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季兄?”,謝見君驀然頓住腳步,驚呼出聲。
“謝兄緣何這般慌張?”,季宴禮低聲詢問道,他原是在家中溫書乏了,想出來走走,不成想居然能碰上謝見君,隻是看他的神色,好似有什麼事情。
謝見君往身後瞄了一眼,見那兩人也停下來往這邊觀望,大抵是在探查情況,他拉起季宴禮,“季兄,情況緊急,先隨我來……”。
倆人趁著夜色直直地往前快走,這府城夜裡有府役四處巡邏,運氣好的話,他們能找到府役幫忙。
“站住!”,那二人忽而追了上來,攔在了他們麵前。
“劫財!把身上的銀錢都交出來!”,其中一肌肉虯結的壯漢高聲道。
謝見君擋在季宴禮身前,“劫財還須得拿麻袋和木棍嗎?”
“是我劫財還是你劫財,你管這麼多作甚!”,壯漢嗬斥一句,對謝見君的不識相很是不滿意。
“季兄,我數一二三,我拖住他們,你往來時的方向跑……”,謝見君身子微側,衝身後的季宴禮小聲說道,很明顯這倆匪人是衝他來的,他不能讓無關緊要的人跟著一起遭罪。
季宴禮淡淡看了他一眼,垂在身側的手握緊又鬆開,其實這兩個小毛賊對他而言,解決掉不過就是抬抬手的功夫,根本不費吹灰之力,但他沒想到的是謝見君居然會想讓他先走。
“走?你們今個兒誰都走不了!”,壯漢一臉橫肉抖了抖,將他倆合圍住,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而已,有什麼可以懼怕的?
謝見君對著身後季宴禮使了個眼色,意欲讓他聽自己的指令行事。
“三……”
“二……”
“何人在此喧鬨?!”,漆黑的夜幕中驟然響起府役渾厚強勁的吆喝聲,伴隨著腰間佩刀擊打在鎧甲的沉悶聲,緩緩而近。
先前還一臉凶悍模樣的壯漢霎時慌了神,二人草草對視了一眼,拔腿就跑,有幾名府役見狀便追了上去。
謝見君鬆了口氣,這府役來得當真是太及時了。
“謝案首?”,為首的府役似是認識他,當即便上前問他有沒有受傷。
“無礙……”,謝見君擺手道,回眸看了眼季宴禮,見他神色如常,沒有被嚇到的跡象,便徹底寬下心來。
那府役指明要派人送他二人回去,謝見君便先行謝過,這兒離家還有段距離,他也擔心方才倆人去而複返,在來尋他的麻煩,可不是每次都能運氣好,恰好能遇著巡街的府役。
他同季宴禮在巷子口告彆,轉而由兩名府役跟著,往回家路上走。
“謝案首近日來得罪了什麼人?我瞧著那二人可不是善茬。”,同行的府役開口問道。
謝見君笑了笑,“不知道呢,興許是巧合吧。”。他也沒有十足十的把握是常修然找人乾的,但他白日剛擠兌完人,夜裡就讓人堵了,這時機不得不說還是太湊巧了。
“倒也未必,這條街一向安分得很,我同兄弟們來來回回巡了三年了,彆說了是像今晚這種打劫的宵小,平日裡連個小毛賊都沒見著,謝案首還是小心為上。”,府役語氣沉重,似是明白方才謝見君的言外之意。
“您說的是,晚生定當小心。”。
說話間,三人已經臨近豆腐坊門口,雲胡正提著燈籠在門口焦躁地踱步。
“雲胡,我回來了。”,謝見君忙迎上前去。
“你、你怎麼才會來!”,雲胡忍不住嗔怪道,抬眸瞧見身後跟著衙役,他大驚神色。
謝見君拍拍他的手背安撫道,“怨我跟同窗多飲了幾杯酒,讓你擔心了,回來路上,兩位大哥見我獨身一人,便做主送我回來了。”。
“啊……對”,府役打著哈哈笑道,“左右不過在此巡邏,就順道送謝案首回來,夫人莫擔心。”
“謝、謝謝”,雲胡忙不迭道謝,想引他二位進屋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夫人客氣,我等有公務在身,實在不宜進門,還望夫人見諒。”二人拜彆,步履匆匆而去。
晚些洗漱後,謝見君同雲胡躺在床上。
“雲胡,這幾日天兒不好,咱們暫時先彆出攤了。”,他把玩著小夫郎柔軟的發絲,假作漫不經心地說道,他有此盤算,是他擔心常修然待他無可奈何,會把矛頭轉向雲胡和滿崽,他不能讓他倆涉險。
“誒?”雲胡本昏昏欲睡,乍一聽這話,登時清醒過來,“不、不妨事的、咱們如今有鋪子、下雨也沒事。”
“聽話,我一日都在學府,顧不得你和滿崽,天不好,來買豆腐的人也不會多,你和滿崽趁機也休息休息,對了,這幾天,也不要讓滿崽出門了。”,謝見君將胳膊墊在雲胡的腦袋下來,撫順著他的脊背,低低說道。
雲胡直覺有什麼事情,但謝見君不同他細說,定然是覺得不讓他知道會更好,故而他也沒有多說什麼,隻道自己曉得了,可是不做買賣,他們就沒錢賺。如今府城的吃喝和謝見君讀書,哪哪都需要花錢呢。
謝見君看出他有所顧慮,便說山長讓他去藏書閣幫忙整理書冊,還有銀錢可以賺,讓雲胡隻管放心在家休沐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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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謝案首的小考成績如何?”,
府衙裡,知府大人坐在案桌前提筆習字,順口問起一旁的秦師爺。
“回知府大人,說是榜首呢。”,秦師爺手執墨錠,不緊不慢地抵在硯台上,打著圈研磨,“您前些日子,不是想收他做門生嗎?”。
師文宣抬眸看了他一眼,笑道,“現在為時尚早,且再往後看看。”。
“您說的是,短短幾日,的確看不出這謝書生的品行如何。”,秦師爺順著師文宣的話說道。
“他在衢州學府讀的如何?同幾個同窗可還相處得上來?”,因著是自己舉薦去的府學,師文宣對謝見君難免更為關注些。
“這……”,秦師爺欲言又止,連研磨的動作都不由得停了下來。
“有話直說,你何時也變得這般吞吞吐吐了?”,師文宣見他神色有異,出聲斥責道。
“回知府大人的話,常通判的兒子……在學府時多次當麵排擠謝案首,還欺辱其他的學子……”,秦師爺斟酌說道。
師文宣冷哼一聲,“這常通判為人正直,行事穩健,教出來的兒子居然這般蠻橫無理。”。
秦師爺抹了把涔涔的冷汗,“常通判固然是教子有方,隻是他老來得子,家中親眷難免對這個兒子寵溺了些……”。
師文宣抿了抿嘴,彎腰重拾筆杆子,將麵前的宣紙鋪平,拿鎮紙壓住,提筆一筆一劃地寫下幾個字,繼而交於身後的秦師爺。
“你去,把我這幅字送去給常通判,務必要讓他親啟。”。
“是……”,秦師爺躬身退下。
晚些,
常通判戰戰兢兢地從秦師爺手中接過這幅,據說是知府大人特地贈與他的字,小心展開來看,隻見白紙上赫然寫著,
“愛子不教,猶饑而食之以毒,適所以害之也”。
他強忍著怒氣,好聲好氣地送走秦師爺,轉頭對府上的下人,厲聲嗬斥道,“給我把那逆子找回來,還有,去查查他近日來都乾了什麼,去了哪兒,一樁樁一件件都給我打聽清楚!”
