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沅禮猛地渾身打了一激靈,慢慢地扭頭往身後看去。
青哥兒走近,抬手就拎起他的耳朵,陰惻惻道,“不是說摔斷了腿,血肉模糊,走不動路了嗎?”。
“好青哥兒,輕點輕點…我這不是想讓你關心關心我嘛!”,宋沅禮抖著機靈,不住地向謝見君擠眉弄眼,盼著他能看在自己還是他好友的份上,發發善心來解救自己。
謝見君抿嘴笑了笑,權當沒看見。
宋沅禮求救無果,霎時就紅了眼圈,說話也黏糊起來,“青哥兒,我也是掛念著你,你瞧,我當真是扭了腳,一點沒騙你呢。”,正說著,他還煞有介事地擼起褲腳,將自己略有些紅腫的腳腕亮給青哥兒看。
“定然是自個兒太逞強才傷了腳,老實待著,回去再收拾你。”青哥兒眼底的心疼藏不住,但嘴上還是不饒人。
“我我我我……”,宋沅禮還想給自己找補兩句,被青哥兒凜冽的眼神一瞪,立時就不敢說話了。
“青哥兒誤會沅禮了,是旁個隊的學生笑話他身形瘦弱,故意抱摔他,才使得他受了傷……我們青雲隊能贏,還多虧了沅禮呢,單是他自個兒,就拿下了好幾分……”,謝見君見宋沅禮實在可憐,便開口替他解釋了兩句。
果不然,此話一出,青哥兒的臉色便好了許多,他本就因著要去鋪子裡收賬,錯過了自家夫君的蹴鞠比賽而心生愧疚,現下又聽說有人仗著他夫君瘦弱,故意欺辱他,這心裡哪還能再生什麼氣,登時就將宋沅禮一把打橫抱起。
“勞煩謝公子陪我家夫君在此等候多時,馬車正候在學府外,謝公子可賞臉一道同行?”。
“不妨事,內子和幼弟還沒玩儘興,青哥兒還是先帶沅禮去醫館瞧瞧吧。”,謝見君婉拒,眸光落在場上小跑著踢鞠的二人身上,撒下一片柔和。
“既是如此,那我們便先回了。”,青哥兒客氣回道,這才帶著宋沅禮離開。
送走他二人後,謝見君重新下了賽場,帶著雲胡和滿崽又踢了好一會兒。
日暮時分,三人慢悠悠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第66章
蹴鞠比賽過後,大夥兒都收起貪玩的心思,撲下身子籌備即將到來的秋闈,學齋裡又恢複了卷生卷死的讀書日常。
日子過的飛快,春光瘦儘時,竹搖清影,生出了幾分夏意。
謝見君難得休沐一日,晌午間,趁著豆腐坊沒客人,他窩在小臥房裡溫書,小滿崽正睡在他身側。
夏日悶熱,他躺在粗麻布的褥單上來回翻轉,睡得不很安穩。
窗外熱浪滾滾,連吹進來的風都是熱的,謝見君往滿崽身下一探,棉麻裡衣被汗浸得黏嗒嗒濕漉漉。
他拿來蒲扇一下接一下地給滿崽扇著風,沒一會兒功夫自己也冒了一頭熱汗。
這天兒可真難熬……
他暗自腹誹道,隻聽著臥房門“吱呦”一聲響,雲胡端著剛從水井裡撈上來的西瓜邁進了屋子,“來、來吃點西瓜解解、暑氣……”。
清甜的香氣瞬間溢滿整間屋子,給燥熱的屋中帶來絲絲涼意。
謝見君忙不迭架上炕桌,接過雲胡手裡的木托盤,“這麼熱的天,你還在外麵忙活,快些坐下歇歇。”。
雲胡抹了把額頭上的細汗,唇角勾起一抹淺淺的笑,“不、不忙、怕你熱、”。
有脆甜的西瓜吃,還有乖軟小夫郎在側,謝見君隻覺得渾身燥意都消退了幾分,他擱下書冊,同雲胡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起來,他們可是有日子沒想現在這般安寧悠閒了。
“所以說、你們、你們當真要下鄉去收麥子?”,雲胡正忙著往香囊裡添藿香、薄荷、八角等驅蚊的中藥,驚詫問道。
“夫子說的,等著放田假就去,左右要去個十五日呢。”,謝見君咽下最後一塊的西瓜,擦了把臉頰上沾染的甜汁。
“好端端的、鄉試臨近、怎、怎麼這會兒要帶你們去收麥子呢、若是耽誤了功課該如何是好?”,雲胡不解,隻覺得越是臨近考試時候,越應該緊張備考才是呐,現下這個時節去村裡,本就要吃苦頭了,更何況還要乾農活。
謝見君無奈地搖了搖頭,“還不是我們策論寫的一塌糊塗,把夫子氣得吹胡子瞪眼,指著我們好一通怒罵,說我們是繡花枕頭……”。
說著,他不免回憶起,昨日上課的鐘聲剛剛敲響,李夫子便冷著臉,怒氣衝衝地進門,隨手就將隨堂小考的考卷重重摔在案桌上,
“讓你們寫策論,這寫的是什麼?!花拳繡腿,隻知道堆砌華麗辭藻,實則華而不實,毫無內涵……”.
學生們連同謝見君,一個個都被罵得抬不起頭,偌大的學齋隻能瞧見李夫子的唾沫星子亂舞。
“紙上談兵,不善實事……聖上多年來重農務本,每年三月都要帶著官員們扶犁親耕,以祈禱一整年能夠風調雨順,作物豐收……可你們呢?糧食短缺就要加征田稅,簡直就是荒謬!苦讀這麼多年的聖賢書,豈能拿天下黎民百姓的性命當兒戲!”。
李夫子越說越氣憤,凜冽的眸光來回掃視著學齋裡的學生們,大夥兒坐立難安,提出加征田稅的那個學生,臉頰臊得通紅,腦袋幾乎都要塞進桌洞裡去。
“我看你們呐,就欠缺自己去下地農桑,親自嘗嘗寒冬酷暑在地裡勞作是個什麼滋味,才敢說出像這般不知人間疾苦的大話!”。
李夫子這話一出,學生們紛紛抬眸,眼眸中滿是困惑。
適逢農曆五月收麥子時節,半日後,由山長出麵,提出十五日田假要帶他們下鄉收麥子。
雲胡聽完,“咯咯咯”笑得前仰後合,自打他熟悉謝見君以來,都隻見他一副處事不驚從容不迫的淡然模樣,何曾瞧著他這般吃癟過。
謝見君被笑得耳尖一熱,逮著小夫郎箍在懷裡,直撓他癢癢肉,雲胡連連求饒,末了主動起身,親了親他的嘴角,才得此逃過一劫。
“你此番、此番下鄉農桑、怕是要趕不及滿崽的生辰了。”,他抹乾淨眼角的淚珠,望著炕上酣睡的小滿崽,壓低聲音道。
“不妨事,我已經提早給他買下了幾本蒙學讀本作為生辰禮,待五月初五,就麻煩你交於他了。”,謝見君神色一本正經,但若不是相當了解他的人,恐怕真要把他這話當真了。
“阿兄,你太過分了!”,打方才就醒了一直裝睡的滿崽,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撲進謝見君的懷裡,不滿地抱怨道,惹來他家阿兄和雲胡捂著嘴笑個不停。
“我如何過分了?彆以為我不在你就可以不用寫大字了,照常每日十個,待我回來可是要檢查的。”,謝見君扶正滿崽身子,捏捏他臉頰上的奶膘,溫聲叮囑道。
還以為自家阿兄不在,就可以不用習大字了,沒成想竟然還要被布置課業,滿崽癟癟嘴,瞬時覺得他家阿兄不夠疼愛他了,他麻利地從謝見君懷裡爬出來,雙手接過雲胡遞來的紅瓤西瓜,“吭哧吭哧”怒啃起來。
謝見君給他打著扇,抬眸見雲胡咬斷線頭,將手中的香囊打了個結,“這是端午要係的香囊嗎?”。
