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120(1 / 2)

第101章

七月中,馬車緩緩地駛入上京。

臨行前,謝見君特地去縣衙給許褚開了進城的路引,打城門口過時,守衛見他是今年的新科狀元,隻草草看了眼文書,就將他一行人放行了。

“先生,您瞧他們家的綠豆糕,每回雲胡來買,都要排好久的隊……還有那家的豬肉脯,剛出鍋的時候,油香油香的,來得稍晚些就賣沒了……”。

馬車裡,滿崽興衝衝地指著沿街的商鋪,跟許褚一一舉薦道,“上京有可多好吃的東西了,好玩的地方也有好多,等著都讓阿兄帶您去!”。

“好好好……”,許褚捋著花白的胡須,笑嗬嗬地感歎道,“在村裡待了大半輩子,沒想到這黃土都埋到胸口了,我還能來天子腳下看看,就算是讓我現在一頭栽倒,此生我也算是沒有遺憾了!”。

滿崽年紀雖小,但也懂得這“黃土埋到胸口”是什麼意思,他扯扯許褚的衣袖,待他看向自己,便一字一句,認真說道,“先生,您就在我們家安心住下,我和雲胡,阿兄都盼著您老人家能夠長命百歲呢!”。

聞聲,謝見君很是欣慰,想著滿崽如今也懂事了,正打算回頭買隻他念叨一路的符離燒雞,好犒勞犒勞他,冷不丁這小崽子話鋒一轉,半個身子貼到許褚跟前,用自以為旁人聽不到的聲音,低低說道,“先生,有您在,從村裡回來的這一路上,阿兄都不敢凶我了!”。

這話說得討巧,許褚聽了忍不住笑了笑,眼角細密的皺紋彎成了兩把蒲扇。

“小兔崽子…”謝見君暗暗笑罵了一句,什麼燒雞,毛都沒有。

馬車緩緩又走了一刻鐘,停在一處小宅前。

謝見君攙扶著許褚下馬車,這一連數月不在家,進屋時,院子裡落滿了塵土,乍看下去,顯得有些荒涼。

“先生,這宅子是學生初來上京時租來的,地方稍稍窄仄了些,還望您莫要嫌棄。”

許褚拍拍他的手背,緩緩道,“我來上京,都是托你的福氣,這一把老骨頭了,沒被嫌惡,還能被自個兒學生接來這繁華之地,便是住草屋吃糠野菜,我也知足。”

“先生這是哪裡的話?您待我有知遇之恩,理應是我來照顧您……”,謝見君將他扶進了西邊的臥房裡,讓其先行在屋中休息片刻。

打從上京走時,這間廂房就已經早早收拾好了,家具陳設都翻了新,連被褥和床鋪也是現做的。

現下屋中悶了幾個月,聞著一股子淡淡的黴味,緊跟著進門的雲胡,便將所有的窗戶都敞開。

趁著這會兒日頭還盛著,他把新棉被和床褥搬到院子裡,搭在竹竿上,這在太陽底下曬個大半日,夜裡睡得肯定踏實。

謝見君同車夫結算清了這幾個月的租賃費後,帶上滿崽,去城東買了他惦念著的燒雞。

剛回來頭一日,幾人舟車勞頓,都累得不行,就著餅子米湯,分食了兩隻燒雞後,便歇息去了,至於行李,和從福水村帶回來的雜七雜八的吃食,就先堆放在院子裡,隻等著明日緩過勁來再收拾。

許褚日常需要用的東西還得再仔細添置,雜草叢生的院子也須得打理出個正經模樣來,這斷斷續續地忙了數日,等到季宴禮帶著季子彧回京,又是七八日過去了。

————

起早,謝見君挑了幾樣從各地買回來的特產,依著和季宴禮約定的時間,二人在尚書府門口碰頭。

經由小廝通報,說是府中貴客尚未離開,秦師爺親自迎出門,引他們倆先去偏廳等候。

“見君,我此行回衢州見著沅禮了,他都已經不勞心勞肺地讀書了,人還瘦得跟個猴兒似的,也黑了不少,嘖……”,季宴禮輕呷了一口清茶,從桌上抓起一把果子,遞給旁邊正襟危坐的謝見君。

謝見君接過果子,握在手裡把玩著,聽季宴禮打趣好久不見的宋沅禮,不禁莞爾笑道,“這跑商也不是什麼輕快活兒,有時路途離得遠了,夜裡就得歇在山林子裡,吃不好睡不好,還得提防著山賊,難免要辛苦些,況且沅禮身子骨本就弱……不過,有青哥兒同行,應是也沒什麼大事兒。”。

季宴禮撇撇嘴,“這倒是……那小子就知道黏黏糊糊地追著青哥兒,跟個狗皮膏藥一樣……”。

秦師爺立在一旁,抿嘴笑出了聲,“小季大人,這話可不是這麼說的,這人一旦有了家室,難免就是更惦記著家裡人,您瞧咱小謝大人,每次從府上離開時,不都得去買些小東西,回去哄夫郎開心?”。

謝見君被說得有些臉紅,“秦師爺莫要調侃我了,東西不貴重,我隻是怕內子在家閒著無聊,想給他添個樂子而已,就這,還被訓亂花錢,說要收走我的月例銀子呢……”。

“誰要收你的月例銀子?”,身後忽而響起略帶威嚴的聲音,謝見君忙不迭起身,同季宴禮齊齊拱手行禮。

“既是在府中,就不用行這些個正經禮節,都起來吧。”,師文宣滿麵慈容地將二人托起,笑嗬嗬地問道,“剛才聊什麼呢,竟把咱們狀元郎說得臉都紅了?”。

秦師爺先行上前回話,“是下官在這兒逗趣小謝大人,同家中夫郎感情深厚伉儷情深呢。”。

“你這老東西,慣會挑著臉皮最薄的人……”,師文宣輕笑著嗔怪了一句,而後將幾人都帶回了書房。

照例問了問這段時間回鄉省親的情況,得知倆學生都一切安好,他便也放下心來,剛要為八月正式入仕的事兒叮囑謝見君和季宴禮兩句。

“宴禮哥哥!是宴禮哥哥回來了嗎?”,一身著明黃襦裙的姑娘莽莽撞撞地闖進了書房,猶如一束豔陽,霎時照亮了有些昏暗的書房。

本著非禮勿視的原則,謝見君立時就垂下眼眸,餘光中瞧見一旁的季宴禮,剛才還一副吊兒郎當的慵懶模樣,現今身子繃得跟塊木頭似的,連神色都帶上些不自然。

“沒大沒小,成什麼樣子……”,師文宣故作嚴肅地嗬斥道,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他對這突然進門的姑娘,並無什麼怒意。

師念往季宴禮身後藏了藏,借由他高大的身形擋住自己,良久,才顫顫地冒出個腦袋,“爹爹,不是我要找哥哥,是祖母甚是想念他,得知他來府上,特地讓我過來給您通傳一聲呢。”,說著,她扯了扯季宴禮的衣裳,“哥哥,你同祖母好幾年不見了,你也很想她,不是嗎?”。

“念念,彆鬨……”。季宴禮將自己的衣袖,從不情不願的師念手裡拽出來。

謝見君離他二人最為相近,隻稍稍抬眸,就能瞧見季宴禮看向師念的眼神中,噙滿了溫柔,說話時的語氣,更是軟得都能滴出水來。

“既是母親的意思,宴禮,你便隨她去吧。” ,師文宣無奈地擺擺手。

話音剛落,季宴禮就被師念拽出了書房,要不是謝見君反應快,迅速往旁邊躲開一步,恐怕自己都要被一並帶走。

他堪堪穩住身形,心裡正對這事兒疑惑著呢,就聽著師文宣驟然清了清嗓子,

“見君,你手裡的免田稅冊子還沒有遞交上府衙吧?”。

“回先生的話,還不曾上交,”,他立時回道,律法規定,進士可免兩千畝的田稅,此番回村省親,隻將其中一小部分給村裡人分了分,其餘的都還沒有安排。

“既是還在自己手中,就謹慎些,你如今入仕,需要打點的地方多,可適當收些禮,施些恩惠,不影響自己的聲譽,也不至於會得罪人……但凡事都要有個度,切莫貪圖眼前的一時富貴,斷了自己的前路……”。

師文宣這話說得明白,仿若就怕謝見君聽不懂似的。

也難為他這般謹慎,在官場沉浮多年,他見多了寒門學子一朝高中,初入仕途被心懷不軌之人,以權勢誘惑,為其利用,從而一步錯,步步錯,最後落得滿盤皆輸的下場。他不想費儘心思打磨出來的兩塊璞玉,走上自取滅亡的死路。

謝見君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當即拱了拱手,以表自己的決心,“先生教誨,學生定當牢記,不負先生之期望”。

師文宣對他的態度很是滿意,抿了口茶繼續道,“你現在住的宅子,離內城雖算不上太遠,但也不好日日步行去上朝,我讓秦師爺給你置辦了馬車,車夫你自己來挑,用著順手就行,往後這上下朝由馬車接送便是,為官者,也得有為官者的姿態。”。

“是”

雖說當初拜入這位尚書大人的門下,有二者各取所需的目的所在,但如今謝見君聽著師文宣事事為自己謀劃,連出行這樣的小事都安排的妥妥當當,還照顧著自己讀書人的氣節,一切恩惠都掌握在他能接受的尺度裡,心底不免有些觸動,故而在離開時,他深弓著肩背,行之以大禮,而後才緩步退下。

*

送走謝見君後,秦師爺去而複返。

空寂的書房裡,

師文宣捧著小廝剛換的新茶,輕啄了了一口,“宴禮還在母親那裡?”

“老夫人要留小季大人在府裡用膳,怕是一時半會兒都走不開身了。”。

“也罷…”他擱下茶杯,望著地上那謝見君提來的土產,“見君將他開蒙的老師也接來上京了?”

“是,我聽底下人說,是那老師無兒無女,年紀又大了,咱小謝大人才接來這裡,想給他養老送終。”。

“倒是個懂得感恩的好孩子。”師文宣嘴角微微上挑,當是覺得自己沒看錯人。

“大人慧眼如炬,從那麼多學子裡,一眼就挑中了咱小謝大人。”,秦師爺諂笑著恭維道。

“也是他自己爭氣,若是爛泥扶不上牆,便是付多少心血也無用…對了,宴禮還跟他爹僵著呢?”

“可不是呢,小季大人氣性可真大,逼著季大人主動登門,想尋個台階下,他卻是見都不見,若不是八月入仕,恐怕這會兒還在衢州呢!”。

師文宣歎了口氣,“這倆人都是倔脾氣,往後可有的鬨了…”。

“是呢”,秦師爺附和道,似是想起來什麼,他微微躬身,將聲音放得極低,“大人,下官有一事不明,您收季宴禮為門下弟子,可是想接機拉攏他?我聽說,季大人那邊投靠了……”。

師文宣斜睨了他一眼,秦師爺未說出口的話悉數都咽回了肚裡。

“知奕啊,你跟在我身邊的時間也不短了,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想必你應該很清楚…”。

看似是再溫和不過的語氣,秦師爺後背卻驀然冒起一層冷汗,他連忙轉至案桌前,跪地俯身,“是下官失言,請大人責罰。”。

師文宣一時沒有理他,半晌,才緩緩說道,“起來吧,你也是這府裡的老人了,叫旁個下人看到了,想什麼樣子。”。

秦師爺這才敢顫顫起身,退至一旁默默研磨,再不敢胡亂開口。

第102章

剛從尚書府回來沒兩天,陸陸續續地就有富紳主動登門,隨行帶過來的禮品單,光是擺在明麵上的茶葉綢緞,金銀書畫,就洋洋灑灑地卸了一院子,還有投其所好,特地給滿崽準備的稀奇小玩意兒,更是跟不要錢似的往這邊送。

朝廷多年重農抑商,稅賦沉屙,商戶們的日子都不好過,如此大出血,為的也是想攀附上他,從中行個方便。

謝見君記掛著師文宣的叮囑,挑著收了一些禮品,太過於貴重的玉器地契,便都一一退了回去。

有商戶前來開價,想要他手裡的那本免田稅的冊子,他瞧著分成適宜,將其份額也都分了分。

另,當初登科及第時,聖上還賞了內城的兩間鋪子,他擇日找牙行幫著租賃了出去,如此一來,這手裡的銀錢可謂是寬裕了不少,即便他現下辭官,後半輩子,一家人亦是能過得衣食無憂。