而後,常修然一連幾日都沒來學府上課。
“見君,你可知那常修然為何沒來上課?”趕著中午在膳堂吃飯,宋沅禮神神秘秘地同謝見君小聲說道。
“為何?”,謝見君本也有些納悶,自那日得了山長訓斥後,常修然可是有日子沒露麵了。
“被他爹關禁閉了?”,季宴禮坐在對麵,挑著飯盤中的米粒,淡然道。
“季兄當真是聰慧啊!”,宋沅禮猛一拍桌子,引來膳堂裡學子的眸光,他忙不迭抱拳致歉。
“無他,隻是聽說了一些事兒罷了……還有彆叫我季兄,你可同見君一般,喚我宴禮便是。”,季宴禮挑了一會兒,實在覺得沒什麼可吃的東西,就放下筷子,“聽說咱們通判大人發了好一通脾氣,連書房門都不許他出,吃的喝的,都是叫下人送到書房裡去。”
“可不是呢,我聽來的也是這樣,不過,說到底都是他自己活該,據說通判大人是從勾欄之地將常修然抓回去的呢。”,宋沅禮一臉的幸災樂禍,那場景描述得繪聲繪色,若不是謝見君知道他被青哥兒按在家中寫檢討,還以為常修然被抓時候,他就在旁邊看著呢。
“謝兄,看來咱們這位通判大人並非是不分是非,就溺愛自己兒子的那種人,他可給百姓乾了不少實事兒呢,前年橫行的土匪就是通判大人帶兵去剿滅的。”,宋沅禮說得口乾舌燥,抓過謝見君麵前的茶杯一飲而儘。
“府城百姓能得此好官庇護,實乃榮幸。”,謝見君將茶杯斟滿,複又遞到宋沅禮麵前。
“我們讀聖賢書,可不就是為了天下黎民百姓能安居樂業,若他們整日生活得膽戰心驚,那我們刻苦讀書盼著有朝一日入朝為官,有何用?”,宋沅禮擲地有聲。
“沅禮好誌向,但你能先把夫子的作業交了嗎?”,謝見君雖讚賞宋沅禮的雄心壯誌,但還是忍不住潑了他一盆冷水。
季宴禮“噗嗤”笑出聲,惹來宋沅禮漲紅了臉,追打了他二人一路。
十日旬假後,常修然背著書袋來學府了。
人瞧著瘦了不少,上夫子的課也板板正正的,沒有先前那般傲慢無禮,隻唯獨看謝見君的眼神,還極力克製著憤恨,大抵是把被自個兒爹收拾一通的怨氣都加在他身上了吧。
謝見君權當自己看不著,他正飽受算術課的折磨。即便是自己有後世的數學打基礎,真要下手解這古代的算術題,還是有些力不從心,旁個學生更是怨聲載道,一時之間“哀鴻遍野”。
這人還沒緩過勁來,下午的第二節課,又改成學習六藝的課。
今個兒下午是上騎射課的第一日,教諭早先叮囑過,家中自幼習得馬術的學子,可自行帶熟悉的馬匹過來上課,其餘學子,便用學府裡養在馬廄裡的馬匹。
中午,
謝見君整理完書冊,從藏書閣出來,迎麵撞上了時良,見他麵目發白,神色慌張,十月天,額頭上竟然沁滿了汗。
“時良你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事兒?”,他擔心時良又被常修然為難,故而出聲關切道。
“沒、沒什麼!”,時良大喘粗氣,眸光時不時往身後瞄,“我、我就是丟了東西,出來找找……”。
雖說是找東西,但時良的視線一直在四處張望,不曾低頭尋過什麼。
謝見君有些疑惑,這時良來的方向,可是學府裡馬廄所在的位置,那地方偏遠僻靜,除去養馬的馬夫,鮮少會有人過去,即便是找東西,也不該找到馬廄去。
他正要開口,時良喘勻了氣,不等他發問,隨口搪塞著說自己找到東西了,繼而倉皇離去。
謝見君作罷,時良不說,他也不可能逼問。
下午上課時,
馬夫牽著騎射課要用的馬匹過來,其中還有幾匹,是學生自行帶來的。
“瞧瞧,這可是我爹在生辰之日送我的!”,常修然衝眾人顯擺著自己剛得來的駿馬,這駿馬身形高大,通體黑亮,瞧著威風極了。
眾人齊齊讚歎,眸光中難掩羨慕。
謝見君沒往跟前湊,他身背著弓箭和箭袋,手撫摸著麵前分給自己的這匹清白雜色相間的駿馬,心頭熟悉感滋滋往外冒,他當真是有年頭沒騎馬了,自打穿來這裡,連箭都不曾再碰過了。
“看他那個沒見過世麵的樣兒,恐怕今個兒是第一次見到馬吧!”,常修然一直注意著謝見君,現下瞥見他小心翼翼的模樣,禁不住嗤笑道。
“老大,你可彆說話了,不然你爹又該削你了……”,趙瑾在一旁提醒道。
“嘶”,常修然深吸一口氣,“我爹再神通廣大,手也伸不進這學府來,我說兩句怎麼了,還不興我過過嘴癮了?”。
“是是是,你說你說……”,趙瑾摸摸鼻子,不敢再觸常修然的眉頭。
謝見君自是聽見他倆在這嘀嘀咕咕,無奈地搖了搖頭,一個翻身上馬,揚手揮起一道馬鞭,馬兒輕嘯一聲,撒歡兒地疾馳起來。
灼灼暖陽下,他策馬前行,衣袂飄飛,儘顯優雅。
“老……老大,謝見君會騎馬啊!”,趙瑾忙不迭杵杵常修然的胳膊,讓他往馬場中間看,就見謝見君側身拉開長弓,一道羽箭咻得離箭而出,側著常修然的鼻尖而過,正中赤色靶心。
常修然登時腳下一軟,背後冒起一層冷汗。
“抱歉,手滑了。”,謝見君策馬過來,輕飄飄地致歉,馬蹄濺起霧茫茫的塵土,將二人嗆得直打噴嚏。
“你!”,常修然似是迎麵澆下一勺滾燙的熱油,怒火從心底翻湧上來,“你給我等著!”。
他招來自己的駿馬,一個翻身上馬,抖了抖韁繩,雙腿猛一夾馬背,手中的長鞭重重落下,駿馬揚鬃長嘯,本該向前飛馳狂奔的馬兒卻突然受驚,馬首後仰,前蹄子高高撩起。
常修然用力地繃住身子,緊拉起韁繩,意圖靠自己的力量控製住馬。
片刻相搏間,他被馬用力地摔在地上,失控的馬兒一腳踏在了他的腿上,腿骨應聲而斷,馬場上儘數都是他撕心裂肺地慘叫聲。
第62章
“傷人了!傷人了!”,馬場上驚呼聲此起彼伏。
馬夫反應極快,立時一個箭步上前,翻身上馬,趁亂攥住了韁繩,半個身子俯在馬背上,抓住鬃毛扯著它在原地打轉,片刻後,馬兒緩緩地平靜下來。
常修然已經被拖走,教諭讓他平躺在地上,喚人去尋大夫。
謝見君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他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搜尋時良的影子,就見時良站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冷眼看著哀嚎的常修然,神色複雜。
他斂回視線,冷不丁想起中午那會兒從藏書閣出來時,正碰上說自己找東西的時良,他腦袋裡忽而蹦出個大膽的念頭,常修然墜馬這事兒,真的是意外嗎?
