的意思,當下拍拍他的手背,就將此事兒給應了下來,“你且安心在府城讀書,你爹娘的墓,我都會常去照看,我同你爹娘,靜等你高中,衣錦還鄉。”
謝見君曉得謝禮的為人,他但凡應下的事情,就絕對能做到,免除了這個後顧之憂,他又帶著免田稅的冊子,分彆去了一趟福生家和柳哥兒家。
這幾年得了這兩家不少的照顧,福生和他娘都是重情義之人,平日裡得了什麼稀罕吃食,都少不得要送過來些,逢年過節,還常來搭把手。
柳哥兒更是如此,雲胡性子怯弱,不常同村裡人來往,多虧了柳哥兒,得空就來家裡陪他閒聊,亦或是拉著他出門趕集戲耍,雲胡才慢慢敞露心扉,現下人瞧著都鮮活多了,這裡麵可少不得柳哥兒的功勞。
謝見君一直知著他們的情分,遂考中秀才,得知能免八十畝田稅後,便同雲胡商量了一番,要將餘下的這四十畝免賦稅,勻給福生家和柳哥兒家。
得知這喜訊,福生拉著謝見君的手,磕磕絆絆好半天,連句謝都說不利索,末了,要跪下給謝見君磕個頭。
這可把謝見君嚇得夠嗆,眼疾手快將人一把托住,說什麼不肯承他這個禮。
福生娘抹著眼淚,止不住地道謝,一遍遍說道自己沒看錯人,這謝家小子是個良善之人。
“嬸娘,福生哥,其實我此次前來,還有一事兒想要問您二位。”,填好冊子後,謝見君接過福生遞過來的茶,淺斟了一口。
“見君兄弟,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隻管開口,就是讓我送你去府城,我也在所不辭。”,回過神來的福生忙不迭開口問道,因著巨大的欣喜,他這聲音還有些顫。
“倒不是什麼要緊事兒,隻是我此行去府城,打算將滿崽和雲胡一並帶走,我們這一走,家裡的地就沒有人種了,辛辛苦苦地照看這麼久,如今有些舍不得見它荒廢掉。裡長那兒,我同他也知會了一聲,讓他幫忙打聽著,將這二十畝田地給租出去。隻前些日,我聽福生哥說想要在置辦幾畝良田,這不才同您們開這個口。”,謝見君斟酌著說道,把田地租出去,是他和雲胡商量過的。他們暫且也不會回村裡種地了,這田地若是荒了當真有些可惜。
聞聲,福生和他娘二人對視了一眼,福生娘問道,“見君,你往外租這田地,租金如何算?”。
他們的確有想要再置辦幾畝良田的打算,實在是福生馬上要成婚了,就守著這點田地過日子,怕老丈人家嫌棄他們窮酸,瞧不上福生。
“嬸娘,我不要銀錢,這一年兩岔豐收,我就要兩茬的糧食抵作租金。”,謝見君將心中想法娓娓說道,這府城物價高,買什麼都貴,與其要那零星半點的租金,倒不如實打實的糧食來得踏實。
如此一聽,福生娘坐不住了,與其花些銀錢買回地來,每年再多交一份田稅,倒不如將謝見君家的二十畝田地給租下來,左右這二十畝已然免稅,隻出些糧食罷了,算下來還是租劃算。
當下,三人就將這事兒敲定了下來,去謝禮那兒立下文書,兩邊蓋上手印,這事兒就算是成了,隻待謝見君在府城定了落腳處,到時候傳予福生罷了。
從裡長家出來,謝見君剛要走,福生將他攔住。
“見君,我從前就覺得你同我們不一樣,如今看來,倒真是沒看錯你。旁人都說你運氣好,但你這些年讀書的辛苦,我都看在眼裡,你合該能有今日的成就。
隻是,你走之前,我還想請你吃盞酒,我同珍珠的婚期統共不足半月,那會兒你們要還在村裡,過來捧捧場可行?”
婚事一事兒,福生早先便同謝見君說過,那時還想著拜托他謄寫禮金冊子,但如今他現已是秀才身份,福生哪裡還敢提這事兒。
但謝見君立時就應下了,他原就是打算待福生的婚事一過再走,因著還答應了寫禮單,成婚那日,他特地帶了筆墨,早早地趕去了福生家裡。
雲胡去灶房幫福生娘操辦宴席上的酒菜,他便搬了桌子,坐在院門口,同福生一道兒招待前來參加婚事的村裡人。
福生的新婦是當年那個在集市上被搶了耳環的女子。
福生羞赧,同人家姑娘見了好些麵,連名字都沒問出來,還是□□動提及,他才結結巴巴地告知了自己名字。
珍珠性子爽快,幾番相處後,便同福生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福生連連叫苦,他哪裡是想多個兄弟,分明是想迎珍珠過門。
就為這個,福生還單獨去尋過謝見君,想讓他給自己出出主意,但謝見君能起瞧得出來,珍珠並非對福生沒有半分情意,便叫他順其自然。
這一順就是三年,末了還是珍珠憋不住,說他常來她家幫著乾活,難不成是想娶她?福生鬨了個大紅臉,轉日就讓他娘找了媒婆上門求親,才將這親事順順當當的定下來。
定親那日,福生臉紅得同那秋日裡熟透的山柿子似的,耷拉著腦袋,愣是不敢看人家姑娘,交換定情信物時,僅僅敢抬眸,迅速瞄了珍珠一眼,又垂下眼眸,把福生娘氣得直擰他胳膊。
如今即便是在自個兒成親之日,他都緊張得手心直冒汗。
謝見君一麵謄寫禮單,一麵還得寬慰著他,好說歹說讓他寬下心來。
可臨了入洞房時,福生還是腳下一軟,一頭栽進了洞房裡,將珍珠都嚇得一哆嗦,惹來門外漢子們好生笑話。
最後還是珍珠將蓋頭一掀,大步邁出門,掐著腰把想要鬨洞房的漢子們都給“罵”了回去,也成了村裡茶餘飯後閒聊的一道趣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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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生的婚事一過,謝見君和雲胡便開始忙活著搬家的事兒。
雞鴨這等家禽帶不走,雲胡就將其都賣給村裡人,仔細將養了這幾年,當年的小雛鴨當今養得都壯實著呢,他打心裡舍不得,背地裡還偷偷掉了眼淚。
村裡人雖早就聽說了謝見君要去府城讀書,但瞧著雲胡張羅著賣東西,才驚覺謝見君這是打算舉家都搬去府城呐。這村裡的大多農戶麵朝黃土背朝天地操勞一輩子,能去過最遠的地方也就是鎮子上了,府城,那可是他們想都沒有想過的地方!
“瞧瞧咱們雲胡,當真是生得好福氣,這做了秀才夫郎不說,還要去府城過日子呢。”買了鴨子的趙家嬸子,拉著雲胡的手,一臉的慈眉善目,她是真心替這倆孩子感到高興,這誰家還沒個主事兒的長輩?偏偏謝三和芸娘走得早,撇下一堆爛攤子,這幾年,她可是眼睜睜瞧著倆人相互扶持著,硬生生把這個家給扛了起來,其中諸多辛苦,又是旁人能知曉的。
雲胡靦腆地抿了抿嘴,他們能在村裡賣豆腐,還是得虧了福生娘和趙家嬸子幫著宣傳的,頭著剛開始生意不好,也是趙家嬸子常來捧場,這情分,自己也都記在心裡,故而將鴨子賣給她時,價錢也比尋常外麵的要低上一些。
賣完帶不走的東西,他又張羅著那些個能帶走的。
謝見君十月要去上府學,之前漿洗得發白,又打了補丁的衣裳定然是不能再穿了,他挑揀了幾件還稍稍能對付的布端留給自己,旁的就都送給了村裡人,隻待去了府城,再給謝見君做上幾身新長衫,彆讓他被府學的同窗笑話。
家裡麵能用的鍋碗瓢盆,他也都收拾進箱籠裡,府城東西貴,不能什麼東西都置辦新的,錢還是得花在刀刃上才行。
謝見君得了閒空,幫著他一道兒拾掇,這一收拾不要緊,還真給翻出來不少東西,光是這幾年零零散散給滿崽買的小玩意,就找了滿滿一箱子。
他每每出門,即便隻是去鄰村賣豆腐,看見旁的孩子們手裡把玩著什麼新鮮的玩意,定然會想著法給滿崽也帶一個,日積月累,沒想到,竟然買了這麼多。
雲胡從中撿了幾件,都是小崽子玩幾日就不稀罕的撥浪鼓,娃娃哨,陶響球,他仔細收好,現下想走前給福生送去,他和珍珠成親後便被福生娘催著要孩子,正巧將來能用得上。
末了拾掇自己的東西時,才發現謝見君其實買給他的更多,小到平日裡紮頭發的發帶,摸臉的香膏,大到一件件外衫棉衣,樣樣他都舍不得丟,塞了好幾個箱籠,要不是顧念著牛拉不動這麼多行李,他怕是要把整個家都帶上。
這一番收整,又是兩日過去了。
轉眼就到了要離開的日子。
牛車上滿滿當當地碼滿了行李,三人將院門鎖好,望著空蕩蕩的院子,總覺得心裡不是個滋味。
“沒事,這家裡我們會幫忙照看著,你們以後想家了,隨時可以回來。”,福生來給他們送行。
“麻煩福生哥了。”,謝見君拱手謝道,他在這間屋子生活了三年,乍一走還有些眷戀,風一吹,連鼻尖都泛起了酸意。
小山和滿崽抱作一團,淚眼汪汪地給彼此道歉。小山還把當初“割袍斷義”扯掉的那半截袖子還給了滿崽,惹得來送行的人紛紛哭笑不得。
