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經此教訓,得知他家阿兄斷不會輕易縱容他後,滿崽也不敢再貪懶了,謝見君溫書時,他便坐在一旁一筆一劃板板正正地寫大字,隻偶時身子撲在案桌上,又會被揪著後襟拎起來端坐好。
自農桑回來後,這日子過得愈發緊迫,學齋裡沒了先前那股子輕鬆勁兒,諸人似是心裡都緊繃著一根弦,焦躁地等待著鄉試這把懸在心頭上的利刀落下,好有個了結。
除去固定每日教滿崽識十個大字以外,謝見君將更多的時間都放在了準備鄉試上,夫子帶著他們將曆年來的鄉試試題挨個都過了一遍,但因著今年聖上重農桑和算術,眾人也是摸著石頭過河,仔細揣測著出題考官的心思。
又一輪隨堂小考結束後,夫子一收卷,學生們便都無精打采地趴伏在案桌上,如同被白骨精吸乾了精氣一般。
“見君,我好像看見我太奶了……”,宋沅禮仰麵靠在椅背上,眼冒金星。
“那你沒問問你太奶,今年鄉試的考題是什麼?”,謝見君也有些累,手腕撐著臉頰,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宋沅禮。
“這我太奶能知道嗎?她都仙逝這麼久了……”,宋沅禮低聲喃喃道,總覺得倆人討論這事兒有些荒謬。
“興許你太奶有門路呢,仙人不都上通天文,下曉地理?咱們學府門口支攤兒的神算子還說自己能通曉古今呢”,謝見君百無聊賴地接著話。
宋沅禮還真起了興致,“你這話說的也並非沒有道理,沒準我回祠堂拜拜,我太奶能給我托個夢,我們家可是代代單傳,就算不告訴我鄉試的考題是什麼,那高低也得保佑保佑我吧!”。
李夫子一記眼刀射過來,“有這閒工夫,不如琢磨琢磨你那答得一塌糊塗的算術題,若是張夫子再來同我說你亂答一通,我便跟山長說叫你爹娘過來好生聊一聊!”。
宋沅禮心頭剛剛燃起的希望被李夫子狠狠澆滅,他垂下腦袋,隻巴不得鑽進腳底下的地縫裡去,“誰這般年紀,還得被夫子喊爹娘告狀呐”,他撇撇嘴,小聲嘀咕道。
謝見君拿筆杆子杵了下他的後背,“你可閉嘴吧,再說下去明日你爹娘就得來學府了”。
宋沅禮趕忙噤聲,他可丟不起這個人。
李夫子手裡的戒尺敲了敲交頭接耳的倆人,轉而拔高聲調,“近日若是得了閒空,彆總是悶在屋中,出去走走,活動活動身子骨,在座的諸位都是秀才功名,想必也清楚得很,這科舉不僅僅需要熟讀四書五經經史子集,還得有一個安康的身子,否則,單單這三場鄉試,你們便熬不過來。”。
“是……”,眾人齊齊應聲。
謝見君早就開始有意無意地鍛煉自己身體,他將每日溫書的時間,挪出了小半個時辰,早起練練八段錦,晚些同雲胡去護城河邊散散步。
打從準備鄉試開始,他便腳不沾地地日日忙活著,雲胡雖不說,但他也曉得自己這段時間有些冷落了小夫郎,心中一直有愧,就接著散步的功夫,同雲胡聊聊當日的趣事,再摸空趕著四下無人時,勾勾手指,親熱親熱,說些二人之間貼己的話來。
轉而一進七月,陸陸續續有學生請假在家溫書,夫子也不再強製他們每日去學府點卯,謝見君趁此機會,自行依照著鄉試的考試時間演練起來。
他將中間堂屋收整出一四方角落,每日卯時便起來答題,因著早先院試時就住過窄□□仄的號房,故而他在答題時,會特意將自己的行動範圍,縮至同號房差不多大小的地兒。
白日答題,日頭一落,眼前昏暗之後就停筆,夜裡也歇在堂屋裡,他一麵調整著自己的作息習慣,一麵適應著鄉試高強度的答題節奏。
每每到這時,雲胡和滿崽都不敢大聲說話,就連走起路來都輕手輕腳,生怕驚擾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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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往月來,轉眼夏末初秋。
一場秋雨過後,天兒漸漸轉涼,晚些出門散步時,倆人都套上了外衫,長長的河道上金桂飄香,銀杏都掛上了一抹澄黃,累累枝上綴滿了渾圓的果子。
雲胡低頭撿起掉落的白果,拿外衫兜著,想帶回去給滿崽,回頭瞧著慢他一步的謝見君,正望著河堤怔怔出神,“明日、明日你便要入貢院了、怎麼不在家、歇息一日呢?”,他小心翼翼地低聲問道。
謝見君忽而回神,攥緊雲胡的手,順勢捏了捏他柔軟的掌心,“便是要入貢院了,才想同你多待一會兒,這一去又得三日見不得你……”。
“你放心、明日我、我去送你、待你考完,一出貢院便能見著我、”,雲胡忙不迭應聲。早幾日,他就已經合計好了,先前的幾次考試,因著謝見君都是跋山涉水一路奔波去旁個地方,滿崽又年紀尚小,他不方便跟著,便是自個兒在家裡惴惴不安地瞎操心,幸而此番鄉試是在府城的貢院裡,來回不過一個時辰罷了,他也能去貢院送考,左右豆腐坊不過晚些時辰開門營業,送謝見君入考場才是最要緊的。
“早起天寒,彆跟著折騰了…”,謝見君不放心,想勸說雲胡在家裡等著他,這貢院都是淩晨開門,考生們須得早早去排隊候場,那會兒天還擦黑呢,雲胡一瘦弱哥兒,回程路上該多危險呢。
“不、不行、要去”,雲胡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謝見君見勸不動他,又驚訝於他的堅持,故而也歇了心思,一想到出入貢院都有小夫郎陪伴在側,倒是覺得明日的鄉試也沒有那般緊張駭人了。
翌日,醜時剛過,謝見君被自己的生物鐘喚醒,得益於前段時間的鄉試演練,在沒有鬨鐘的古代,他也能依照著平日裡規律的作息時間準時醒來。
雲胡記掛著送謝見君入貢院的事兒,擔心自己睡過了頭,一整夜都沒有睡熟,現下聽著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他猛地睜開眼,昏暗的屋中,謝見君正坐在炕沿邊上穿衣裳。
“幾、幾時了、怎麼不喚我?”他抓著炕頭上的衣衫,就胡亂地往身上套,也來不及看看有沒有穿錯。
“不急,我起來再看會兒書,時辰還早呢……”,謝見君按住他的肩膀,低聲安撫道。
“你看、我去給你做早飯、你多少吃上點再、再走……”,既是已經醒了,他斷不會倒頭再繼續睡,乾脆起來,將一會兒要帶入考場的竹籃,又從裡到外都檢查了一遍。
打半月前,他就開始忙活著給謝見君收拾考試的行李,這竹籃裡的東西,他一遍遍地拿出來,又一遍遍地放進去,怕自己有所遺漏,還趁著白日裡賣豆腐時,同那有學問的人打聽。
除去每場考試必帶的筆墨,腕枕硯台,還有水囊和餅子,鄉試要在貢院裡過夜,這些東西都少不得,擔心夜裡會冷,他特地添了件外衫,疊放整齊,壓在硯台下,這一通檢查完,才翻身下炕,躡手躡腳地去灶房裡煮米粥。
謝見君點起燭火,瞧著那被拾掇得規規整整的竹籃,無聲地笑了笑。
吃過早飯後,二人將屋門鎖好,提步往貢院去。
一路上都是悶著頭趕路的考生,提著考籃打跟前匆匆而過,等他倆到了貢院,門口處已經烏泱泱排滿了人,各路馬車將原來寬闊的道路擠得水泄不通。
基於先前聽謝見君提過考試時,曾被心思不正的學生偷塞紙條一事兒,雲胡此次格外地謹慎,緊貼著謝見君身邊,對他嚴防死守,生怕一個不注意,就著了旁人的道。
“謝兄,嫂夫人!”