然則沒等他細想,匆匆趕來的醫官們就將斷腿的常修然抬走,騎射課繼而宣布下課,餘下的時間,教諭讓他們回學齋溫書。
轉日,
謝見君剛進學齋,宋沅禮便鬼鬼祟祟地將他拉到一旁,“見君,你可知道,常修然昨日被馬踩斷了腿,據說傷得很是嚴重,血肉模糊的……”.
他環顧了一圈四周,壓低聲音繼續同他耳語道,“我聽說啊,他這腿傷能不能趕上明年的鄉試都很難說,興許以後可能會變成一個瘸子……”。
謝見君雖早有準備,但現下聽宋沅禮這般說,心裡還是咯噔一下,他又不可控製地琢磨起昨日墜馬一事,總覺得這墜馬來得太巧合。
“你看,常修然他爹來了!”,宋沅禮衝著窗外努努嘴,示意謝見君往外看,“也是,他兒子在學府裡出了這麼大的事兒,這當爹的總歸得來問問……但是能問出什麼來,昨日常修然墜馬的時候,咱可都瞧得清清楚楚,他是自己從馬上摔下來的,彆人誰也沒招惹他……”。
如宋沅禮所料,常通判此行過來,是想了解一下當日的情況,但一遭問下來,除卻教諭有看顧不當的失責,其餘什麼也沒問出來。
這常修然騎的馬是自己打家裡牽來的,同學府沒半點關係,真要論起來,是那匹駿馬尚未被完全馴服,常修然又著急想來顯擺一二,這才釀成了大禍。
學府為此更改了新學規,所有騎射課所用的馬匹,均由學府提供,再不許學生自行安排,但出此一事,常修然還能不能在回到學府繼續念書,都很難說。
謝見君一連幾日都心不在焉,雖說常修然一走,學齋裡再沒了挑事之人,他同時良皆可以安心溫書,可望著先前這人坐過的位置,他這心裡總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
但眼見著時良性子逐漸鮮活起來,臉上也有了笑意,不似先前那般沉悶,他便將墜馬一事是否為意外的懷疑深埋在了心裡,更不曾主動同旁人提起,那日他曾瞧見時良慌忙自馬廄的方向匆匆而來。
————
一連幾日過去,幾乎連時良都確信了,沒有常修然這一礙事兒的宵小作祟,他就能在學府過上安穩的讀書日子,他甚至暗搓搓地期盼著,常修然這輩子都不要再來學府念書,更不要去參加科舉,若是有他這樣的人,將來為天下父母官,那可是黎民百姓的一大禍害。
某日晨起,他神清氣爽地踏進學齋,正要往桌洞裡塞書袋,冷不丁從桌洞中掏出個銘牌來,他登時臉色驟變,身形踉蹌了兩步。
這、這東西怎麼會在這兒?!
這銘牌原是他娘在廟裡特意找老和尚開過光的,可辟邪保平安,平日裡他都貼身掛在脖子上,隻那日去馬廄,倉促之下,將銘牌弄丟了,找了許久都沒能找到,可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學齋裡,還巧不巧的放在自己的桌洞裡?
難不成、難不成他去馬廄時,曾被人看到了?
他後背陣陣發涼,腦袋裡嗡嗡作響,隻覺得渾身血液霎時都湧向了頭頂。
他跌坐在椅子上,眸光不住地打量著周圍人,一時心緒難平,倘若不是被人瞧見,又怎麼會知道這銘牌是他的東西,還特地放在他的桌洞裡,是誰?誰看見他去馬廄了?
他越琢磨,心裡愈發不安寧,連覺得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謝見君幾番喚他,才將人喚回了神。
“時良,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謝見君捧著一遝作業,站在時良的桌前,瞧著他麵色蒼白,冷汗連連,忙出聲關切道。這是常修然墜馬後,他第一次同時良說話。
“沒……沒事。”,時良不著痕跡地握緊“失而複得”的銘牌,怕被謝見君瞧出了端倪,他拚命地暗示自己,隻為了讓自己快些冷靜下來。
他並非沒有懷疑過謝見君,以他聰慧的腦袋,隻肖得將兩件事兒放在一起,稍加思索,便能猜個差不離,但倘若真是如此,那常通判和山長來詢問時,謝見君未必會替他瞞著,這種欺瞞的事兒被查出來,也隻會給自己引火上身。
可不是謝見君,又會是誰呢?時良想破了腦袋,愣是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他甚至想不明白,是誰要在他即將過上安穩日子的時候,給他迎麵一個痛擊?