天將將大亮。
拜彆了來送行的人,謝見君帶著雲胡和滿崽踏上了去府城的路。
晃晃悠悠地走了一整日,天黑時才摸到府城。
城門口有老兵檢查入城的路引和文書,頭回見著這般不苟言笑的兵吏,雲胡和滿崽都有些害怕,躲在謝見君身後,眼眸都不敢四處瞟。
“彆怕,沒事。”,謝見君安撫了他二人兩句,將包袱裡一早準備好的文書都遞給兵吏。
兵吏草草地翻看了兩眼,便將三人放行。
“阿兄,府城的大門可真高啊,我仰著腦袋都看不到頂呢!”,過了城門後,滿崽才敢開口說話,轉頭又被這府城裡的繁華景象吸引了去。
寬敞的青石街上,屋宇鱗次櫛比,滿街燈火,人聲鼎沸。
他同雲胡似是剛從鄉裡出來,初見世麵的兩個小土包,見著什麼新奇的東西,都“哇”得驚歎一聲,一直到拐進一處小巷,二人才消停下來,隻覺得下巴處張得都要脫臼了。
謝見君將牛車停在一處屋外,下車輕叩了叩門。
這是他和盧笙宋然當初來府試時住過的地方,退房時,老太太曾說,若是他們來府城,可以到她這兒先落落腳,沒有考試時,她這房間,單日便隻收三十文。
敲了兩聲,門內便傳來老婦人沙啞的應答聲。
雲胡霎時就屏住呼吸,扯著滿崽,兩人都黙了聲。
老婦人推開門,見來者是謝見君,滿是皺褶的臉頰上見了笑意。
“奶奶,晚生來叨擾您了。”,謝見君將滿崽和雲胡帶到跟前來,讓他們倆也跟著喚了一聲。
“進來吧,正巧我這兒還有空房間,天色已晚,你們自行燒水洗漱便是。”,老婦人將他三人引進門後,帶著往南邊一間小屋走去。
因著先前住過一次,灶房柴房的位置,謝見君都門兒清,故而也沒有繼續麻煩老婦人。
他們趕了一天的路,都有些乏累,草草擦洗了下身上,墊了兩口餅子,就歇下了。
第二日,謝見君早早出門去賃居看屋子。
離著府學近些的屋子都貴得很,聽賃居報了價錢後,他就打消了住在府學旁邊的念頭,但他帶著雲胡,還有滿崽一孩子,也住不得太偏僻破舊的地方。
賃居一聽他們還要做賣豆腐的營生,當即就將謝見君帶去了一條算不得很繁華的街道上。
“小後生,我瞧你也是實在人,我也不同耍那些個花招,你瞧瞧這地兒,前麵是鋪麵,地方雖不算大,但你們賣豆腐定然是綽綽有餘,你再看看這後麵……”。他因著謝見君穿過鋪麵,進了後院。
後院很是寬敞,青磚白牆搭起來三處屋子,正南麵是睡覺的地方,東西兩處臥房,中間是待客的堂屋,灶房和柴房各立於兩側,方方正正的很是好住。
但讓謝見君更滿意的是,後院裡也有一處老石磨,這樣他們平日裡磨豆腐就省勁兒多了。他進臥房裡打量了兩眼,屋子還算是乾淨,東西也比較齊整全乎,要住進來,也不須得置辦許多東西,可這給他們省下不少銀錢。
他當即就同賃居的牙商定下了這間屋子,租金一年十五兩銀子,雖覺得有些肉疼,但好歹還能承受得了。謝見君合計著先住上一年,隻待明年考完鄉試再做打算。
交了銀錢,拿到了房屋的鑰匙後,三人便趕著牛車搬了進來,忙忙活活地收拾了一整日,到晚些臨睡前,院子裡還是一片亂糟糟的,東西堆放得到處都是,隻把兩間臥房拾掇出勉強能睡覺的模樣。
入夜,
滿崽抱著自己小枕頭站在東屋門口,仰麵瞧著抱臂堵在臥房門口,像座門神似的的謝見君,
\"所以阿兄是要跟雲胡生弟弟,才把我趕出來的嗎?\"
雲胡臉頰霎時通紅。
第56章
謝見君抿了抿嘴,沒忍住笑意,雙手搭在小滿崽的肩膀上,將他調轉了個身,拍拍他身後,“回屋裡睡覺去!”,想著明早怎麼也得給他糾正了,他家阿兄和雲胡生的孩子,是要喚這崽子為“小叔叔”的。
目送著他進了西屋,他才斂回眸光,瞧向羞紅了臉的小夫郎,捏捏他柔軟的耳垂,“咱們也歇下吧。”
雲胡低垂著腦袋,猛地紮進了被子裡,將自己裹得嚴實,跟小豆包似的。好半天聽不得動靜,他拉開被子的一道細縫兒,如霜月光下,謝見君靜靜地站在炕邊看著他,眉眼繾綣溫柔,清潤沉和的模樣,直直地撞進了他的心底。
一顆心如擂鼓般砰砰砰亂跳起來,他慌亂無措地縮回自己的“殼”中。
片刻頭頂罩下來一片昏暗,隻覺得身側床榻微微一沉,他被擁入了一個溫熱的懷抱中。
謝見君連人帶被子一整個都抱住,銀輝乍泄,鋪滿一地柔和清淡的光暈。隔著薄被,二人的心跳交織在一起,繾綣纏綿。
好半天,雲胡從被子裡探出腦袋,一雙杏眸如小鹿似的,濕漉漉的映著無辜。
“我還當小蘑菇今夜都不肯見我了呢。”,謝見君將人扒拉出來,親了親他的鼻尖。
雲胡臉頰發燙,身子往他懷中主動湊了湊,好似是在討好他。謝見君順勢把他摟緊。
二人一時都沒有睡意,謝見君閒來無事,便同雲胡聊起了天。
“等著將咱們這院子開出一小塊四方菜地來,平日裡種些菜,你若不喜,便可以拿來種花……”
“院子南邊搭起一處葡萄架子,待我去集市上買個藤編的躺椅回來,天晴時,咱們就坐在那躺椅上,曬曬太陽……”
“朝陽的地方養上一池魚,滿崽老念叨著想要養魚,如今可如了他的心願……”
“鋪子裡找人修繕一番,裝成你喜歡的樣子,晾曬上幾日,咱們就開張,介時取個吉利的名字,可好?”
……
雲胡側枕在他的臂彎裡,聽著他同自己規劃著種種,對眼前這荒涼破敗的小屋舍竟然也生出了滿心的期待。
這是他們的小屋,可以依著自己的喜好去裝扮的小屋。
“那、那我還想、還想養一隻小狗崽……”,他興致勃勃地說道,以前在村裡時,他便一直惦記著,如今被謝見君所描繪的美好所感染,也壯著膽子說起了自己的訴求。
謝見君被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兒,勾得心猿意馬,他忽而起身,單手側撐在床上,將小少年圈進自己的“囹圄”中。
“好好好,都依著你。”,他摩挲著小少年柔膩的臉頰,語氣中浸著絲絲潮意。
雲胡隻覺得周身都被他眸中的熾熱包圍,思緒在海中飄搖,起伏跌宕。
……
一夜耳鬢廝磨,雲朝暮雨。
夜半,一朝心意得逞的謝見君打來一盆熱水,將揉搓得雜亂的被褥,重新鋪平整。
“滿、滿崽睡了嗎?”,小夫郎無力地癱在炕上,望著西屋方向蔫蔫兒地開口。
“我去瞧過了,已經睡著了,跟在家裡似的四仰八叉,倒是適應的挺好,不用擔心。”,謝見君將手巾濡濕,給他擦了擦身子。
“嗯……那就好。”,雲胡累壞了,現下聽著他溫柔的聲音,緩緩閉上了眼眸。
謝見君輕手輕腳地抱起他,擱放在炕中間,回神吹滅了燭火。
漆黑寂靜的夜幕中,他無聲地勾了勾唇,滿心裡皆是饜足。
次日醒來,
他讓雲胡在炕上歇息,自己帶著滿崽忙忙活活地,收拾起院子裡堆砌的雜物。這小屋許是很久沒有人住過了,柴房和灶房的屋頂有幾處都漏光。
趁著天兒好,謝見君打聽著集市的位置,買了補屋頂的家夥什兒,多虧了穿來第一年跟著福生出去修屋頂蓋房子,學會了這些雜貨,如今自個兒乾起來得心應手。
“你們是許大娘家的孩子?”,一院兒之隔,一婦人墊著腳尖兒,揚聲問道。她是這旁邊糧食鋪子的,一早聽著隔壁敲敲打打的動靜,這不出來瞧瞧熱鬨。
滿崽正給謝見君扶著梯子,聞聲,抻長了脖子向外看去,“我們不認識許大娘。”
“嗐,我還當是許大娘又回來開她的豆腐鋪子了呢。”,那婦人應聲,但也沒走,從兜裡掏出一把瓜子,一邊磕,一邊看他二人修屋頂。
“豆腐鋪子?”,謝見君正忙著給屋頂鋪石瓦,聽了動靜,低低地重複了一句。難怪這院子裡會有一盤石磨,瞧著年紀,同家裡那個老石磨,不相上下。
“可不是呢,那許大娘做的豆腐可結實了,生意好得很,隻怪她男人不爭氣,擱外麵賭錢,敗光了銀錢,後來兩口子就搬走了,不知去向,這房子都閒置了七八年了。”,那婦人耳朵尖得很,當即順著謝見君的話接了下去,三言兩句就將這屋舍前主人的過往倒了個一乾淨。
謝見君笑笑,沒接話茬,不管從前如何,現下是他們一家三口住在這兒,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對之前的屋主做什麼評價。
他鋪好最後一塊瓦,從梯子上慢騰騰下來。
那婦人一直站在牆頭上巴巴地瞧著他倆,還給滿崽倒了一小把圍兜裡的瓜子。
“大姐,我們剛從四方鎮搬來這府城的,近日裡要修繕這屋子,若是有什麼不當之處,還望您見諒。”,謝見君拍拍身上的灰塵,抬眸對著婦人莞爾笑道。
“瞧你這客氣勁兒,都是鄰裡鄉親,談什麼見諒不見諒的,我家那口子也擱家裡待著呢,你們要是忙不過來,儘管來鋪子裡喚他,省得他在家招我嫌棄。”,婦人瞧著他目若朗星,麵如冠玉,舉手抬足間儘顯雅致,一身粗布麻衣也沒能遮擋住他俊秀儒雅的氣質,一是歡喜得緊,忍不住將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兩眼。