雲胡長到如今年紀,從沒見過這麼多值錢東西,又聽許褚說這伴君如伴虎,在聖上跟前,一言一行稍有不慎,都要掉腦袋,他擔心地連飯都吃不下去,一連惴惴不安了好幾日,原本將養得圓潤的臉頰,眼見著都凹陷進去,這可把謝見君給心疼壞了。

入仕在即,他生出了想找人來幫著照顧家裡的想法,適逢一對夫婦自老家逃難來上京,投奔府上,欲尋求庇佑。

那漢子年逾四十,先前在城裡的富貴老爺家做馬夫,偶然一次,被受驚的馬踩斷了一條腿,至此走起路來都有些瘸,那老爺嫌他不體麵,扔了二兩銀子就將人打發了。

他婆娘是個老實巴交的婦人,靠著給大戶人家浣洗衣物、繡花縫衣等活計來填補家用。

老家發大水,二人待不下去,才結伴來了上京。

謝見君見這夫婦倆都是話不多的拘謹性子,又因著倆人即便是逃難過來,衣裳上補丁摞著補丁,但依舊穿戴得整齊乾淨,就鬆口讓他們先留下,若是手腳麻利,乾活不拖遝,再簽契約。

那夫婦求了一道兒的人,好不容易找到這一處落腳的地兒,立時就跪下給謝見君和雲胡磕頭行禮,“謝主君和主夫心善,肯收留我們!”。

雲胡沒見過這陣仗,嚇得後退了一大步,被謝見君牽著手,拽回來,才難為情地受了禮,便忙將倆人扶起來,安置進院裡廂房。

————

八月初一,正式入仕的日子到了。

前一天,師文宣特地讓秦師爺過來,給謝見君和季宴禮遞了話,讓二人務必明日要早些到宮中,切莫誤了上朝的時辰。

宮中卯時早朝,從家中坐馬車過去就得小半個時辰,到了內城門口,便得下馬車步行入殿,這又得走一刻鐘的功夫,謝見君大體算了算,加上他起來梳洗穿朝服的時辰,寅時就得起床。

好在崇文帝三日一常朝,不上朝的時候,隻需要辰時去翰林院點卯即可。

但因著是頭一日,總得勤快點,先給聖上留下個好印象,故而天剛黑透,他就帶著雲胡歇下了。

近日來小夫郎總有些貪睡,這剛一沾枕頭,眨眼就迷瞪過去,寅時謝見君醒時,人還在打著酣睡。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被壓了一整晚,已是酸脹的胳膊,正要起身,雲胡忽而坐了起來,急急慌慌地問道,“幾時了?可是誤了時辰?你上朝還能來得及嗎?”。

“來得及來得及,現下還早呢。”,謝見君伸手給他呼嚕呼嚕毛,“你且再睡一會兒,等王嬸兒做好早飯,再起也不遲。”。

“不能睡了,我得送你去上朝呢。”,雲胡打了個哈欠,雙手拍拍臉頰,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這事兒昨日便說好了,他心裡一直記掛著,夜裡也沒怎麼睡踏實,生怕自己起晚了。

話雖是這般說,隻待謝見君在院子裡梳洗完,進屋穿朝服時,他還懵懵懂懂地盤腿坐在床上,耷拉著腦袋,眼眸半睜著,似是隨時都會被周公拉去下棋。

“睡吧睡吧,可彆難為自己了。”,謝見君無奈地搖了搖頭,將人扶倒,輕拍了兩下後背,平穩的鼾聲逐漸響起。

等小夫郎睡得踏實了,他才緊趕慢趕地套上朝服,出門上馬車時,剛好是寅時一刻。

約摸著寅時過半,馬兒嘶鳴一聲,停在了宮門口。

“主君,到了。”,李大河的聲音驟然響起。

謝見君正閉目養神,聞聲,草草地墊了口從家裡帶過來的糕點,便掀開簾子,下了馬車。

此時,已然有好些官員都等在了宮門外,馬車轎子將宮門口圍堵得水泄不通。

因著隻有一品和二品官員才能乘坐轎攆入宮,其餘品級不夠的人,等宮門一開,就都得小跑著,才不至於會遲到。

謝見君不禁暗暗感歎,幸好是三日上一次早朝,若是見天兒如此,可真不是人過的日子,即便他後世在高考時,也沒這般辛苦。

他招招手讓李大河駕車先行回府裡,自己則找了個角落,靜靜待著,有等了一盞茶的功夫,季宴禮匆匆趕了過來,見麵就問他有沒有吃的。

謝見君從衣袖裡掏出一油紙包的綠豆糕,抵上前去,“喏,就這一塊點心了,還是你家子彧給滿崽送來了,我偷拿了兩塊……”。

季宴禮等不及他說完,猛嚼了兩下,一口咽進了肚裡,他昨夜考校季子彧的功課,睡得晚了,今早險些起不來床,若不是那小子“懷恨在心”,特地在寅時潑了他一臉盆的冷水,他怕是要把早朝都得睡過去。

“先生呢,先生還沒來嗎?”,他抹了把嘴上的碎末,低聲問道。

話音剛落,秦師爺駕著尚書府的馬車過來。

師文宣下馬車後,原本三三兩兩站在宮門外的官員們,便都聚了過來,爭前恐後地同他行禮寒暄。

餘光中瞥見自個兒那兩個學生同石柱子一般,杵在角落裡不冒頭,他喚來秦師爺低語了兩句。

謝見君正跟季宴禮回憶著當日殿試時走過的路線,秦師爺倏地湊過來,拱了拱手,“兩位小大人,等會兒宮門一開,您們就跟著尚書大人身後走便是,切記,不可交頭接耳,不可四下觀望,這宮裡耳目眾多,凡事都得小心謹慎。”。

正說著,朱紅木門被從內到外的推開,走出幾名內廷宮人。

官員們陸陸續續地魚貫而入,秦師爺這邊遞完了話,便連忙回到師文宣麵前伺候著。

“咱們也該進去了。”,季宴禮拉上謝見君,二人乖巧地跟在自家先生的身後,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同其他官員默不作聲地入了太和殿。

沒多時,崇文帝身著石青龍袍進殿。

眾大臣跪地行禮,齊齊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通流程走完,才進入今日上朝的主題,照例是西北戰事和賦稅一事,前排幾位重臣吵得不可開交。

謝見君和季宴禮不過都是從六品和七品的小官,說不得什麼話,全程手持笏板在後麵聽著。

約摸著吵了一個來時辰,聖上才發話,讓其去禦書房接著吵,其餘人便可散去。

歇息了片刻,用過早膳後,謝見君二人由內廷宦官引去了翰林院。

他如今是翰林院從六品修撰,平日裡主要乾的就是掌修實錄,記載聖上言行,進講經史,以及草擬有關典禮的文稿。

照理來說這點活兒算不得忙,可誰知他前腳剛入翰林,便有學士捧著一摞文書過來,不由分說地塞給他,“謝大人乃是第一天過來,對這兒還不熟悉,煩請先行將這些文書整理出來吧”。

那學士語氣有些冷淡,全程都是吊著眼看他。

謝見君蹙了蹙眉頭,隱隱有些不悅,但是拱了拱手,恭謙問道,“請問下官的位置……”。

不等他說完,那學士直接無視了他,湊到剛解手回來的季宴禮跟前,笑得一臉諂媚道,“小季大人!”

第103章

那侍講學士滿臉堆笑地湊上前來時,季宴禮也懵了,反應過來瞧見謝見君正看著自己笑,他便明白,立時就衝著侍講學士行了個禮,“大人,下官今日初入翰林院,還不曉得自己的位置在何處,還望您指點。”

“小季大人客氣了,您請隨我這邊來!”學士側身讓開路,說著就要引他往窗邊走。

季宴禮一時沒挪步,繼續道,“大人,下官還有一事,下官與摯友同入翰林,不知可否行個方便,將我二人安排在一處,凡事也好有個照應。”

那學士這會兒才騰出視線,扭頭看了眼身後的謝見君,而後薄唇輕啟,“你也跟我來吧”,語氣再度恢複了先前不疼不癢的平淡。

謝見君眉心微動,入座後,又見侍書、典籍之人接二連三地往季宴禮跟前湊,又是打招呼寒暄,又是端茶送文具,好不殷勤。

“咳咳……”宋學士緩緩踱步進門,見狀輕咳了兩聲,“這是都忙完了?”

一群人登時作鳥獸散。

季宴禮的案桌前終於冷清了下來,他長籲一口氣,轉頭將多出來的文具給謝見君都分了分。

得見謝見君作勢拱了拱手,“沾師哥的光了。”

他滿臉無奈,“你就慣會打趣我,方才你在這兒也聽著了,這些人,要麼是我爹的門生,看在我爹的麵子上前來問候一二,要麼是衝著我爹來的,想借我在中間給搭個橋,好攀附上季東林,哪裡是因為我是探花,所以才高看我一眼?”

謝見君笑而不語,他與季宴禮雖同為師文宣的學生,但相比較自己這無權無勢的寒門學子,季宴禮有他爹這禮部尚書的關係在,自然要更得這些人“青睞”。

後世在職場上混跡過幾年,這樣的事兒他早就習以為常,故而也不甚在意,隻拍了拍季宴禮的肩膀,故作誠懇道,“師哥,小的以後可就跟著您混了。”

“嘿,你這人 ……”季宴禮氣急敗壞,正要說什麼,冷不丁對上宋學士望過來的眸光,他迅速垂下腦袋,狀似認真地翻看著麵前的典籍規章。

謝見君也開始忙活著那侍講學士扔給他的一堆文書,說是文書,不過就是些早年聖上言行的記錄冊子,他一邊整理,順道翻看著,想從中了解一些當朝局勢,以及當今聖上的喜好,以便之後再揣測聖意時,也好對症下藥。

忙忙碌碌,這一上午倏地就過去了。

午時在膳堂用過膳,翰林院官員都要等到未時過半,才會開始做事,他便趴在桌上小憩了一會,睡得正熟時還聽著身側季宴禮刻意壓低的聲音,大抵又是在應付那些官員。

下午照舊整理言稿,翰林院本就是個清閒地兒,平日裡沒什麼事兒。

他也不過是托侍講學士的“福”,才一直沒停歇,季宴禮要輕鬆許多,被學士帶著起草了兩份詔書後,就一直坐在座位上喝茶,偶爾還搭兩句閒話。

酉時,有內廷宦官前來報時,官員們陸陸續續地放班。

謝見君一向不是那愛加班之人,就也跟著起身,整理好麵前的言稿。往門外走時,他瞧見宋學士還在垂眸盯著眼前案桌上摞得比山高的文書,執筆不住地在紙上寫寫畫畫。

這宋學士是翰林院的一把手,一應政務最後都得交由他來處理,自然是要比他們底下這些小嘍囉們要忙得很。

他和季宴禮一道兒過去,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

宋學士眼皮子微抬,溫聲叮囑了一句,“沒什麼事兒便都回去吧,明日不用上早朝,辰時過來即可。”

“是”,二人齊齊應聲,同另幾位學士大人拜彆後,才離開翰林院。

————

剛出宮門口,季宴禮就被早已等在外的侍講典籍們團團圍住,不由分說地要拉他去喝酒,打得還是慶祝他第一日入職翰林院的由頭,他推脫不過,便想要拉著謝見君一起。

可誰知那貼心的好師弟隻是微笑著衝他揮揮手,轉身就上了自家馬車。

“你怎麼跟著過來了?”,謝見君將將掀開門簾,便瞧著他心心念念了一整日的小夫郎,正坐在馬車裡。

“送你上朝沒趕上,那自是要來接你下朝了。”雲胡眉眼一彎,笑眯眯地衝他伸出手,將人拉上馬車,“餓不餓?我給你帶了些點心來,先墊墊肚子?”

謝見君見他打開油紙包,內裡的綠豆糕眼熟得很,像極了自己早上出門前,匆匆拿走的那兩塊,“這是子彧給滿崽送來的那些?”