“不、不是、這是驅蚊蟲的香囊、你、你帶在身上、在學齋上課編編不會、不會受叮咬了。”,雲胡仔細整了整香囊的四角,仔細瞧著模樣還能拿得出手,才給謝見君係在腰間。
隻是自己的一句無心之語,雲胡便記掛在心上,還特意買來中藥做成香囊,謝見君摩挲著腰間繡著簇簇荷花的小香囊,心裡一陣溫熱,能得此這般貼心的小夫郎,實乃他之幸事。
故而轉日在學齋裡,宋沅禮衝他炫耀青哥兒剛給他做的新衣裳時,謝見君也難得起了攀比之心,他掂了掂散發著淡淡草藥味的香囊,“喏,聽說我在學齋困撓於蚊蟲叮咬,我家雲胡便扯了布,專門給我做了驅蚊蟲的香囊呢。”。
宋沅禮氣癟。
“兩個幼稚鬼!”,既沒有夫郎做衣裳,也沒有夫郎繡香囊的季宴禮翻了個白眼。
“你就是羨慕!”,謝見君同宋沅禮統一戰線,齊齊開口。
“有夫郎了不起?”,季宴禮落荒而逃。
——
臨近田假,已經決定要下鄉農桑的學生們,紛紛收拾起要帶去村裡的行李。
“我不在的這幾日,你讓滿崽搬過來住,好歹身邊也是有個伴兒……”
“天熱,豆腐坊歇業幾天也無妨,彆累著身子…”
“每日三餐做的吃食,當以新鮮為主,若是隔日就不許在吃了,莫要吃壞了肚子…”
……
明日便要跟著夫子下鄉,前一晚,謝見君摟著小夫郎,來來回回地將這些話叮囑了好些遍,自打搬來這府城,他還是頭一次同雲胡分開這麼長時間,心裡難免放心不下,隻恨不得將雲胡拴在褲腰帶上,時時刻刻都帶在身邊才好。
雲胡雖也是舍不得,但曉得謝見君考功名的事兒更為要緊,聽著謝見君在耳邊黏黏糊糊地說著不想同自己分開,他騰出手來拍拍他的後背,“沒、沒事、你隻管去,家裡有我,放心…”。
話是這般說,隻等著謝見君睡熟後,他兀自從炕上爬起來,將行李從裡到外仔細檢查了一番,確認沒有遺漏的東西才安心躺下,片刻他又起身,往書箱多塞了幾個驅蚊蟲的香囊,好讓他這夫君,夜裡能睡得更安穩些,來回折騰了好幾趟,睡著時,已是半夜時分。
宋沅禮這邊亦是如此,隻不過絮絮叨叨的人換成了青哥兒。
“到了村裡,事事都要小心,切勿毛毛躁躁的亂了陣腳……”
“下地農桑便是為了吃苦而去,莫要嬌氣,但也得顧忌自己身子……”
“此行縱然有謝見君和季宴禮相伴,可你也彆總是給人家添麻煩……”
曉得自家夫君自幼身子骨便較同齡人要差些,青哥兒總是不免要多操些心思。
“青哥兒,見君他夫郎給他繡了香囊,我也想要!”,宋沅禮還在惦記著香囊的事兒。
被纏得無法的青哥兒一巴掌拍到他腦袋上,厲聲道,“爹送你去學府,是為了讓你安心讀書,考取功名,不是叫你同他人虛榮攀比!”。
平白挨了一頓訓,宋沅禮再不敢動這念頭,不成想一早醒來,枕邊多了個黛青香囊,再一瞧青哥兒眼底發青,想來定然是熬夜給自己繡香囊。
如此,這讓他愈發舍不得走,一早上像小尾巴似的追著青哥兒後麵,小廝連連催了好些遍,才一步三回頭地上了車。
————
他們此番下鄉,坐的是牛車。
多數學生都是打小沒吃過什麼苦頭的公子哥,哪能受得了牛車的顛簸,一路上晃晃悠悠走了半日,等到了甘橋村,幾人都是一臉菜色。
不遠處麥田金黃一片,微風一吹金波翻滾。
“齊思正,我好像記得,你說你們家為了供你上府學,賣了好幾畝田地是嗎?”,謝見君望著眼前數千畝的麥地,神色幽幽。
他們這趟過來要收的麥子,是李夫子提前同齊思正家裡商定過的,原以為夫子本意是想借由讓他們體驗農桑一事,幫扶一把齊思正家,如今到了地方,才驚覺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我沒說錯啊,我們家田地多,你看,放眼望去,目之所及之處,都是我們家的田地啊……”,齊思正不以為然,好似家中賣地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
謝見君默默地扯出一絲笑意,也實在不能怪他眼拙,齊思正這小子平日裡低調得很,他還當他隻是普通農家子,誰知竟是個隱藏富紳。
但即便是佃農掛在嘴上的少東家,待遇上,也沒有比他們強到哪兒去。
“夫子,您確定我們要住在這兒嗎?”宋沅禮指著眼前破舊的屋舍,不可置信地張大了嘴。
李夫子冷哼一聲,“即使來了平橋村,就把自個兒身上的那股子嬌氣勁兒收起來,你們不光要在這兒住十五日,從今日起,所吃所用,都得要自行動手安排!有這閒工夫抱怨,不如趕緊將屋舍收拾出來,休整一日,明日便去領鐮刀下地割麥……”。
幾人皆是踏進火坑的淒涼模樣,隻謝見君神色稍顯淡定,他在福水村讀書時,住的屋子可比這兒老舊多了,更何況當年去服徭役,還睡了兩個月的草窩窩呢。
李夫子也不管他們叫苦,背著手圍著屋舍踱了幾步後,便將學生們要住的廬舍依次分配好,謝見君幸而同宋沅禮和季宴禮分在了同一間。
剛進門,映入眼簾就是窗邊黃泥混著稻草夯的硬邦邦的土炕,宋沅禮將包袱往炕頭上一扔,塵土飛揚,險些眯了眼睛。
他扶著土炕,“咳咳咳”猛咳了好幾聲,這會兒分外想念家中鬆軟的被褥和雕花木床。
謝見君抱著剛從夫子那兒領來的鋪蓋進來,草草打量了屋中簡陋陳設後說道,“這土炕要打掃一下,怕是許久都沒有人住了。”。
“可不呢,夫子就沒想讓咱們在這兒能過得舒坦了……”,季宴禮提著白麵兜子緊隨其後。
三人臉上蒙著白布,隻漏出眼眸和鼻子,將屋舍從裡到外都收拾了一遍。
這一通忙完,已是大半晌午,宋沅禮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肚子咕嚕咕嚕直叫喚,奈何他長到這般年紀,除了偷吃以外,從未進過灶房,更甭說生火做飯,被分到劈柴的活計,揮兩下斧頭便覺得氣都喘不動。
好在謝見君入府城前一直生活在村裡,早過慣了這辛苦日子,應對起來倒也還算是順利。
晚些夫子過來巡視,瞧見先前雜亂的廬舍已經被收整乾淨,鍋中還煨著熱乎乎的白麵餅子和米粥,心中甚為滿意。
平橋村的頭一日,靠著初來乍到的那點新鮮勁兒,雖是一片混亂,但好在勉強都能過得去。
入夜,月影如鉤,鋪滿一地銀輝。
謝見君躺在炕上翻來轉去地睡不著覺,腦袋裡隻惦記著抱不到手的小夫郎。
“見君,你想雲胡嗎?我好想我們家青哥兒……”,宋沅禮躺在他身側,同樣地輾轉難眠。
謝見君輕歎一聲,被宋沅禮這話勾得心頭酸酸澀澀很不是滋味,良久,他緩緩道,“睡吧,睡著了就能見到青哥兒了”。
“明日,我就去找夫子換寢,真受不了你們這有家室的!”,睡不慣炕的季宴禮幽幽說道。
然則,回應他的,隻有倆人冰冷無情的背影,以及無聲的嘲諷。
次日,
第一聲雞鳴,李夫子一把推開門,將他們挨個從炕上都揪了起來。
“還貪懶,都給我下地割麥子去!”