盧笙似泥鰍一般鑽出熙熙攘攘的人群,摸了過來。
“盧兄,好久不見呐!”,謝見君沒成想能在這兒碰著盧笙,一時有些欣喜。
“自謝兄搬來這府城,是有一年不曾見過了,眼下見謝兄和嫂夫人安好,我這也就放心了……”,盧笙照常還是那個話癆子的性子,見著謝見君就巴拉巴拉地說個不停,“宋然前些日子剛考完院試,若無意外,轉年說不定我們可一道兒來鄉試。”。
“考試前夕,可不行說這喪氣話。”,謝見君拍拍他的肩膀,勸阻道。
盧笙撓撓頭,“謝兄,不瞞你說,我此番是被先生趕鴨子上架逼著來的,先生說我即便是過不了,也得來感受感受鄉試的氛圍,省得成日裡吊兒郎當不著五六。”。
謝見君莞爾笑了笑,這話倒真像是趙嶺能說得出來的,“趙先生如今身子骨如何?可還康健?”。
“勞謝兄掛念,先生前些日子訓我時,聲音洪亮著呢。”,盧笙大喇喇地回道,絲毫沒有被訓斥的難為情。
謝見君感歎盧笙心態好,正要開口想問問是否有許褚的消息。
一聲鑼響,貢院門開。
原是混雜的人群倏地安靜下來,考生們都自覺排起了長龍,等著唱名入場。
謝見君惜彆小夫郎,趁亂偷了個香,鬨得雲胡臉都紅了,才不舍得提著竹籃入貢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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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試的搜查力度要遠遠嚴於秀才的三場考試,不光要褪去所有的衣衫,帶進考場的竹籃都得被翻個底朝天,連水囊和餅子,搜子也得掰開細查,就怕把心懷不軌之人放入貢院。
經搜子檢查完畢後,謝見君複又穿戴好衣衫,挽緊發髻,由衙役引著,尋到自己的號房坐下。
這貢院經知府大人特意修繕過,已然比府試時好多了,用來抵做案幾的木板都換了新,唯一不變的還是狹小到讓人伸不開腿的號房。
卯時,主考官訓話,學子們起身致敬,謝見君不緊不慢地拆開了麵前的考卷。
這首場考的是七道經義題,其中為三道四書題和四道五經題。
如夫子所料那般,這七道經義題多多少少地都涉及了農桑,還特彆點出宿州水患和南陽大旱,要求考生們借題給出相應的應對策論。
謝見君先打了通草稿,再依次,仔細地謄抄到考卷上去,首場考試時間為三日,他分配好答題的時間,像演練時那般,白日裡有條不紊地答題,入夜就將板子放下來安心歇息,這一連三天下來,並不似旁個考生,要麼著急忙慌地秉燭答題,要麼前麵慢悠悠,後麵急匆匆。
三日後,衙役按時來收走所有的草稿紙和考卷。
謝見君長長地抻了個懶腰,走出貢院,果真瞧著雲胡正等在門口處,翹首以望。
第72章
謝見君滿心歡喜,大步流星地穿行過摩肩擦踵的人群,張開手,一把將自高台上跳下來的小夫郎抱了個滿懷,“何時過來的?等多久了?”。
“剛、剛來、”,雲胡借力站穩身子。從家中走到貢院,少說得有兩刻鐘,擔心謝見君出來第一時瞧不見自己會失落,他早早地就關了鋪子往這邊趕,但即便如此,來時,這貢院外也都等滿了前來接考的人。
“昨夜寒露重,你可有受涼?”,乍一見著心心念念之人,他開口第一句話便是關切。
昨個兒驟然降溫,半夜被凍醒後,他從鬥櫃裡翻出兩床厚被子給自己和身側熟睡的滿崽蓋上,正要歇下,又忍不住惦念起在貢院裡考試的謝見君,怕他白日裡吃不熨帖,夜裡睡不安穩,自己翻來覆去折騰到很晚才睡著。
“還好,號房裡有府役分發被褥,算不得冷…”,謝見君緩緩說來,隻是那被褥經久不曾晾曬過,刺鼻的黴味熏得他頭暈眼花,本不想蓋,可號房裡偏偏著實冷得厲害,幸而雲胡給他帶了件外衫,才得以裹住上半身,湊活著對付了兩夜。
他蜷縮著身子在號房裡窩了三天兩晚,衣裳上滿是揉搓出來的皺褶,這會兒好不容易能舒展開腿腳,隻覺得心神困倦,連走起路來都輕飄飄呢。
“我、我走前熬了薑湯、回去、先喝上兩大碗、”,雲胡將人從頭到尾掃了一眼,他先前聽來買豆腐的老秀才提過,那貢院裡的號房不是能住人的地兒,遭罪著呢,現下看謝見君眸底布滿了紅血絲,下巴處還掛著青茬,整個人都憔悴了不少,心裡是止不住的心疼,“我來時還、還燒開了熱水、你等下可先行沐浴再歇著、家裡、家裡的活計有我和滿崽忙活、明日你隻管休息、養、養精蓄銳……”
“好好好,都依著你……”,謝見君強撐著精神頭,扯出一絲安撫的笑意。
來時隻花了兩刻鐘的路,回去愣是走了近半個時辰,等進了門,二人都有些精疲力儘。
雲胡將滾熱的水悉數倒進浴桶裡,招呼謝見君過來沐浴,“你先洗著、我去、我去再燒些熱水來、”,正說著,他轉身就要出屋,不成想被人一把拽住手腕給扯了回來,木桶脫手,掉落在地上,發出悶悶的撞擊聲。
謝見君不由分說地將小夫郎籠罩在懷中,沉甸甸的腦袋抵在他的頸窩處,“雲胡,我好累呐……”。
溫熱的吐息噴灑在雲胡的耳廓,酥酥麻麻的有些癢,他下意識地側了側身子,卻被摟得更緊,幾乎連呼吸都要被剝奪,他抬袖撫了撫他的脊背,勸慰道,“要、要不先去、去睡會兒?”。
謝見君既不應話,也不見動作,隻抱著他不撒手。
靜謐的屋中,呼吸聲愈發沉重,好似有什麼說不出道不明的東西在滋生發芽。
“水、水要涼……”,雲胡張了張口,未儘的話語悉數淹沒在鋪天蓋地的親吻中。
謝見君寬厚的掌心桎梏住他的後腦,細碎的親吻轉瞬化作了唇齒間的糾纏,強勢地攫取著小夫郎的香甜。
二人隱於水中。
平靜的水下氤氳著洶湧的愛意。
水潮湧動,忽而泛起一圈圈細碎的漣漪,良久,歸於安寧。
“騙、騙子、嘴上說著累、卻、卻還這般胡鬨、”,雲胡小聲囁嚅道,聲音裡隱隱浸著些許的潮意,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親昵而已,可自己偏巧就著了他的道,大白日在堂屋裡不管不顧地鬨騰起來。
謝見君側耳聽著他有氣無力地嗔怪,一臉無辜,“我何時騙你?單單你說受不住,我便停了不是?”。