謝見君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正巧瞥見雲胡端著木盆從屋裡出來,忙上前接過他手裡的東西,出聲嗔怪道,“不是讓你在炕上歇著嗎?怎麼又閒不住?”。
雲胡騰出手,背在身後揉了揉酸痛的腰際,小聲地囁嚅道,“越是躺著、便、便越是覺得累、索性就、起來了、”。
婦人瞅著他倆卿卿我我,似是誰都插不進去的恩愛模樣,笑得一臉慈祥,“到底還是你們這小年輕知道疼夫郎,瞧瞧,這端個水盆子都得迎上去接著。”。
雲胡被打趣了一句,這才注意到牆頭上站著一婦人,正直勾勾地望著他和謝見君,忙縮了縮肩膀就要躲。
謝見君大大方方地帶著他上前,同那婦人打了個聲招呼,往後他們豆腐鋪子若是開起來了,萬一有什麼事兒,還得麻煩這左鄰右舍,現下提前拉進一下關係也是必然的。
“小後生,你們租下前麵這鋪麵,是要打算做買賣吧?”。婦人順手又抓了一把瓜子倒給滿崽,讓他遞給雲胡。
“原是在老家做賣豆腐的營生,這不來了府城,準備這幾天將鋪麵收拾收拾,繼續乾這老營生……”,謝見君笑道,餘光中還在瞥著小夫郎同滿崽二人,正一顆一顆往嘴裡續瓜子。
“那敢情好,這條街上可就缺一個豆腐鋪子呢。”。婦人一聽謝見君也要開個豆腐鋪子,當即喜形於色,自己可終於不用再往幾條街外的豆腐坊跑了。
“改日鋪子開張,還望大姐您能來捧個場。”
二人又寒暄了兩句,婦人趕著要去做晌午飯,便匆匆告彆,走前同雲胡說,倘若在家無聊,便來隔壁糧食鋪子尋她,左右她在家也無事,多個人說說話也好。
瞧著婦人一副爽利性子,像是那好相與的人,謝見君稍稍寬下心來,搬來這兒之前,他還擔心鄰裡之間不好相處,平日裡他不在,雲胡和滿崽被人欺負,現下,倒是能同這婦人常來往。
將屋頂修正好,他又開始琢磨著鋪麵的事兒,方才去街市上打聽了下,得知要找人來修繕,那價錢往海裡貴,一整個算下來,倒不如自個兒動手,隻是費些勁兒罷了,這省錢才是最要緊的。
故而餘下幾日,他忙裡忙外,腳不沾地,每日往炕頭上一躺,等不及同雲胡說上兩句話,就沉沉睡去,自然也沒有精力去折騰自家小夫郎。
轉眼七八日過去,
前門鋪麵已然修葺得有個正經模樣了,敞著門窗晾曬幾天後,雲胡找隔壁婦人相看了一個黃道吉日,便熱熱鬨鬨地開了張。
一大早,謝見君就將買來的鞭炮,懸掛在門口處,劈裡啪啦好一通響,霎時便吸引來了不少人,除去這條街上的商戶,還有住在這附近,常出來采買的人家。
得知這長樂街上新開了一家豆腐坊,就都紛紛過來瞧瞧。
第一日開張,總要讓些利潤出來。
這一斤豆腐原是定價為三文錢,前三日便隻要兩文錢,買得多了,還可送一小兜豆渣。
謝見君還將豆渣的幾種做法,都一一詳細地寫在告示上,貼在門外。
因著賣得便宜,大夥兒蜂擁而上,兩板豆腐,僅僅大半日就賣得精光,來晚的人家直念叨可惜,得知後兩日也都是這個價錢,臨走前還嘟囔著明日可得要早些來。
一連讓了三天的利,第四日恢複原價時,雖說來買豆腐的人趕不及前三天,但因著他們磨的豆腐鹵水少,質地綿潤敦實,還是招來了不少的回頭客,人來的雖少,但賺來的銀錢,除去買黃豆的成本後,竟是要比前三日多。
雲胡不懂這其中的彎彎道道,眼瞅著鋪在炕頭上的銀錢,心裡忍不住驚歎,謝見君可真有本事,書讀得好,連做生意都這麼有頭腦。
平白得了一通誇讚,當晚謝見君就好好地回報了小夫郎,直把人鬨騰得連連求饒才作罷。
第二日,便神清氣爽地去衢州學府報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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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起來,墊吧了兩個雲胡蒸的菜包子,他一身素色長衫打扮,背上書箱,帶上知府大人的舉薦信,往衢州學府款款而去。
他們現下住的地方,離著衢州學府有些遠,他一路闊步前行,約摸著小半個時辰,才瞧見學府的大門。
到底是學府,便是同他先前見過的私塾都不一樣,單單看這大門就恢宏氣派,威武莊重,心誌不堅定之人瞧了去,當下便會生出幾分懼意。
謝見君整了整衣襟,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隻待心中平穩後,便上前將縣令大人的文書以及知府大人的舉薦信,一同遞與了山下門童。
門童仔細驗過無誤後,立時將他引去了山長的雅室。
這山長年逾五十,平日裡時常冷著臉,不苟言笑,學生們見了他都忍不住犯怵,繞道而行。
因著同知府大人乃是舊相識,便是一早就知道會有舉薦的學生來報名,故而門童帶著謝見君進門時,他也不過稍稍挑了挑眉,麵上不見波瀾。
“學生謝見君拜見山長。”,謝見君先行上前行禮,隨即從身後背著的書箱裡找出那封舉薦信,躬身,雙手遞與麵前。
山長一時沒接,隻細細打量了他兩眼,“你就是此次院試的案首?”。
“學生不才,運氣好些罷了。”,謝見君維持著躬身的動作不變,語氣愈發恭敬。
山長點點頭,對謝見君如此謙遜有禮的姿態很是滿意,他伸手將人托起來,繞過書桌坐下。
“你雖是得知府大人舉薦,但能進這府學的學生,都是人中翹楚,你且要虛心上,切莫因著自己的案首身份便沾沾自喜。”
“學生謹記於心,定不忘山長教誨。”謝見君拱手回道。他來府城前,許褚也是這般囑咐他的,府城亂花迷人眼,總有苦讀多年的學子一朝被這繁華景象牽動了心思,自此沉淪其中,失了本心。
山長見他如此識禮數通大體,想起他案首出身,定然也不是那貪圖享樂,偎慵墮懶之人,便招呼他上前來登記名冊。
謝見君點頭應聲,抬手拂袖,提筆點墨,依次將自己的戶籍等信息,謄寫在書冊上。
山長瞧著他下筆筆力勁挺,字跡氣韻流暢,禁不住稱讚道,“這字倒是寫得不差。”
“學生曾受家師指點,練過些時日。”謝見君將謄寫好的書冊,複又推還到山長麵前。
“既是習過些時日,那便是不可懈怠,如今科考,行文思路固然重要,但能寫得一手工整的好字,也是錦上添花。”,山長收好書冊,忍不住開口囑咐了兩句。
“是”,謝見君行禮。
此番報完名,便是等著十日後開學。
他正要走,冷不丁想起此行還有要緊的事兒,半隻腳已經踏出了雅室的門,又收了回來。
“山長,學生尚有一事相求”。
“且說…”,山長還在瞧他的字,隻覺得滿學府也沒有幾個學生,能寫得這般雋永俊秀,眼下不由對他愈發滿意了幾分,故而連聲音也溫和了些。
“學生此行來府城,是攜內子和幼弟一同過來的。家中還尚有糊口的營生在,故此學生想要辦理走讀,散學後好回家搭把手。”,謝見君將自己來時在路上斟酌的幾句話,不緊不慢地娓娓道來。
“府學的學規中並未規定學生必須要住校,你若是能顧好自己的學業,倒也無妨,隻待入學時,將走讀事宜稟告給夫子便是。”,山長並未難為他,知府大人傳來的信中提及,此案首家境貧寒,但勝在勤勉聰慧,他日必成蓋世之才。
他打量著謝見君一身素色長衫,的確不像是什麼富裕的人家,又因著自己本也是寒門出身,待這樣的賢才,自然要更寬容一點。
“十日後有入學考試,你可要好生準備……這隨堂小考,滿十次為優者,都可來我這兒領上一刀紙和一錠墨。”。
出此學規,便是學府擺在明麵上,想要扶持寒門學子,這世家子弟和豪紳之子,是瞧不上這點東西的。
謝見君自是也明白其中道理,當即謝過山長指點,後而躬身退出雅室,門童尚在門口等待,見他出來,便又將他帶出了學府。
————
剛從學府裡出來沒多久,便瞧著雲胡站在路一旁,正頻頻往這邊張望。
予兮讀家
謝見君快走兩步,“今日這麼熱,怎麼出來了?”。
“來、來買東西、順道、過來。”,雲胡提了提剛從雜貨鋪子裡買來的油紙,明日豆腐鋪子便要開張,他尋著時間出來再填補填補點東西,但他決計不會告訴謝見君,之所以橫跨好幾條街走到這兒來,是想來接他下學。
謝見君抿嘴笑了笑,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他們租下的小屋旁就是一家雜貨鋪子,他去過幾次,東西都齊全得很,想置辦些油紙,倒不至於多走這麼遠的路。