他思緒亂作一團,無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殊不知自己這副模樣落在謝見君眼裡,是那般猙獰和掙紮。
“時良,你真的沒事嗎?”,謝見君追問道,他雖不願去細想墜馬的真相,但與時良好歹同窗一場,也不想看他這般深陷在這漩渦中,惶惶不可終日。
時良沒有回應他,他霎時起身,不管不顧地衝出了門外,任謝見君在背後喚他,都不曾回頭。
往後幾日,他都沒有出現在學齋裡,謝見君問及夫子時,夫子隻說時良病了,請了病假。
謝見君本就有些彆扭,如此時良不在,他反倒是輕鬆了些。
彼時豆腐坊休沐幾日後,重新開業。
他們自打在這條街上開了豆腐坊後,生意一直不錯,得知開業的消息,一大早街坊鄰裡便都湊過來排起了長龍,直說沒有雲胡做的豆腐打饞嘴,這日子都單調了不少。
適逢休沐,謝見君便得空在鋪子裡幫著雲胡賣豆腐,滿崽在一旁的桌上寫寫畫畫,一上午都沒抬頭。
“你這是寫了什麼鬼畫符?”,休息時候,謝見君擱他身旁站了好一會兒,愣是沒看明白那一個個字符不是字符,偏旁不是偏旁的東西是什麼。
滿崽立時俯下身子擋住自己寫的東西,一臉的神神秘秘,“這可是我和子彧約定好的暗號,隻我們二人能看得懂,彆人即便是截獲了,也破解不了!”。
謝見君咋舌,話鋒一轉,他驀然開口,指著桌子上的一堆鬼畫符,“你有閒空在這兒跟子彧傳暗號,那阿兄問你,你今日的十個大字可是都寫完了?”。
他一直沒能在府城找到收小哥兒念書的私塾,就從書鋪裡買了幾本蒙學讀物,自己在家教滿崽,規定滿崽一日練習十個大字,寫完才能去找子彧戲耍,偶時雲胡得空,也會過來跟著一起學。
果不然滿崽一聽,登時抬腿就要跑,被謝見君拎著後領又拽了回來,耳提麵命,“今日不寫完這十個大字,子彧登門,我也不會讓你出去玩的,知道嗎?”。
滿崽蔫蔫兒地捧著紙筆回西屋,走前還不服氣地衝他做鬼臉。
“小崽子……”,謝見君笑罵了一聲,轉頭看見時良站在豆腐坊外,直勾勾地瞧著他,幾日不見,他眼底滿是青色,人也憔悴了許多。
謝見君先行同雲胡知會了一聲,見時良有話要同自己說,便跟著他出了屋子。
“你來找我何事?可是病好了?”,久久等不到時良開口,他便主動出聲問道。
半晌,時良才憋住一句話來,“我此番過來,是要同你拜彆,我要帶我娘回家了。”。
謝見君神色一怔,“你要走了?好端端的,怎麼不在學府念書了?”。
“我回老家一樣可以讀書,山長仁善,為我寫了一封舉薦信,有這東西,即便我回書院,一樣能得到善待。”,時良衝他晃了晃自己手裡捏著的信件,他已經去過山長那裡了,退學一事兒已然更改不了了,他也不想更改。
“常修然先前被他爹關禁閉時,我娘顧念受他照顧的情分,曾偷偷帶著東西去看他,卻不成想這狗東西竟然拿我娘出氣,猛踹了她好幾腳,我一時氣不過,便去找常府夫人理論,可那夫人也不是什麼善茬,趁著通判大人不在府上,便做主將我和我娘都趕了出來……”。
“像常修然這樣的,死一百次一千次都不足惜,隻是斷腿,太便宜他了……”,時良一拳砸在石牆上,土渣撲簌簌地往下掉,鋪滿了他縫補過許多次的布鞋上,但他毫無察覺。
謝見君幾次想要開口問他,常修然墜馬的事兒,是不是他動的手,到最後,自己都忍住了。
不知他人苦,莫勸他人善,他捫心自問,如若承受這一切的是雲胡,孤立無援,哭求無門下,他未必不會選擇走這樣的極端。
二人相立沉默良久後,謝見君輕歎了一聲,“你既然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那便好自為之吧。”。
“告辭……”,時良沒再說什麼,同謝見君拱手告彆,轉而離去,瘦弱的背影中滿是堅定。
“常修然墜馬,並非意外,你心裡不是很清楚嗎?”,季宴禮驀然出現,也不知他在牆角聽了多久。
謝見君沒說話,這一切都隻是他的猜測罷了,到末了,時良也沒有說,這事兒是他乾的。
季宴禮似是早知道謝見君不會開口,他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是我將他丟在馬廄裡的銘牌帶回來,放在他桌洞裡的。”。
謝見君乍然瞪大眼眸,他的確看到時良將一個銘牌藏了起來,想來他驟然提出要帶他娘回老家念書,恐怕跟這個銘牌脫不了乾係。
“常修然固然有錯,但他已經得了報應,嘗到了因果,但時良是不是也該為自己的行徑付出代價?我隻是把他的東西還給他,至於怎麼做,那是他的選擇。現在看來,時良是個聰明人,他選了退一步來保全自己,與其留在學府裡,整日戰戰兢兢害怕東窗事發,倒不如回到熟悉的地方去,有山長的舉薦信,他的日子會很好過,你說,對嗎?”。
季宴禮將最後的問題拋給了謝見君,但謝見君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道了一句,“你牆角倒是聽得挺全。”
“過獎。”,季宴禮莞爾笑道,好似自己隻是輕飄飄打死了一隻礙事的蚊子,而不是決定了兩個人的人生。
一場本不該發生的“鬨劇”,最後卻以一人斷腿,一人退學為結局,謝見君唏噓不已,但很快,密密匝匝鋪天蓋地而來的旬考月考已經容不得他為這些事兒傷神了。
第63章
臨近年末考試,學齋裡的氣氛都跟著緊張起來,每日都是溫不完的書和習不完的字,壓得學生們連連叫苦,喘不動氣。
往年的年末考試僅有山長出的幾道策論題,苦讀一年的學生應對起來還算是得心應手,自從今年加了算術課後,這算術題也成了考試的重中之重。
“見君,這算術當真是要了我老命!”,一下算術課,宋沅禮便調轉身子,趴伏在謝見君的案桌上,苦著臉抱怨道。
“青哥兒不是尋了夫子來給你單獨補課嗎?”,謝見君一麵收拾著自己案桌上的草稿紙,一麵騰出空應付著宋沅禮。
“你可彆提了!”,宋沅禮冷不丁坐直了身子,“那夫子課雖講得好,但誰能受得了自家夫郎拿著竹藤,在後麵盯著自己上課呢!”。
謝見君“噗嗤”笑出聲,“那你的年末考試可得好好考,彆辜負了青哥兒待你的一片赤誠之心。”。
“見君,你學壞了,你先前從不揶揄人的!”,宋沅禮驀然反應過來,手指著謝見君好一通嗔怪。
謝見君莞爾,“你隻管用心讀書,我聽夫子說,咱們下月考完就能放年假了,山長善解人意,說是年假回來,再貼榜公布考試成績,左右你這個年都能過好了。”。
“你此話當真?!”,宋沅禮忽而來了精神,若是真是這般,至少過年那幾日,青哥兒不會拎著他日日讀書了!