第67章
現下正剛過醜時,外麵的天還蒙蒙黑,隱約聽著村子裡零星的蟬鳴狗叫。
謝見君曉得收麥子要趕早,故而沒有拖遝,李夫子喊過一遍後,他就從炕上爬起來,隻待將宋沅禮和季宴禮都拽起來盥洗時,還有大半學生賴賴唧唧地不肯起來。
三人從井裡打了水,草草地抹了把臉,這才覺得稍稍有些清醒。
“見君,收麥子當真要起這麼早,真不是夫子在變著法子折騰咱們?”,宋沅禮困得眼都睜不開,天知道昨日他惦記青哥兒,近夜半剛睡著,統共到這會兒,也沒有睡上幾個時辰。
“起早天要涼快些,不然等會兒日頭上來了,地壟間可就要曬人了。”,謝見君緩緩解釋道,收麥子理應要這個時辰下地,但當時他念及雲胡辛苦,總是要靠到卯時再出門。
宋沅禮靠著他不住地打哈欠,怕是連他說的話都沒能往耳朵裡進。
等了片刻,院子裡才聚齊了人。
李夫子吩咐隨性的佃農,將磨得鋥亮鋒利的鐮刀分給他們幾人,順道說起一會兒收麥子的事兒。
“夫子,我們幾時能吃上飯?”,齊思正顛了顛手中的鐮刀,苦著臉問道。
“還沒開始割麥子呢,就惦記著吃飯!”,夫子捋了把胡子,冷著臉斥責道。
“這不吃飽沒勁兒乾活呐……”,齊思正追問,他可不想飯都沒撈著一口,就被當騾子使喚。
“少東家,咱這麥子都是趕早收,卯時再回來做早飯……”,見夫子不開口,佃農在一旁衝齊思正拱了拱手道。
見此,幾人也說不出什麼來,隻好老老實實地揣上鐮刀,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地頭去。
剛拐出小院,就見著好些佃農都已經出門了,有推著平板車的,有挑著扁擔的,就連五六歲的娃娃也提著小竹籃,等會兒要跟在爹娘身後拾麥穗。
“這麼小的孩子都得去乾活呢……”,走在最後的宋沅禮扯了扯謝見君的衣袖,言語間有些憐惜。
“村裡就是這樣,能跑能跳的孩子,農忙時都得來幫忙,你彆看他們年紀小,乾起農活來可是利索得很……”,謝見君在村裡住的那幾年,對這情形早就見怪不怪,他沒告訴宋沅禮,比這再稍大些的孩子,就得下地割麥子了,還得擔負起來地裡送飯的任務。
“哎,好可憐啊……”,宋沅禮緊皺著眉頭,一臉的不落忍。他五六時,還依靠在爹娘懷裡撒嬌呢,甭說是農桑,連麥子是什麼,都不知道。
謝見君抿抿嘴,沒接茬,隻是忽而想起那幾年,滿崽也是提著小竹籃,四處跟著他和雲胡拾麥穗,烈日曬得他小臉兒通紅,可從沒聽他叫過苦喊過累,再看同行的這些個“小豆包”,心裡頓時就軟成一片。
“幾位公子,咱們的田地在土嶺上,路不好走,還得注意著腳下……”,隨行佃農出聲提醒道。
話音剛落,就有三兩個學生一腳踩進了溝坎裡,當即就歪倒在地。
謝見君上前搭了把手,將人拉拽起來,“走路時,可千萬彆分心,村裡的土路比不得府城平整寬闊,野草蓋住的地方,難免會有土坑。”
“謝、謝謝……”,幾人連連道謝,再不敢分神琢磨旁個事兒。
宋沅禮死死扒著季宴禮不撒手,生怕自己一個不注意,腳就卡進土坑裡去。
“你是黃口小兒嗎?還不敢自己走路?”,季宴禮撇著嘴嫌棄道,話雖這般說,但也沒撂下宋沅禮。
好不容易走到地頭上,學生們臉上已見疲憊之意,三三兩兩地坐在開闊的麥地上歇息。
晨光熹微,麥稈上掛著瑩白的露珠,細聞之下還有淡淡的麥香。
謝見君長長地抻了個懶腰,聽著夫子挨個給他們分配等會兒要收的麥田。
佃農握著鐮刀,演示著如何割麥子,隻見他攏住一毛麥稈,手中的鐮刀高高揚起,刹那間手起刀落,鐮刀所過之處,唰唰聲此起彼伏,割下來的麥稈往身後一擱,沒多時,眼前的麥子便落了一片,割過的麥茬又短又平,瞧著規整有序。
緩過勁來的學生們都躍躍欲試,他們看佃農割麥子輕輕鬆鬆,想著自己上手,肯定難不到哪裡去,無非就是手熟而已。
“區區幾畝麥子罷了,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兒?”,宋沅禮小聲嘀咕道,作勢揮舞起鐮刀來,隻等著夫子一聲令下,他就能如脫韁之馬,鑽進麥田裡,好好大乾一場。
謝見君同另兩位親身乾過農活的學生笑而不語,隻覺得這群崽種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李夫子見眾人歇息得差不離,叮囑了幾句後,便安排他們下地。
宋沅禮兩步邁進了麥田,他左手攏住一小把麥稈,右手握住鐮刀把兒,大力向下揮去,鋒利的刀刃擦著麥稈往上滑,險些割到了手指。
他嚇出一身冷汗,鐮刀登時脫了手。
“沒傷到吧?”,離他不遠的謝見君立馬扔了手中的鐮刀上前探詢。
“沒、沒事…”,宋沅禮一陣後怕。
“不是你這麼來的…”,謝見君手持鐮刀,躬身從莖杆處一揮,墜著麥穗的麥稈從中攔腰截斷,“小心些,這鐮刀都是特地打磨過的,鋒利得很…”。
宋沅禮訥訥地點點頭,依照著謝見君方才教自己的動作,謹慎地嘗試了一下,這次果然順利多了,沒多時,手下的動作也快了起來,隻是割過的麥茬高低不一,活脫脫似是被豬拱過一般。
其他幾個學生也好不到哪兒去,磕磕絆絆地忙活了一個來時辰,才勉強開出一小塊地,一個個彎腰弓背,累得氣都喘不勻乎,先前的豪言壯語早就被拋之腦後。
卯時過半,李大夫吩咐每間廬舍派一人回去做早飯,其餘人留在麥田裡繼續收麥子。
因著謝見君會生火,宋沅禮和季宴禮為了能吃上口熨帖飯菜,想也不想就把他推了出來。
“見君,你隻管回去做飯,你的地交給我們倆!”,季宴禮信誓旦旦,大有這數千畝麥田都被他承包了似的。
謝見君打眼瞧了瞧他那還沒有自己收的麥子一半多的麥田,神色複雜,一言難儘。
“我去我去…”
“放著我來,我會生火…”
“生火了不起?你昨日做飯把鍋都燒了…”
另兩間廬舍為了這回去做飯的名額爭破了頭,打得不可開交,末了李大夫實在看不過眼,便提出抓鬮決定,這才結束了這場不見硝煙的“戰役”。
————
謝見君同抓鬮出來的兩位學生,收起鐮刀回廬舍,一路上聽二人嘰嘰喳喳,他抬眸瞅了眼冉冉升起的紅日,淡淡道,“省點力氣,一會兒有得累了。”。