“你、你這人、”,雲胡磕磕巴巴,好半天道不清一句完整的話來,隻覺得自己那位端方持重溫文儒雅的夫君倏爾不見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笑眯眯大尾巴狼,“嗷嗚”血盆大口一張,便將他都吃抹乾淨。
他換了身乾爽的衣裳提著木桶就要出門,臨到門口又擔心“大尾巴狼”受涼,複而回來扔給他乾爽的手巾,才氣鼓鼓地哼了一聲癟著嘴走了。
謝見君無聲地笑了笑,半靠在浴桶的邊緣,長長地舒出一口氣,疲憊如滾滾洪水翻湧而來,他拿過搭在一旁的帕子擰乾淨了身。
在號房裡窩了三天,滿身都沾染了漚餿的難聞味兒,這一番沐浴後,才覺得舒服了些許。
剛將水津津的堂屋收拾好,被季家馬車送回來的滿崽恰恰進門。
“阿兄,你首場考得如何?”,他興衝衝地推開屋門,湊到謝見君跟前問道。
緊隨其後的雲胡一把握住他的嘴,“不、不可以問!”。
“為什麼不可以問?子彧也問了,宴禮兄長說能考狀元呢。”,滿崽不明所以,仰頭看向雲胡,稚聲稚氣道。
“總、總之不能問、我做了你愛吃的菜窩窩、幫我去、去端來…”,雲胡迅速岔開話題,將一臉好奇的滿崽支了出去,回頭瞧著謝見君笑意盈盈地瞧著他,他抿抿嘴,頗有些難為情道,“你彆有壓力、狀元不狀元、都、都無妨…”。
左右如今豆腐坊的營生還能說得過去,每日都有固定的三五百文進賬,再加上膏火銀的補貼,他想,即便謝見君這次考不中,再等三年也不是等不起,若是此時太急於求成,怕是要讓他有負擔了。
謝見君見小夫郎這般的小心翼翼,心裡一軟,“沒事,可以問,我自覺這首場,答得還尚可呢。”
雲胡輕點了點頭,轉而說起旁的事兒來,沒再將這個話茬子接下去。
炕桌上,
等不及吃完飯,剛坐下,滿崽就將自己寫的大字從櫃子裡翻找出來,拿給他家阿兄瞧,“阿兄,你不在的時候,我可是每天都堅持習字呢!”
“是嘛,我們滿崽居然這般勤奮刻勉,著實讓阿兄意外!”,謝見君接過紙張,捏在手裡打量了兩眼,這一連學了大半年,小崽子的字總算是脫離了狗爬,看起來有點正經模樣了。
“我可沒趁著阿兄你不在家就偷懶耍滑哦!”,滿崽挺著胸膛,眉梢飛出一抹小得意,絲毫不提雲胡是如何對他威逼利誘,盯著他將課業寫完才肯放他出去玩的。
雲胡倒也沒揭穿他,還順著謝見君誇獎他的話跟了兩句,直樂得他眉眼都笑成兩道彎彎的月牙,連梨渦裡也盛滿了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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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休整了一日後,初十一早,謝見君提著考籃又入了貢院。
這第二場,考的是試論一道,判五道,詔、誥、表、內科一道。經由夫子數次指點,他一路答下來,還算是順暢。
其實不然,三場鄉試最為注重的是首場的經義題,後兩場的策論隻要行文通暢,落筆工整,引經據典均為屬實且避其忌諱,在主考官那兒都能掛得上號。
初十四的末場為試經史時務策五道,在此之上還加了三道算術題。
謝見君拆開考卷時,先行將題目從頭到尾都掃了一眼,見著有算術題才寬下心來,心道夫子和山長的消息來源果真是可靠,但聽著考場中隨處都是考生們的嗟歎聲,他又不免有些唏噓。
並非所有考生,都能從先生那兒提前得來這“算術複興”的消息,從四方鎮過來的盧笙也是首場考試結束後經他提醒,才悶進書鋪裡臨時抱佛腳,翻看了幾天的《算術簡章》,但也有部分來自於閉塞地方的考生,乍一見到這突如其來的算術題傻了眼。
“肅靜!”。
巡邏的府役厲聲嗬斥,原是雜亂的考場霎時都安靜下來。
謝見君深吸一口氣,借著研墨的功夫將那五道試經史時務策大致通讀一遍,理清思路後,再利落地提筆作答。
題量不多,加之他在時間上分配得均勻,第一日就將這五題答完,晾乾考卷上的墨汁後,都擱放在一旁收整好。
天色漸漸昏暗,他問巡視的府役要了碗熱水,將乾餅子泡軟了,湊活吃上幾口便歇下了。
隻等著第二日起早,養足了精神頭,才開始專注於算術題。
前兩道是乘分和經分題,隻肖的看懂題目,將自己熟悉的解題步驟,轉換為當代通行的文字即可。
第三題是追及題。
所謂的追及題,便是後世上學時,曾在課本上學過的甲乙二人,速度差與路程差的題目,不外換成了善行者與不善行者。
謝見君掃完題目後,一時沒著急答題,而是用手指沾了水,在案桌上輕輕地比劃了幾筆,抬眸見巡考府役懷疑的目光,不住打量著自己,他抬袖一抹,案桌上的水漬糊作一團,再看不出旁的來。
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考試用的草稿紙,到末了時都是要被收回的,還要經專人檢閱,以防有考生作弊或者給旁人傳閱答案,擔心被考官瞧出了端倪,他象征性地在草稿紙上,又胡亂寫了幾筆步驟,才仔細謄抄到考卷上。
一晃三日過後,最後一聲鑼響,預示著為時九日六晚的秋闈鄉試正式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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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生們自龍門魚貫而出,或胸有成竹,或愁眉苦臉。
謝見君拎著考籃出門時,貢院外人滿為患,熙來攘往,但他還是第一眼就瞧見了站在人群中的雲胡。
並非是雲胡打眼,實則是季子彧和滿崽一左一右地扯住他的衣袖,吵得不可開交,惹得周圍人頻頻相望。
“我家阿兄可厲害了,此番鄉試定然是解元!”
“解元有什麼了不起,我家阿兄都是要考狀元的人呢!”
“說的跟誰考不上狀元似的!區區一個狀元罷了,我家阿兄定然是手到擒來!”