“自是當真,我聽來的消息何時有不準過?”,謝見君笑道,給宋沅禮吃了好大一顆安心丸,“而且,山長說了,過完年假回來,為了讓咱們收收心,會安排蹴鞠比賽。”。
“真的嗎真的嗎?!”,此話一出,學齋裡的五六個學生便都湊了上來,課業加重後,可苦了他們了。乍一聽說要放年假,還有蹴鞠比賽,大夥兒都來了興致,一時之間,圍著謝見君這問那問,誰都知道,這謝案首可是山長和夫子跟前的紅人,他說出來的話,八成是假不了。
“咳咳……”,教授策論的夫子站在門口清了清嗓子,“這年末考試還未開始,就惦記著放年假了?”。
“夫子莫惱,您教授我們多日,委實辛苦,我們放年假,夫子您老人家自是也能休息一二了。”,齊思正油嘴滑舌地接茬道,惹來眾人偷笑。
“哼!”,夫子將書冊擱放在案桌上,冷哼了一聲,“數你機靈,怎麼寫策論的時候,不見你這般侃侃而談,滿紙荒唐話……”。
齊思正平白挨了訓,也不敢吱聲了,誰叫他應對不來策論,每每小考,都得被夫子單拎出來,說他寫的策論儘是空話,一點用處都沒有。
其餘人也不敢笑了,紛紛垂眸專注於眼前的書冊,隻在心裡盼著自己年末考試能考個好成績,他們雖貪玩,但也曉得比起放年假,明年的秋闈才是最要緊的事兒。
謝見君當然也知道其中利害,白日裡中午無課時,他便躲在藏書閣裡看書,累了就倚靠在書櫃旁邊小憩片刻,夜裡也每每溫書到子時過後,才會歇下。
不出月餘,眼見著整個人都消瘦了下去,長衫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雲胡瞧著又是心疼又是著急,怕他熬垮了身子,隔三差五地悶燉補湯,還從醫館大夫那兒學來藥膳,變著花樣地做給謝見君吃。
即便是這麼補,也沒補回來多少,連滿崽都說,讓謝見君早起出門去學府時,兜裡踹上兩塊磚頭,省得北風一吹,他還得去天上尋阿兄。
在謝見君卷生卷死的年末溫習下,整個學齋的學生們都被帶動了起來,像季宴禮這般吊兒郎當之人,也收起了散漫性子,好生應對年末考試。宋沅禮就更彆說了,他身子骨本就病弱,如此溫習,人瘦得比謝見君還要快,每日中午用完午膳後,都要被專程過來的青哥兒,盯著喝上兩大碗補湯才肯放他回學齋繼續念書。
就這樣,年末考試結束後,大夥兒都鬆了口氣。
“見君,再跟著你一道兒溫書,恐怕我得折壽了。”,從學齋出來,宋沅禮軟骨頭似的搭上謝見君的肩背,一口氣幾乎要把自己的魂魄呼出來。
謝見君何嘗不是如此,為了這年末考試,他同雲胡好些日子沒正經親昵一番了,擔心冷落了小夫郎,考完試回家時,他特地從路邊折了一枝開得正當好的梅花,剛進家門,就聽著屋子裡熱熱鬨鬨的,隱隱夾雜著女子爽朗的笑聲,聽上去熟悉得很。
他快走幾步,猛地推開屋門。
“見君兄弟,你回來了!”,居然是福生過來了,還帶著珍珠一起。
“福生哥!”,謝見君大步踏進屋門,臉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微微上挑的眉梢透著喜悅,自打離開福水村,他同福生可真是有日子沒見了。
“剛聽雲胡哥兒說你近日以來忙活年末考試,溫書辛苦,如今得見果真如此,你比從前要瘦了許多!”,福生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仔細將他人從頭到尾打量了一圈。
“勞福生哥掛念,今日考完試恰好放年假,福生哥此次過來,可要和嫂子多住幾日。”,謝見君從雲胡手中接過剛燙好的茶杯,給福生和珍珠麵前的茶杯斟滿八分。
“那是自然,隻要你不嫌我們叨擾就好!我娘知道我要來給你們送糧食,特地一早炸了糖糕,讓珍珠給你們帶上。”,說著,福生衝著珍珠使了個眼色,珍珠立時從包袱裡倒出一布兜的糖糕,遞給雲胡。
糖糕溫熱,一扯開布兜,甜津津的香氣撲鼻而來,滿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目光黏在糖糕上挪不開,當著外人的麵,他又不好意思開口要。
雲胡見狀,偷摸拿出兩塊遞給他,囑咐他少吃些,一會兒要吃飯了。
滿崽得了糖糕,軟聲軟氣地衝珍珠道了聲謝,轉而湊到雲胡耳邊,低聲耳語了一句,得了應許之後,一溜煙就竄出了屋外。
“早些回來!”,謝見君知道他要去找子彧,揚聲在後麵叮囑了一句。
“滿崽如今也長高了,可真快,這還沒幾個月呢……”,福生正在院子裡幫著謝見君卸糧食,瞧著滿崽抽條的個頭,禁不住笑道。
“是長高了,但也愈發調皮了,有時喚他在家中讀一會兒書,轉頭瞧不見的功夫,人就跑沒影兒了……不過好在還算是懂事,我在學府讀書,顧不得家裡時,都是他幫著雲胡。”,這話聽著雖像是在責怪,但字字句句都透著道不出的寵溺。
“那就好那就好……孩子嘛,總歸就那幾年的調皮勁兒……”,福生笑得一臉欣慰,“我家珍珠如今也有四個月的身孕了,算著日子,轉年六月我也能抱上娃娃了。 ”。
謝見君一怔,“那當真是要恭喜福生哥了!”。
“你和雲胡哥兒也得抓緊呀!雖說你如今學業重要,但這事兒也不能落下呐。”,一說起自己未出世的孩兒來,福生滿麵春色,話了,還不忘催促一句謝見君。
屋裡,
剛從珍珠那兒得知她有了身孕,雲胡驚喜之餘,淡淡的沮喪冒上了心頭。
他有些鬱悶,自己同謝見君交合的事兒也做了不少了,雖說是哥兒難以受孕,但都已經過這麼久了,他這肚子還一點動靜都沒有呢。
“彆急嘛……”,珍珠瞧出了他的難過,溫聲寬慰道,還拿著他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感受到微弱的胎動,雲胡不由得瞪大了雙眸,忍俊不禁。原來有身子竟是這般的神奇,有一個活生生的小生命正隔著薄薄的肚皮,與他共鳴。
這讓他越發羨慕起珍珠來,心裡頭盼著將來也能有一個小人兒,在自己的肚子裡跳動。
晚些歇下時,他還興致勃勃地同謝見君講著珍珠有孕的事兒,說著說著,自己無端發起愁來,擔心自己懷不上,擔心謝見君會失望,越琢磨,心情越是低落,最後乾脆躲進被子裡,悶悶地不說話了。
“放寬心,我也並非是那稀罕孩子之人,再說,將滿崽養到如今年紀,已經夠費咱倆精力了,若是能僥幸多過些二人日子,我正求之不得呢。”謝見君聽出了他話中的其他意思,一個翻身將他壓在身上,俯身親了親他耳後的梅花印,直親得小夫郎身子骨陣陣發軟,滿眼氤氳著霧蒙蒙的水汽,連連求饒。什麼懷不懷孩子,能不能懷上,便都拋之腦後了。
這一番沒節製的鬨騰,直到大半夜二人才歇下,得了滿足的謝見君將小夫郎擁在懷裡,
“凡事咱們順其自然,彆太強求,你也莫要想太多,可好?”
雲胡剛從漫天的歡愉中抽身出來,神思還暈乎乎的,謝見君說什麼,他就應什麼,應到最後,連聽了什麼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他驟然起身,不可置信地看著謝見君,“誒?你讓我去學府?”。
“是呐,夫子說正月十五的蹴鞠比賽,可帶家裡人前去一同觀看,我想帶你和滿崽一道兒去玩玩。”,謝見君將身上的被褥扯平整,好讓小夫郎躺得更舒服些。
“那、那你會上場嗎?”,雲胡眼眸微微發亮,這還是謝見君頭一次邀請他去學府呢。
“那是自然,我同沅禮,還有季宴禮都會參加,我不怎麼會踢,被他們拉著頂人頭……”,謝見君難得有些羞赧,他以前也隻是陪著見寧瞎玩,沒正經受過什麼訓練,最多就是湊湊熱鬨。
“這看台上介時都會搭上棚子,你們來看比賽,也不會冷,等著將咱家的湯婆子帶上暖手,再買些零嘴,這樣滿崽也能坐得住……”.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些,像先前那般不厭其煩地叮囑,沒注意到自己懷中的小夫郎,嘴角的笑意越扯越大,滿心的歡喜幾乎要溢出來了。
他終於有機會,能看看謝見君上學的地方了!