“最後一點了……”雲胡抿嘴偷笑,“放心,我是經他同意才拿的,保準他不會鬨……你快吃吧,我出來時,王嬸子正在蒸菜包,還熬了米粥,等下回去就能吃上了。”,見謝見君掰下一小塊,先行遞到他嘴邊,他連忙皺著眉頭躲開,“不要,好甜!”。

單單隻是聞著這股子甜膩勁兒,就已經有些犯惡心了,若是再吃下去,怕是馬車還沒行進到家門口,他便要吐出來了。

“你最近怎麼回事?可是有哪裡不舒服?”,謝見君看他臉色有些差,就將綠豆糕重新包起來,放到了離著二人較遠的地方,還將車窗簾拉到一道細縫兒,讓涼風穿堂而過。

“可能是天太熱了吧,什麼都不想吃,還總是想睡覺……”正說著,雲胡打了個哈欠,眼眸中氤氳起霧蒙蒙的水汽,他伸出手,溫溫軟軟地撒嬌道,“今個兒刻東西時,一時有些困頓,險些還劃了手呢。”

謝見君立時就緊張起來,拿過他的手細細打量了一遍,除去從前乾農活時留下的薄繭,倒是沒見著有什麼傷痕,這才寬下心來,“若是困了,便歇著去,左右不過是打發時間,非要趕在這一時半刻作甚?萬一真的劃傷手可如何是好?”

雲胡撒嬌不成,反得了一通念叨,他往自家夫君身側一靠,急慌慌地岔開話題,“我我我我出來時,滿崽跟著先生在屋裡習大字呢”。

謝見君瞧出他的小心思,確認他真的沒有劃傷手,就順著話茬接了下去“滿崽習大字?我可頭回見他這般主動呢,你確定不是看錯了?”

“他今日回來時便悶悶不樂,說是字沒寫好,被夫子訓斥了,先生心軟,就說帶著他一起習字,走前,倆人還在房裡,我瞧著先生正教他如何執筆,小家夥學得可認真了。”

“本就是個不服輸的性子……”謝見君應和著雲胡的話,探手摟住他的腰,將人拉進懷裡,讓他枕在自己腿上,而後撩開門簾,“大河叔,咱們往桂林街去一趟。”

小夫郎挪了下身子,讓自己躺得更舒服些,而後疑惑著問起,“不先回家嗎?”

“不急”,謝見君將他的手團在掌心把玩著,“滿崽前日下學回來,說想吃桂林街的豬肉脯,剛好離著不遠,過去瞧瞧看能不能買到,總聽他念叨,這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雲胡眼含笑意地回握住他,撇撇嘴狀似揶揄道,“倘若之後你還說我寵著他,那我可要反駁你了哦!”

被自家小夫郎調侃還是頭一遭,謝見君神色一怔,繼而歪著腦袋低笑幾聲,“ 好好好,我保證不再說你了。”

雲胡滿意地點點頭,“你今日第一天上朝如何?”

“一切都好。”謝見君下意識回道。

這話似是踩著了小夫郎的尾巴,雲胡登時坐起身來,一臉嚴肅道,“你總是這樣,問你什麼,你都說安好,實則有什麼事兒都自己瞞著受著,從不叫我知道!”

“不瞞你……”,謝見君將他的炸毛撫平,“你也知道,我今日剛入翰林,一整天下來,連人都沒能認全呢,何來不是安好?”

雲胡蹙著眉頭自己盤算了盤算,覺得好像也是那麼回事,才又緩緩地躺下,好半天,悶悶地擠出一句話,“那你有什麼事情,可一定要告訴我哦!”

謝見君想起今日在翰林院那侍讀學士的事兒,張了張口,終究還是沒能說出來。

————

轉日,辰時剛入翰林院。

侍讀學士便過來布置差事兒,分給謝見君的,是將目前已有的典籍進行校勘修訂,調整前後語序,添加易於理解和研習的注釋。

這活兒雖是繁瑣了些,但也是修撰應該做的差事兒,他一連忙活了好幾日,查閱了無數文獻,最終在學士規定的最後一天裡,將其修正過的典籍,以及注解釋義,一並都給遞交了上去。

沒過兩天,陸伯言趁著午時在膳堂吃飯時,將他偷偷地拉到一旁。

“謝大人,有一件兒我覺得應當讓你知道……”

謝見君心裡咯噔一下,總覺得陸伯言即將要說出口的話,並非是什麼好事兒,但他還是拱了拱手,“陸大人所言何意?”

陸伯言往四下看了一眼,確認沒有外人在場後,將聲音放得極低,

“前些日子,侍讀學士大人讓你修撰典籍一事,其實是宋學士交於他的差事兒,他將你給的文稿,稍加潤色調整了一番,署上自己的名字,昨日交給了宋學士,還得了宋學士好一通誇讚,說他文從字順,筆酣墨飽,較之前精進了許多……”

第104章

陸伯言說完,還謹慎地又望了一眼四周,而後才撫了撫胸口,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大抵是頭一次做這背後告狀的小人之事,他臉頰臊得通紅,神色看上去有些不自然,之所以在這個時候找上謝見君,將實情告知於他,其實是得家中人授意。

侍讀學士雖隻是從五品的官階,但可為聖上讀書論學,亦或是給諸多皇子授書講學,曆來都是個容易招人眼熱的位置。

若是在位之人品行敗壞,一朝得人所知,就會被調離其位,嚴重者當革職處置,那麼空出來的位置,就要推舉新人頂上,而他堂兄的三年任期,就快要到了。

他家裡原是想借著謝見君的手,把這事兒給捅出來,即便不能扳倒侍讀學士,也會給他一記重創,要知道翰林一把手宋學士,一向大公無私,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那可是大忌,隻要留下這個汙跡,侍讀學士之後再想翻身就難了。

謝見君雖不知其中彎彎道道,但也能咂摸出點名堂來。

幾日下來,他並非看不出那侍讀學士是趨炎附勢之人,能做出這貪天之功的事情,他並不意外。

隻是自己同這榜眼,自翰林院入仕以來,便沒有任何交集,堪堪隻是同僚關係,再親近一些,可稱為“點頭之交”。

他也不過是在放榜時,聽師文宣提過,這陸伯言出身簪纓世家,家中代代為官,即便入翰林院做編修,亦有家中人幫著打點關係,以便於三年後晉升,這翰林院不過是他仕途上,一塊不起眼的墊腳石罷了。這樣根正苗紅,前途無限光明的人,即使是善心大發,也不會為了一個不知根知底的同僚,冒這種風險。

如此分析下來,他愈發覺得,像是有人挖了個坑,靜等著他往裡跳。

但論起來,他尚且可以選擇明哲保身,對這事兒置之不管,可自己多日的辛勞被不明不白地竊取,他還真咽不下這口氣。

於是,謝見君拱手作揖,“謝陸大人將此事告知於在下。”

陸伯言連忙回禮,“區區小事兒,謝大人不必拘禮,咱二人乃是同僚,又是一同入仕,理應該相互關照。不知謝大人下一步有何打算?若是有需要下官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

倆人打著哈哈又寒暄了兩句,謝見君回翰林院時,正巧碰著侍讀學士。

“謝修撰,這聖上中秋家宴臨近,你且跟禮部對接一下,草擬下中秋慶典的文稿。”

謝見君同身後的陸伯言對視一眼,眸中皆是了然,這怕又是宋學士吩咐下來的差事兒。

“謝修撰,你聽到了嗎?”,學士等不到回話,不耐煩地追問道。

“好”,謝見君淺淺應了一聲。

“聽到了就得回話,既是為官,就該懂這點禮數…”,學士蹙了蹙眉,顯然很是不滿意,連說話也愈發不客氣起來。

謝見君拱了拱手,權當自己行過禮了,而後便擦著他肩頭離開。

等入了座位,季宴禮杵杵他的手肘,“我怎麼瞧著你好像有點不對勁?”。

謝見君歎了口氣,挑著陸伯言所說之話,同他講了講。

季宴禮神色一怔,斜睨了一眼那侍讀學士,刻意壓低聲音道,“他竟然做這般齷齪之事!他就不怕被宋學士知道嗎?”

“他如此左右逢源之人,怎會讓人抓到把柄呢?”謝見君淡淡道。所以他便更好奇,陸伯言是怎麼知道的?這人來找自己,打的是什麼心思?難不成是這學士之前得罪過他家裡人,亦或是擋了誰的路?

“見君,你打算怎麼辦?要不要找先生?”季宴禮出聲打斷他的神思。

謝見君輕搖了搖頭,“這點小事還不至於去麻煩先生出麵,他布置下來的慶典文稿肯定要寫,但是至於怎麼寫,我得先琢磨琢磨…”

季宴禮用力壓壓他的肩膀,“你萬萬要謹慎些,陸伯言找你說這話,也有他的考量,莫要給人當刀耍…”

謝見君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背對著他二人的陸伯言,道,“放心,我心裡有數…”

——

晚些散班時,謝見君路過宋學士座位前,見他還在忙著,這心裡突然就有了個主意。

從那日起,他便開始頻繁地加班,幾乎與工作狂宋學士,同進同出。

雲胡雖不知他在忙些什麼,擔心他在宮裡忙起來顧不上吃東西,每日送謝見君上朝時,即給他帶些方便拿取,又不易弄臟手的吃食,偶爾是桂林街的肉脯,偶爾是糕點鋪子的蓮子奶糕,偶爾是自己親手做的梅菜酥餅。

每每散班後,謝見君便將這吃食拿出來,一麵慢悠悠地草擬文稿,一麵細細品著,遇著同在加班餓的肚子咕咕叫的同僚,他亦慷慨分之,偶時,宋學士也會收下一二。

終於再一次散班後,翰林院中隻餘著他二人。

“學士大人,今日是家中內子做的肉鮓,您請嘗嘗…”,謝見君揭開掌心的油紙包,露出其中乾酥椒香的肉鮓。

“你夫郎倒是心疼你…”,宋學士將手中的筆搭在架子上,隨手撚起一塊填進嘴裡,嚼了兩下,讚賞道,“手藝果真不錯,這肉鮓做起來極其麻煩,要先膾成薄片,以刀背錘勻後,還得沸湯煮之,布內扭乾,再用椒料醃製上三兩日方可入口…”

“大人看來對這肉鮓深有研究呢!”,謝見君給宋學士分過這麼多吃食,頭次聽他跟自己說這麼多話,這心底乍然湧起一番欣喜。

宋學士頗有些難為情地笑道,“我夫人年輕時經常做與我吃,後來年紀大了,太醫要我少吃些醃製的東西,我夫人便不再做了,出門應酬也不許我多吃,每每貪食,這回去還得挨訓…”

“可不是呢,我這人不勝酒力,多貪一盞就會渾身起滿疹子,內子也不許我在外應酬時多飲酒,偶爾推脫不過,多喝幾杯,回去便是連床榻都不許我上呢”,謝見君順著他的話茬接下去,惹來宋學士朗聲大笑。

有家室之人,難免都會得家中內子念叨兩句,倆人借著此事,一來二往聊了不少。

“我見你這些時日都走得很晚,可是在忙些什麼?”,宋學士話鋒一轉,問起正經政務來。

來了…謝見君暗喜,他放了這麼久的線,該拉鉤了,“回學士大人的話,下官正忙著同禮部官員對接中秋慶典之事,侍讀大人讓下官草擬慶典的文稿。”

“侍讀?李德奎?” 宋學士疑惑道。

“是李大人。”謝見君坦然應聲,他神色自然,瞧不出半點刻意。

眼見著宋學士眼底起了異樣,但他偏偏什麼都沒說,隻彆有深意地看了謝見君一眼,片刻才緩緩開口道,“你把草擬的文稿拿來,我給你瞧瞧…”

謝見君就等這個時候,連忙回座位上,將自己這幾日磨出來的文稿遞與宋學士,“能得學士大人指點,是下官的榮幸,小小拙作,若有不妥之處,還請大人見諒。”

宋學士一時沒搭話,而是將他起草的文稿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麵露欣賞之意,“你剛入翰林院,能草擬到如此地步,已實屬不易,有幾點,你還須得注意…”,正說著,他提筆點朱墨,在文稿上圈出幾個地方,同謝見君細細講解起來。

能通過這事兒為自己討個公道是好,但若能得翰林一把手的教導,那便是意外之喜了,謝見君聽得極其認真,時不時還做筆記,連帶著這幾日的猶疑也趁著這機會,一並問出口。

宋學士瞧著他這幅虛心好學的勤勉模樣,心底原來對他是否耍心機的那點懷疑,也跟著打消了,想來這狀元郎農家子出身,又是剛入仕為官,定然沒那麼深的城府,既是真心向學,他也不至於藏著掖著。