他沒有揭穿雲胡的小心思,上前牽起他的手,二人慢悠悠地往家裡走。
“你、你去府學還、還算順利?”,走出老遠,雲胡回眸瞥了眼衢州學府的大門,小心地問起。
“大抵沒什麼事兒,山長人雖瞧著嚴厲些,但很好說話,還誇我字寫得好,我把走讀的事兒稍稍一提,他便答應了,臨走時,又囑咐我這幾日要踏實認真溫書,十日後開學,會有入學考試。”,曉得雲胡是在擔心自己上學一事兒,謝見君就細細同他說道,好讓他也寬下心來。
果不然雲胡聽了,暗自悄悄鬆了口氣。他們跋山涉水地搬來府城,最要緊的就是謝見君上府學了,如今聽他說順利,自己也跟著心生歡喜,眼下豆腐坊的生意,雖算不得上乘,但已是比在村裡時,賺得多多了,如此,他們在府城安家落戶,便更是沒有後顧之憂了。
眨眼,
十月初十,府學開學。
第57章
衢州學府建校至今已逾百年,無數楚才輩出。
學府外牆上是燙金刻的“博學,憤思,明辨,篤行”八個大字,據說是由當年建校時,任職衢州的知府大人,親筆題名。
學府內學齋近百間,設有先師祠堂,供奉著建校以來的先師先賢,所有初入府學的學子都要來這兒祭拜上香。
開學第一日,新生們在學齋裡聽完山長的訓話後,便由夫子引著,入先師祠堂,行祭拜禮。
今年一同入府學的共有十位學生,除卻像謝見君這般成績兼優,由知府大人亦或是當地縣衙舉薦而來的寒門學子,亦有世家子弟和豪紳之子,會通過彆的門路進來。
往先師祠堂走的路上,一身著素色長衫的書生忽而湊近謝見君身邊,小聲問道,“你就是今年院試的那位案首吧?”。
謝見君一怔,垂眸望著眼前這個隻到自己肩膀處的瘦削書生,點了點頭。
“我就知道是你,方才,我可聽著山長喚你名字了……我叫宋沅禮,是南陽鎮過來的,我家先生之前還拿你,同我作比較來著……”,那書生笑得眉眼彎彎,一雙圓眸清澈明亮,瞧著還有幾分稚氣未脫。
謝見君登時抿嘴笑了笑,隻覺得這小書生年紀怕是不大點,性子同盧笙似的大大咧咧,挺招人喜歡。
“在下謝見君,見過宋兄……”
“客氣客氣,叫我沅禮便是……”,宋沅禮滿不在意地擺擺手,自顧自地跟謝見君嘮起了閒話,大多都是南陽老家的一些趣聞,一直到先師祠堂,他還巴巴地一直沒停嘴,惹來夫子一記怒瞪才耷拉下腦袋,不敢造次。
這先師祠堂乃是一間小室,四麵掛著曆代鴻儒的題字,正中間是一處長桌,擺放著先師先賢的牌位。
謝見君等十位學生各分了三炷香,由夫子帶頭,躬身行禮三鞠躬,誦讀衢州學府祖訓學規,而後依次上前祭拜。
整個過程莊嚴且肅穆,誰都不敢出聲,一直到出了祠堂,才聽著身邊人紛紛鬆了一口氣。
夫子又引著他們將學府內轉了一遍,挨個介紹了膳堂、寢廬、藏書閣等地方,才回了學齋。
衢州學府都是小堂課,一間書齋僅有十人。謝見君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宋沅禮坐在他麵前,其餘八人各自三三倆倆圍坐在一起。
因著早先就領了書本回來,夫子簡單訓了兩句話後,便帶著幾人開始誦背,謝見君有些不適應這種搖頭晃腦的誦讀,隻一會兒功夫便覺得頭昏腦漲,好在夫子及時被山長叫走,他趴在案桌上,緩了緩神。
“我們書院,隻有三歲開蒙的孩童才這般讀書……”,宋沅禮顯然也沒見識過,兀自靠在椅子後背,同謝見君抱怨時,連語氣都聽著蔫蔫兒的。
“習慣就好了。你若是不舒服,隻管同夫子說,我瞧著夫子也不是那不通情達理之人。”,謝見君見他臉色有些發白,像是身子不太爽利之人,便出聲關切道。
“使不得,這可使不得!我來府學讀書,青哥一再囑咐我要謙遜低調,我可不敢去觸夫子的黴頭!”,宋沅禮連連搖頭,好似想起了什麼驚恐之事。
“那……”,謝見君剛要開口。
夫子去而複返,見他二人交頭接耳,當即就將人叫了起來,一人先給了一手板子,“把方才誦讀過的段落,背於我聽聽。”。
第一日上學就挨了手板,謝見君攥了攥發麻的掌心,略一沉吟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親後有定……”。
“停……”,夫子開口打斷他,紅木戒尺點了點宋沅禮的案桌,“來,你接著背……”。
宋沅禮立時汗毛都豎了起來,磕磕巴巴地背誦道,“定、定親後能靜、靜親後、能安、安親後能慮、慮親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夫子挑不出二人毛病來,又聽著他倆著實都背了下來,便揮揮手,讓他二人坐下仔細聽講。
“切……背下來有什麼了不起的……”,謝見君剛坐下,便聽著離他不遠處,隱隱有說話聲,聽上去不太友善,他餘光中瞥了一眼,的確瞧著有二人,眸光不善地往這邊瞄,其中有挑釁者還瞪了他一眼。
他不動聲色地回眸,不再理會。
學堂裡的小課乃是一個時辰一堂課,轉眼下課時,已是中午。
他收拾好書袋,同宋沅禮一前一後地出了學齋,相伴著往膳堂走。
“你可真厲害,夫子竟然會讓你做他的助教,不愧是案首!”,宋沅禮這個話癆又閒不住。
“沅禮謬讚了,隻是幫著夫子收收作業罷了。”,這課代表的職位,謝見君從前上高中時也曾擔任過,大抵夫子也是看在他所謂的案首的名頭上,才給他安排了這個活計。
“哎,真好,我要是能做夫子的助教,青哥肯定高興壞了,說不定還會給我燉豬蹄吃呢。”,宋沅禮咂摸咂摸嘴,一臉的陶醉模樣。
但謝見君瞧他那嘴饞勁兒,怕是比起做助教,他更想吃燉豬蹄,故而莞爾笑道,“興許膳堂今日也有呢。”
正說著,二人入了膳堂。
“呦,謝案首,您也屈尊降貴來膳堂吃飯?”,方才在學堂上陰陽怪氣的倆人迎麵撞了過來。
謝見君不欲在開學第一日就招惹麻煩,便隻當沒聽見,拉著宋沅禮就要走。
“不吃飯,來膳堂作甚?你這話說得好生奇怪。”,宋沅禮嘴快,當下就懟了回去。
“你!”,那書生被平白揶揄了一句,大抵沒想到宋沅禮當真敢不管不顧地回頂他,當下就指著他想要說點什麼。
謝見君猛然攥住他的手指,冷聲道,“這裡是膳堂,等會兒夫子和山長都要過來用膳,你確定要在這兒生事?”。
那書生臉色一變,霎時往膳堂門口張望了一眼,抽出被攥緊手指,端起自己的飯盤就朝一旁走去,身後先前瞪眼挑釁的書生緊跟在身後。
“吃個飯還不安生,真是晦氣。”,宋沅禮撇撇嘴。
謝見君沒搭話,打眼望著那兩個書生的背影,眸底晦暗不明。哪怕不能跟所有的同窗搞好關係,他也不想結下梁子,但這倆人無端生出來的敵意,還是讓他隱隱有些不安。
倒是宋沅禮心大,當下捂著肚子說餓死了,半個身子趴在台前,指了好幾道葷菜,那飯盤子推得跟小山高似的,謝見君點了記素菜,二人尋了一處不打眼的地方坐下。
“瞧他這身窮酸勁兒,到底是小地方來的,無非就是運氣好些,才摘了這案首的帽子,得意什麼……”,常修然望著謝見君所坐之處,冷哼了一聲。
“老大,我知道,若不是你院試時,正好坐在茅廁旁邊,那案首之位指定是你的……”趙瑾一麵往嘴裡塞著飯菜,一麵順承道。
常修然“嘶”了一聲,拿起飯盤裡的饅頭塞到趙瑾嘴裡,“吃飯還堵不上你的嘴……還真以為我會怕了這山長和夫子,這山長見了我爹都得行禮呢……”,他是衢州知府的通判之子,論品級,山長比他爹要低一級。
“可不是呢,老大,你才不怕他們呢,你就是怕你爹給你斷了零用錢。”,趙瑾拿下嘴裡的饅頭,猛地咬了一大口,笑得一臉傻憨憨的模樣。
書生眉頭擰得更深,看向趙瑾的眸光愈發嫌棄,“要吃吃,不吃就滾……”
謝見君到底是沒能想到,這常修然處處擠兌自己的緣由,竟是因為覺得自己搶了他的案首之位,但倘若他知道,也隻會笑著道一句“人定勝天”。
————
晚些下課散學,走出學府時,又見著雲胡“不遠萬裡”地過來買油紙。
謝見君沉悶的心思霎時輕鬆起來,“也不知道找個陰涼地方待著,這會兒太陽可還沒落呢。”。
雲胡輕咬了下唇,嘴角勾起一絲淺笑,“不、不曬。”
“今日又來這邊買油紙?”,謝見君瞧著他手裡提著的油紙,故作驚訝道。
“豆、豆腐都賣、賣完了、得了閒空才過來、買的。”,尚不知道自己那點小心思早已都被眼前人給瞧了去,雲胡還一板正經地回道。為了能趕上這散學的時辰,他特地一路小跑過來,謝見君來時,才剛剛喘勻了氣呢。
“下次彆跑這麼遠了,若是沒了,我晚些捎回去便是……”,謝見君笑了笑,故意逗弄他。
“不、不用、我來就是、不遠、”,雲胡臉上一抹驚慌,他連連搖頭,怕謝見君“搶了”他的活兒,轉而生硬地岔開話題,“你、你今日在學堂、如何?”