“那又如何?我家阿兄不僅會做豆腐會種地,還會哄雲胡高興,你家阿兄到這般年紀,不還是孤家寡人一個?”滿崽嘴皮溜,又極會戳人痛點,兩句話就噎得季子彧啞了聲。
莫名被卷入這場爭鬥的雲胡默默地垂下眼眸,隻恨不得告知旁個看熱鬨的人家,自己同這兩小隻是真的一點都不熟。
第73章
鄉試落幕,謝見君這心頭輕鬆了許多,出門來見著學府的山長和夫子也等在貢院門口接考,他先同雲胡知會了一聲,才同其他考生湊到二人跟前,拱手行禮。
“莫行這虛禮,都快些回家中歇息吧。”,山長瞧著諸人皆是神色萎靡,腳步虛浮,連忙擺擺手,催促著大夥兒各自回家,隻待半月後放榜,再來學府裡點卯。
“謝山長與夫子體諒。”,眾人齊齊應聲,而後四下散去。
“咱們也回吧。”,謝見君一手牽起蹦蹦躂躂的滿崽,一手握住在外久等的小夫郎,拜彆了季宴禮兄弟倆,慢悠悠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雲胡昨日趕早集買了隻肥嫩的老母雞,今個兒一早起來燉了雞湯在灶台上煨著,到家時還咕嚕咕嚕地冒著小氣泡,他將砂鍋蓋子掀開,豐腴的鮮香撲麵而來,奶白的雞湯亮汪汪的,浸著淳樸的醇美。
“好香呐。”謝見君掀開草簾進門來,從背後摟住雲胡的細腰,淡淡的香莢氣息縈繞在二人之間。
“這、這就要燉好了、你且再等個一盞茶的時辰、”,雲胡低低說道,想趕著他進屋歇息。
誰知謝見君黏黏糊糊地摟著他不鬆手,他走到哪兒,便跟到那兒,活脫脫似是隔壁雜貨鋪子裡搖頭晃腦粘人的大狗子。
無奈雲胡隻好澆滅了灶膛裡的火,趕在“大狗子”得寸進尺之前,連人帶雞湯一並請回了屋中。
謝見君一連吃了三日的乾餅子,這嘴裡一點滋味都沒有,現下一碗甘香的雞湯下肚,才覺得找回了點人間煙火氣兒。
“不急、還、還有、慢慢吃、”,雲胡又給他添了一勺。
謝見君一麵攪動著碗裡滾燙的雞湯,一麵同他嘮著考試的事兒,隻覺得眼前小夫郎的身影愈來愈模糊,洶湧的困意襲上心頭,他緩緩向後靠去,隻閉了閉眼的功夫,整個人便一頭栽倒在炕上,不省人事。
鄉試考完,他心裡一直繃緊的弦驟然鬆了,身子骨也跟著垮了下來,晚些就渾身燒得同大火球似的,這可把雲胡給擔心壞了,登時就讓滿崽在家看顧好他,自己則請來醫館的大夫。
一番診治後,老大夫捋了把花白的胡須,“沒旁個毛病,就是累得氣血虛,好好地睡上一覺,睡醒了人就沒事了。”。
雲胡聽了這話,才寬了心,送走老大夫後,他打來一盆水,濡濕了手巾敷在謝見君的額頭上,片刻功夫就換上一茬。
連著燒了兩日都不見要醒的跡象,雲胡又猶自著急起來,琢磨著要不要再請老大夫過來給瞧瞧,哪怕是給紮上兩針,亦或是開兩貼藥,也好過讓人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昏睡著。
滿崽伸手探了探謝見君的鼻息,得知他還喘氣後,自己撫了撫胸口,轉而看向眉頭緊鎖的雲胡,“雲胡,阿兄怎麼還不醒?子彧說,宴禮兄長隻歇息了一日就生龍活虎了。”。
“噓,小點聲,莫要吵醒你阿兄……”,雲胡手抵在唇邊,低聲道。
“小崽子,你同子彧,連這點都要攀比嗎?”,謝見君緩緩睜開眼眸,聲音浸著一絲初醒的沙啞,方才滿崽伸手探他鼻息時,他便已經醒了,隻是眼皮子沉重,就多歇了一會兒。
“阿兄,你終於醒了!”,滿崽一整個撲到他身上。
謝見君隻覺得胸口處一沉,險些沒提上氣來,曉得滿崽是擔心自己,他伸手柔軟小崽子的額發,寬慰道,“阿兄沒事,隻是有些累,多睡了些時候。”。
抬眸又見小夫郎紅著眼圈怔怔地瞧著他,發青的眼底滿是血絲,
他強撐著坐起身來,平日裡高高束起的烏發散落下來,掩著蒼白的病氣,“雲胡,讓你擔心了。”。
盼了兩日,終於把人盼醒了,雲胡探了探他額前,確認已經退燒後,鬆了一口氣,“不、不燒了就好、你餓不餓?要、要不要吃點東西?”。
謝見君這會兒還有些虛弱,便隻喝了點米湯。
待精神頭緩過來,又是兩日過去了。
山長發話不用去學府點卯,但讀書一事兒也不能丟下,他白日裡在豆腐坊給雲胡打下手,閒時便翻看兩頁書本,得了空就帶兩小隻去街上逛逛,買些零嘴給打打饞嘴。
滿崽雖欣喜他家阿兄終於有空陪自己了,但因著天天在謝見君眼皮子底下習字,稍有應付,就得掀頁重寫,又不免懷念起先前他家阿兄去上府學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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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九月,時值桂花盛開的時節,連蒼山鬱鬱蔥蔥一片金黃。
初一一早,磨完當日要售賣的豆腐,謝見君穿戴好衣衫,同雲胡相攜著往貢院去。
今個兒是鄉試放榜的日子,他難得也有了幾分緊張之意,早起時還係錯了扣子,惹來小夫郎捂嘴偷笑。
趕到貢院門口時,告示欄前密密匝匝地擠滿了人,多數為看榜的書生,也有平民百姓前來湊熱鬨,還有那預備著榜下捉婿的豪紳富商。
他們來的時辰尚早,桂榜還未公示。
“見君!雲胡!”剛落下腳,宋沅禮的聲音遙遙傳了過來。
謝見君循聲望去,見他正坐在二樓茶間,衝自己擺手。
“見君,快上來吃盞茶,還有一刻鐘才貼榜呢!”
謝見君應聲,帶著雲胡登樓,推開包廂門是瞧著季宴禮也同在,老神在在地撚著茶杯小酌,瞧著他二人進門來,便起身拱了拱手。
“見君特意帶雲胡哥兒同行,是怕待會兒桂榜一貼,自個兒被榜下捉婿?”,宋沅禮起身給他倆麵前斟茶,笑著打趣道。
“快彆亂說…”,謝見君莞爾。
雲胡扯了扯他的衣袖,低聲問起,“什、什麼是榜下捉婿?”。
不等謝見君回聲,就被耳朵尖兒的季宴禮聽了去,他清了清嗓子,特意瞄了謝見君一眼,故作高深道,“雲胡,這你就不知了吧,所謂的榜下捉婿,便是富紳豪商們趕著放榜時,前來給自家女兒挑舉人夫婿,這愈是名列在前,就愈是搶手,雲胡呐,等會兒你得注意了!”。
雲胡悄默聲地抬眉看了看身側,正將自己手窩在掌心裡把玩的謝見君,心裡忽而咯噔了一下。
“你可要牢牢地抓緊我呐”,謝見君湊到他耳邊,低聲耳語道,直說得小夫郎紅了臉頰,半刻,才如同蚊子哼哼一般,道了句,
“好”。
雖說還不知道自家夫君能不能中舉,亦不曉得他會名列幾位,但雲胡還是暗自下了決心,不管何時,他都不會放開手。
吃過幾盞茶後,告示欄前驀然騷動起來,幾人探出腦袋向外看去,一行府役直直地朝這邊來,看榜的人似是約定好一般,齊齊向兩側靠,讓出一條小道兒。
“來了來了!”