第64章
福生和珍珠在府城住到臘月二十五,才踏上回村的路,臨走前,雲胡去集市上買了好些年貨讓他們二人一並捎帶著回去,也算是給福生娘提前拜個早年。
得知季宴禮和子彧孤零零地留在府城,年三十當日,謝見君便將他二人叫了過來,兩家人湊在一起守歲放炮,好不熱鬨。
轉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一早天將將亮,謝見君摟著乖乖軟軟的小夫郎還在睡夢中,東屋的臥房門被“咣咣咣”叩響。
“阿兄,雲胡,快起來了!要去看蹴鞠比賽了!”,滿崽在門外吆喝道。
謝見君裝作沒聽到,雙手捂住雲胡的耳朵,意圖想再貪個懶。
“滿、滿崽叫咱們起床呢……”,被吵醒的雲胡翻了個身,低低地嘟囔了一句,聲音還浸著絲絲沙啞。
“不急,再睡會兒,昨日宴禮說了,會派馬車過來接咱們去學府。”,謝見君將人摟緊,複又閉上眼眸。
久等不來回話,滿崽氣癟,他在院子裡抓了一把雪,輕手輕腳地摸進東屋,趁著二人還沒睜眼,冰涼的小手探進了熱乎乎的被窩裡。
謝見君凍得渾身一激靈,當即就清醒過來,再無睡意。他絕望地坐起身來,打眼瞧著始作俑者還在“咯咯咯”捂著嘴偷樂,伸手一把將人提溜過來,手裡塞上個還溫熱著的湯婆子,“真不嫌冷,一大早就出去玩雪,也不帶上手套,小心凍傷了手……”。
小滿崽一臉得意,手捧著湯婆子站在炕前,催促著謝見君和雲胡快些穿好衣裳。
待馬夫載著季宴禮和季子彧過來時,三人已經吃完早飯,將出門要帶的東西也一並收拾好了。
剛踏上馬車,季子彧便拉著滿崽坐到自己跟前,還從兜裡往外掏零嘴,一個勁兒地往滿崽懷裡堆。
季宴禮在旁看得一陣扶額,他原是不欲帶自家這傻弟弟去學府湊熱鬨,奈何這小子聽滿崽炫耀說自己要去看蹴鞠比賽,回來就求了他好幾日,他被纏得無法,恰好謝見君說可以讓雲胡幫忙照看著,他才勉強點了頭,這會兒見了雲胡,便忙不迭向他致歉,“幼弟頑皮,今日就拜托雲胡哥兒了。”。
“無、無妨、”,雲胡莞爾擺擺手,示意季宴禮客氣了,左右他看顧一個滿崽也是看,多個子彧而已,也牽扯不了多少精力。
馬車“噠噠噠”一路小跑到了學府門口,一行人下了馬車。
這是雲胡第一次過來衢州學府,見著什麼都覺得新鮮極了,他一麵往蹴鞠的場地踱步,一麵想象著謝見君每日背著書袋,邁進恢宏的學府大門,穿過雕花鏤空的廊亭,大步走進學齋,日複一日地刻苦溫書。
揄係正利——
“想什麼呢?”,謝見君側首,攏了攏雲胡額前的碎發。
“就是、想你在這兒讀書時的模樣。”,雲胡雙手緊扣著衣角,臉頰紅撲撲的,好似自己說了勞什子不得了的話。
謝見君抿嘴輕笑了笑,悄悄地勾住他的手指,待雲胡視線望過來,他又假意一副什麼都不知情的無辜模樣。
雲胡臉頰一陣滾熱,這可是在學府裡,若是被那一板正經的山長夫子瞧見了咋辦?他猶豫著想要縮回手,卻被謝見君十指相扣地回握住,二人緊緊地勾纏在一起。
“雲胡待我可是生分了?”,謝見君故作委屈道,趁機將小夫郎往自己跟前拽了拽,握著他手的力度不由得加重了幾分。
雲胡哪裡還敢回他的話,纖長的羽睫低低垂著,被他牽著登上看台時,一顆心如小鹿亂撞,撲通撲通地亂了方寸。
————
“見君!宴禮!這兒,快過來!”,宋沅禮的聲音遙遙傳了過來,他來得早些,提前占好了最佳的看台位置,這地方不光避風,視角還好,雲胡一坐下,便能將整個場地都一覽無遺。
“見君,你可終於舍得把你家夫郎帶來給我們瞧瞧了,平日裡藏得真嚴實!”,宋沅禮朝著雲胡拱手一行禮後,轉而不滿地衝謝見君嚷嚷道。
“見君這是金屋藏嬌,哪能讓你輕易看見……”,季宴禮跟著打趣了兩句,如若不是因為子彧,他與謝見君同窗大半年,恐怕也見不著他這位小夫郎呢。
被這般起哄調笑,謝見君不為所動,他將雲胡安置好,拿出灌滿熱水的湯婆子,塞進他懷裡,不放心又揪過滿崽來叮囑了兩句,讓他老實同子彧待在雲胡身邊彆亂跑。
“他、他們都在笑你呢……”,雲胡壓低聲音道,他拘謹難耐,旁個人好奇的眸光望過來時,他便覺得周身都要被熾熱的火焰包圍了。
“笑吧,照顧自家小夫郎還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那都是他們沒成家,成了家還指不定有多黏糊呢。”,謝見君半蹲在他麵前,不舍地親了親他的額前。
滿崽對二人親昵的場景早就是見怪不怪了,還勾著手指衝謝見君刮了刮臉頰,“阿兄,羞羞!”,招來腦袋上一記不輕不重地爆栗後,人才老實了。
蹴鞠比賽轉瞬就要開始了,一陣緊密的鼓聲過後,參賽的兩隊學生陸陸續續地下場。
謝見君捏捏小夫郎紅潤的臉頰,同他溫聲告彆,轉身下了看台,換衣裳時瞧著宋沅禮垮著臉悶悶不樂,“不是說青哥兒要來嗎?怎麼不見他人?”。
“青哥兒今日要去鋪子裡收賬,沒空來看我比賽……”,說這話時,眼見著宋沅禮眸光都黯淡了些許。就為這個,他還兀自期待了許久呢,都怪那鋪子裡的掌櫃,偏偏在今日把青哥兒叫走了。
“那你好好踢,回頭再講給你家青哥兒聽。”,謝見君曉得他期望落空,拍拍他的肩膀安撫道。
季宴禮打他二人跟前經過,撇撇嘴,“嘖嘖,真受不了你們這有家室的人……”。
宋沅禮猛吸一口氣,登時就想要懟他,鳴鑼聲忽而響起,那是在催促他們趕緊上場了。
謝見君幾人換好青雲隊的紺青隊服,對麵的攀蟾隊也換上了朱殷的罩衫。
兩隊顏色鮮明,一眼就能分辨出來,加之謝見君身形高挑,模樣又生得俊秀,即便是擠在人堆裡,雲胡還是稍一打量便認出他來。
“阿兄!必勝!”,滿崽同子彧兩小隻蹦蹦躂躂地吆喝起來。
謝見君聽著動靜,扭頭衝他們三人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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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鑼響後,場上的兩隊紛紛跑動起來,謝見君率先帶鞠,這鞠是以革為元囊,實以動物毛發作為填充,密砌縫成,不露半點的線角,踢起來也更為輕便。
他帶著鞠一路小跑,一個側身假動作,甩開了撲上來的攀蟾隊的學生。
“見君!傳給我!”眼瞅著朝他那邊紮堆的人越來越多,宋沅禮招招手,揚聲高呼道,他現下待得位置,離著鞠門要更近些。
謝見君正在尋求突圍的機會,聞聲,他抬腿送之,鞠一下子踢高了數丈,落下時,恰好滾落在宋沅禮的腳下。
宋沅禮雙腳先行穩住鞠,插空抬眸,瞄了眼鞠門的方向,霎時飛起一腳,用力地朝著鞠門踢去,卻不料鞠“嗖”的一聲,直接越過了鞠門,飛向了後麵的看台,招來大夥兒一陣唏噓。
“沒事,再來一次準能進!”,匆忙趕過來的謝見君出聲安撫道。雖有些可惜,缺了點準頭,但宋沅禮能躲開這麼多人的圍捕,已經很不錯了。
“再來!我就不信我踢不進去!”,宋沅禮大喝一聲,掉頭又加入了搶鞠的陣營中。
“傳我傳我!”