“還可以,同窗性子溫和,待我也和善,隻是膳堂的飯菜難吃了些,倒也能下咽。”,謝見君撿著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同他說。至於那常修然擠兌自己的事兒,他半個字沒提,倘若雲胡知道了,定然又會擔心得不得了,還會責怪自己幫不上忙,平白跟著他上火,這沒必要。
“溫和就好、”,雲胡訥訥地點頭,他一整日都在瞎想,怕謝見君會被人欺負,這府城雖然多數都是良善之人,可也少不得那刻薄的。今日賣豆腐時,他還被一哥兒找茬說自己是個結巴呢,好在還有旁人解圍,才免了一場風波。
“你同滿崽在家可好?”,今個兒是頭一天謝見君沒在豆腐坊幫忙,白日上課時,他還惦記著雲胡,想著散了學快些回去。
“順、順利、來買豆腐的人都好、好說話。”,雲胡低低應道,全然沒說自己受了刁難的事兒,謝見君讀書已然辛苦,莫要給他徒增煩惱。
倆人各自都瞞下了自己的小心思,到家時,暮色西沉,滿崽杵著腦袋坐在鋪子前麵的石階上,餘暉打落在他身上,罩下一片孤寂。
謝見君瞧著有些不忍心,搬來這府城後,他和雲胡各忙各的,腳不沾地,唯獨滿崽孤零零一人,在這兒連個一同玩耍的小夥伴都沒有。先前因著對附近不熟悉,他也不許滿崽出去逛,如今看來倒是自己太緊張了些。
“白日裡無事,你倒是可以出去走走,但莫要跑遠了。” 他將滿崽招來跟前,揉了揉他毛絨絨的小腦袋,溫聲說道。
“真的嗎?!阿兄,我可以出去玩了!”,滿崽霎時高興起來,黯淡的眼眸中也見了光,他可要在家憋死了!
“真的,但不許跑遠,隻能在這附近。”,謝見君囑咐道,心想如今滿崽已經八歲,也是時候送他去私塾裡開蒙了。原來在村裡時,也有哥兒會被送去許褚那裡讀書,想來府城民風開放,定然也能有招收小哥兒的私塾,隻待五日後入學考試結束,他便出去找找。小哥兒雖考不了科舉,但還是得識些字。
還有這賣豆腐的事兒,府學散學晚,他幫不上忙,平時都是雲胡自己忙活,滿崽雖說也會幫著搭把手,但若他當真能將滿崽送進私塾,過些時日,也得找牙行,招個趁手的夥計。
這一樁樁事兒在心裡都悉數合計好後,吃完晚飯,謝見君才端起了書冊,準備入學考。
他們這一學堂的十個學生都是秀才郎,隻名次前後不一,晌午時,宋沅禮打聽來消息,今個兒在膳堂找茬的書生名為常修然,是此次院試的第三名,跟在他身後的人叫趙瑾,是第八名。
可見拋開他們囂張跋扈的性子來看,這十個學生都是院試中選拔出來的翹楚,謝見君驟然一下子就有了危機感。
雲胡夜半醒時,還見著謝見君點著燈,正端坐在案桌前習字,他翻身下炕,給困乏的人捏了捏肩膀。
“怎麼不睡了?” 謝見君閉了閉眼眸,隻覺得肩膀處的酸痛稍稍減輕。他將雲胡拉到身前,雙手環住他的腰際,緩緩舒了口氣。
“我、我去給你做點吃的來。”,雲胡低聲道,從前在村裡時,謝見君在灶房溫書,他都是要多準備些吃食,就怕他夜裡餓肚子。
“不用,我也有些累,這就歇下了”,謝見君起身收拾好案桌上的書冊,將雲胡打橫抱起,小心擱放在炕上,自己也褪去了外衫,兩個人相擁著入眠,一夜無夢。
轉日,
謝見君眼底見青,去雅室送作業時,山長看他有些困頓,還叮囑他要注意休養,莫逞一時之強,造弄壞了自己身體,這考科舉沒有結實的身子也是不行的。
“學生知道了”,謝見君躬身行禮,又默默打了個哈欠。
回學堂路上,途經一處拐角,他隱約聽著有說話聲,似是昨日挑事的常修然和趙瑾,夾雜著低低的幾聲囁嚅。
他停駐腳步,打眼望去,院牆下站著的果真是他二人,而被他們倆圍在其中那位,如果沒記錯的話,是同一個學齋的學生,約摸著叫時良。
“我說,就幫我二人寫點作業,就這麼難為你嗎?”,趙瑾將時良推到牆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時良身形瘦弱,個頭也不高,被這麼略帶威脅的眼神盯著,他禁不住瑟縮了一下,“夫子明令不許代寫……”
“那夫子算什麼東西?”,常修然抱臂依靠在牆邊,聞聲,挑眉嗤笑了一句。
謝見君怔了怔,想起宋沅禮說,這常修然的父親乃是知府大人手底下的人,如今看來,必然是官職不低,否則他這個兒子,怎麼會連夫子都不放在眼裡。
“咱們都是同窗,夫子先前交代過,同窗之間可是要相互扶持,交流學問……你難道連夫子的話都不聽嗎?”,趙瑾笑了笑,故意拖長了音調,語氣促狹至極,仿若當下脅迫同窗替自己寫作業,是夫子授意的一般。
時良緊抿著唇,腦袋低低垂著,片刻從齒縫間艱難地擠出幾個字“不是這樣的。”。
“你這不識好歹的!”,趙瑾往地上啐了一口,作勢要動手。
時良登時抬袖,想要遮擋一二 。
“時良!”,謝見君忽而出聲。
三人都被嚇了一跳,眸光齊齊地望向他。
“時良,我方才從雅室出來,山長讓你去他那兒一趟,他有事尋你。”,謝見君從拐角的陰影處走出來,視線直直地看著時良,不曾打量過另二人。
“叫我?”,時良麵露詫色。
“對,就是叫你。”,謝見君臉不紅心不跳地編了個謊話,他神色自然,將常修然都騙了過去。
“時良,既是山長尋你,那你便去吧。”,常修然抬手整了整時良的衣襟,順道掃去他胸前長衫上的腳印,“若是山長問起你臉上的傷,你知道該怎麼說吧?”。他聲音之溫和,若不是謝見君目睹了整個霸淩的過程,當真以為他在關切同窗。
時良點頭,磕磕巴巴道,“知、知道。”
“知道就好……咱們可是同窗,夫子說了,同窗要團結。”,常修然見他如此識相,滿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轉身便要走,打謝見君跟前經過時,他特地停住腳步,斜睨了他一眼,麵露嘲諷道,“多管閒事兒。”。
“既是幫山長傳話,又何來多管閒事這一說?”,謝見君笑著回道,眼眸中不見半點怯意。他雖不惹事,但也不會怕事,倘若真要是避免不了衝突,在學院裡不管不顧地鬨起來,還說不準是誰吃虧。
“哼,最好是你說的這樣……”,常修然被噎了一嘴,要走又覺得自己實在氣不過,惡狠狠地丟下這麼一句話,甩袖而去。
良久,時良才似是回過神來一般,“謝謝你,我這就去找山長。”。
“不用去,不是山長尋你,我瞎編的。”,謝見君淡淡道,他僅僅是單純地看不慣常修然和趙瑾的惡劣行徑,幫忙解個圍。
時良神色微楞,一時不知想些什麼,驀然極小聲地又道了句謝,悶著頭跑了。
謝見君也沒放在心上,隻當是一處小插曲,轉而便安心準備起即將到來的小考。
五日後,入學考試如約而至。
這次小考是由學府的山長出的考題,意在考校這十位初入府學的學子,基本功打得是否紮實。
謝見君拿到考卷後,稍稍翻看了一眼,卷子正麵列了一道四書題,一道五經題,這是考試必考的內容,題目也出得中規中矩,並不算難,他順手又翻到背麵,不成想居然是一道算數。
“怎麼會有算學……”.
“不是說好考四書五經嗎?”
“這算數誰能看得懂……”
“我在書院也沒學過算數呐……”
……
學子們冷不丁看到這算術題,紛紛都傻眼了,一時之間,學齋裡鬨哄哄的,猶如身在集市。
夫子重重地拍了拍桌子,板著臉,冷聲嗬斥道,“肅靜!”。
學子們立時不敢再出聲,你看看我,我望望你,臉上皆是絕望。
謝見君還能穩得住,他早先聽說當今聖上要扶持農桑,意圖恢複算學,如今見山長所出的兩道策論題目都與農桑有關,且又單獨列了一道算術,想來傳言並非是空穴來風。
他鋪平考卷,先將這四書題和五經題答完,才仔細琢磨起麵前的這道算術題。
今有池方一丈,葭生其中央,出水一尺,引葭赴岸,適與齊,問水深葭長各幾何?
他大致能理解其中意思,這是一個邊長為一丈的四方池塘,池塘中央生長著一簇蘆葦,已知目前蘆葦長出水麵的部分為一尺,若是將蘆葦引到池塘岸邊,其長度,恰巧可以與水岸齊接,現下便是要求他們清算出這蘆葦和水深各為多少。
其實,如若以後世的計算方法來看,隻須得在紙上畫圖列拋物線,標注其中幾個點,便能將這兩個數值算出來,但現下他畢竟身處在不算發達的古代,故而也隻能在心裡默算,而後再用如今能看懂的文字將其轉換過來,這著實費了他不少的功夫。
安靜的考場裡冷不丁響起幾聲懶洋洋的咳嗽聲,謝見君下筆一頓,餘光向後撇去,是坐在他斜後方的常修然,正拿筆杵了杵同他並排坐著的時良的後背。
時良被戳得皺了皺眉頭,一時沒有動作。
“乾什麼呢!”,監考的夫子大喝一聲。
“夫子,我沒乾什麼呐,我就是嗓子不舒服,咳嗽兩聲罷了,您不讓說話,我能憋得住,可您若是不讓咳嗽,那我可真憋不住了。”,常修然後背靠在椅子上,一臉的無辜模樣,說出的話,卻是能把人氣死。
那夫子有些怵他,又的確沒瞧著什麼異常,悻悻然拂袖離去。
常修然撇著嘴“嘖”了一聲,一腳踢上時良的椅子,“快點!”。
聲音雖小,但謝見君離得近,聽得清清楚楚,這常修然不知道用什麼辦法說服了時良,想讓他給自己傳答案。
他抬眸看了眼站在門口處的夫子,踢凳子的聲音雖說引起了那夫子的注意,但他也隻是瞪了常修然一眼,什麼話都沒說。
謝見君斂回眸光,繼續低著頭謄抄考卷上的題目。
半晌,
忽而一聲怒嗬,鋪天蓋地地砸下來,連謝見君下筆都抖了三分。
他循聲望去,是不知何時摸過來查看小考的山長,正死死盯著他左側的時良。
時良臉色煞白,渾身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第58章
山長三步並做兩步,走到時良跟前,“拿出來!”。
原是專心攻克那道算術題的考生們紛紛抬眸,題也不答了,都抻著脖子瞧熱鬨。
“把手裡東西拿出來!”,山長厲聲嗬斥道,他方才看見時良從衣袖裡掏出來一抹白色,神色躊躇,一瞧就心裡有鬼,怕是自己帶了小抄進來想要作弊。
衢州學府的學規中可是規定得明明白白,凡考試作弊者,皆以開除處理,終身不得再錄取,居然還有學子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頂風作案!