先前悠閒的茶室倏地緊張起來,連雲胡都跟著掌心冒起了汗珠,但因著樓下已然人滿為患,他們沒著急下去。
這桂榜一貼,便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有落榜者當即蹲地嚎啕大哭,亦有中舉者手舞足蹈,揚聲高呼,頗有範進中舉的瘋癲之勢。
富紳老爺們帶著府裡的下人,乾巴巴地苦等著解元和亞元,好半天都不見這二人現身。
“走吧,見君,沅禮,咱們也該去湊上這份熱鬨了!”,待告示欄前的考生三三兩兩地陸續散去,季宴禮率先起身,招呼幾人下樓。
“讓一讓,讓一讓,你們都看完了,也該輪到我們了!”,宋沅禮走在前開路,他個頭小,一側身就紮進了人堆裡。
片刻,
“中了!我中了!”,告知欄前乍然傳來宋沅禮的叫喊聲,他打末尾看起,翻看到中間位置時就摸到了自己的名字,便忙不迭地吆喝起來。
謝見君還擠在人群中,緊摟著雲胡緩緩往榜前走,聞聲,腳步一頓,賀喜的話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宋沅禮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比先前還高了幾分,
“見君,你中解元了!”。
不等眾人反應過來,宋沅禮再次喊道,“宴禮,你是亞元!”。
雖是早就從桂榜上看到解元和亞元的名字,但大夥兒一直沒見著其人,現下追著他的視線望過來,瞧見這解元和亞元皆是光風霽月翩翩少年郎,登時就來了勁頭,苦等良婿的富紳們衝底下人使了一記眼色,齊齊都圍了上來。
謝見君怕嚇著雲胡,忙將小夫郎擋在身後。
“我家老爺想邀請謝解元過門一敘……”,話說得客氣,動作卻極為魯莽,三兩個膀大腰圓的壯漢紛紛上前,作勢要架著謝見君,往自家府裡去。
“得貴府老爺賞識,晚生感激不儘,但我得先行告知我家內子。”,謝見君拱手作揖,身後雲胡緊緊抓著他的衣角,生怕自家夫君一眨眼被人搶了去做郎婿。
富商乍一聽謝見君已成家,神色怔了怔,但見他所說的內子,是個登不得什麼台麵的小哥兒,嗤笑一聲,照舊讓府裡壯丁圍住謝見君,大有不把人拉到家裡,就絕不罷休的勢頭。
謝見君見推脫不過,立時便拉起雲胡,頭也不回地擠開人群往外跑,“彆追了,彆追了,亞元尚未娶親呐!”。
如此一聽,豪紳們便將眸光都鎖定在季宴禮身上,畢竟,即便逼著解元休了他那夫郎,自家女兒也得落下個善妒的名聲,倒不如挑個不曾娶妻的良婿,嫁過去還不用受委屈。
季宴禮沒成想自己居然還能被謝見君坑了一把,他一麵應付著一茬接一茬的捉婿之人,一麵墊著腳四處打量著逃跑的路,逮著時機一腳踏上房簷,一個翻身就不見了身影。
這丟了解元,又沒捉住亞元,富商們儘管覺得有些惋惜,但也沒閒著,這既是舉人老爺,便都是搶手貨,宋沅禮被三五個壯漢追得落荒而逃,嘴裡還不住地叫喊著,“青哥兒,救我!”。
一時之間,貢院外好生熱鬨。
等回了鋪子,還沒來得及歇息片刻,府衙就尋了過來,敲鑼打鼓地給謝見君報喜,恭賀的話不要錢似的往外砸。
謝見君將提早備好的包著碎銀子的紅紙遞與幾名府役,“勞煩諸位大哥跑這一趟,一點心意,請您們杯酒。”。
府役得了賞錢,直笑得合不攏嘴,送上鹿鳴宴的宴帖方才離開。
得知長樂街出了一位解元,大夥兒紛紛聞訊而來,排在豆腐坊門前,想要一睹解元風姿。
轉日一大早,雲胡依著尋常營業的時辰,剛將鋪子的門簾升起來,便見著門外烏泱泱的都沾滿了人
頭回見這陣仗,他登時慌亂地關上門,背抵在門板上大喘粗氣,當是以為是自己還沒睡醒,他使勁地揉了揉眼睛,複又推開門,
誒?怎麼還是這麼多人?
第74章
來豆腐坊門口排隊的人,大多都是奔著想見見解元老爺的獵奇心思,並非是真的來買豆腐,幾次都將原來的常客擠在隊伍外,惹得一眾人怨聲載道。
雲胡不堪受擾,亦不想讓他們這些個湊熱鬨的人,像是看耍猴似的盯著謝見君,便主動提出來要休沐兩日。
謝見君雖意外,但還是答應了。
借由豆腐坊休息的兩日,他拉著雲胡給自己挑去赴鹿鳴宴要穿的衣裳。
“要不找繡莊的裁縫、連、連夜給趕製一套新衣裳?”,雲胡見他的衣裳都有些素樸,擔心赴宴時不夠得體,被旁個人看輕。
“無妨,知府大人並非是那執形論相之人,隻衣著乾淨齊整便是。”,謝見君拿出一件黛青長衫搭在身上比量了一番,轉而看向雲胡,“這件如何?”。
“可、可以……”,雲胡翻找出一根同色束發用的發帶,遞於他麵前,“用這個、”。
“好……”,謝見君應聲,“明日我去赴宴,不曉得何時能歸,豆腐坊門口若還是同前日那般鬨哄哄,便再歇一日也無妨,你同滿崽在家顧好自己,倘若我回來得晚,就早些上炕歇息,不須得等我……如果我能回來得早些,便去青梅居給你買雲片糕,我聽沅禮說,那雲片糕綿軟清甜,咱們也買來嘗嘗,看合不合胃口。”。
雲胡點點頭,體貼道,“你、你隻管去、莫要擔心我倆、家裡還有我呢”,他為人夫郎,不能事事都仰仗著自家夫君,總不好讓謝見君在外忙著應酬那些個大人物時,心裡還得記掛著他和滿崽。
謝見君神色微怔,隻覺得自打來了府城,小夫郎愈發堅韌起來,誰能想到如今可以在豆腐坊獨當一麵的雲胡,幾年前還是常往他身後躲的害羞怯弱性子,他莞爾笑了笑,
“有你在,我便都放心了。”
————
轉日,
臨到約定的時辰,季宴禮前來尋謝見君一道兒去府衙。
他二人到時,已有幾位書生等在前廳,互相拱手行禮,自報了姓名後,才曉得這早來的三位是此次鄉試的經魁。
一番寒暄,知府大人引著一眾官員姍姍來遲。
此番鹿鳴宴,宴請了解元,亞元和三位經魁,除此之外,由知府大人出麵,還請了鄉試的正副考官,學政,提調,監試,同考以及執事各官員。
為首的主副考官身著朝服,同各官員行過謝恩禮,方才依次入座。
開宴前,知府大人起身致詞,說的都是鼓勵在座考生戒驕戒躁,勤勉苦學,早日榮登青雲的官話。
謝見君正撐著一臉假笑,冷不丁胳膊肘被人輕杵了兩下,“常修然他爹也來了……”。