二人秉燭深談,從翰林院離開時,已是亥時。

宮門口分彆,

謝見君深鞠躬拱手道,“耽誤大人如此之久,下官實在過意不去。”

宋學士抬袖將他托起,“你若能從中有所收獲,本官便是不白吃你夫郎的吃食!不過,這肉鮓也的確是美味…”,話了,他還咂摸咂摸嘴,似是在回味剛才的鮮香。

謝見君見狀,忙不迭說,“內子近日有些不舒服,待他好些,定托他再做上些來,隻學士大人要照顧好自己身子,莫要貪食。”

宋學士眉梢輕挑,滿是皺紋的臉頰上笑意縱深,“瞧瞧,老夫我這好不容易逃掉了家中夫人的念叨,沒想到在宮裡,又被你掛念上了…行了,這會兒夜已深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下官恭送大人。”,謝見君拱手行禮,一直到宋學士的馬車走遠,才緩緩起身,捏了捏眉心。這幾日可把他給累壞了,明日就是交稿之時,此事能不能成,就看這宋學士的了。

轉日,

剛下早朝,侍讀學士就追著要慶典文稿,話裡話外地嫌棄謝見君做事墨跡,幾份文稿而已,竟是拖了這麼久,須得他親自來問,才肯遞交。

語氣之刻薄,連季宴禮聽了都忍不住怒懟了兩句。

這侍讀登時就換上諂媚的笑臉,“小季大人莫怪,實在是聖上的慶典耽誤不得,小的也不過是著急了些,對謝修撰並無惡意。”。

季宴禮還想再說兩句,謝見君衝他使了個眼色,將整理好的文稿一並遞交給侍讀學士,“學士大人,下官初擬此文稿,多有耽擱…”

“知道就行,下不為例!”那學士毫不客氣地從他手中抽走文稿,對著季宴禮躬身行了個禮後便揚長而去。

“瞧他那兩麵三刀模樣,便是讓人作嘔!也不怕自個兒臉抽筋!”季宴禮撇撇嘴,看向嘴角一直掛著笑,但笑意卻不達眼底的謝見君,有些擔心道,“你就讓他這麼拿走了,不怕他繼續搶你功勞?”

謝見君拿帕子,將學士官服蹭過的案桌,仔細擦過一遍,而後不緊不慢道,“我就怕他不搶功勞…”

季宴禮蹙了蹙眉,沒明白他這師弟話中的意思,但很快,宋學士就給了他答案。

晌午歇息過後,一眾官員陸陸續續從小憩中醒啦,寂靜的屋中忽而響起宋學士極力壓製的怒斥聲,

“李侍讀,本官再問你一遍,這草擬的慶典文稿皆是出自你一人之手?”

第105章

“大、大人、下官不知大人何意,這文稿,的確是您交給下官的差事兒呐…”,侍讀學士顫顫地問道,實則心裡已經慌作一團。

“我問的是,這文稿是出自你一人之手嗎?”宋學士凜聲質問道,昨日他聽謝見君說起時便覺得有異,故而特地在圈改時,添了自己的注解,如今見這文稿,字跡雖為李得奎的字跡,內容卻是將謝修撰的文稿同他圈改的內容糅合一通,當即臉色便陰沉了下來。

“你乾了什麼?”,季宴禮湊到謝見君跟前,低聲問道。

“沒什麼,隻是提前拿我草擬好的文稿給宋學士過了過眼”,謝見君笑得一臉無辜模樣,好似此舉再正常不過了。

“你居然敢直接找到一把手,看不出來,我的好師弟,你是悶聲乾大事兒呐”,季宴禮不得不佩服,要不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兒,他高地得給豎個大拇指。

“不然呢,我應該忍氣吞聲,雙手奉上?”,謝見君輕飄飄道,語氣裡滿是嘲弄。

季宴禮禁不住咋舌,不等他再開口,就見著李侍讀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卑亢道,“大人,這的確是下官熬了數日的差事兒,若有不妥,還請大人明示…”

“自是不妥”宋學士冷哼一聲,將幾份文稿重重摔在案桌上,“你將本官所作,拿來糊弄我,李大人,你這是何用意?”

李侍讀臉色煞白,登時就看向謝見君,慌不擇言,“實不相瞞,宋大人,下官近日政務繁忙,便將其差事兒交於了謝修撰,不知是謝修撰借鑒了您的文稿,冒犯了您!謝修撰,還不過來把事情解釋清楚!”

謝見君起身,眾目睽睽之下,他踱步到宋學士麵前,先行做了個禮,“李大人,下官自接到您布置的差事兒後,便一一直忙於此事,一連幾日都熬至深夜才離開翰林院,在座的各位同僚,都可以為下官作證…”

他所言不假,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這段時日,這謝修撰早來晚退,可謂是辛苦至極。

“你在這叫什麼苦?!你借鑒了宋大人的文稿,還不快些認罪?”,侍讀學士狗仗人勢地挑眉斥道。

“侍讀大人,您布置下來的慶典文稿,下官不敢怠慢,但苦於學藝不精,昨日幸得宋大人體恤指點,方才完成,今早交於您過目,如此,敢問下官何罪之有?”謝見君言之鑿鑿,任誰聽都挑不出半點毛病來。

反而從李得奎的話裡能聽出,這位學士大人成日裡在翰林院喝茶閒聊,插科打諢,放著一把手分配的差事兒不乾,都扔給剛入仕的新課狀元,竟還敢奪起功勞,實為不恥!

“謝修撰,這沒你的事兒了,你先回去吧…”,宋學士緩聲道,轉而又看向事情敗露後哆哆嗦嗦,冷汗岑岑的李得奎,“李侍讀,你隨我來!”

謝見君拱手,無視李侍讀惡狠狠地怒瞪,轉而泰然自若地往自己位置上走去,所經之處,諸人神色各異,有人覺得他可憐,被李侍讀搶了功勞,苦不堪言,亦有人覺得他城府頗深,表麵上對李侍讀畢恭畢敬,背地裡捅起刀來,毫不留情,隻陸伯言暗暗鬆了口氣,心道家裡吩咐下來的事兒,總算是辦成了。

酉時散班,秦師爺前來傳話,說是明日,師文宣傳他去府上一趟。

謝見君正打算趁著休沐,想帶雲胡去找個醫館瞧瞧,現下便有些猶豫。

“小謝大人,是尚書大人聽說了您在翰林院同李侍讀的事情,特此招您前去問問情況…”,秦師爺看出他的為難,故而又強調了一遍。

曉得師文宣在宮中耳目眾多,但謝見君沒想到他能知道的這麼快,想著早晚都得跑這一趟,早些去,早些回,還有時間能去找大夫,遂作揖道,“勞煩秦師爺跑這一趟了,請您幫忙給先生傳句話,明日學生必當登門造訪。”

“小謝大人的話,下官定然會回給尚書大人,時候不早了,小謝大人路上小心。”,秦師爺將話帶到了,便沒有多留。

回去路上,謝見君還在琢磨明日該如何應對師文宣。

馬車晃晃悠悠地行至宅子門前。

“主君,咱們到了。”,李大河勒停馬。

謝見君掀開門簾,尋常這個時候,雲胡亦或是滿崽都會在門口等著,今日卻是一個人也沒見著,一直到他走進院子,才瞧著三人齊齊圍坐在石桌前,目光盯著桌上一封紅色書信出神,連他推門都不曾察覺。

“瞧什麼呢?”,謝見君一時來了興致。

“見君回來了。”,許褚最先抬眸,拿起那書信遞給他道,“晌午,鎮國公府的人來送請柬,說是國公府的夫人,明日邀請雲胡,去府中參加賞菊宴。”

賞菊宴……謝見君微微一怔,這鎮國公府好端端的,為何突然會給雲胡遞請柬?還這般倉促,似是臨時要加他一人似的。

他擺弄著手中的請柬,一時沒能琢磨出來,鎮國公府的夫人到底是想要乾什麼。

“怎麼辦?去不去?”,雲胡雙手托著臉頰,訥訥發愁道。從收了請柬到現在,他這顆心就一直懸在半空中,自己農戶出身,哪裡去過這樣的場合?倘若哪句話說不好,亦或是不懂禮節,那可得給他家夫君丟人了,興許還會影響到他往後的仕途。

“既是鎮國公府的請柬,那必然是要去的,隻是……”,謝見君眉頭緊蹙,因著這些接二連三,源源不斷的雜亂事兒,心頭忽而湧上一陣燥意。

這種宴會,他是斷不能隨行的,雲胡性子雖沒有以前那般怯弱,但遇著人多的時候,難免還會有些拘謹緊張,若沒有身邊人幫襯,恐怕自己極難應付突發的情況。

縱然師文宣也曾同他提過,這一旦踏入仕途,家中人也得跟著出去交際,但他仍是不想讓小夫郎獨自去麵對。

正當陷入左右為難之時,院門倏地被扣響,滿崽小跑著去開門,門外所立之人,赫然是就酉時那會兒在宮門口給他傳話的秦師爺。

“秦師爺,您快些請進。”謝見君忙將手裡的請柬擱放在石桌上,收斂起煩躁的心思,臉頰上又掛起一如既往溫和的笑意。

“天色已晚,下官不便叨擾。”秦師爺拱手婉拒,“此番過來,是替我們夫人給小謝大人的夫郎傳句話。”

“師母?”這一連串的意外,讓謝見君看不懂了,但他還是將雲胡招來跟前,“師母可是有什麼話要同家中內子說?”

秦師爺眸光淡淡掃過那封請柬,恭敬道,“夫人得知雲胡公子亦在賞菊宴的受邀名冊裡,便讓下官過來同小公子說,明日會派馬車前來,接您一道兒同去鎮國公府。”

謝見君神色愣了愣,反應過來才曉得,這是師母知道自己不能同去,怕雲胡頭一次參加這樣的宴會手忙腳亂驚慌失措,所以特地讓秦師爺跑了一趟,意在告訴自己,有她在,會照顧好雲胡,讓他放心便是。

“既是如此,學生同內子,便先行謝過師母。”,說著,他帶雲胡一同行禮。

小夫郎饒是再遲鈍,到這會兒,也隱隱約約地能猜到點什麼。

夜裡臨入睡前,他躺在謝見君的臂彎裡,望著窗外零星的幾點光亮,“我以後是不是要經常參加這樣的宴會?”

謝見君這會兒也沒有什麼睡意,他還在擔心明日賞菊宴的事情。雖有師母幫忙,但師文宣的尚書官階,畢竟比不得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的鎮國公,真要有什麼事兒,師母也未必能帶著雲胡全身而退,到時候,可怎麼辦?

小夫郎久等不來回話,他微微歪頭,瞧著自己夫君眉宇間愁雲遍布,遂上手撫平他額前的“川”字,“你莫要憂慮,左右明日我都得去,有師母在,肯定不會有什麼事兒,大不了我就一直悶著頭不說話便是。反正那些人我都不認識,就連你師母,我也才見過一麵而已……隻要我不冒頭,還能有人專程找上我?”