“哎,謝兄,雖然這麼說不太好,但現在是真羨慕你,我這幾畝地,還不知道要收到什麼時候呢……”,與齊思正同寢的學生一臉菜色地抱怨道。
“割下來的麥子還要脫粒,揚場,晾曬,往後有的忙,聽夫子的意思,怕是要全部結束才會帶咱們回去。”,謝見君迎頭給他倆潑下一盆冷水。
那學生立時腿一軟,“我就不該跟我爹娘爭那口氣,非要向他們證明自己,否則這會兒坐在書房裡,吃著西瓜,小廝扇著涼,日子得過得多舒坦…”。
另一學生無奈哭訴,“我就不一樣了,我爹娘一聽說我要去農桑,恨不得立時打包給我送村裡來呢……”。
“既來之,則安之,早早收完麥子,咱們就能繼續回學府溫書了。”,謝見君好心出聲安慰。
倆人禁不住咋舌,一時想不出是在村裡收麥子辛苦?還是回學齋卷生卷死的讀書更讓人糟心。
三人在各自的廬舍前分彆。
謝見君緊趕慢趕地將灶火升起來,時間緊湊,他來不及仔細準備,就熬了米湯烙了幾個菜餅子,還煮了白水雞蛋,一並塞進竹籃裡,走時,另倆人還悶在灶房裡陀螺似的不停忙活,不知在做些什麼。
勞作的學生們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將早飯盼了來,三三兩兩的結伴去塘壩淨手洗麵。
要不是顧忌著自個兒讀書人的顏麵,這群學生怕是早就同佃農那般脫去外衫,袒胸露背了,更有甚者,直言說想直接跳進池塘裡,痛痛快快地沐浴。
宋沅禮餓得肚子直叫喚,從謝見君手裡接過米湯,仰頭就咕咚咕咚地猛灌了一大海碗,他雙手捏著混著葷油和成餡兒的菜餅子,大口大口地吃得噴香,把一旁隻能喝米粥,啃白麵饃饃的學生饞得直咽口水,沒辦法,誰讓他們抓鬮回去的人隻會做這簡單吃食呢。
好在謝見君菜餅子烙的多,三人多餘吃不下的,便都拿出來,給其他學生們都分了分,才讓眾人跟著沾了光。
這剛吃過早飯,還沒歇上一會兒喘勻氣,李夫子又招呼他們捎風涼,將割來的麥子捆起來,晚些走前,這些都要扛到板車上封好推回去。
謝見君找來一小撮稍高些的麥子,將靠近麥穗的一頭打成繩結做麥腰,而後讓季宴禮和宋沅禮將割好的麥子,一捆一捆地擱放在麥腰上。
他雙手拽住麥腰的根部,膝蓋重重地跪壓在麥稈上,借力勒緊後擰上兩圈,往地上一擲,那麥捆子便直直地站立著,給二人看傻了眼。
宋沅禮嚷嚷著自己也要上手試試,結果不是捆不起來,就是剛捆起來,手一鬆就散了,惹來季宴禮好一通嘲笑。
謝見君蹲坐在地頭上,瞧著他倔強地為了麵子,死活不肯讓自己幫忙,兀自將麥捆子拆了又捆,捆了又拆,回頭又見方才還笑話旁人的季宴禮,彎著腰攏半天,也攏不起像樣的一捆來。
他默默地搖了搖頭,“這乾農活呐,哪有想得那般輕鬆……”。
第68章
隻待大夥兒將一早割來的麥子都捆起來,立在路邊,已是近半日過去了。
晌午頭沒了清涼,炙熱的太陽烤得人口乾舌燥,稍稍一動,汗珠順著臉頰撲簌簌砸落,不一會兒功夫,渾身都灌滿了黏嗒嗒的汗。
濡濕的外衫緊緊地箍在身上,似是戴上了一層脫不下的枷鎖,每走一步,便覺得身子愈發沉重起來。
謝見君摘下草帽,擱麵前扇了扇風,汗珠打濕了碎發,一綹綹地混著割麥揚起的塵土,貼在額前,他撩起衣袖抹了把汗,臟兮兮的臉頰霎時被抹成了花臉貓。
“咱們歇會兒吧,我實在是割不動了……”,宋沅禮被烈日曬得麵色通紅,身子都打起了踉蹌,胳膊上,腿腳上,幾乎所有裸/露在外麵的地方,密密匝匝的紅疹子連了成片,瞧著很是駭人,他不住地上手抓,所抓之處猶如火燎一般,奇癢難忍。
謝見君掰住他的手,撣了撣衣裳上的麥芒,“去塘壩洗洗吧,你這麼抓沒用,一會兒都抓破了皮汗漬進去,可就有你受得了……”。
宋沅禮立時扔下鐮刀,馬不停蹄地奔向塘壩,其餘幾個學生聽了謝見君的話,也不敢再亂抓胳膊上的紅疹子,紛紛追著他的腳步往塘壩跑,這又癢又疼的滋味,他們是一刻也消受不了。
“你真是什麼都懂……”,季宴禮稱讚道,他往地頭上大喇喇一坐,趁機想要歇息一會兒。
“乾過幾年農活就知道了……”,謝見君挨著他跟前坐下,打眼瞧著他正悶著頭,擠手上的血口子,便隨手從路邊拔了顆薺薺菜。
“弄這個作甚?”,季宴禮見他將一株自己叫不上名字來的野草,按壓在掌心揉搓出綠汁,滴落在方才割破的血口子上。
“這是薺薺菜,也叫小薊,先前在村裡收麥子收豆子時割傷手,便都用這個來止血。”,謝見君丟下手中的青綠,溫聲解釋道,這還是他穿來這裡後,同村子裡的農戶學來的法子,既簡單又實用。
季宴禮懟了懟指腹間的血口子,果真如他所說那般,血已經止住了,僅絲絲拉拉地泛著疼,再捏起鐮刀時,總有些不得勁。
遠遠瞧著去塘壩的學生們,正陸陸續續往回走,謝見君起身撲了撲衣衫上的塵土,伸手將他也拽了起來,“彆貪懶了,夫子都瞪咱們好幾回了,再不起來,怕是要衝過來了。”。
季宴禮餘光瞄了眼夫子所站的位置,果不然收獲了一記怒瞪,他搖頭歎了口氣,甩了甩酸疼的雙臂,隻覺得這腰上如同千斤墜,稍稍一活動就扯得他齜牙咧嘴,眉心緊皺,但看謝見君動作利落地割麥,他也不好意思乾閒著,便提著鐮刀下了麥田。
日頭毒辣,悶得人喘不過氣來,連麥稈薅起來都燙手。
斷斷續續忙活了大半日,李夫子指揮著學生們將堆放在一處的麥捆子都歸集起來,用叉子挑到臨近的板車上,板車進不來的地兒,就隻能附在扁擔上,挑出麥田,而後再裝車。
崎嶇的山路上,一輛輛滿載著麥捆子的板車吱悠吱悠穿行而過,幾人都累得夠嗆,好不容易磕磕絆絆地將板車推回了廬舍,也顧不上維持自己讀書人的臉麵,一個個仰麵栽倒在地。
“這就累了?彆以為把麥子收回來就算完事兒了,這些麥稈都得脫粒呢……”,幫著推板車回來的李夫子歇了兩口氣,衝眾人緩緩說道,“今個兒收了一天的麥子,可是還覺得輕鬆?”。
幾人悶著頭,望著自己手上被麥稈和鐮刀磋磨出來的水泡怔怔出神。
院子裡安靜沉寂,一時之間誰都沒有開口,縱有先前抱著到此一遊心思的學生,此時也意識到,這沉甸甸的農桑二字,從來不該是他們行於紙上的侃侃而談。它是年複一年在田間不停歇勞作,仰仗著老天爺賞飯,年底還要給朝廷交公糧的百姓能夠活下來的依靠和寄托。