他側目看向同樣掛著假笑的季宴禮,壓低音調道,“方才我就瞧見了……他爹是通判大人,這種宴會定然不會缺席,隻是常修然終究沒能趕上鄉試。”。
常修然自墜馬在家修養後,學齋裡就沒了他的消息。
謝見君也是在鄉試的首場唱名入場時,才知道人沒來,倒是末場考試,他在前廳候場時,見到了從老家趕來的時良,二人遠遠對視了一眼,互相躬身拱了拱手,便各自入了號房。
放榜當日,他也曾問過宋沅禮,得知時良落榜,雖覺得有些惋惜,但想來時良出人頭地的決心如此之強,必然不會這一次的失利,就放棄鄉試。
隻是三年後他同常修然再相遇,又不知是個什麼光景了。
季宴禮聽聞後,神色淡淡,不見波瀾,似是早先就知道常修然不會考鄉試這事兒,他撇撇嘴,嗤笑一聲,“如他那樣的人,有朝一日若為地方父母官,那百姓不得成日裡困在水深火熱中煎熬?倒趕不及在他爹的蔭蔽下,做個閒散紈絝,彆出去霍霍旁人。”。
謝見君張了張口,還想再說點什麼,見知府大人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來,二人立時垂下眼眸,仿若學堂上說小說被夫子抓了現成一般心虛。
這好不容易熬到知府大人致辭結束,他同季宴禮等一眾舉子鼓樂導入,謁見主考等官員。
開宴後,歌《鹿鳴》之章,作魁星之舞。
雖說早先聽夫子講過,這鹿鳴宴莊重規矩,乃是舉人之首才有資格參加的盛宴,如今一整套步驟走下來,謝見君隻覺得繁瑣不已,同後世時不時被抓去硬著頭皮參加的教師大會,不相上下。
待小廝們陸陸續續將菜品端上了桌,眾人還得舉杯慶賀,三巡過後,才能動筷。
謝見君不勝酒力,隻吃了兩盞敬知府大人和兩位主考官的酒,而後便以茶代酒,因著他的解元身份,又有師文宣好心出言相護,諸位官員也並是那呐心胸狹隘的小氣之人,禮節性地詢問了一番他家中境況後,就同其他幾位舉人推杯換盞去了。
解元喝不得,身為亞元的季宴禮就被灌了不少酒,宴散之時,連走路都踉蹌,得謝見君相扶,方沒在外人麵前,失了麵子,出了洋相。
舉子們拱手行禮,送走吃醉的一眾官員便陸陸續續離開。
不少百姓士子這會兒都齊聚在府衙門前,等著搶宴,好沾沾這些個名列前位的舉子們的喜氣,以盼著自己亦或是家中的讀書人三年後都可高中舉人。
謝見君和季宴禮被知府大人身邊的秦師爺留下,故而沒瞧見這搶宴的熱鬨盛況。
隻待被秦師爺引著入了書房,喝上一盞解酒湯,二人才緩過勁來。
“見君,這寒門難出貴子,你能得今日如此之成就,可務必要記得‘敖不可長,欲不可從,誌不可滿,樂不可極,博學而不窮,篤行而不倦。’”,師文宣坐於高堂,威嚴的眼眸中滿是對謝見君的欣賞之意。
想當初他也是寒門學子,一路從貧困的村中考到了上京,這其中的萬般辛苦,也唯有他自己清楚,如今得見謝見君這等爭氣,便忍不住想要提點他一二,又自覺還不到時機,隻得克製著連連拍了他三下肩膀,“這年底,我便要回京述職,見君呐,咱們在上京見。”。
謝見君細嗅這知府大人話中還有旁個意思,但容不及他琢磨,師文宣衝他擺擺手,喚來秦師爺送他出去,似是有什麼要緊事兒要單獨同季宴禮說。
他隻得匆匆行禮,“學生必謹記知府大人教誨,篤之於行。”,繼而由秦師爺帶著,後退著離開書房。
“謝解元,知府大人的話中之意,你可聽得出來?”,往外走的路上,秦師爺刻意放慢了腳步,笑眯眯地同謝見君娓娓道來。
謝見君神色一怔,暗想自己果真沒猜錯,但又不敢瞎揣測師文宣的意思,遂恭謙問道,“學生愚鈍,還望秦師爺指點。”
秦師爺實屬滿意他這謙卑之態,語氣放得更加輕緩,“謝解元是個聰明人,想必也能看得出來知府大人待你期望之高 ,有想要收你為徒之意,待你入上京會試,不妨常來府邸走動,這會試,乃是在天子腳下,除卻你從先生夫子那學來的四書五經,還得會揣摩出題之人的心思,你出身寒門,一無背景,二無靠山,不如替自己早些打算一二,您說,是嗎?”。
秦師爺一向不愛管閒事,要換做旁人,他絕不會主動提及此事,但在師文宣身邊呆的久了,他能瞧出師文宣對這位解元的心思,這樣身世乾淨又有七竅玲瓏之心的良才,一朝入了朝堂,必定會得眾人搶奪,能早先占下,施其些恩惠,將來便會為自己仕途所用。
師文宣這一手算盤打得響,他也不介意提前送個順水人情。
謝見君一時沒接茬,這秦師爺所說之話,同他先前猜測得一般無二,其中緣由,他也能琢磨個差不多。
這“天上不會白白掉餡餅”的道理,他自小就清楚,但秦師爺話沒的說錯,他出身農家,本就行事艱難,否則當初入學齋被常修然欺辱,他也不會百般顧忌。
師文宣想收他為徒,助自己平步青雲,他亦是想要尋一處能庇佑雲胡和滿崽的靠山,各取所需,各得所利,何樂而不為?
他頓了頓,肩背躬得更深,“學生謝過秦師爺提點,倘若他日學生得知府大人提攜,定不忘您今日之恩情。”。
“謝解元這是哪裡話?能得知府大人青眼,到底還是謝解元睿智過人,老夫隻是不忍其埋沒而已。”,秦師爺臉上笑意更甚,暗歎師文宣果真沒看錯人,這小子足夠上道。
二人站在簷下彼此恭維片刻後,“咣”得一聲巨響,季宴禮黑著臉從書房裡摔門出來。
秦師爺見狀,意味深長地瞧了他一眼,便行禮退下。
恐是沒想到謝見君居然沒走,大步穿過前廳的季宴禮微微一愣怔,結滿冰碴的神色忽而恢複如常,一眨眼的功夫又掛上了他那副吊兒郎當的懶散模樣,“走吧,見君,馬車還等在外麵呢,我同路先送你回去。”。
“行。”,謝見君應承一聲,跟著季宴禮身後,登上了馬車。
回去路上,馬車一路噠噠噠小跑,季宴禮假借酒意,緊眯著眼一語不發。
謝見君也不是那愛聽八卦的人,季宴禮不開口,他亦是不會主動相問,見季宴禮並非是真的醉了,就尋了處巷子口,讓馬夫將自己放下。
等到拎著清梅居剛出爐的雲片糕進門時,正巧撞上悶著頭跑回家的滿崽。
小家夥不知去哪邊的泥地裡打了滾,渾身臟兮兮的,臉頰上還破了皮,一見著他人,便氣衝衝道,
“我以後再也不跟季子彧一起玩了!”