被雲胡糙言糙語的好一通安慰,謝見君勉強扯了扯嘴角,將人往懷裡摟得更緊,半晌緩緩開口,“還是你通透,想得開,倒顯得我這給人做夫君的,杞人憂天了。”

“ 睡吧睡吧,彆琢磨了,明早起來皺紋都要長三根了。”雲胡似是哄孩子入睡那般,一下接一下輕撫著他的脊背。

沒多時,待身側呼吸聲逐漸平穩下來,他吐出一口氣,心裡期盼著明日的賞菊宴定要萬般順利。

第二日,

巳時剛過,尚書府的馬車便停在了宅子門口。

“見君,你且放心,那鎮國公府又不是豺狼虎豹的窩,哪能那般嚇人?你越是擔憂,你家夫郎越是要緊張了。”尚書大人的夫人將雲胡接上馬車,轉頭對著謝見君笑盈盈道,那滿頭的素色珠釵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襯得人內斂又不失端莊。

“有勞師母了。” 謝見君微微躬身,目送馬車走遠才匆匆往尚書府去,今日,他還得赴師文宣的約。

————

馬車一路往鎮國公府去,沒有謝見君在身邊,雲胡有些拘謹難耐,連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莫怕,一會兒,你就跟在我身邊,讓你行禮就行禮,讓你回話就回話,凡事有我在背後給你打點,你隻管放心待著,那鎮國公府的點心菜品都是上乘,平日在外麵可吃不到,屆時你可都嘗嘗……”,柳雲煙拍拍他的手背,溫聲安撫道。

“謝、謝夫人。”雲胡低低道謝,聲音如同蚊子哼哼一般,從齒縫裡艱難地擠出來。

“你同見君一般,都叫我師母便好,夫人這詞聽著也太見外了”

雲胡抬眸看了眼柳雲煙,見她待自己一臉慈愛,便壯著膽子,喚了聲“師母”

“哎”柳雲煙笑著應聲。她跟這小哥兒滿打滿算,也不過是第二次見麵,頭一回,見他躲在自家夫君的學生身後,隻覺得乖軟靦腆得很,現下這印象雖沒有什麼變化,但想到他一農家子出身,敢硬著頭皮參加鎮國公府的賞菊宴,也有幾分勇氣在。

二人閒聊了幾句貼己話,車夫來報,已經到了府門。

柳雲煙帶著雲胡隨小廝入府,見著好友才知,此次賞菊宴,嘉柔公主也會來。

果不然,巳時過半。

公主乘坐鳳輦姍姍來遲。

眾人齊齊跪地相迎。

“哪一位是咱們新科狀元的夫郎?”,公主剛進門,第一句話便讓在場所有人都跟著咯噔一下。

雲胡怔了下,被柳雲煙扯了下衣袖才微微抬首,恭謙行禮,“回稟公主殿下,正是草民”

嘉柔聞聲,慢慢悠悠踱步到他跟前,見他老實跪在地上,腦袋低垂著,瞧不出什麼模樣。

“抬起頭來,本宮瞧瞧,到底是有怎樣驚人的姿色,能勾得狀元郎遊街當日,拒了那麼多姑娘的香囊手帕,就為你一人守身如玉?”

第106章

此話一出,園子裡的氣氛霎時微妙起來。

雲胡稍稍抬眉,自己被打量的時候,他也在悄默聲地瞄著這個嘉柔公主。

聽柳雲煙說,公主乃是當今太子殿下的胞妹,深得聖上疼愛,原早些年就到了該指婚的年紀,卻因為聖上舍不得她出嫁,一直在身邊留到了桃李之年,才開始為她挑選夫婿。

也不知是這公主眼光高,亦或是旁的原因,挑來挑去總入不得她的眼,婚事便就又給耽擱下來了,方才他跟在柳雲煙身後,還聽那幾個夫人湊在一起,八卦嘉柔公主今年能不能把自個兒給嫁出去。

雖是如此,但雲胡心裡清楚,皇家的事情,並非是他這等平民百姓所能議論左右的,他緩緩垂下眼眸,壓下心頭的那一點點不舒服。

索性公主也隻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就仿若失了興致一般,由鎮國公府的夫人引著,進了正廳入座高堂。

諛口兮口湍口√E

宴會正式開席。

有了先前那一抹小插曲,雲胡乍然成了諸人的關注對象。

這些平日裡最愛看熱鬨的夫人們自然不敢去觸那嘉柔公主的黴頭,就將目光紛紛落在了這位新科狀元的小夫郎身上,隻瞧著他穿著打扮皆為樸素,今日這般重要的場合,也隻簪了一根不打眼的銀簪,單看模樣,倒是生得眉清目秀,言行舉止似是提前被教導過,中規中矩,挑不出什麼不懂禮數的錯處,據說人跟狀元郎還是少年夫夫,即便到如今仍無所處,也沒有被厭棄,可見二人感情甚好。

如此,這公主突然跳出來說這麼一番話,便更為奇怪了。她貴為一國公主,什麼樣的夫婿挑不著,即使看上了狀元郎,還能屈尊紆貴下嫁進門,把人家夫夫倆拆散了?雖說往前幾十年,並非沒有這樣的情況出現,但她若真的要這般做,可不得在民間落下個善妒的名聲?

一時之間,底下夫人們低聲議論紛紛,便是說什麼的都有。

雲胡聽著這些莫須有的猜測,隻覺得眼前精細的糕點都寡淡無味,他百無聊賴地坐在柳雲煙身側,這夫人之間的閒聊插不進嘴,他便一會兒揉揉手指,一會兒整整衣角,心裡驀然惦記起謝見君來,若是有他在,定不會讓自己這般無趣。

殊不知,尚書府裡,謝見君也正掛念著他,順道心不在焉地看師文宣下棋。

圍棋這東西,他自小就看不明白,剛剛師文宣興起之時,非要拉著他對弈一局,他嚇得連連後退,躲到秦師爺身後才逃過這一劫,惹得二人好一番笑話他。

“見君,你瞧出什麼名堂了嗎?”師文宣瞧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怕是心都要飛到鎮國公府去了。

“學生愚鈍,實在看不懂這棋局走勢。”謝見君誠懇回道,心裡希望他這先生可彆再難為他了。召他來,說是要問問翰林院的事情,但自己來這兒到現在,師文宣隻字未提,隻讓他看眼前的棋局。

師文宣曉得自己這學生心思不在這兒,故而也不同他繞彎子,手執一枚白子,緩緩落下,“見君呐,這下棋,你要從中跳出來,縱觀全局,彆因著一時之失,就淪為這棋盤上,任人擺弄的棋子……”

謝見君直覺先生是在刻意點他,故而斂回神思,洗耳恭聽。

“你能算計宋學士,以此拿回自己的東西,那是因為宋學士為人剛正不阿,說白了就是木訥,他眼裡揉不得沙子,自然能為你所利用……但換做旁人呢,你想過嗎?搶功勞這種事兒放在哪裡,都是再正常不過了,你若因此將翰林院的官員都得罪了,這往後三年,你如何立足?”

“先生教訓的是,是學生魯莽了。”聽著他話中並未慍意,謝見君立身垂眸,乖巧認錯。

“你可知,陸伯言他堂兄今年任期已滿?”師文宣挑了挑眉。

謝見君略一斟酌,“學生大抵能猜到一些,但不如先生的消息來得準確。”

“也罷……”,師文宣招招手,將他喚到跟前來,從棋盤下抽出一份名單交於他手中,“這些時日,你且同宴禮安心在翰林院待著,陸家如今既然盯上了這個位置,必定會有後續的動作,你儘早把自己摘出來,莫要再與他牽扯上瓜葛,我瞧著宋學士很是賞識你,跟著他,能學到不少東西……這中秋將至,該打點的關係,也得打點,這份名單上的人,你可酌情送些東西過去,切莫太過於貴重,若是不知道準備什麼,就問問秦師爺,他會教你。”

謝見君掃了眼手裡的名單,多數都是翰林院的學士以及部分殿試的考官,想來這才是師文宣將自己召來的真正目的。

他拱手行之以禮。

“好了好了,彆跟個木頭似的杵在我這兒了,這賞菊宴差不多要散了,去接你夫郎吧…”,師文宣擺擺手,讓秦師爺將他送出了府門。

——

一下午賞菊吃茶,到申時,賞菊宴散席。

眾人起身先行送彆嘉柔公主,而後才三三兩兩地離開。

雲胡端坐了許久,現下腿都麻了,起身時還是柳雲煙搭了把手,才沒在眾人麵前失了禮數。

待他走出鎮國公府時,遙遙望著謝見君正站在自家馬車旁衝他招手。

小夫郎拚命壓抑著心中的欣喜,邁著端莊的步子,緩緩走到馬車旁,才撲進了自家夫君的懷裡。

“哎呦,看看,到這會兒,可來了精神了。”,柳雲煙在一旁笑眯眯地打趣道。

“麻煩師母了。”謝見君道謝,將有些疲憊的雲胡先扶上馬車。

“哪裡的話,都是一家人,何來這般生分。”柳如煙執帕子掩了掩嘴角,壓低聲音繼續道,“今日嘉柔公主過來,同小雲胡說了兩句話,我瞧著他怕是嚇著了,剛才在府裡幾乎沒怎麼吃東西,臉色也不太好,你回去路上,買些趁口的吃食給你夫郎…”

“是,學生記下了,師母慢回。”

謝見君送走柳雲煙後,才上了馬車,見雲胡緊閉著眼眸,側倚在車廂裡,的確如他師母雖說那般臉色有點差。

他摟過小夫郎,讓他睡得更舒服些,囑咐李大河趕車慢些,彆驚擾了主夫。

結果這一路回去,雲胡都沒醒,臨到家門口也沒叫醒,謝見君乾脆把人打橫抱進了臥房裡。

夜半,睡得正熟時,他被一聲急促的乾嘔吵醒,睜眼看見雲胡緊捂著嘴。

“怎麼了?”,謝見君連忙下炕,點起燭燈來。

小夫郎趴伏在床沿邊上,對著榻下的木盆,吐得出不了聲。

謝見君倒來一盞白水,哄著他漱了漱口,卻不料嘔得愈發嚴重了,

一整日下來,本就沒吃什麼東西,現下幾乎連膽汁都吐出來了。

“主君,可是主夫又吐了?”,屋外傳來王嬸子的叩門聲。

又?謝見君眼底閃過一抹疑惑,遲疑片刻,他打開門,王嬸子遞過來一盞蜂蜜水。

“主君,先讓主夫把這個喝了…”

謝見君接過蜂蜜水,扶起沒什麼力氣的雲胡,盯著他喝了幾口後,神色略有些嚴肅地開口問道,“你老實給我交代,你最近吐過幾次了?”

雲胡剛一開口,一陣惡心翻湧上來,剛喝下去的水又倒了個趕緊。

“主夫最近都吃不得什麼東西,還總是惡心,加上昨日,已吐過七八回了”,王嬸子在一旁細數道。

謝見君皺起眉頭,難怪近日來夜裡抱著雲胡睡覺時,隻覺得衣裳又空蕩了些。

他一直以為是苦夏,還讓李大河去買了冰,挨個放置在幾間臥房裡,就怕天熱,夜裡睡不安穩。

可他竟不知雲胡已經身子不舒服到這種程度了,正打算要即刻帶他去尋大夫。

“主君…”,王嬸子驀然出聲,喚得他神思一怔,“我瞧主夫這模樣,怕是有孕了吧。”

第107章

謝見君有那麼一刻鐘,耳畔嗡嗡作響。

待他反應過來,雲胡還趴伏在床沿邊上,抬眉怔怔地看向王嬸子,接著又是嘔出一口酸水。

“快再喝點,好壓一壓!”,他趕忙拍了拍小夫郎的脊背,將蜂蜜水遞到他嘴邊。

“不要喝了,一會兒就沒事了。”,雲胡顯然是吐出了經驗,將杯盞推遠,坐起身來時,王嬸子眼疾手快地往他身後墊了個柔軟的枕頭。

“王嬸,您方才說的可是真的?”謝見君連連問道,連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此時急迫的語氣中,溢著絲絲拉拉的欣喜。

“哎呦,主君,我是生養過的,對這懷孕一事兒,多少還是有點閱曆,瞧主夫又是嗜睡,又是乾嘔,還吃不下東西,同當初懷我兒子時,幾乎是一模一樣,隻可惜我家虎頭沒福氣,早早拋下他爹娘去了,不然,如今也有主君你這般年紀了……”,提起自己早夭的兒子,王嬸子眼圈一紅,說話也帶上了潮氣。

“王嬸,您節哀。”雲胡鼻子也跟著發酸,倒是不怎麼犯惡心了。

“哎,都是十幾年前的事兒了,主夫有孕是喜事兒,咱不提這個了。”王嬸子抬袖洇了洇眼角,“主君,我勸您明日還是得帶主夫,去醫館找大夫給瞧瞧,我就怕自己說錯了話,讓您二位空歡喜一場。”

謝見君也正有此意,他知道雲胡這些年一直盼著孩子,還曾私下裡去瞧過大夫,如今聽王嬸這一說,有孕固然是好事,縱然沒有,他也會告訴小夫郎,自己待他傾慕之情,從不會被孩子左右。

唯獨雲胡自個兒莫名緊張得不行,他看著自己平坦的小腹,心裡止不住地默念,萬萬可一定要懷上呐。

適逢第二天不用上早朝,謝見君便同宋學士告了假。

眼見著醫館開門,小夫郎竟是一刻都坐不住了,他本就吃不上東西,便連早飯都省了去,拉上謝見君就往醫館裡去。

一大早,趁著來醫館的病患還不多,二人尋了位年過半百,頭發花白的老大夫跟前坐下。

“大夫,我夫郎最近裡食欲不振,還常常嗜睡,這兩日還總是惡心,麻煩您給搭個脈瞧瞧,彆是身子骨有什麼不爽利之處。”,謝見君怕雲胡期望太高,故而在同大夫說其症狀時,特地避開了‘有孕’二字。

那大夫手捋了把花白的胡子,半眯著眼打量了一下雲胡後,才示意他將手腕搭在腕枕上,自己上前把脈。

片刻,

他收回手,不緊不慢道,“這脈象如珠滾玉盤,是為喜脈,小子,你夫郎這是有孕了呐。”

謝見君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撞得腦袋裡暈暈乎乎,他呆愣在原地,雙腿似是生出了根,死死地紮在地上。他扶著雲胡肩頭的手微微顫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大夫,您所言可是真的?”