“我來!”
……
一時場上交爭競逐,馳突喧闐。
謝見君掩護季宴禮送球,自己不小心被攀蟾隊的學生一記滑鏟,鏟倒在地,二人摔作一團。
雲胡的心驟然被狠狠揪了起來,他忍不住站起身,眸光直直地盯著被人從地上拽起來的謝見君,瞧見他跑動時腿腳還算是利落,才又緩緩坐下,手中的衣角早已因著緊張,被揉搓得不成樣子。
似是心有感應一般,謝見君追鞠時,視線恰恰與雲胡相撞,他迅速打了個手勢,示意自己沒什麼事兒,轉而又小跑著追上去,想要從攀蟾隊的學生腳下把鞠搶過來。
他整個身子微微前傾,似是隨時要起飛的鯤鵬,步履矯健,神采飛揚,雲胡從來沒見過他這般鮮活模樣,耀眼得讓人幾乎挪不開視線。
那攀蟾隊的學生好不容易在隊友的掩護下,甩開圍捕的人,一腳吊射,想要將鞠踢進對方的門裡,不成想飛出的鞠撞到了橫梁上,又彈射了回來。
謝見君趁機將鞠帶到自己腳下,與季宴禮二人相互配合著,帶過了攔在麵前的學生,隨即一記輕巧的挑射,鞠直直地衝著鞠門飛去,攔門的學生一個飛撲,鞠擦著他的衣袖進了鞠門。
全場歡呼聲起,連雲胡都禁不住興奮地高聲呼喊起來。
青雲隊的學生飛奔著過來,齊齊抱作一團,慶祝他一腳射門,拿下了第一分。
“還是大家配合得好,這一分是大家的功勞!”,謝見君謙虛道,他能踢進去,純屬是運氣好,不過之後再想要進球,可就難了,攀蟾隊定然會將他盯死。
如他所料,一開局,攀蟾隊就分出幾人來專門盯著他,隻要他帶鞠突進,便會不管不顧地上來圍堵,幾次進攻失誤後,謝見君不再執著於進鞠,而是瞅準了機會,就將腳下的鞠傳給旁人,繼而幫著隊友分散注意力。
上半場忙忙活活地踢下來,青雲隊險勝攀蟾隊一分。
“這樣不行,大夥兒直接被堵死了,攀蟾隊這群狗屁藥膏黏上了,甩都甩不掉。”
中場休息時間,宋沅禮抹了把額頭上的細汗,抱怨道。他自進了一次球後,就收獲了謝見君的同等待遇,連想要傳鞠,都繞不開攀蟾隊的四麵夾擊。
“這攀蟾隊進攻拉胯,防守倒是一絕,咱們得想個辦法,不能同他們這麼拉扯來拉扯去,早早就耗儘了體力。”,季宴禮跟著發了句牢騷,好在他平日習武,身子骨本身就要強健些,但對上攀蟾隊的圍追堵截,他也是力不從心。
謝見君咕咚咕咚地猛灌了幾口水,抬眉瞟了眼攀蟾隊的學生們,幾人視線相碰,劍拔弩張的氣氛愈演愈烈,幾乎一觸即發。
他斂回視線,轉頭衝身後青雲隊的學生招招手,將人湊到一起,“不急,咱們強攻不成,就改迂回戰術……”。
攀蟾隊不知他們嘰嘰咕咕地在商量著什麼,頻頻往這邊瞧,被宋沅禮怒瞪了回去。
很快,中場休息結束,擊鼓聲發號施令,下半場開始。
第65章
比賽一開始,宋沅禮便帶著鞠,似是脫韁的馬一般,悶著頭竄出了二裡地。
“這個夯貨,跑得也太快了!”,季宴禮暗罵了一聲,同謝見君對視一眼,二人趕緊往上追。
宋沅禮身量瘦弱,個字還不高,那攀蟾隊的學生就像是一堵不可逾越的高牆,將他團團圍在中間,他剛冒個頭,轉瞬就被淹沒在人堆裡。
“沅禮,彆跟他們僵持著,把球傳出來……”,謝見君衝著人堆吆喝了一聲。
“見君,救我!”,宋沅禮回應的聲音聽上去格外淒涼。
青雲隊的其他幾個學生一哄而上,總算是將他連帶著鞠都一並救了出來。
逃脫了包圍的宋沅禮登時就要反擊,卻不料腳下一滑,將鞠踢進了對方的防守範圍裡,青雲隊痛失一分。
“你這個傻子!”,季宴禮怒不可遏,想把他揪過來,邦邦給他兩拳頭。
“算了算了……”,謝見君夾在中間做和事佬,還騰出空來組織著另幾位青雲隊的學生繼續進攻。
從攀蟾隊腳下搶過鞠來,他踢給了早已經等候多時的季宴禮,隻瞧著季宴禮一個橫傳,乾淨利落地過門,動作之迅速連守門的學生都沒有反應過來。
“乾得好!”,幾人湊到一起擊掌歡呼,宋沅禮還挑釁得睨了眼對方。
“切,你得意個什麼勁兒?又不是你踢進去的!”,攀蟾隊一學生被激得忍不住出聲懟了一句。
宋沅禮不怒反笑,一把扯過謝見君,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撇著嘴炫耀道,“有我兄弟在,你說我得意什麼?!”。
眼見著對方擼袖子就要撲上來,宋沅禮一個鬼臉掉頭就跑。再開局時,好不容易搶來了鞠,一記抱摔,他被摔翻在地,腳下的鞠也被人眼疾手快地踢走,好在謝見君緊追不舍,與季宴禮二人配合著,長驅直入,漂亮的一記傳鞠後,扳回了一分。
雲胡一直眸光追隨著被來回拉扯的鞠,見謝見君被人圍追堵截,緊張地攥住滿崽的胳膊,連手下都不由得用力。
滿崽一陣吃痛,“雲胡,你捏得我好疼呐。”
雲胡如夢初醒,趕忙鬆開了桎梏,果不然瞧著滿崽的手腕被他攥得通紅。
“雲胡,你彆擔心,我阿兄厲害著呢!”,滿崽拍拍他的手背安撫道。
“我、我不擔心……”,雲胡小聲地辯解道,視線又忍不住放在帶鞠小跑的謝見君身上。
場上的青雲隊又得了一分,這回是宋沅禮,從謝見君那兒接過鞠來後,他一個倒掛金鉤,隔著數丈遠,將鞠直直地踢進了鞠門。
攀蟾隊好一通氣癟,沒人告訴他們,這宋沅禮個頭雖小,但勝在靈活啊,跟條泥鰍似的誰也逮不住,又有同隊的其他人替他保駕護航,這讓他們還怎麼玩!