第75章
小崽子扔下這一句話,頭也不回地進了西屋,臥房門摔得“咣咣”響。
聽著動靜從前門鋪子出來的雲胡隻瞧見個殘影,他同謝見君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眼眸中都瞧見了茫然。
“這、這是怎麼了?”,好半天,雲胡訥訥開口。
“興許是同子彧鬨彆扭了吧……”,謝見君猜測,想著小孩子的情緒陰晴不定,紮堆在一起偶爾吵個架鬨個矛盾都是正常事兒,他便也沒放在心上,由著滿崽去。
隻剛回來沒多久,才把鋪子收拾好,閉門簾時,季宴禮就帶著幼弟登門來了。
季子彧臉頰上被抓了好幾道,眼尾處還青了一塊。
謝見君很難不將其傷勢,同滿崽聯係在一起,但一想起自家弟弟臉頰也有處破皮地兒,他眸色暗了暗,關切的話到底是沒能說出口。
“見君,滿崽回來了嗎?”,子彧躲在後麵,扭扭捏捏地不肯往前走,身為兄長的季宴禮隻得無奈地先行問道。
“剛回來沒多久,現下在屋裡呢。”,謝見君緩緩道,回頭看向一頭霧水的雲胡,“雲胡,你去把滿崽喚出來吧,就說子彧來找他了。”。
雲胡得空瞄了眼子彧,瞧著他張了張口,好似是想要說些什麼,但末了卻是什麼也沒說,不由得輕歎一聲,轉而進了西屋。
滿崽窩在被子裡,將自己團團包裹起來,一道細縫兒都不留。
“滿崽、子、子彧來尋你了。”,雲胡坐在炕沿邊上,扯扯棉被,輕聲道。
“讓他走、我不想見他!”,被子裡傳來悶悶的一聲怒喊,單單聽聲音,便知這小崽子氣得不行。
“是季家兄長、帶、帶他來的、正候在門口呢。”,雲胡拍了拍躲在被窩裡蠕動的小豆包,繼續說道。
“不見!誰都不見!讓他走!我以後再也不跟他一起玩了!”,小豆包堅持,任雲胡如何勸說,都不肯從被子裡出來,也不肯見主動登門的季子彧。
雲胡拗不過他,隻得無奈地出門來搬救兵。
“不出來就不出來吧,恐是在氣頭上呢……”,謝見君聽了也並不意外,他笑眯眯地看向季家兄弟倆,不緊不慢道,“這崽子打小讓我寵慣了,有時鬨騰起來也是不管不顧,方才瞧著他渾身衣裳雜亂臟汙,臉頰上還掛了傷,我還尋思他又跑到哪裡貪玩去了……子彧沒事吧?怎麼也受了傷呢?”。
季宴禮心頭一哽,他曉得謝見君護短,定然是看自家弟弟受了傷,心裡不舒坦,這話裡話外,都在替滿崽抱不平。
但歸根結底,的確還是自家弟弟的錯,他將身後的幼弟提溜到跟前來,猛拍了下他的後背,厲聲嗬斥道,“季子彧,你打滿崽了?”。
季子彧被拍得身子一踉蹌,垂著腦袋,雙手緊扣著衣角,半晌才艱難地吐露了幾個字,“我哪裡敢打滿崽,他臉上的傷還是騎在我身上,想要踢我時,不小心滑倒,被樹枝刮傷的。”。
此話一出,在場的三個大人齊齊都沉默了。
謝見君神色複雜,他一直當是倆孩子扭打在一起,才紛紛掛了彩,現下聽子彧這般說,倒有些臊得慌,他立時話鋒一轉,“要不你們進屋來坐會兒,讓雲胡給子彧擦點傷藥,我去叫滿崽出來,好好給子彧道個歉,這吵架歸吵架,怎麼能動手呢…… ”。
“不用了,這點小傷犯不著麻煩雲胡,我帶他回去讓福伯隨便抹點藥,改日等小滿崽消了氣,我們再來……”,說著,季宴禮就要帶子彧離開。
“子彧……”,謝見君將人喚住,追問道,“你同滿崽是如何鬨得彆扭?”。
季子彧抿了抿嘴,滿臉的難為情,“是我說錯話了,但我、但我真不是有意的,我隻是、我隻是擔心……”,他磕磕絆絆地替自己解釋道,說這話時,下意識地抬眸看了謝見君一眼,未說出口的話都悉數咽回了肚裡去。
謝見君直覺這事兒八成跟自己脫不了乾係,但是子彧不詳說,他也不好細問,就想著挑旁個時機,私下裡問問滿崽,若不是什麼要緊的大事兒,便勸上兩句。
誰知前腳把兄弟二人送走,後腳入西屋門,謝見君剛要問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滿崽就打斷他,直念叨著說自己困了要睡覺,還把他往屋外趕,就連晚飯也不吃,一整個窩在被子裡不冒頭。
雲胡心疼,登時便要去蒸碗這小崽子平日裡最愛吃的雞蛋羹,想著去哄哄他,這正是竄個子長身子的年紀,不吃飯可不行。
謝見君掃了眼緊閉著的西屋門,“不用去,餓了自然就起來了。”。
但一直近夜半時分,西屋裡都安靜得很,聽不著半點動靜。
這做兄長的,到底還是不放心,收齊手冊和筆墨後,他悄沒聲地摸去了西屋,昏黃燭光下,小滿崽睡顏安靜祥和,半點瞧不出白日裡張牙舞爪的炸毛樣兒。
“小屁孩……”,謝見君捏捏他圓潤的鼻尖,低低打趣了一聲。
不小心扯到了傷處,滿崽哼哼唧唧地避開,但依舊沒醒。
謝見君乾脆將人一把摟起,俯身拎起他的小布鞋,轉身就出了西屋。
雲胡正忙著鋪炕,見熟睡著的滿崽被抱進來,忙不迭地又從鬥櫃裡翻出一蕎麥枕頭,立在自己身側。
“雲胡,你前些日子從醫館拿來的藥膏放哪兒?,謝見君輕手輕腳地放下滿崽後,小聲問起。
雲胡拉開鬥櫃最下麵一層,打裡麵翻找出一個白瓷小罐子,滿崽時常在外跑動,免不了要受個傷,磕破點皮,跌打損傷的藥膏家裡從來斷過,他剛去買了新的,這就派上了用場。
謝見君接過白瓷小罐子,從中挖出一指腹的藥膏,抹在滿崽臉頰上的紅腫處,擔心剛抹好的藥膏被蹭了去,一直到晾乾,他二人才沉沉睡去。
本以為兩小隻鬨彆扭,隔上個兩三日就和好了,可誰知滿崽氣性這麼大,季子彧幾次登門,他連見都不見,隻窩在西屋裡寫大字,頗有當年和小山割袍斷義之決心。
學府開學,乍一開始準備會試,謝見君也顧不上這事兒,他同季宴禮倒還是如先前一般,沒得因為倆孩子便心生嫌隙。
此番秋闈,衢州學府共計中了十位舉子,獨獨李夫子手底下就占了三位,僅這三位裡麵又出了一解元和一亞元,這可讓李夫子在學府裡出儘了風頭,一連幾日都走路帶風,細眯眯的眼眸中滿是喜意。
但原來的學齋因著鄉試都被打散了,同屆的舉子們另立了一間學齋,由山長親自教授學問。
學府的日子照常,隻唯獨不同的是,宋沅禮退學了。
酒肆裡,
宋沅禮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儘,“見君,宴禮,我此生能得您二位好久,乃是我之幸事,今日便當作是我給你們送行了,此去山高路遠,靜待你們金榜題名!”。
“彆整這一出,你鄉試名次還不錯,怎麼說不考就不考了?”,季宴禮近日來有些煩悶,眼下聽宋沅禮誠摯一言,非但沒有高興,反而愈加煩躁。
謝見君瞧了季宴禮,複又看向宋沅禮,“你當真是想好了?可彆是一時衝動,課業這東西,一旦放下,之後想要再撿起來,可就難了……”。
“不瞞你二位……”,宋沅禮將麵前酒盞斟滿,又一杯下肚,打了個酒嗝,方緩緩道,“我家世代經商,如今聖上重農抑商,這些年家中日子都不好過,行商之路也多有不便,是以我才去考了這舉人功名,現今心願達成,便是不想再繼續吃這苦頭,況且連青哥兒也答應了,你們也知道,我並非是那有遠大誌向,能為官造福百姓之人,所以就到這兒了吧,隻唯獨惋惜不能同你們共赴上京了。”。