“笑話,老夫行醫數十載,把過的脈搏比你吃過的鹽還要多,怎會弄錯?你夫郎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了”,大夫吹胡子瞪眼,滿臉都是被質疑後的氣急敗壞。

聞聲,雲胡暗暗地鬆了口氣,回溯了一番,想來是在沐陽城的那晚懷上的,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那喜不自知的傻夫君。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謝見君並非不想要孩子,之所以常把養滿崽已經耗費了太多心思,沒有精力再帶一個諸如此類的話掛在嘴邊,實則隻是不想讓他太執念於這個事情,徒添煩惱而已。

他回握住那隻搭在自個兒肩頭上的手,轉身展顏一笑,“夫君,我們有小娃娃了。”

謝見君重重地點頭,他勉強克製住心底如滾滾洪水般翻湧而來的歡愉,細細地問起大夫,這夫郎有孕,應是要注意些什麼,平日裡以何樣的吃食為主,可下地走動,或是需要臥床休憩。

老大夫原是還對他懷疑自己醫術一事兒耿耿於懷,如今聽他打聽得這般詳細,臉上的要緊神色也不像是裝出來的,心裡哽了哽。

他坐診多年,多數時候,都是小哥兒自己偷摸來把脈看診,謹慎確認懷孕了才敢跟家裡人講,遇到能主動關切自己夫郎的人,實在是屈指可數。

他抽過案桌上的紙,將需要注意的地方大概列了列,而後交由謝見君,見他仔細收好,又不放心地叮囑了兩句,“你夫郎既是有了身孕,家中洗衣做飯這樣的粗活,便不適合再做了,平日裡要仔細將養,除此之外,還要時刻關切著他的情緒變化,這有身子的人難免更為敏感些,你可得多些耐心照顧著,有什麼不適,趕忙來醫館,千萬彆耽擱……”

“是是是,大夫您說的是……”謝見君豎起耳朵,聽得仔細,還一個勁兒地猛點頭,生怕錯漏了一個字。

帶雲胡回去路上,他開始仔細盤算起往後的事情來,如今翰林院政務繁忙,家中尚有許褚和滿崽一老一小,光指著王嬸子,定然忙不過來,得去找牙行,再招個手腳麻利,生養過的婆子來單獨看顧小夫郎。

他二人都是初識人事,什麼都不懂,可得請一靠譜的人過門來。

他將自己琢磨的事兒同雲胡商量了一番,這人手撫在還沒有任何起伏的小腹上,沉浸在自己有孕的喜意中無法自拔,任自家夫君說什麼都隻管點頭道好,全然沒聽進去半個字。

無奈之下,謝見君隻得甘之若飴地多操點心思,好讓小夫郎這懷胎幾月能過得舒坦些。

晚些,滿崽下學回來,得知自己不日要做小叔叔,激動地要往雲胡懷中一撲,衣角還沒碰著,就被他家阿兄拎著後襟提溜開,“雲胡現在可禁不起你的飛撲了……”

小滿崽訥訥地點頭,小心翼翼,墊著腳尖兒湊到雲胡跟前,虛環了環他,“雲胡,你要好生照顧小娃娃哦!”

“好~”雲胡心裡夷悅,便是聽著什麼話,他都會笑眯眯地說好。

許褚見二人如今終於如願以償,也不免替他們高興,他是看著倆人在艱難的困境中,一路相互扶持著走到今天這一步的,現在能結出善果,也是先前種下的善因。

——

自打確信自家小夫郎有了身孕,這人逢喜事精神爽,謝見君上朝路上,走路都帶著風,臉上更是掩不住的喜意。

“我要不是知道雲胡有孕了,就你現在這樣兒,說句失心瘋都有人信…”季宴禮待他這好友近日來飽滿的精神頭,很是嫌棄。

謝見君輕飄飄地斜睨了他一眼,“有崽了,已經不想跟孤家寡人說話了。”

季宴禮氣癟,似是想起什麼來,神色不自在地彆開臉,再不理這一連幾日都頂著一臉傻笑的師弟。

雲胡有孕的事情,謝見君沒瞞著師文宣,前腳剛說完,後腳柳雲煙便張羅了一車的補品送過來,說這倆孩子身邊也沒個幫襯上的長輩,唯一的老人,又是個孤寡的正經漢子,不便出麵。還讓秦師爺給帶了話,趕著雲胡快要生的時候,就讓府裡有經驗的嬤嬤過來搭把手。

謝見君感激不儘,散班當晚就提上中秋的月餅和其他早先備好的儀程登門拜謝,又帶回來小半車的補品。

原是柳雲煙想給他派倆人過來伺候,適逢牙行遞來消息,說他想找的婆子有了眉目。

謝見君謝絕了師母的好意,又一輪休沐後,便讓牙行帶著婆子來家中相看。

那婆子來時著一身靛青襦裙,浣洗得乾乾淨淨,發髻梳得頂高,單是瞧著就利落極了。

進門,她跟著牙行的人,先是給謝見君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草民叩見謝大人。”

謝見君客客氣氣地上前將二人托起。

牙商微微躬身,諂笑道,“謝大人,這就是您之前讓我幫您注意的人,人老實,手腳還麻利,最重要的是,她家中兒子的夫郎,前段時日剛生完孩子,都是她一手照顧過來的,有經驗著呢。”

謝見君當初給牙行開出的首要條件,便是要能照顧小哥兒生養的婆子,這哥兒雖是同女子一般也可以生育,但畢竟還是有差彆。

“謝大人,您隻管放心,我們家齊哥兒生了倆孩子都是我來的,甭說孩子將養得如何白白胖胖,齊哥兒擱床上歇了兩三日就能下地了,不是草民吹牛,草民照顧人這一事兒,精細著呢,這不是家裡不寬裕,倆娃娃都得吃奶,我這才出來找個活計,好貼補家用…”那婆子喋喋不休,將自己誇了個遍。

牙商瞪了她一眼,才有所收斂。

倒是謝見君覺得這婆子能說會道的,有點意思。雲胡性子一向沉悶,先招進來的王嬸子也不是話多的人,倆人有時一天到晚都搭不上兩句話,正巧,若這婆子進門,平日裡可以陪雲胡說說話,解解悶。

單單巧舌如簧是不夠的,他招人進來主要是為了照顧雲胡的生活起居,便讓那婆子進灶房,先做上兩道菜來。

婆子在灶房裡叮咣了兩刻鐘,端出了兩記清口的青綠和一碗浸著蛋絮的米粥。迎麵而來的香味讓連吐了好幾日的雲胡有了些許的餓意。

謝見君給他叨了兩筷子,自己又嘗了嘗,便將這婆子留下了,開了每月六百文的月俸例銀,規矩跟王嬸子和李大河一般,先試用一個月,若是能處的上來,就再正式錄用,待雲胡孕後期,還會給她再漲月銀。

牙行裡雖是沒有試用的規矩,但是謝見君開的價錢高,尋常大戶人家找婆子,一個月也隻才給五百文,至於後麵漲月銀,那是想都彆想。

牙商和婆子一合計,當即就應了下來。

了卻了一樁心事,秋獮將至,謝見君不得不又忙碌了起來。

第108章

忙活秋獮之際,侍讀學士李德奎因受賄賣官被革職,空缺出來的位置,果真補上了陸伯言的堂兄,沒幾日,這位堂兄便被調到了尚書房,為開蒙的皇子們授書講學。

謝見君早先從師文宣那兒得來了消息,故而聽彆人說起時,也並不意外,隻是對自己無意中替彆人做了嫁衣之事,有些唏噓。

但好在因禍得福,經此一事後,宋學士似是對他生出提點之意,討論秋獮的諸多事宜時,會將他叫到跟前來一道兒旁聽,偶時也問問他的見解。

翰林院諸人皆知,這宋學士持正不阿,執法如山,一向最為看重個人的真才實能,並非是這從六品的小官,隻巴結奉承就能攀附上的。

遂一朝院中風向大變,同謝見君熱絡的官員忽而多了起來,連上朝散班時都有同僚主動上前來寒暄。

“瞧瞧,這就叫‘時人不識淩雲木,直待淩雲始道高’”,去翰林院的路上,季宴禮忽而故作高深地說道。

見慣了他這想一出是一出的隨性模樣,謝見君扯扯笑得僵硬的嘴角,“這回喚你來打趣我了是嗎?,你要不是跟你爹下朝時站在殿外吵架,驚動了聖上身邊的李公公都出來幫著勸和,現下你這棵可高入雲霄之木,照樣得他們仰視。”

“你不懂”季宴禮擺擺手,顯然對這些人的仰視不甚在意,“我這是告訴他們,我跟我爹並非是一丘之貉,想讓我在中間搭橋引路,趁早還是打消了這心思吧。”

“你就貧吧。”謝見君無奈地歎了口氣。

自那事兒之後,翰林院中的官員見風使舵,知道季宴禮指望不上,又得知了他家中的事兒,先前圍繞在他跟前的人,紛紛都湊去了陸伯言身邊,一時之間,陸伯言竟成了翰林院的香餑餑,進出朝中都有人陪同相伴。

謝見君自知比不得人家的家世背景,但是看自己好友自此坐上冷板凳,他心裡也不是個滋味,幸而還有師文宣幫著操心。

此次秋獮,原是修撰和編修的官階,都不足以隨行聖上,但師文宣為了讓他們也跟著出去長長見識,經一番打點後,二人皆出現在秋獮的名單上。

九月初九,聖上帶著皇子公主,以及諸多官員,浩浩蕩蕩地踏上了前往木蘭圍場的路。

龍輦在前,有鎮國大將軍率驍騎軍護衛,謝見君等一眾文官坐在馬車裡,隨著龍輦緩步前行。

季宴禮出行一向騎馬居多,現下窩在這窄仄的馬車裡,煩躁得直抱怨,恨不得當下就搶了驍騎軍的馬,揚鞭而去,不受這顛簸之苦。

“你可消停消停吧……”,謝見君放下馬車的門簾,“先生說了,明日秋獮,善騎射的文官亦可參加,若是獵著稀罕物,聖上還會給個好彩頭呢。”

“有那些卯足了勁兒,等著在聖上跟前出風頭皇子們,還有什麼好東西能留給咱們?莫不是要給人家當墊腳石了。”季宴禮沒好氣道,“聽說近日以來,聖上有意要扶持三皇子,此番秋獮,還特地指名讓他陪駕,看來,咱們這位太子爺的日子可是要不好過了。”

“那倒也未必,聖上自有聖上的打算,這聖意豈能是你我輕易能夠揣測的?”謝見君截了話頭,指了指車窗外,眼下四處都是崇文帝身邊的耳目,他們還得謹言慎行,莫給自己招惹禍端。

季宴禮做了個閉嘴的手勢,仰麵躺倒在馬車裡,他懶散慣了,這會兒更是坐沒坐相站沒站相,手中折扇一下接一下地輕拍著掌心,不知在琢磨什麼。

謝見君沒再搭理這人,猶自擔心起被留在家中的小夫郎。

自得知要隨軍秋獮開始,雲胡便一直有些悶悶不樂。

他雖嘴上不說,但做夫君的人,哪裡能看不出來?一想到自己此趟出去,又是小半月不著家,謝見君心裡亦是舍不得,尤其前些時日跟著宋學士忙秋獮一事,幾乎每日都是踏月而歸。若不是雲胡強撐著精神頭等他回來,倆人怕是連麵兒都見不上。如此,謝見君暗暗下定決心,待此次秋獮結束,翰林院閒下來,他便抽出時間,在家中好好陪陪小夫郎。