自己一句輕飄飄的加征田稅,極有可能讓這天下,赤地千裡,餓殍遍野。
故此,夫子說此法荒謬,並非是沒有道理,縱然文章寫得文采斐然,也不過就是紙上談兵,談何為聖上分憂,為黎民百姓立命。
良久的沉默過後,李夫子驀然開口,“今日就先歇息吧。”。
眾人相攜著起身,整了整雜亂的衣襟後,拱手行禮,拜彆夫子。
他們將麥捆子悉數都堆放進柴房裡,得夫子體恤,明日不須得下地收麥子,隻肖的留在屋舍中,將這些麥子脫粒即可。
收了一天麥子,手上都磨起了水泡,一不小心蹭破,便是鑽心的疼,謝見君換了身乾淨衣裳,去找村中草醫拿了藥膏,給同窗幾人都分了分。
轉日,
李夫子叩門,一連喊了好些遍,學生們才不情不願地應聲,艱難地從炕上爬起來。
這歇了一夜,身子骨不見半分輕鬆,反而愈加沉重酸痛,連抬胳膊都費勁,腿腳更是像灌了泥漿似的,邁不動步子。
草草地對付了兩口早飯,眾人把麥捆子抬到院子裡,佃農搬來了鍘刀,教他們如何鍘場。
說來也容易,隻是用鍘刀將麥子攔腰斬斷即可。
宋沅禮力氣小,分了放麥子的活計,他將麥捆子抱來放在鍘刀下,謝見君將鍘刀高高抬起,順勢借著勁兒用力地按下,季宴禮站在一旁攏住麥頭,三人配合得還算是順利。
鍘下的麥頭平鋪在地上,他們仨輪換著,拖著碌碡打著圈地來回滾動。粗麻繩磨人得很,謝見君在肩膀處披了件短打小褂,不至於被麻繩將肩膀磨破。
“咱們為什麼要人力拉?”,宋沅禮拖了兩圈後,指著佃農家裡的驢子一臉菜色的問道。
“彆惦記了,夫子就是讓你來吃苦的,你還敢肖想用人家的驢子?”,季宴禮淡淡開口,毫不留情地把他想要投機取巧的小心思,一巴掌扼殺在搖籃裡。
宋沅禮一陣氣憋,轉而看向剛被替換下來,正坐在陰涼地歇息的謝見君,興衝衝道,“見君,你說咱們去跟佃農借他們家的驢子如何?用驢子來拖碌碡,定然比咱們容易多了。”。
謝見君搖搖頭,“夫子早就打過招呼了,方才齊思正尋那忙著鍘場的佃農借驢子,人家連理都沒理呢,還得了夫子一通訓斥呢,你想去試試?”。
宋沅禮咋舌,徹底歇了心思。
碌碡來回滾過幾遍後,三人將麥秧子挑撥了出來,在院裡垛成麥垛,等著造紙坊的小販下來收,賺來的銀錢自然也不會歸屬於他們,都得上交到夫子那兒,用來支付這半月的糧草。
謝見君把脫下來的麥粒連帶著糠皮用木鍁鏟在一處,先是挑起一鏟往空中揚了一小鍁,確立好風來的位置後,才順著風將麥糠高高揚起。
金黃飽滿的麥粒稀稀拉拉地掉落在地上,宋沅禮帶著鬥笠,手持掃帚,將其歸攏在一處,挑出其中未揚出的秸節、麥粖子,餘下的都鋪在屋頂上,院子裡的平整地兒,趁著天晴,早早地晾曬乾後,就可以裝袋存放進地窖裡了。雖說他們這半月收來的麥子到最後還要還給佃農們,但看著自己收整起來的麥粒,這心頭舒坦得不得了。
好在麥粒都晾曬在廬舍裡,夜裡不用費勁輪班在外盯著防人來頭,勞作了整日的學生們也得以睡個囫圇覺。
————
本以為安安穩穩地收完這幾十畝的麥子,眾人便可以回府城,誰知,一連割了五日後,便有學生打起了退堂鼓,無他,在這兒吃不好睡不好,每日還要起早貪黑地勞作,對他們這些自小沒吃過苦頭的人來說,的確有些強人所難。
夫子並不阻攔,隻說讓他幫著同廬舍另二人收完當日的那幾畝麥子,便會安排佃農找好牛車,第二日就送他回府城。
夜裡歇下,宋沅禮難得沒有沾枕就睡,他睜著烏黑的眼眸,直愣愣地瞧著頭頂上的木頭房梁,“見君,你睡了嗎?”。
謝見君心裡掛念著雲胡和滿崽,睡不安穩,聽著動靜,立時睜開眼眸,“還沒呢,怎麼了?”。
“你彆是也想跟趙瑾一樣了臨陣脫逃吧,宋沅禮,你可彆讓我瞧不起你…”,季宴禮不知在琢磨什麼,難得也沒有睡著。
“怎麼會?我是這種人?”,被小瞧的宋沅禮登時就坐起身來,替自己辯解道,“我就是覺得,咱們都收了這麼多天麥子了,怎麼不能再堅持堅持?趙瑾這般不管不顧地走了,有點…有點…”,他猶豫片刻,到底沒說出那個詞來。
“你管這麼多作甚?夫子都沒說什麼呢,平白在這兒給自己徒增煩惱…”,季宴禮翻了個身揶揄道,他一直瞧不上趙瑾那懶懶散散的懈怠勁兒,故而說話也不怎的好聽。
宋沅禮抿抿嘴不說話了,屋裡重新陷入了安靜。
片刻,謝見君緩緩開口,“夫子帶咱們下地農桑,本就是想讓咱們切身體會百姓勞作的辛苦,不至於在鄉試中空口白話,不善實事,如今趙瑾自覺已經領會夫子之深意,他要走,便是誰都攔不住,左右隨他去吧,你若是也覺得辛苦,也可跟夫子說…”。
“我可不是那種有頭無尾之人!要是這般灰溜溜回去,青哥兒肯定會罵我的!” 宋沅禮信誓旦旦地篤定道,他雖盼著回府城,但不過是想青哥兒而已,絕不是畏懼農桑辛苦。
忽而一道雷聲穿透長空,謝見君驟然坐起身來,“不好!要下雨!”。
院子裡和屋頂上都晾著麥粒,這要是被雨衝走了,他們五日來的成果,可就都白費了。
三人慌忙下炕,等不及穿蓑衣,直直地跑出門外。
此時已是夜半時分,另兩個屋舍靜悄悄的,怕是人已經都睡熟了。宋沅禮提上布鞋,“咣咣咣”砸開廬舍的屋門,“要下雨了,快起來收麥子!”。
一陣手忙腳亂的叮咣聲,幾人衣衫不整地從屋裡出來,或拿麻袋或拿木鍬,直奔晾曬麥粒的地方,手腳麻利地鏟了麥粒往麻袋裡塞。
這雨來得著急,一盞茶的功夫,嘩然潑了下來,瞬時將人都澆濕了。
“來不及了,趕緊用苫布蓋!”,眼見著雨越下越急,還有大片的麥粒沒有收起來,謝見君從柴房裡翻出苫布,讓宋沅禮去找幾塊結實石頭,自己則同季宴禮用苫布攏住屋頂上的麥粒,見旁個學生還在著急忙慌地裝麻袋,他忙揚聲吆喝道,“彆裝了!快找苫布,先蓋住再說!”。
縱然反應如此迅速,仍有收不及的麥子被湍急的大雨衝進了水溝裡。
巨大的失落蔓延上所有人的心頭。
第69章
搶收完麥粒,眾人得以喘口氣,身上的外衫早已被雨水浸透,濕漉漉地貼在身上。
謝見君燒開一鍋水,借由屋舍裡的木桶,三人痛痛快快地衝洗了下身子。
好心的佃農送來驅寒的薑湯,宋沅禮捧著熱騰騰的湯碗,一麵乾嘔,一麵捏著鼻子往下灌。
“倒也不用這麼勉強……”,謝見君瞧他這副模樣,隻覺得自個兒的喉嚨都噎得難受。