“山、山長。”,時良臉色煞白,磕磕絆絆地一句話也說不上來,涔涔冷汗順著臉頰滴落在案桌上,他不得已抬袖擦了擦汗。
“把你作弊的小抄,給我拿出來!彆想蒙騙過去,我都看見了!”,山長眉頭緊擰,語氣愈發凜冽。
“山長,我沒有作弊,您相信我,我真的沒有作弊!”,時良忙替自己辯解道,這作弊的帽子一旦蓋下來,他這輩子就完了。
“那你方才是在做什麼?”,山長冷聲質問,見時良垂眸怎麼也不肯開口,他又轉頭看向謝見君,“你離他最是相近,你來說,你剛才是不是看到了什麼?”。
其實早先常修然給扔時良紙團時,謝見君就已經瞧見了。
大抵是那常修然等得不耐煩,踢凳子又不見時良回應,便想著催促一二。
他在答題卷上謄抄算術題時,時良正往這個被丟過來的紙團上寫東西。
但是……
謝見君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斜後方懶懶散散靠在椅背上,一臉事不關己的常修然,若是時良這會兒把紙條拿出來,怕是能借由這個機會,向山長說明所謂作弊的真相,坐實常修然和趙瑾霸淩他一事,那紙條上定是能分辨出常修然的字體。
他張了張口,盤算著要不要順水推舟,側麵提醒一下山長那常修然有異,但話臨到嘴邊,他又兀自有些猶豫,擔心自己倘若把握不好分寸,必定會引火上身。
餘光中卻見時良極其輕微地衝他搖了搖頭,眸光中滿是急切的懇求。
可讓他更為詫異的是,時良在情急之下,借由擦汗的動作,竟是將寫滿字的紙團塞進了嘴裡,咽了下去。
謝見君輕歎一口氣,罷了。
他微微躬身,向山長拱手作揖,“學生隻專注於麵前的算術題,不曾分神於旁的東西。”。
山長一時無言,打眼瞥見謝見君麵前的考卷上,正有謄抄了一半的答案,便揮揮手,讓他坐下了。
“山長,我沒有作弊,我、我就是餓了,偷摸吃了點餅子。”,時良猛地咽了下口水,隨後連忙顫顫地從衣袖中,掏出半個已然捏碎的白麵餅子,遞於山長麵前。
這白麵餅子是時良一直裝在身上的,他氣血虛,時不時便眼前發暈,每每發作,隻稍稍吃上點東西,歇息片刻便能緩過勁來。
隨堂授課的夫子自是知道,當下見那掰碎的餅子,便立時上前湊到山長身邊,同他耳語道,“山長,該學生體弱,常有暈眩之事,故而帶些吃食,我等上課的夫子都了解他的情況,想來小考時定是那暈眩發作,才不得以如此失禮,還望山長莫要怪罪於他。”。
山長半信半疑地掃過時良,時良咬緊了牙關故作鎮定,不敢讓山長瞧出自己有半點的異樣。
半刻,山長淡淡開口,“即使如此,那便好生作答,你在小考中吃東西,有辱聖賢,若是答完,可提早交卷,彆誤了自個兒身子。”。
“謝山長體諒。”,時良拱手道,他神色無異地坐下,執筆的手微微發抖,無人看見之處,他拳頭緊攥,指甲已然深鉗進了肉裡。
然則整個過程,常修然就像一個局外人,連同其他幾位考生,樂嗬嗬地抱臂,看著這場本該他才是主演的荒誕的戲。
謝見君心生不適,隻覺得眼前一幕惡心至極。
他強迫自己回神,將這道算術題餘下的部分,謄抄在考卷上後,舉手示意交卷。
————
小考後,便可自行散學。
他收拾好書袋,頭也沒回地走出學齋,沒多時,時良竟追了出來,張手攔在他麵前,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懦弱?”。
謝見君怔了怔,他心緒複雜,一時沒有搭話,隻瞧著時良張了張口,似是還要再說點什麼。
果不然,時良見他不說話,隻當他默認了。他輕咬下唇,驀然自顧自地說起了自己的事兒,
“我是被我們縣衙舉薦而來的,我娘擔心我身子不好,在府城無人照顧,便跟了過來,經鄰裡介紹在常府做工,好賺些銀錢供我在府學讀書。也不知那常修然是從哪裡得來的消息,便私下裡拿我娘來威脅我,逼我答應考試的事情。”。
謝見君了然,點了點頭,隻是不解,常修然好歹是院試的第三名,何必冒這麼大的風險作弊,如若事情敗露,時良破罐子破摔,他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等不及細想,時良繼續開口道,
“我娘這些年一直盼著我能出人頭地,若是讓她知道我在學府過得這般狼狽,定然是承受不住。”
說這話時,他乍然想起,某一日他娘提了好些東西回家裡來,眉開眼笑地同他說,“那常少年當真是個好人家,我隻同他說,我兒跟他在一個學齋讀書,他便讓人給我送了好些吃食,說是看你太瘦弱,讓娘給你補身子呢,還讓府裡人給娘漲了月錢。”
一想到這,他額前青筋暴起,牙關咬得咯吱作響,隻恨不得將那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生吞活剝。
“我娘那般聰慧之人,但凡我說讓她離開常府,她必然能猜到些什麼,我堂堂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難不成要看我娘一個柔弱的婦道人家,替我去常府討公道嗎?可是我又做錯了什麼?我來府學,也隻是想要讀書,我自知身份不敵旁人尊貴,一直兢兢業業苟活,儘量避免同他人衝突,可為什麼?”,時良眼圈通紅,幾欲崩潰。
謝見君吐了口氣,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沉聲道,
“你莫要這般懷疑自己,被欺辱,並非是你的過錯,是這些人品行不端。”
“你不懂的”,時良一把將他推開,語氣裡儘數絕望,“他們都是世家子弟,常修然他爹是衢州通判,沒人敢管他,你沒瞧見小考時,連夫子都讓他三分……”。
“夫子不敢,你就告知山長,山長不管,你就告知知府大人,如若沒有人肯替你討這份公道,那你就學著靠自己去反抗。
他們是世家子弟,承得是祖上的蔭德。你我身為寒門學子,必是要比他們更為艱辛些,但如今隻在這裡怨聲載道也不能改變什麼的,說到底,你唯有努力地往上爬,爬到他們不能企及,隻能仰望你的位置,你想要的公道,才能被人看在眼裡。”。
謝見君一時被感染得情緒激昂,不免多說了幾句,
一番話了,時良垂眸,不知想了些什麼,片刻才點了點頭,“我知你所意,不管怎麼說,還是要謝謝你幫我解圍。”。
“無妨。”,謝見君擺擺手。他凡事尚且都要考慮一下雲胡和滿崽,又有什麼立場,可以高高在上地對時良的所作所為做評判?他隻希望時良能跳脫出眼下這困局,莫要因為常修然誤了自己的學業。
二人於學府門口告彆。
————
謝見君心中沉重,回了家,還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
他鮮少會表露出這樣的情緒,從來臉上都是掛著一副溫和的笑意,任誰見了都覺得親近好說話。
但眼下這樣的沉悶,讓雲胡有些不知所措。
“可、可是今日小考不順?”,他借著倆人一起收整鋪子的功夫,小心問出心中的顧慮。
謝見君勾唇笑了笑,“小考不難,答得尚可,若是夫子善心,還能給我評個優。”
“那你、那你為何愁眉不展?”,雲胡擔憂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如若是為了小考,他尚且還能安慰一二,但謝見君說不是,他便有些著急,怕他是在外受了欺負。
謝見君將手中的杆秤收進竹匣裡,隨即握著雲胡的手,將人拉到跟前來,枕在他的頸窩處,低低道,“隻是初覺有些無可奈何,身處這吃人的世道,大家都權衡利弊,身不由己。”。
“那、那就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吃飽穿暖、還有書讀就行、”,雲胡輕撫了撫他的脊背,小聲安撫他道。
良久,
頸窩處傳來幾聲笑意,謝見君翹首,望著眼前懵懵懂懂的小夫郎,心底生出些豔羨,“書讀得多了,這腦子都跟著迂腐了,倒是不如你想得開闊。”。
“書、書還是要讀的、但日子、也得過、老木匠說人活一世、就得、就得跟自己過得去。”,雲胡不懂那些個勞什子大道理,隻因老木匠話雖糙些,但細品之下卻是在理,便挑挑揀揀地拿來說於謝見君聽。
“還是我們雲胡透徹,為夫比不得你,給你添憂了。”,謝見君伸手環住小夫郎腰際,揉進自己的懷裡,卻又舍不得用力,隻小心翼翼地擁著他,“近日來,是不是胖了些?”。
雲胡霎時臉頰發燙,掙紮著想要躲開他,卻被他一把抱起,抵在牆上。
謝見君護住他的後背,不由得收緊手臂,垂眸輕蹭了蹭雲胡的鼻尖。
“阿……”,滿崽蹦蹦躂躂地進門,見狀,連忙捂住身後之人的眼睛,“快閉上眼!不許看!”。
第59章
雲胡被滿崽的聲音冷不丁嚇了一跳,臉頰噌得漲起了兩抹酡紅,他窘迫地整整衣襟,勉強扯出一絲笑意,“子、子彧過來了……”。
“子彧見過滿崽兄長,滿崽嫂嫂”,被喚作子彧的小少年,拿下滿崽捂在他眼眸處的手,微微躬身,向麵前的謝見君和雲胡問好。
原是早先就聽雲胡提起,滿崽尋著了小夥伴,謝見君今日才得見,瞧著這小少年身量,同滿崽相比要高上小半頭,模樣生得眉清目秀,細看之下,還有幾分說不上來的眼熟。
他一時想不起來自己是在哪兒見過這小少年,便溫聲應了一句,“來了……”,轉而看向衝他刮臉頰還不住撇嘴的滿崽,微眯了眯眼,略帶危險道,“小崽子,外麵風大,帶子彧去屋裡玩。”。
“子彧貿然登門,多有叨擾。”,季子彧一本正經地拱手作揖,人瞧著年紀不大,行禮倒是一點都不含糊。
不等謝見君開口,滿崽扯住子彧的衣袖,不由分說地就將人往後院拽,“莫整這些個虛禮,我阿兄不在意的,快來……讓你看看雲胡剛給我做的桃木劍,可威風著呢。”,
“小兔崽子……”,謝見君笑罵了一聲。見著倆孩子一前一後進了西屋,他將藏在自己身後紅著臉不敢冒頭的雲胡拉到跟前,“彆躲了,人都走了”。
雲胡還當他要繼續,立時縮了縮身子,想將他推開,“滿、滿崽都回、回來了……”。
“回來如何?回來了,我就不興要收拾鋪子裡的東西了?”,謝見君故作正經地逗他道,“還是你覺得我想要繼續做什麼?”。
“誒?”,雲胡一怔,露出茫然的表情,冷不丁臉頰被輕啄了一下,他緩緩扭頭,始作俑者已經心滿意足地偷笑著跑了。
謝見君從院裡的柿子樹上摘下幾個熟透的紅柿子,洗淨後,給兩小隻送了過去。推門時,滿崽和季子彧人手一把桃木劍,正你來我往地比劃著,玩得好不樂乎。
“謝謝阿兄!”。
“謝謝滿崽兄長……”。
兩個人接過謝見君手裡的紅柿子,一人道了一聲謝,才捧著啃起來。
“好甜呐!”,季子彧大咬了一口,眼底微微發亮。
“稀罕吃,走時給你帶幾個。”,謝見君笑道,拿起倆人玩的桃木劍,劍柄有幾處砍得起了毛邊,他摸索著擇去了紮手的毛刺,才又遞給了他倆,“小心些,彆傷著手。”,囑咐了兩句後,便去灶房裡忙著做晚飯。
沒多時,
雲胡引著一人進門,“子、子彧、你阿兄、阿兄尋你來了”。
聞聲,謝見君係著圍裙從灶房裡出來,瞧著來人一身素青長衫,手執一把銀白紙扇。
他微微一愣,“季兄?”