錢嬸子照顧得再熨帖,都趕不及自己在身邊。

————

馬車晃晃悠悠地走了一天,到木蘭圍場時,已是傍晚時分。

太陽西沉,暮色卓卓。

隨行的太監宮女井然有序地伺候著聖上用膳,諸位皇子和公主,以及三品以上官員皆需要陪同在側。

其餘隨行的小官則是由內廷宦官分發膳食,各自在帳篷裡歇息,不經召見,一律不得外出。帳篷外都有驍騎軍來來回回地巡邏,整夜不停,以防有不軌之人另生事端。

趕了這麼長時間的路,又隻能待在帳子裡,謝見君閒來無事,早早地便歇下了。明日才是秋獮的重頭戲,他答應季宴禮要一道兒進林子裡碰碰運氣,今個兒可得養精蓄銳。

黎明前,大將軍先行派將士們入圍場裡布圍,草深樹密不適合馬匹活動的圍裡由步兵前往,地勢較平林木稀疏的圍裡就指揮騎兵挺進。

秋獮乃是皇家圍獵,出不得任何差錯,大夥兒都是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過活,誰也不想自己的仕途以至身家性命都栽到這兒來。

謝見君被號角聲吵醒,掀開帳子就見將士們已經整裝待發,布圍官兵在前哨導引下,占據在聖上行圍時的瞭望台和指揮所,以此居高臨下地總覽全圍形勢,一旦發現任何異常,即刻報給巡邏的驍騎軍處置。

整頓完畢,秋獮即將開幕。

驍騎軍將圍場內的禽獸都驅趕至小包圍圈內,而後引聖上開射行圍的第一箭。

崇文帝將箭尾卡進弦中,箭頭對準了鹿群,用力地向後拉弓,因著卯足了勁兒,他額前青筋暴起,隱隱有細汗沁出,隻聽得“嗖”得一聲響,箭矢應聲飛出,四下逃竄的小鹿中箭而亡。

眾大臣恭維的話不要錢似的砸向了他,直哄得他滿麵紅光,龍心大悅。

首獵告捷,隨行的皇子們連連引弓而射,獸群受驚,倉皇奔突。

“你們去玩吧,朕累了。”,崇文帝的體力早已不如壯年時候,方才拉弓又著實費了些勁兒,這會連說話都帶上了沉重的喘氣聲。

諸人連忙行禮,恭送聖上回營。

謝見君和季宴禮跪在隊伍的最後,低聲商量著一會兒要入哪片林子裡,冷不丁頭頂罩下一片陰影。

“你就是那個殿試時,在聖上麵前大放厥詞,說讓我朝主動與敵國求和的豎子?”

他聞聲驟然抬眸,鎮國大將軍著一身戎裝,銳利如鷹雋的眼眸正冷冰冰地凝視著他,謝見君後背無端漾起一片寒意,他默默地咽了下口水,暗道自己這當日說的話,現下都已經傳的這麼離譜了嗎?

“回大將軍,下官所言並非如此,是想要……”

大將軍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未說完的話,“你們這些隻知道舞文弄墨的死讀書人,哪裡懂‘浴血沙場碎鐵衣’是為何意?孬貨!”

季宴禮聽不下去,當即就想要開口懟回去,謝見君伸手將他攔下,目光灼灼地看向滿目嘲諷的大將軍,一字一句道,“在大將軍的眼中,下官尚且不懂‘浴血沙場碎鐵衣’,但敢問大將軍可知道‘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下官當日所言,縱然有狂妄不妥之處,但歸根結底是為了邊境百姓數年來所遭受的苦難,和千萬將士不得歸家的心酸,除此之外,再無旁的請願,至於大將軍說的主動求和一事,下官不知。”

“你!”習慣了西北將士們的絕對服從,乍一遇到敢反駁自己之人,大將軍怒火中燒,揚起的巴掌立時就要落在謝見君身上。

“哎呦,大將軍,我們的大功臣,聖上可一直在營帳內等著您呢!您看看,您跟兩個不懂事的孩子計較什麼?這耽誤了麵聖的時辰,惹得龍顏大怒,咱二人可都擔待不起呢!”,師文宣驟然出現,笑嗬嗬地隻身擋在了謝見君麵前,背在身後的手衝二人做了個手勢,示意趕緊上一邊兒去。

大將軍冷哼一聲,斜睨了謝見君一眼,而後拂袖而去。

師文宣著急去麵聖,但也不放心這倆學生,故而拎著二人耳朵好生囑咐,等會兒秋獵時看顧好自己的安危,切莫逞強,也不要正麵對上邀功的皇子們,隻在林子外圍轉悠轉悠便是,臨走前,他又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季宴禮,但卻是什麼都沒說。

謝見君隻覺得奇怪,目送師文宣離開後,他與季宴禮盤算著先行回去將身上這套沉重繁瑣的官服換下來。途徑自家先生的營帳前,他冷不丁停住腳步,回頭對上季宴禮茫然的眼神。

“呐,宴禮,你不覺得先生帳子外守衛的小隨從很眼熟嗎?”

季宴禮驀然瞪大眼眸,眯著眼細瞧了瞧,登時便大步穿行過巡邏的士兵,上前嵌住“小隨從”的後脖頸,像拎小雞仔似的提溜走了。

謝見君離得不甚遠,還能聽著“小隨從”連連低聲,“宴禮哥哥,你彆拎著我,我能走,我自己能走,我就是想來找你玩……”

第109章

謝見君眼見著季宴禮把師念拎走,一時也不知道該心疼這偷偷跑來的小姑娘,還是可憐自己這個目測被放了鴿子的“孤家寡人”。

正當他猶豫著要不要去林子裡轉轉時,東宮的侍從冷不丁冒頭,攔住了他的去路,隻聽著這太監掐著尖細的嗓子,湊近低聲道,“謝大人,太子殿下想請您入帳一敘。”

“這……”,謝見君禁不住咋舌,這東宮太子好端端的,不去聖上眼皮子底下圍獵出風頭,偏偏要召見他作甚?自入仕一來,除去上朝時,得見他和三皇子在聖上麵前,會為了政事爭執一二,其餘時候,自己同他可沒有半點交集。

謝見君雖是些許的疑惑,但既然是太子召見,他便沒有推拒的機會,故而隻得老老實實地跟在侍從身後,緩步往營帳走去。

那侍從嘴極嚴,行事又謹慎,引他走過的路都是特意避開了人群,生怕會招人耳目。

營帳內,嘉柔扯著太子的衣袖左搖右晃地討巧道,“皇兄,我去賞菊宴,隻是想替你拉攏拉攏他嘛!誰叫那尚書大人不肯替你出麵!”

太子將自己的衣袖從她手中抽出,沒好氣道,“說來我還是要感謝您?感謝您為了拉攏謝修撰,跑去那宴席上,眾目睽睽之下說要看看人家的夫郎長什麼樣子?你知不知道現下外麵是如何傳的?都在說你堂堂一個公主,居然跑去跟個小哥兒搶人,況且,人家還有了身孕!”

嘉柔大喇喇地往椅子上一坐,全然沒顧及自己公主的身份,“隨他們說便是,我既嫁不得我心悅之人,正好敗了名聲,自此不嫁人了!”

“胡鬨!”,太子臉色漸變,眸底罩下來一片陰霾,“新科三甲,除去這有家室的狀元郎,那榜眼和探花,亦或是朝中其他言官,你隻管去挑,若是瞧著有眼緣的,我替你向父皇求賜婚去……”

嘉柔對此充耳不聞,“除他以外,我誰都不嫁!”,她接過侍女遞上來的茶,輕呷了一小口,而後重重擱放在案桌上,“皇兄竟是如此固執!我與常知衍自幼青梅竹馬,你如今沒有兵權在握,我若能嫁給這鎮國公府的少將軍有何不妥?不比你費儘心思拉攏那謝見君來得容易?”

太子歎了口氣,望向她的眸光中滿是無奈,“嘉柔,皇兄知道你與常知衍情投意合,但你也要明白,終有一日,他將頂替老將軍的位置去到戰場上去,你自有長在宮中,不知這沙場殘酷,‘古來征戰幾人回’並非是玩笑話……拉攏鎮國公府固然是妙計,但若是拿你的婚事來換,皇兄寧願另尋他路……”

“還有……那謝修撰原本就是老師為我挑選的人,老師說此人賢良方正,襟懷坦白,可委以重任。”

嘉柔撇撇嘴,“那個老狐狸說的話,你也信?”

“如何不信?”太子反問,“倘若不是得了老師的指點,孤蓋過了老三行事的風頭,如今何嘗能有機會能替父皇處理政務,好坐穩這太子之位?”

嘉柔被問得噤了聲,她去賞菊宴當真隻是想瞧瞧謝修撰的夫郎長什麼模樣,想通過內眷來替他皇兄拉攏謝見君,誰知竟然會叫旁個人品出了其他的意思,還大肆宣揚了出去,自己招來母妃好一通斥責不說,就連父皇,也聽了這莫須有的謠言來側麵試探過她,可她想嫁之人,又哪裡是人家心有所屬的狀元郎!

“好了,嘉柔,皇兄同你說的話,你再細細考慮一番,常知衍是為良臣,但他不是你的良配……”,太子捏了捏發緊的眉心,好聲好氣地勸說道。

不等嘉柔回話,門外侍從進來通報,說是謝修撰已經過來了。

太子衝嘉柔揮揮手,示意她早些退下,自己則命人將原本準備好,蓋著紅布的東西悉數都搬了進來,一切準備妥當後,方才召見了謝見君。

第110章

“微臣叩見太子殿下。”,謝見君由侍從引著入營帳,拱手行跪拜之禮。

“謝卿請起……”太子探手虛扶了扶他,待人起身後,便衝侍從招了招手,“來人,給謝大人賜座奉茶……”

謝見君受寵若驚,他顫顫地捧著熱茶,如坐針氈。

自入仕以來,他不過隻在早朝時,隔著熙熙攘攘的人堆,遠遠見這位未來的天子和三皇子在聖上麵前,會為了些許政事爭執幾句,除此之外倆人再無任何交集,也不曉得這太子貿貿然召見自己所為何事?

“謝卿入翰林院已有月餘,如今可還適應?”太子狀似無意地輕瞟了他一眼,緩緩開口問道。

謝見君擱下茶杯,立時起身做了個恭敬的禮,“回太子殿下的話,微臣入翰林院,有幸得宋學士不吝賜教,獲益匪淺,日常又受諸多同僚的照顧,實乃感激涕零。”

“坐下吧”太子擺擺手,示意他入座,“莫要這般拘謹,孤今日召你前來,隻是受父皇之托,對新科三甲慰問一二罷了。”說著,他衝一旁的侍從使了個眼色,侍從會意,將案桌上紅布揭開,露出被罩住的靈芝人參等一眾上乘補品,還有一對,打眼一瞧便能看得出價值連城的玉如意。

“孤聽聞謝卿的夫郎有了身孕,特此讓太醫搜羅了些有益於小哥兒生產的良藥補品,待秋獮結束,謝卿,你便將這些帶回去予你夫郎,好生調養下身子。”

謝見君抬眸望著眼前不勝枚舉的東西,喉結微動,“微臣謝過太子賞賜。”,明知這些都是燙手的山芋,他卻不得不硬著頭皮接下來,對太子即將要說出口的話,不免也有些惴惴難安。

“謝卿是為父皇分憂,孤本就該禮賢下士,今朝新科前三甲中,孤最為看重你,你於殿試時說的那番話,孤雖未親眼得見,但也略有耳聞,現下便再聽聽謝卿的見解。”太子微呷了一口茶,笑眯眯道。

前有鎮國大將軍,後有這未來天子,好端端的,卻都對他這關稅一事起了興致,謝見君抿抿嘴,略一斟酌用詞後,才將自己當時所想娓娓道來。

“孤知曉謝卿心懷天下蒼生,此舉是在為邊境百姓謀福祉,博取休養生息的機會,謝卿膽略兼人,這殿前所言並非不是一計良策,隻是父皇年事已高,行事穩健,到底是比不得咱們年輕人果敢又心思活絡,這熹和朝的千秋大業,還是得靠咱們……謝修撰,你說是嗎?”太子笑得一派雲淡風輕,說出來的話卻讓謝見君心裡一沉。