“青哥兒說了,讓我在這兒照顧好自己,我總不好受了風寒被灰溜溜地送回家吧?”,宋沅禮苦著臉喝完一碗後,擔心效果甚微,又要了一碗薑湯。
“趙瑾還在外麵坐著呢……”,季宴禮從屋外進來,將油紙傘立在門坎兒處。
“快些來喝碗薑湯暖暖……”,謝見君盛了碗還熱乎著的薑湯遞給他,轉而拾起地上的油紙傘,“我去瞧瞧他……”。
他走出屋門,屋外的雨淅淅瀝瀝的,打落在屋簷下發出悶悶的“叮咚”聲。
趙瑾不著蓑衣,也不擎傘,自打蓋完苫布,他就蹲坐在水溝旁怔怔出神,一語不發,已有好些個同窗學生上前勸過,但一直未曾挪動半步。
“回去吧……”,謝見君手執油紙傘站在他身側,好心相勸,“你明日便要回府城,莫染了寒氣。”。
趙瑾悶悶地看著水溝裡零星幾粒麥粒,良久,從齒縫間幾處幾個字,“這麥粒淋了雨會怎麼樣?”。
“若是天晴,暴曬個兩三日無礙……”,謝見君望著柴房裡立著的一兜兜麻袋,緩緩道。
“這些呢……這些被衝走的如何?”,趙瑾問完,隻覺得自己好似說了什麼笑話。他自嘲地笑了笑,眼見著辛辛苦苦割來的麥子打了水漂,這心裡頭說不出的沉重。
謝見君將油紙傘舉到他頭頂上,遮住了洋洋灑灑的雨點。
“尋常瞧著天不好時,農戶都會早早地將晾曬的麥粒收起來,隻是今日這雨來得著急,才讓咱們這般措手不及……”,他頓了頓,繼而說道,“這農桑便是看天吃飯,天好,大夥兒都歡欣鼓舞,若是趕上暴雨連綿亦或是乾旱年節,這地裡顆粒無收,就會鬨起災荒……”。
“夫子帶咱們下地乾農活,並非是捉弄人,隻是想讓咱們切身體會農桑的辛苦,單單隻是收了四五日的麥子,你便心生退卻,但你瞧瞧這數千畝的麥田,這是農戶們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勞作下的成果,他們中的多數人不識幾個大字,一輩子沒有走出這平橋村,種地是他們唯一能夠活下去的生計,很多人都沒有選擇,也沒有退路……”。
“你出生於鐘鳴鼎食之家,打小就是被捧在手心裡嬌慣著長大的人,自是不曉得這些辛苦,但這並不意味著,這些道不出口的辛苦就不存在於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我想,這才是夫子不辭辛勞帶咱們走這一趟,想讓咱們學會的道理,聖賢書,自古以來,都不是拿來應對科舉考試的工具。”。
“你如今想要離開,夫子自然不會阻攔你,隻是行事終歸要有始有終,隻覺得辛苦便想要逃避離開,這讀書亦是辛苦,難不成你也要放棄?”。
“那、那怎麼可能?”,趙瑾想也不想地反駁道,他能入衢州學府,是爹娘尋了好些門路,花了好些銀錢,僅僅為這些,他都不可能放棄考舉人。
“多說無益,你好自為之。”,謝見君將手中的油紙傘塞進他懷中,“佃農送了薑湯過來,再放下去,怕是要涼了。”。
話了,他頭也不回地進屋,徒留趙瑾怔怔地蹲坐在原地。
臨著入睡前,已是醜時過半,李夫子托佃農遞來話,說今日可暫且歇息半日。
眾人齊齊鬆了口氣,生怕醜時剛過,夫子便提著雙鑔來叩門。
“趙瑾回屋了。”,宋沅禮朝著屋外瞄了眼,低低說道,“見君,你同趙瑾說什麼呢,去了那麼長時間,我那會兒想去勸他回屋,他理都不理我呢。”
“沒說什麼,隻是問我這些淋了雨的麥粒要如何處置罷了。”,謝見君翻了個身,打了個哈欠喃喃道。
“他明日都要回府城了,還關心這個作甚?”,宋沅禮撇撇嘴,看似很瞧不上趙瑾臨陣脫逃的行為。
“誰知道呢,說不定他明日還不走了呢……”,季宴禮瞧了瞧神色如常的謝見君,意味深長地道了一句。
“睡吧……”,謝見君吹滅燭火,強行打斷了話題。
再醒來時,日頭已然爬上了一竿兒。
“這是什麼聲音,一大早就擾人清閒……”,宋沅禮揉揉惺忪的睡眼,被屋外連綿不斷“唰唰唰”聲煩得眉頭緊皺。
“彆睡了,天兒都放晴了,趕緊收拾收拾,那淋濕的麥子還得倒出來曬乾呢!”,季宴禮拎著他的耳朵,將人從炕上硬生生拉拽起來。
謝見君也緩緩轉醒,側耳聽了聽這“唰唰唰”的動靜甚是熟悉,他穿戴好衣裳,正準備去洗漱。
“趙瑾,你怎麼在屋頂上曬麥子?”,宋沅禮的聲音從屋外明晃晃地傳進來,謝見君動作一滯,跟著出了屋外,見趙瑾把濕漉漉的麥子從布袋裡悉數倒了出來,正提著釘耙來回翻動著鋪平。
“我、我想著天好就搬出來曬曬……”,趙瑾臉瞥向他處,手指緊摳著釘耙,神色有些不自在。
“既然是要曬,今個兒去地裡收回來的麥稈也得曬乾了才能脫粒呢,倒不如一起曬曬?”,謝見君仰頭衝他吆喝道。
“我就是、我就是、” ,趙瑾磕磕巴巴,話說不利索 ,片刻,他訥訥開口,“倒是也可以…”。
謝見君抿嘴笑了笑,衝身後的宋沅禮使了個眼色,趙瑾此話便是說要留下來了,隻差有人給他搭個台階。
宋沅禮意會,小跑登上了屋頂,“趙瑾,你這般勤快,實在是讓我都佩服,正巧送你回城的牛車還沒來,你跟著大夥兒一道兒收完麥子再回吧,攏共也不差這幾天了…”。
“就是嘛,趙瑾,連我家佃農都趕不及你有心呢,反正咱們總歸是要回府城了,乾脆一起走唄…要不然你自個兒回去,路上連個說話都沒有,回了學府也隻是讀書,多悶呢”,齊思正接了話茬,將“台階”從屋頂一路鋪到了簷下。
“那便如你們所說吧,這麥子總也得有人收,不然待在地上也不是個事兒…”,趙瑾乾巴巴地替自己找補道,而後又忙活起手裡的活計。
“都愣著作甚?趕緊盥洗好,今個兒還有好些活兒要忙呢!”,夫子緩緩踱步過來,瞧著趙瑾在屋頂上鋪麥粒,心裡甚為滿意。
“夫子明明昨日說可以休息半日呢,隻辰時便來催促我們,實在是嚴苛。”,齊思正壯著膽子,表達起自己的“不滿”來。
“數你話多,這農戶們天一亮,可都紛紛下地去了,你們賴到此時,還怨我不寬恕你們?”,李夫子手中的折扇敲上齊思正的腦袋,語氣裡不見半分嚴厲。
“夫子說的是,學生這就扛著鐮刀去收麥子……”,齊思正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禮。
————
早飯後,一行人將沾水的麥粒兒平鋪在院子裡和屋頂上。