他驟然反應過來,難怪見季子彧頭一麵,便覺得眼熟。眼前這位麵目清秀俊朗之人,乃是他學府同窗,名為季宴禮,但二人自開學來,並未有太多交集,隻是在同一個學齋念書,彼此並不相熟,不曾想還有這淵源。
“謝兄?”,季宴禮也沒想到居然還在這兒遇到謝見君,一時訝然。
二人相視一笑,隻覺得這緣分來得實在巧妙。
“子彧說近日交到了好友,歡喜得很,竟是謝兄的幼弟,實屬榮幸。”,季宴禮拱手道,他早先聽說這謝見君家境貧寒,中了秀才案首後才搬來府城,還在街上開了一家豆腐坊營生,但他從未將人,同這家鋪子聯係在一起,上次來尋子彧時,也隻見著一大一小兩個哥兒,聽著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便以為是外地過來討生活的。
“不敢當,季兄抬舉了。”,謝見君連忙推脫道,“初來府城,我同家中內子平日裡忙起來顧不上滿崽,得虧有子彧相伴,我家這小崽子才不至於孤零零的一個人。”。
二人站在院子裡寒暄了好一會兒,從兩個幼弟的趣事延伸出剛結束的小考,侃侃而談。引季宴禮進門來的雲胡呆愣楞地站在謝見君身旁,插不上一句話,他兀自低著頭,隻想著自己如今跟謝見君的差距可真大,他說出口的話,自己一句也聽不懂。
暗暗沮喪時,垂在身側的手驀然被完完整整的握住,微糙的指腹緩緩地摩挲著他的手背,他耳尖泛起一抹熱,抬眸側目看去,謝見君神色無異地正同季宴禮閒聊,隱隱能瞧著他嘴角邊似有若無的笑意,方才自己還沮喪不安的心忽而就平靜了下來。
玩餓了的兩小隻從屋裡出來。
“阿兄,你怎麼來了?”,季子彧小跑到季宴禮跟前,滿臉驚喜。
“你呀,出來也不同福伯說一聲,可叫我一同好找。”,季宴禮捏了捏他的鼻尖,語氣裡儘是縱容。
季子彧難為情地撓撓頭,對上滿崽的目光,“滿崽,我明日再尋你玩。”
說著,二人告彆了謝見君一家就要走,臨到了門口,又被叫住。
“季兄,稍等……”,謝見君將提前摘下的幾個柿子拿布兜抱起來,“我瞧著子彧愛吃,便多摘了幾個,一點薄禮,還望謝兄彆嫌棄。”
“謝兄這是哪裡的話?”,季宴禮接過小布兜,在手裡墊了墊,沉甸甸的,可是給裝了不少,個個兒都圓溜溜紅彤彤的,溢著絲絲的清甜。
“謝謝滿崽兄長!”,季子彧當下就是一鞠躬,聲音清脆明亮,聽著就招人喜歡。
謝見君揉揉他的腦袋,笑道,“不客氣,若是閒時,可再來尋我們滿崽玩。”
送走二人後,晚些吃飯時,他問起滿崽是如何認識這季子彧。
“那自是因為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剛學了幾個成語的小滿崽立時就站起身,拿著小木劍手舞足蹈地比劃起來。
謝見君聽了半天,才大概能聽明白,是滿崽出去玩,見季子彧被幾個稍大些的孩子搶了東西,他看不過眼,便上去幫忙把東西搶了回來,二人這才相熟。
聽完,他將還興奮著的滿崽拉到自己懷裡坐下,好生勸慰他道,“我知道我們家滿崽很勇敢,但你也是一個小孩子,想要幫助彆人的前提,一定是可以保障自己的安危,如若下次再遇到這樣的事情,可以先嘗試著跟周圍的大人尋求幫助,好不好?”。
“可是我很厲害的!”,滿崽晃了晃自己的小拳頭,意圖向他家阿兄展示自己的強壯,欺負子彧的那幾個孩子,就是被他的拳頭給打跑了。
“我們滿崽當然是最厲害的小哥兒,但倘若你受傷了,阿兄和滿崽也都會心疼的……還有哦,若你和子彧出門在外,有大人向你們求助,一定一定要拒絕,大部分良善之人,是不可能向比自己弱小之人求助的,知道嗎?”,謝見君正好借著這個由頭,將這些話同滿崽細細囑托起來。府城畢竟要比村裡繁華,他也沒法時時都能看顧住滿崽,故而就忍不住多叮囑了兩遍。
滿崽懵懵懂懂地抬眸看了眼謝見君,又瞧了瞧雲胡。
雲胡趁機追上一句,“是、是這樣沒錯、我和阿兄會一直、一直擔心你、而且我們不會跟小孩子求助。”
滿崽訥訥地點頭,直說自己記下了,到底是不是真的記下來了,還有待商榷。
————
休沐一日後,小考成績出來了。
謝見君背著書袋,前腳剛踏進學府門口,宋沅禮急匆匆出來,拉起他就往學府裡走,“見君,你登上榜首了!”。
一麵走,一麵興高采烈地同他說道,瞧著比自己的小考成績登上榜首還要高興。
謝見君被他一路拽到公告欄前麵,抬眸望去。
因著此次開學小考,是所有學齋的學生都必須要參加,紅榜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名,最左側一列,赫然寫的是他的名字,再往右看,才是他熟悉的幾個人,季宴禮成績不錯,和時良都在前十,宋沅禮和常修然在中間位置。
“我就說我那道算術題沒怎麼答出來,成績定然排不到前麵,這麼一看,果真是如此。”,宋沅禮到會兒才聽著有些沮喪,不過,這點沮喪轉瞬即逝,“見君,那道算術題你如何答出來的?咱們學齋裡滿打滿算也就你和時良,還有那個季宴禮答對了。”。
謝見君抿嘴笑了笑,心裡腹誹道,如何答出來的?還不是心算,怕被夫子瞧出端倪,他連圖都不敢畫得多精確,隻繪了個大概,就往考卷上答了,雖是這般實情,但也不能真同宋沅禮直說,他麵上無異,略帶謙遜道,“沅禮過獎了,我隻是運氣好而已。”。
“切”,人群中擠出一聲輕蔑。
謝見君不用回頭便知道定然是那常修然又出來挑事兒,他不作理會,立時拉著宋沅禮就要走。
“到底是知府大人舉薦進來的,就是比我們懂得多,怕不是提前得了什麼不入流的消息,這保不齊啊,連案首成績興許都來的不明不白。”,常修這次沒考好,算術題答得亂七八糟,心情差得很,又見不得謝見君如此顯眼,故而在這兒翻著白眼陰陽怪氣。
烏泱泱的人群驀然安靜下來,聚在公告欄前的學生齊齊將目光投到二人身上。
謝見君要走的腳步驟然頓住,他猛一回頭,眸光冷冽,連宋沅禮都禁不住心裡咯噔一下。
原是紮堆在一起的學生們不自覺地向兩側分出一條小道,就見謝見君大步款款地走到常修然跟前,麵無表情地盯著他,良久,才緩緩開口道,
“你是在質疑知府大人徇私枉法,還是懷疑學政大人的公正嚴明?亦或是,你對出考題的山長大人的品性存疑?”