他身子骨一向弱得很,鄉試之後在家病了大半個月,一直到放榜前夕才勉強能下炕,青哥兒心疼他,便說不再繼續考了,能得一舉子,已是為家裡爭了氣,會試之日苦寒難耐,年年都有被凍死的學生,沒得為了這功名,再把命給搭進去。
這話說得明白且在理,謝見君也沒強求,這世間為人者,本就是各有各的命數,各有各的歸宿,他同季宴禮有他們倆的獨木橋要過,宋沅禮亦有他的陽關路要走。
三人推杯換盞,斟至大天明,連肆中小二都已杵著腦袋昏昏欲睡。
分彆時,宋沅禮抱拳,“不日,我就要同青哥兒出門去外地走商,經此一彆,咱們再相見又不知是何時,怕是連你們啟程去上京參加會試,都來不及相送,故而借著今日聚在一起的時機,權當我給你們送行了。”。
“珍重”,謝見君與季宴禮齊齊回禮,而後轉身離去。
——
雲胡因著早先就得了消息,知道謝見君要很晚才歸,入夜便歇息了。
臨著卯時,身側忽而一沉,隨即他被攬入一個滿是酒氣的懷抱裡。
“怎、怎地這會兒才歸、我去給你熬些、解酒湯來、”,說罷,他就要起身。
“彆去了,天兒還早呢,睡一會兒就好。”,謝見君將人摟緊,腦袋沉沉地搭在雲胡的肩頭,低聲囁嚅道,“我進門時,瞧見桌上放著一包果脯,怎留到這會兒還沒吃?”。
雲胡翻了個身,騰出一隻手輕拍著謝見君的脊背,好讓他能躺臥得更舒服些,“是下午子彧送來的,滿崽不收,子彧放在桌上就跑了。”
“這小崽子的性子倒真是倔強,說不理子彧,竟是直接連人都不見了。”,謝見君輕笑一聲,“改日我同宴禮說說,這幾日先不叫子彧過來了,過些時日再看看,左右滿崽也是個有主見的孩子,誰也強迫不了他。”。
隻是還不等謝見君將這話說出口,一日學齋下課間隙,門童給季宴禮送來一封書信。
不知那信上寫的什麼,季宴禮看完後麵色鐵青,不出一盞茶的功夫,他手裡緊攥著這封書信,猛地一拍案桌,起身便揚長而去。
此後幾日,謝見君都沒見他來學齋上課。
第76章
季宴禮沒來學齋上課的幾日,原先天天往豆腐坊跑的季子彧,忽而也不見了人影兒。
聽雲胡說,起初那幾天,跟著他在豆腐坊幫忙的滿崽總假作不經意,朝著門口頻頻張望,興許就是再等季子彧。
為這事兒,謝見君轉日下學後,特地跑了趟季府,開門的是常送滿崽回來的福伯。
他拱了拱手,“福伯,久不見宴禮來學府,晚生想來問問是否家中出了什麼要緊事兒,可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季宴禮離開學府那日,臉色極差,他這人一向是吊兒郎當,喜怒不形於色,除去在府衙那次,從未見他這般失態過。
福伯笑眯眯回禮,“勞謝公子掛念,大公子近日來瑣事纏身,恐是一時半會兒都去不得上課了。”。
“那子彧呢?也不見子彧來找滿崽玩了。”,謝見君追問,季宴禮有事尚且理解,可為何季子彧也不露麵了?
福伯捋了把胡須,語氣更顯柔和,“小公子犯了錯,一直被罰在家中謄抄《道德經》呢,自是也出不了門。”。
這前前後後問下來,堪堪也就知道這一大一小都忙著,謝見君念及那是人家自個兒的家事,也不好出言多問,當下就謝彆了福伯。
豆腐坊裡,
滿崽也不知腦袋裡哪根弦突然搭錯了地方,幫著雲胡將鋪子收拾齊整後,便不由分說地將他拽進了西屋裡,還鄭重其事地閉了門。
“雲胡,阿兄去上京參加會試,要帶你一起去嗎?”,滿崽緊繃著小臉兒,一臉嚴肅地問道。
雲胡神色一怔,隨即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你怎麼能不跟著阿兄同去呢!”,滿崽乍一聽就急了。此番他阿兄去上京,路途遙遠,光是在路上就要耽擱近一月,還要提前去備考,倘若會試過了,又得準備四月的殿試,這一趟高低都得五六個月耗在上京呢。
“雲胡,你舍得同阿兄分開這麼長時間嗎?我聽季子彧說,上京的姑娘家開放得很,光天化日之下亦有明晃晃在大街上的搶婚之人,阿兄、阿兄在上京若是有了旁人,你如何辦?你不著急嗎?你不跟著去盯著阿兄嗎?”。
雲胡被滿崽這一連珠炮似的問題砸暈了頭,回過神來,他抿抿嘴,唇角勾起一抹苦笑,“先、先前你阿兄四處奔波考試的那段日子、咱們不、不也照樣過來了?去上京、哪、哪裡是來府城這般容易?你阿兄要、要忙著會試、我去,也幫不上他什麼忙,隻是平白給他徒增煩惱罷了、”。
“你怎麼能這麼想呢?你若不好開口,那我去跟阿兄說……”,正說著,滿崽起身就要往屋外走,似是想起什麼,他又折返回來,從炕頭的鬥櫃裡抱出個小陶罐,一股腦塞進雲胡懷裡,“你彆怕,我知道去上京花錢多,這些年阿兄和你給我的壓歲錢,我都好好存起來了,你帶著這些錢,要是還不夠,咱們就再想彆的辦法,我來跟阿兄說!”。
雲胡一把將他拽住,桎梏在懷中不撒手。
“彆去、彆去說、滿崽乖、彆說……”,他身子微微顫抖,緊扣著滿崽的指節泛白,“你聽我的、彆、彆跟你阿兄說這些、他每日溫書已然夠辛苦了、左右也不過月餘、總能、總能熬過去的、”。
他即為謝見君的夫郎,本就該替他排憂解難,這一番跟著去上京,最起碼的安頓就是個大麻煩,何至於在這麼要緊的關頭,非要貪戀這點溫存,倘若、倘若謝見君當真有在上京能得貴人相助,他也、他也認了,他隻想讓他過得好,如此,自己多受些委屈也無妨。
謝見君剛從季府回來,他站在西屋外將二人的對話完完整整地都聽了去,搭在門把上的手緩緩垂下。
轉日,
東市有早集,隔壁雜貨鋪的婦人一大早就來喚雲胡去趕集。
這集上常有獵戶,擺攤賣剛從山上打下來簡單拾掇過的毛氅,這種皮毛買回來雖自己要再繼續處理,但價錢上,要比繡莊便宜許多,雲胡盤算著若是運氣好能碰上合適的,便買來給謝見君做一件好禦寒的皮氅子,他聽人說,上京冬日極冷,那貢院更是冷得駭人。
他還想再買些棉花和布匹,多做上幾身棉衣和棉鞋,上京多雪,出門在外濡濕了鞋襪,來不及替換的話,恐怕要凍壞了身子。
這一合計,要買的東西還真不少,吃過早飯他便跟隔壁婦人出了門。
謝見君正值休沐,家裡有他看顧著,倒是不用太擔心。
送走雲胡後,謝見君回身收拾炕桌上的碗筷,滿崽一巴掌按住他的手,“阿兄,你何時要去上京?”。
謝見君借勢往炕上一坐,“你先同我說說,這好些日子都不理子彧,是不是那小子說了什麼跟我有關且不好聽的話?”
滿崽怔怔地看著他家阿兄,似是沒想到謝見君竟然會這般問,他避而不答,複又追問道,“阿兄到底何時去上京?”。
謝見君單單看他的反應,便曉得自己猜對了,但滿崽不提,他也沒堅持,就順著他的話,笑道,“怎好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阿兄要帶雲胡一起去上京嗎?”,滿崽來了勁頭,仿若今日不得到滿意的回複就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