“咱們該是分工協作,若是人都下地去了,趕上急雨,這麥子又要淋濕了……”,臨了要出門,宋沅禮驀然開口,昨個兒就是他們都放鬆了警惕,貪懶沒將曬過的麥子及時收好,這才被雨淋濕了。
“說來也是,最好每間廬舍能分出一人來盯著。”,謝見君也正有此意。
幾人紮堆一協商,最終定下,抓鬮出來的人留在廬舍看顧晾曬的麥粒,其餘兩人推著板車下地收麥子,有一人中途來回運送麥捆子,由留在廬舍的人曝曬,三人也可交替著晾曬,推車和收麥子。
一通抓鬮後,謝見君、趙瑾和另一學生留下,其餘人推著車提著鐮刀陸陸續續地地結伴往麥田走。
“見君,晚些我過來替你!”,走出兩步,宋沅禮回頭衝著謝見君揚聲吆喝道,不等回聲,就季宴禮揪住衣領扯走。
謝見君挑了挑眉,正要去柴房往外拖麻袋,趙瑾驟然出聲叫住他。
“昨日你說的話,我回去仔細想過了,夫子有心要教導咱們,我也不能辜負夫子的一番苦心,勞作雖辛苦,但我尚有書可以讀,有家產可以繼承,比起寒門學子,我已是足夠榮幸,如此,更不應該中途而廢,平白惹人瞧不起。”
“你能這麼想,那便是極好的。”,謝見君會心一笑,他昨個兒能同趙瑾囉裡囉嗦地說那麼多話,也是看在他本性並不壞的份上,否則,喚作旁人,即便自己苦頭婆心地相勸,也未必能讓人轉變心意。
他上前拍拍趙瑾的肩膀,“走吧,咱們去曬麥子吧,一會兒推車的人可就回來了。”。
趙瑾點點頭。
也不知是因著謝見君好心提點的話,亦或者自己的心誌已然堅定下來,往後的十來日,他再未動過想走的念頭,即便被毒辣的日頭曬脫了皮,人整個曬得黑紅,也不曾叫過辛苦。
十五日田假轉瞬即逝。
先前分配下來的麥田已儘數收完,得空幾人下河摸魚上山粘蟬,玩得不亦樂乎,將這農桑生活體驗得淋漓儘致。
臨走前一日,佃農大擺宴席給他們送行,吃的白麵餅子是自個兒割來麥子磨成的麵粉,雞鴨也是自己親自在禽舍裡捉來的,魚蝦都是從河裡釣上來的,體會過親力親為的辛勞,這頓送行飯吃起來彆提有多香了,連飯量最小的宋沅禮都撐得肚皮兒溜圓。
一想到明日就要離開回府城,兩三盞酒下肚後,不知誰起的頭,眾人都生出了幾分的不舍,同來時的抗拒大相徑庭。
“望有朝一日,你們若為一方父母官,還記得如今吃過的苦,流過的汗,能夠切心體恤百姓辛勞,為他們謀取更好的生路。”,李夫子舉杯感慨道。
“學生謹記夫子教誨,定不負夫子期望!”,謝見君幾人起身,齊齊躬身向李夫子行禮致謝。
“好好好。”,夫子滿是欣慰。
第二日,謝見君起了個大早。
前幾日勞作,瞧見一佃戶家的白蘭開得甚是雅致,想著雲胡一向稀罕養花,他便特地找佃農買了幾枝,回頭等著栽種在院子裡,此花生得潔白,沁人心脾,來來往往打跟前經過時都能聞到濃鬱芬芳的香氣。
回程的路上,他坐在顛簸的牛車上,將白蘭揣在懷裡小心護著,生怕折了花枝斷了根莖,還招來季宴禮和宋沅禮好一通笑話。
一連走了大半日,等回了府城已過晌午,幾人在學府門口分開,宋沅禮提出想送他一程,謝見君婉拒,他繞道去了一趟青梅居,給雲胡和滿崽都買了些清甜的果脯和糕點,好回去犒勞犒勞二人。
等回了鋪子,他打後門而入。
滿崽在前門鋪子裡忙著幫雲胡稱豆腐,回頭瞧著他家阿兄鬼鬼祟祟地不知拎著什麼東西進門,見著他人,還慌裡慌張地衝他擺擺手,手抵在唇邊做默聲狀,不許他出聲。
他默默地翻了個白眼,權當看不見謝見君這幼稚行徑,轉身繼續幫忙招呼來買豆腐的客人,還“貼心”地擋住了雲胡的視線。
雲胡剛給客人找完銀錢,正要招呼下一位客人,倏地眼前被一雙溫熱的掌心蒙住,下一刻他被擁入了結實的懷抱中,耳邊霎時傳來熟稔而溫潤的聲音,
“猜猜是誰回來了?”。
雲胡一怔,唇角彎起一抹笑意。
第70章
雲胡抬袖握住謝見君的手,從自己眼前拿開,轉而回眸瞧他,臉上的笑意未減,“你、你回來啦了、”,低眉瞧見他手上拎著滿當當的東西,連指節處都被勒得微微泛白,又禁不住心疼地嗔怪道,“怎麼、怎麼不提前知會我一聲、我也好去、去接你、還拿了這麼東西、”
謝見君低眉淺笑,“這一路都是坐車,沒費什麼力氣,倒是我不在這些時日,你和滿崽辛苦了。”,他騰出手來將雲胡額前的碎發都攏到耳後,溫柔的眼眸中隻餘著心心念念的小夫郎,這一連分彆數日,小夫郎身量有些消瘦。
“小郎君這是去哪兒了,可有好些日子沒見了……”,前來買豆腐的婦人笑意盈盈地打趣道,她是豆腐坊的常客,平日裡無事時便會逗留一會兒,閒聊上幾句,這 一來一往,同謝見君和雲胡都熟悉得很。
“學府夫子帶我們下鄉收麥子了。”,謝見君從雲胡手中接過杆秤,將豆腐稱重後,拿油紙包好,遞給麵前的婦人。
“哎呦,你們夫子可真是有心了……要我說嘛,這書生,讀再多的書,都趕不及去下到農田裡,親身親曆地做上幾日農活,總是悶在屋子裡讀書,這腦袋都是要迂腐了。”,婦人接過豆腐,擱手裡墊了墊,確認同以往買來的一般結實,臉上笑意更甚。
“您說的是,夫子也正有此意。”,謝見君順著她的話接了下去,“數日不在,勞您幫忙照顧我家的營生了。”。
“小郎君客氣,到底你家這豆腐做的好吃,夫郎又是個實在人,甭說是我了,連這街坊鄰裡可都稀罕過來光顧呢。”,婦人被哄得心裡直樂嗬,臨走時,直言明日會再過來光顧,她家漢子一日不吃這豆腐,就惦記得抓耳撓腮呢。
送走婦人,鋪子裡暫時清淨下來。
“你這一早奔波回來、定然是累、累了、快些回屋裡歇著去吧、”,雲胡湊到謝見君跟前輕聲道,忽而似是想起來什麼,忙說道,“你是不是還沒、還沒吃飯、餓不餓?灶房裡還有、還有米粥、現下還溫熱呢、”。
“我不累,也不餓,更不想回去歇著,初來見你,心中甚是歡喜,盼著同你多待些時刻,若你執意要趕我走,我怕是要難過了……”,謝見君抿了抿嘴,眸底盛滿了瀲灩的水光,叫旁個人瞅著,還當是他受了多大的委屈。
雲胡立時就不敢再說讓他回屋中歇著的話了,“我、我是怕你累、我也想同你、同你待在一起。”,他與謝見君分彆半月之久,又何嘗不想念他?得知自己亦被惦念著,喜意還是打心裡咕嚕咕嚕地冒了起來。
滿崽早就從他家阿兄那兒接過買給自己的零嘴,屁顛屁顛地拎著進了屋子,這會兒鋪子裡隻餘著他二人。