第60章
“你胡說什麼?我何時說過這些話,你莫要來誣陷我!”,常修然眼神中閃過一絲慌亂,當即就駁斥了回去,聲音比先前高了八度。
“你這不就是誣陷嗎?說人家是靠彆的不光彩的手段,走了知府大人的門路,但人家本來就是案首啊!”,不等謝見君開口,宋沅禮先行直白地點了出來。
“你!關你什麼事!”,常修然指著宋沅禮,怒氣衝衝道。
“那我如何入得府學?又是如何拔得頭籌?同你有何關係?”,謝見君笑了笑,將這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常修然。
常修然沒成想謝見君這個沒見過世麵的農家子,居然能讓他吃癟,立時麵色青白,揚聲咒罵了一句,“一個無權無勢的窮小子,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重,還敢來招惹我,我爹可是通判大人……”
他這句“窮小子”可是將來前院看成績的學生們,給得罪了大半,這衢州學府中不少學生為寒門學子,平日裡得受學府庇護扶持,才能安心考學,如今見有人以父母官威輕視要挾,自是看不下去,三三兩兩紮堆湊在一起,指責起常修然來。
“瞧你這話說的,家境貧寒咋了?為了供我上府學,家裡還賣了好幾塊地呢。”,一直未有交集的齊思正驀然開口,將自己劃進了謝見君的陣營裡。
眼見著同常修然要起衝突,謝見君擔心此事因自己而起,牽連了其他學子,故而上前一步,截斷了常修然臨到嘴邊的話,他微微低眉,“你我都是秀才之身,小心禍從口出,若是得罪了知府大人和學政大人,你爹也保不住你,不是嗎?”。
他雖是笑著,笑意卻未達眼底。
常修然眉毛倒豎,惡狠狠地盯著他,正要開口叱罵,謝見君冷不丁側身,躬身行禮道,“學生見過山長。”。
誒?
眾人紛紛回眸,就瞧著山長正站在離他們不遠處的連廊下,緊蹙著眉頭,一臉嚴肅,怕是已經將他們之間的衝突都聽了去。
“學生見過山長……”.
學生們齊齊行禮作揖。
“鬨鬨哄哄,成何體統!”,山長走近,犀利的眸光掃過在場的學生,嚇得他們都垂下腦袋不敢再出聲。
“為君子者,當不蔑於人,不強於人,不因位高權重者而高看,亦不因薄祚寒門者而輕視鄙屑,以名利度人,有辱聖賢之道。”。
常修然自知山長說的就是自己,但礙於他山長的身份不好當麵發作,隻得將氣咽回到肚裡去,而後恨恨地剜了一眼謝見君,好似在說,你給我等著。
謝見君無視身後幾乎要將他刀劈斧砍的目光,垂眸恭謙道,“學生謹遵山長教誨。”。
其他人一並跟上,連最不情願的常修然都彆扭著行禮。
山長很是滿意,擺擺手,“如今小考成績已出,自己水準如何,想必都已然清楚,都散了回去讀書吧,莫要白首方悔讀書遲。”
“是……”
謝見君正要走,被山長叫住,“你且跟我來一趟。”。他腳步一怔,雖不知山長貿然尋他何事,但還是乖巧地跟在後麵,一前一後往雅室走。
“他可真厲害,山長都向著他說話……”
“還不是因為人家成績好,入了山長的青眼……”
謝見君走出好遠,身後還在議論紛紛。
“這人倒真是有點意思……”,季宴禮輕搖著手中的銀白折扇,意味深長地道了一句。站在他身後的時良卻是眉頭緊擰,似是對謝見君的做法並不讚同。
——
雅室裡。
山長將考卷遞給謝見君,“你來府學前,師承何人?”。
謝見君接過自己的考卷,打量了一眼被單獨標注出來的那道算術題,繼而躬身道,“學生一直跟著村裡的秀才先生讀書。”
山長淺淺看了他一眼,“如今聖上意欲將算數一門重新加在科舉裡,我瞧你這道算術題答得尚可,可是有專門研習過?”
“先生授我以學問時,曾提點過一二,學生懂得不多,隻恰好碰著擅長的題目而已。”謝見君謙遜道,總歸山長不知許褚為何人,將算數的事兒推到許褚身上也未嘗不可。
“也罷,今後學府也會將算術單列一門課業來教習你們,務必要好生研讀,切莫因著這一次小考成績而自滿焦躁。”,山長收回他的考卷,夾在案桌右側的一搭考卷中。
謝見君總覺得山長尋他來,不單單是為了這考卷一事,果不然聽他話鋒一轉,“我知你家中境況,現今藏書閣缺一位理書之人,你若是中午得空,可前去幫忙一二,工錢照著市價給你開,如何?”。
這……這是要幫他勤工儉學?
他沒得猶豫,登時就應下了。
且先不論工錢一事,藏書閣史冊豐富,又多有名儒大家的親筆真傳,這些多數是在市麵上的書鋪裡買不到的,若是能在藏書閣任職,便可以尋來暢讀,可是要省下不少買書錢。
“我差人去藏書閣的夫子那兒知會一聲,你擇日去報道吧。”。學府扶持寒門學子乃是一貫的尋常事兒,山長也是看在謝見君勤學苦讀品學兼優的份上,才願意幫持一把。
“學生謝過山長。”
謝見君行禮作揖,繼而退出雅室。
時良一直等在外,見他從雅室裡出來,登時就迎了上來,“山長可是有說什麼?說要處置常修然嗎?”。
謝見君一怔,搖了搖頭,“不曾。”。
時良眸中的光乍然黯淡了下去,“我就知道,即便是山長,也不會真的同那狗賊一般見識。”。
謝見君沒接話,抬袖拍了拍時良的肩膀,方才他在裡麵,山長的確沒有提過常修然,他也不好欺瞞時良。
“你不該同他起衝突的,你也知道,他爹不是好惹的,若是他回去將此事兒添油加醋的告知他爹,你以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時良滿目擔憂地看著他。
謝見君輕歎了一聲,“大庭廣眾之下,他公然汙蔑我與知府大人勾結,若我不開口維護一二,之後這滿學府的學生,如何看待知府大人?知府大人的威嚴又何在?”。
聞聲,時良無奈地搖搖頭,一麵暗歎謝見君有勇氣,敢於跟那宵小抗衡,一麵又替他擔心,他是見識過的,常修然那宵小哪裡是肯吃虧的人,旁個人禮讓他三分,都不見得他回禮一分,更何況是讓他如此掉麵子的謝見君呢。
謝見君知道時良是在擔心自己,隻他先前的一味忍讓,並沒有喚來常修然的就此罷休,這才借著這個機會,怒懟了他兩句,好叫他知道,自己的確無權無勢,但也絕不會趨炎附勢。
————
下學後,宋沅禮不知為何不回家,死拉著謝見君,說什麼都要請他下館子,慶祝他此次小考,拔得頭籌。
謝見君拗不過他,便隻得應下,還托他的小廝幫忙去給雲胡捎了個信兒。
倆人拐進南街的一處小食肆,宋沅禮叫來小二,點了一通菜,又要了兩壺好酒。
三兩盞下肚,他便抱著謝見君哭訴起來。
“見君呐,你收留我一晚吧,青哥兒若是知道我小考考成這般地步,定然會扒了我的皮……”。
謝見君可算是知道他下學不回家,非要拉著自己跑出來下館子是為何了。
“我人小,不占多少地方,你同你夫郎說說,給我留半個床鋪就行……實在不行,我跟你睡一個被窩……”。
謝見君抵住他湊過來的腦袋,一臉嫌棄,他跟自己睡一個被窩,那香香軟軟的小夫郎怎麼辦!
“見君呐,你是不知道……我昨日不過偷看了兩頁話本而已,青哥兒逮著我就是一頓手板子……”,宋沅禮抱著他不撒手,醉醺醺地給他看自己紅腫得透亮的掌心。
“我爹娘可向著青哥兒了,還說青哥兒打得好……你不知道我在家的日子有多水深火熱,我昨個兒入夢,還見著青哥兒拿著竹藤在後麵攆我,我真是沒命地跑……”
鼻涕眼淚糊了謝見君一身,謝見君有些心疼雲胡給自己做的新衣裳,眼見著宋沅禮沒完沒了,他招招手,喚來小二去尋這醉鬼的家裡人,自己則倒嘶著涼氣,肉疼地結了賬,他們倆沒碰的幾個葷菜,也都讓小二一一打了包,想著帶回去給雲胡和滿崽。
沒多時,一輛馬車停在了食肆門口,下來一個身形挺拔之人,若不是宋沅禮一見著這人,便撲上去“青哥兒青哥兒”的喚著,他實在沒能將這幾乎與他齊平的大高個兒,同尋常哥兒放在一起。
“主君不勝酒力,有勞謝公子了。”,青哥兒讓小廝將宋沅禮丟進馬車裡,同謝見君拱手道謝。
“客氣了。”,謝見君回身道,“沅禮隻喝了幾盞,興許是今日心情煩悶,才醉得快了些。”。
青哥兒擰眉,正打算問問謝見君是否一並送他回去,宋沅禮醉昏了頭,人在馬車裡也不老實,嚷嚷著要找青哥兒,兩個小廝都按不住他。
謝見君見狀,先行提出告彆,此時天已晚,怕是雲胡也在家中等著他歸呢。
二人告彆後,馬車“噠噠噠”離去。
往回走的官道上烏漆漆的,兩側商販也早早地都收了攤子回家歇息,隻餘著勾欄之地尚且歌舞升平,推杯換盞。
謝見君裹緊身上的外衫,匆匆而過,他多喝了兩盞,風一吹,身上滿是涼意。走出沒多遠,隻覺得身後有些不對勁,似有腳步聲從出了食肆後便一直追隨著他。
他沒有回頭,故意放慢腳步,誰知身後的動靜也跟著平緩下來,他走快,腳步聲便加快。
借由鋪子前的紅燈籠映出的光,謝見君低眉瞧見地上有兩處人影,正有條不紊地跟著自己。
他清了清嗓子,忽而猝不及防地小跑起來,身後二人愣了下,相視一眼後便追了上來,一麵追,一麵大喝“站住!”。
謝見君聽這渾厚粗獷的聲音,便知不是善茬,擔心是常修然在背後搗鬼,遂越跑越快,剛從小巷裡拐出來,他迎麵撞上一人。
“謝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