又一輪帶球後,攀蟾隊的學生如同餓狼捕食一般,撲向朝自己迎麵飛來的鞠,緊緊地護在腳下,謝見君幾次想帶鞠都失敗了,故而耐著性子陪著一路小跑,趁著他們回鞠失誤時,才得了機會。
“見君,傳過來!把鞠傳過來!”,季宴禮遙遙向他招手。
謝見君迅速望了一眼四周,宋沅禮被“高牆們”堵得密不透風,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其他同隊的學生步伐慢了一步,還未跟上來,眼見著自己被攀蟾隊包圍,他一記吊射,將進攻直接給到了右側的季宴禮。
“接好了!”,他淩空飛起一腳,腳下的鞠如同離弦之箭“嗖”的躥了出去,眨眼就落在了季宴禮的跟前。
這可把攀蟾隊的學生們急壞了,紛紛轉移圍堵目標,追趕起季宴禮來,意圖想靠著人多的力量將他給攔下。
但季宴禮是習武之人,這些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學生哪裡是他的對手?隻見他左拐右帶,那鞠如同生了根一般,牢牢地被他穩在腳下,穿過一茬接一茬撲向自己的“餓狼”,一記遠射過門,破空攻開了攀蟾隊的大門。
看台上的季子彧一蹦三尺高,指著剛進完鞠就忙不迭投入下一場戰鬥的季宴禮,揚聲歡呼道,“瞧見沒?剛剛進鞠的人可是我家阿兄!”。
“我家阿兄方才也得分了!”,小滿崽不甘示弱,二人的友誼在這一刻受到了嚴峻的考驗。
台下二人配合得如魚得水,台上兩小隻吵得麵紅耳赤,雲胡一麵瞧著場上疾馳的謝見君,一麵還給這倆人判案勸架,忙得冒了一腦門的汗,風一吹還有些冷。
就在他勸和時,季宴禮梅開二度,頭頂射門,現場的歡呼聲一波高起一波。
“看吧,我阿兄就是最厲害的人!”,季子彧愈發得意,身後的“尾巴”都快要翹到天上去了。
滿崽癟著嘴不接話茬,雙手抱臂,氣轟轟地坐在雲胡跟前。
雲胡無奈地笑了笑,從小布兜裡抓出兩把果脯,一把遞給子彧,另一捧留給了滿崽,瞧著他還是怏怏不樂,便摟著他輕哄了兩聲,才哄得小崽子臉上有了笑。
一陣急促的擊鼓聲後,攀蟾隊的守門員撲了個空,最後一鞠被謝見君送進了對方的鞠門裡,全場爆發震耳欲聾的呐喊聲。
宋沅禮一瘸一拐地飛奔過來,將謝見君撲倒在地。
“贏了!贏了!”
“咳咳……我知道我知道”,謝見君被壓得喘不動氣,季宴禮將他從地上拽起來時,他雙手搭在膝蓋上,緩了好半天,連身形都禁不住踉蹌了兩步。
大夥兒忙著擁抱歡呼,一時沒注意,他頭也不回地穿過湧動的人潮,直直地衝向了看台,將雲胡緊緊地擁入懷中,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小夫郎揉進自己的骨血中,片刻,他猛吸一口氣,低低說道,“雲胡,我們贏了!”。
雲胡聽著耳邊的低喃,臉頰微微發燙,滿腔的激動之情還未消散,他伸手回抱住謝見君,“我、我看到了,是、是你們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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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宴禮,扶、扶我一下”,宋沅禮朝著身後招招手,他方才躲避攀蟾隊追擊時,被其一記抱摔掀翻在地,這會兒隻覺得腳腕處火辣辣的疼,似是扭了腳。
“你沒事吧?”,季宴禮撐住他依靠過來的身子,連忙開口關切道。
“無礙無礙……”,話雖是這般說,但季宴禮差小廝去請青哥兒過來時,宋沅禮並沒有阻攔,還拉著小廝在他耳邊嘀嘀咕咕說道了些什麼。
“宋公子,當真是要這麼說嘛?”,那小廝震驚地看了眼他的腿,仿若覺得自己聽錯了一般。
“放心好了!你且按照我說的去做便是!”,宋沅禮拍拍小廝的肩膀,一臉的高深莫測。
小廝得了吩咐,立時就小跑著往學府外走。
比賽結束,兩隊和平握手後,陸陸續續地帶著家裡人散去,原是熱鬨的看台轉眼間就剩下這零零星星的幾人。
謝見君沒著急回家,尋了處避風地兒,陪著宋沅禮一道兒等青哥兒過來,季宴禮因著家中還有事兒,幫忙遞了消息後便帶著子彧離開了。
“那個抱摔我的人肯定是因為技不如我,才搞這種陰險卑劣手段!”扭了腳的宋沅禮還不老實,梗著脖子,張牙舞爪地扯著謝見君吐槽剛才自己被抱摔的事兒。
“是是是…”,謝見君眸光一直追隨著在場上踢鞠的雲呼和滿崽,漫不經心地敷衍他道。
“要不是那宵小,最後那一鞠我指定能踢進去!”
“是是是…”
“可惜了,到底還是我娘生的我個子矮了,被那幾人一堵,連鞠門在哪兒都瞧不見,倘若青哥兒知道,肯定會笑話我的!”宋沅禮癟癟嘴,隻覺得無端在青哥兒跟前丟了臉。
謝見君憋著笑,琢磨著要不要安慰他一二。
“笑話你什麼?!”,青哥兒低沉的聲音冷不丁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