謝見君十分自然地握住雲胡的手,他的手掌寬厚,並不算柔軟,指腹間還帶著經年習字留下的薄繭,握住他的力道有些重,卻讓人從心而外地踏實,“我此番下鄉,見佃農家的白蘭開得甚好,便買了幾株給你,根莖處糊了濕潤的泥巴,等會兒栽進地裡便是,聽佃農說好養活得很,連澆上幾日也能開花……”。
“好好……”,雲胡眼含羞意地點頭,謝見君每每出遠門都會給他帶手信,哪怕有時隻是一簇嬌媚的野花,也從不空手而歸,盼歸的心思中摻雜著對手信的期待,讓他時時刻刻都覺得自己是被人放在心裡,好生牽掛著。
“你去村裡這幾日如何?吃的怎麼樣?夜裡睡在哪兒?收麥子可還辛苦?”,他壓下心頭滿滿登登的歡喜,轉而關切地問道,前些天府城連連下了兩日的大雨,他擔心得要命,生怕謝見君在鄉下遭了殃。
“都好都好,吃食都是我們自己的,食材上,夫子並未虧待我們,頓頓都有魚肉,睡的是佃農家的屋舍,雖說是窄小了些,但勝在乾淨整潔,我同季宴禮和宋沅禮睡一間屋子,彼此相處得順利……分到手的農活也沒有多少,隻是照顧多數人乾得慢些,否則前兩日我便能回來了。”,謝見君事無巨細地同雲胡娓娓說道,至於旁個不順心的事兒,便沒必要讓他知道了。
雲胡瞧著他人儘管黑瘦了點,但身子骨較走前強健了不少,這才寬下心來,琢磨著晚些關了鋪子,去隔壁肉鋪挑上兩根棒骨,回來好給謝見君熬上一鍋骨頭湯,補補身子。
聽他說自己沒吃什麼苦,但雲胡心裡清楚,這乾農活哪是輕鬆的?尤其是農曆五月收麥子的時候,醜時一過就要下地,忙到月亮上來都不能歇著,夜裡還得住在露天的打麥場裡,忍受著蚊蟲叮咬,看顧好自己晾曬的麥粒兒,以防被賊人偷了去,前兩年在福水村勞作,趕著農忙時節,他們倆都得瘦上好幾斤 ,就連滿崽的臉頰都掛不住肉。
他眉頭擰得極緊,一想到謝見君好好來府城讀書,還得下放到田地間勞作,看著他掌心裡剛剛痊愈的水泡,這心頭說不出來的酸澀。
“我沒事”,謝見君單是看他的神色,便知道他在想什麼,故而揉了揉他的肩頸,柔聲寬慰道,“勞作不辛苦,隻是想你想得辛苦,夜裡同兩個漢子同榻而眠時,總睡不安穩,便想著有你身側便好了。”,說著,他捏了捏小夫郎柔軟的掌心,作勢想要同他親昵。
“這、這還在外麵呢、讓人看見了、不好”,雲胡當即就慌了神,想要抽出手來,卻不成想被他牢牢地握住,掙脫不得。
“一日不見便如隔三秋,我同自家夫郎親近,如何不好?”,謝見君生出想要逗弄他的心思,故意又往他跟前湊了湊,果不然見小夫郎臉頰霎時飛起一抹紅暈,驚慌失措地從板凳上起身,連帶著險些將他掀翻在地。
“我、我去買棒骨、晚上燉、燉棒骨湯!”,雲胡手足無措,張了張手想去扶身子踉蹌的謝見君,又擔心他作出什麼孟浪之舉,躊躇一二後,乾脆後退幾步,落荒而逃,身後是自家夫君爽朗的笑聲,他快走幾步,隻覺得渾身都被臊得滾熱。
剛握到掌心裡,還沒捂熱乎的小夫郎就這麼被自己嚇跑了,謝見君無奈地笑了笑,正巧碰著有人登門來買豆腐,他斂回神思,動作麻利地稱重找錢。
待一日營生結束,他收拾好鋪子裡的東西,落下前門簾子鎖好屋門,後院灶房的煙囪裡嫋嫋炊煙,棒骨湯的鮮香絲絲縷縷地飄進屋來,謝見君的肚子適時咕嚕一聲。
早上從平橋村走時,他草草吃了兩口餅子墊了墊,這一整日下來滴水未沾,到這會兒才察覺到有幾分餓意。
“阿兄,雲胡問何時忙完,棒骨湯要出鍋了。”,滿崽掀開簾子探進腦袋來問。
“這就收整完了……”,謝見君應聲,利落地將抹布清洗乾淨,搭在細竹竿上,正要招呼滿崽過來淨手,轉身的功夫,背上驟然一沉。
他雙手背至身後,將滿崽牢牢地托住,“都是個八歲的大孩子了,怎麼還跟小娃娃似的,讓阿兄背著?”。
“阿兄最是疼愛我了,定然滿崽有朝一日八十歲了,阿兄也肯背著滿崽!”,滿崽一個個高帽,不要錢似的往自家阿兄身上戴,直逗得謝見君笑彎了眉眼。
他禁不住輕歎一聲,想來那會兒剛來,滿崽小小一隻,個頭還未及他齊腰,如今身量已然接近胸膛,刻畫在門框上的橫線一年升起一年,怕是再下去個幾年光景,這小崽子就要同他一般高了,彆說是八十歲,十八歲都未必還能再背得起他。
一時悵然若失,他緩緩直起身來,小心翼翼地背著滿崽跨過門坎兒,徑直往後院去,一直到簷下,才將人放下。
“好了,放過你家阿兄吧,這還沒八十歲,我就已經背不動你了。”,伴隨著身量一起成長起來的還有體重,謝見君喘了口粗氣,暗自腹誹道,不怪雲胡平日頓頓魚肉好生將養著,這小崽子可真是有點重了,隻從前院到走後院屋門口,他這腿腳就有些發軟。
“嘖,阿兄好弱……”,滿崽皺著臉嫌棄道,瞧著謝見君作勢要敲他腦袋,腳下跑得飛快。
嘴上雖是嫌棄,晚些吃飯時,他還是給謝見君的碗中盛了滿滿當當的棒骨,叫他多吃些,彆整日瘦得連衣裳都掛不住,但凡外麵的風大一些,都要擔心他在上學的路上,會不會被吹走。
謝見君攪動著碗中的熱湯,望著滿崽的眸光中滿是慈愛,吃過晚飯後,他將小家夥提溜到跟前來,“我走前給你布置的功課都寫完了嗎?拿給我瞧瞧……”
“雲胡,救我!”,滿崽倒頭往炕上一打滾,順勢滾進了雲胡的懷裡,他這些時日同子彧在街上閒逛,心都玩野了,彆說是寫大字,他家阿兄不在的這幾天,他連紙都未曾鋪開過呢。
被滿崽像八爪魚一般纏住的雲胡隻得無措地搖了搖頭,謝見君的性子他最是了解不過的,雖說平日裡事事都縱容著滿崽,但唯獨讀書一事兒上卻是嚴厲得很,規定了寫幾遍,那就是幾遍,即便滿崽撒嬌打滾,都不曾鬆口過。故而,他哪裡還敢替滿崽求情。
灼灼燭光下,謝見君側倚在鬥櫃旁,手捧著書冊低聲誦讀,時不時敲敲案桌,對著一麵哭哭嗒嗒抹眼淚,一麵悶著頭補課業的滿崽耳提麵命,
“肩背挺直了……手下握筆的姿勢太輕了……還有,這一頁寫得太潦草了,再抱著小心思來應付我,就讓你把這幾頁一並重新寫過。”。
坐在一旁忙著縫補衣物的雲胡輕搖了搖頭,一時不知道是深夜補課業的滿崽可憐,還是陪他生熬著的自己和嚴厲的阿兄更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