這一個個高帽砸下來,他就像是被架在了火堆上,來回翻滾著炙烤,饒是他再愚鈍,現下亦能從這句話中品出點彆樣的滋味。

太子明麵上稱讚他大智大勇,實則是在提點他,以他的行事作風,想要在一心求穩的崇文帝麵前大展拳腳,怕是行不通。但若是他肯扶持太子登位,將來一朝施展自己的抱負,或許還有些可能。

謝見君雖聽出了話外之音,但也不敢應聲。這太子之所以能穩坐東宮,一則其生母是當朝皇後,且他又是嫡長子,但現今聖上有提拔三皇子之意,擺明了要讓三皇子與太子打擂台,恐是不到崇文帝閉眼的最後一刻,誰也說不準這傳位詔書上會落下哪位皇子的名字。

他入朝為官,從未想過要涉入爭權奪嫡之中,更不想讓一家人心驚膽戰地陪自己在哪位皇子手底下苟活著。

太子見他不搭話,倒是也不惱,隻隨意地撥弄著手中的佛珠。

“哢噠哢噠”佛珠撥動的聲音,在寂靜的營帳中尤為刺耳。

鋪天蓋地而來的威壓讓謝見君心頭狂跳,他拚命壓抑著呼吸,交握在一起的手因著用力,骨節微微泛白。

“這翰林院就是個清水衙門,俸祿微薄,謝卿,你帶著一家老小來上京定居實屬不容易,難不成寒窗苦讀多年,就是為了在這兒謀個一官半職,以此來養老?”太子不急不緩地聲音自頭頂落下。

謝見君猛提了口氣,“微臣入仕,是欲輔佐聖上平治天下,護佑家人,若能行其事,縱然隻為一方知縣,臣自當竭儘所學,鞠躬儘瘁。”

太子微眯了眯眼,重新打量起眼前這人。

今年的新科三甲中,唯謝見君身家清白,又無權勢依靠,最容易拿捏。榜眼陸家,目前雖明哲保身,兩邊不靠,亦也有可能會另擇新主,至於那探花郎季宴禮,他爹輔佐老三已經明了,雖說二人一直麵上不和,但難保不是演了一出戲,好替老三作掩護。

師文宣雖打了包票此事絕不可能,到底人心難測,他現今步步如履薄冰,出不得半點差錯,想來自己若不提早打算,這謝狀元怕是要被老三給搶了先。

隻雖是這般合計的,但他今個兒叫謝見君前來,並不是要直接開口去拉攏他,師文宣曾說過此刻為時尚早,叫他切莫著急亂了方寸,他也不過是想趁著秋獮的機會,同這謝修撰交涉一二,探探他的口風。

現下得見他一心想做個純臣,太子反倒放下心來,他拉攏不到的人,以老三那乖張品性和張揚的辦事作風,隻怕也是白費心思。

“有謝卿如此仁愛之誌向,孤替父皇和天下黎民感到欣慰,這翰林院修撰,你就安心地做下去吧。”

謝見君鬆了口氣,拱了拱手,正欲躬身退下。

太子驟然起身,繞過案桌上前來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謝卿,你瞧,這外麵起風了……”

營帳外,微涼的徐風吹動著樹葉,簌簌作響。

謝見君忽而覺得肩膀上砸下來千斤重的巨石,一時險些跪伏在地,他知道殿下所言起風並非如表麵上的意思,故而心底愈發沉重,眼下朝局動蕩不安,兩方皇子爭權奪利,西北戰亂頻頻四起,實在是風雨飄搖之際。

“謝卿,你等下若要去林子裡逛逛,彆忘了添一件外衫,莫要凍壞了身子,回頭得讓你夫郎擔心,這人行一世,總得為自己和家裡人多做思慮,通天之路縱使安穩,旁的路你亦可以試著走一走,興許還會有彆樣風景。”太子收回搭在他肩頭上的手,彆有深意地撂下一句話,而後招來侍從送他出營帳。

————

一直到走出老遠,謝見君才緩緩放鬆下緊繃的肩頭。世人都說伴君如伴虎,這太子尚未登及天子之位,但周身的穩重威嚴之姿已是不容小覷,單單隻是在營帳中坐了一小會兒,他便覺得身上官服都被細汗濡濕,風一吹,涼意直抵心底。

現今看來,不管太子殿下如何明提暗點,這一關他都算是勉強糊弄過去了,隻是經此一事,想去林子裡逛逛的心思也跟著歇了。

皇子營帳離著低階官員的帳子有些遠,他拖著這一身繁瑣沉重的官服,連腳步都不由得慢了下來,途徑河岸邊,見一少年,身著隻有皇子才能穿的緋綠窄袖短衣騎馬裝、腳上蹬一雙長靿靴,這會兒正笨拙地拉著手中的長弓。

他不得不停駐腳步,微弓了弓肩背,作揖,“微臣參見皇子殿下。”

少年堪堪回頭望了他一眼,便轉身繼續擺弄著紫衫木弓,細長的羽箭搭在弓弦上,他將箭頭向上微微抬起,用力地往後拉扯弓弦,剛一鬆手,羽箭嗖得飛出一丈遠,而後直直地插進樹乾中。

謝見君禁不住咋舌,皇子們自六歲開蒙,便要跟著武師學習騎射,這小少年瞧著有十一二歲的年紀了,怎麼到這會兒還不會拉弓射箭?

一聲極輕的歎息隱隱傳入他的耳中,他微眯了眯眼向前看去,這小皇子怕是已經練習了許久,箭術仍是沒有實質性的進展。謝見君一時心下不落忍,拱手道,“殿下,您在拉開弓弦時,手臂可朝後延伸,要保持一個筆直的姿態…”

少年聞聲,衝他訥訥地點點頭,轉而依照著他的話,試了試,果不然射出的箭比先前遠上了幾分,隻是準頭還差得多。

謝見君見狀,便作禮退下,既是皇子 ,那自然有武師教導,他方才已經是妄言了,若是不巧被外人瞧見,指不定又得傳出什麼荒謬的話來。

那小皇子對他的離開,似是也並不在意,隻專心操練著長弓,仿若無論如何,今個兒都要練出個結果來。

大抵是想明日在聖上麵前彰顯一番吧…謝見君聽著身後越來越遠的“嗖嗖嗖”聲,如是想到。

晚些用膳前,太監來報今日諸位皇子的秋獵情況,得知三皇子獵得一頭麅子和數隻禽獸,聖上龍顏大悅,當即就賞賜了不少綾羅綢緞,黃金萬兩,命人將那頭麅子當場炙烤,連謝見君這樣的小官都有幸分得一塊鮮嫩醇厚的麅子肉。

至於太子那邊的戰績,聽說隻獵了幾隻野兔,但聖上並未不悅,也讓人將野兔處理後架在火爐上翻烤,很給麵子地吃了一整條兔腿,還稱讚太子勤於政務,有他在,自己尚且能偷的浮生半日閒。

總之這一碗水端得很平,兩邊誰也沒落下。

秋獮第一日結束,他們在這兒還要再待兩天,聖上許是許久不曾食過葷腥,剛吃完兔腿,身子便有些不爽利,師文宣等幾位朝廷重臣,外加鎮國大將軍須得陪伴在側,反倒是他們這些品階不夠禦前侍奉的小官們清閒了下來。

謝見君一時睡不著,就研了磨,鋪開紙張習字。

冷不丁麵前帳子的門簾被從外掀開,季宴禮歪頭鑽進來,大喇喇地往案桌上一坐,手中的銀白折扇抵在滴墨的白紙上,“見君,好師弟,今晚上收留我一夜,如何?”

第111章

謝見君微抬了抬眸,看清眼前之人後,將他推下案桌,把寫好的字擱放到一旁晾乾墨汁,“好端端的,放著自己的營帳不待,你跑我這兒來作甚?”

季宴禮也不拿他的揶揄當回事兒,隨手拿起托盤裡的秋梨,“吭哧”啃了一大口,“有念念在,我不好同她共寢一處。”

謝見君睨了他一眼,“我還當你要送她回去呢,這兒人多眼雜,她一個姑娘家總歸是不太方便……”

季宴禮沒搭話,眸光反倒是落在了紙上,似是發現了什麼饒有興致的東西,他樂嗬嗬地問道,“你這是給雲胡寫信嗎?怎麼還連寫帶畫?”

“去去去,一邊兒去……”謝見君將他往旁邊趕,“知道是我們小兩口之間的閨房之樂,你還上趕著瞧?有本事自個兒討個媳婦樂去,人家姑娘都這般主動了,你卻還跟個烏龜似的縮著腦袋,活該你孤寡……”

季宴禮被噎了一句,咧著嘴直笑,“師兄弟一場,倒是讓你逮著機會在這兒調侃我了……我哪裡是縮著腦袋?念念與我自幼青梅竹馬,原是我早應去先生府上提親,但架不住尚書府的人不安分……”

謝見君一怔,試探著問道,“你爹還惦記著戶部侍郎的千金?”見季宴禮點頭,他便繼續道,“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這種事兒上,本應以你的意願為主……況且,我瞧著先生對你和師念的婚事兒,也是默認的態度。”

季宴禮懶散地依靠在椅背上,望著案桌上搖曳的燭光,長長吐出一聲歎息,“若是人人都有你這般想法,那可就皆大歡喜了……反正我是不會依著我爹的要求,去娶那勞什子千金,四年前,我從上京走時,就已下定決心,待一朝功成,迎念念過門,等我把事兒都處理妥當,自當備下三書六禮,去先生家裡提親。”

謝見君抿抿嘴勾唇道,“你這些話怕是要跟師念說,才能讓人家安心……你同我說,我就隻能笑你顧慮太多。”

“睡了睡了”,季宴禮倒頭往榻上一躺,打了個哈欠,翻身闔上眼眸,“明日我還得去送念念回先生那裡。”

“何不今夜就將她送回去?她留在你處,先生怕是要擔心了。”

“已經提前同秦師爺知會了,我一七品小官,沒人會閒著無事往我營帳中湊,倒是先生那兒人來人往,念念一身隨從打扮,多有不便。”季宴禮聲音越來越弱,聽上去的確像是要睡著了。

謝見君見狀,便將案桌上的筆墨收拾好,隨後吹滅帳中的燭火。

轉日,醒來時,榻上已經空了半截。

今個兒不用去聖上跟前當值,他側躺在床上看書,一直賴到布防的號角吹響,才起身洗漱,沒多時,太監就把早飯送了進來。

想著偷閒在營帳裡窩上一天,可誰知這剛咽下最後一口餅,季宴禮去而複返,端起麵前桌上還沒碰的米粥,“咕咚咕咚”地灌了一整碗。

“人送回去了?”謝見君不緊不慢地斟了一盞茶,推到他麵前。

“先生一早派人送念念回上京了。”季宴禮咂摸咂摸嘴,似是沒吃飽,回頭又盯上了那盤精巧的小菜包。

謝見君無奈,將餘下沒動的吃食都推給他,“左右咱們後日也要離開,師念早些回去也好。”

“嗯”,季宴禮恐是餓極了,捧著碗一通呼嚕,看這吃相,哪有半點世家公子的文雅模樣。

——

吃過早飯,太監將膳食收走,二人閒來無事,決計依照著昨日的約定,去圍場切磋切磋。

文官要騎的馬都得去兵馬司領,因著先前忙活秋獮一事,謝見君同兵馬司交接甚密,現下也能說上兩句話。

那將士見他們倆過來,大手一揮,由著他倆人挑。

這馬都得是自己手把手養出來的,才能好馴服,獵場自然沒那條件,謝見君便讓將士幫著挑了一匹性情溫順些的。

等著將士套馬鞍的時候,季宴禮同他打起了賭注,說是以午時為界,看誰獵到的獵物多,回頭少的那人便要請吃酒。

謝見君笑他幼稚,但也勉為其難地應下了此事。

倆人策馬晃晃悠悠地進林子,季宴禮揮手揚鞭,隻聽著馬兒一聲長嘶,就如同離弦之箭,疾馳而去,轉眼間連人帶馬地消失在密林之中。

謝見君牽緊了韁繩,緊隨其後。

沒跑出多遠,草堆間隱約見黑影閃過,他雙腿一夾馬腹追了上去,反手從身後箭囊中抽出一隻長箭,瞄準了黑影,放手疾射。

一隻野兔被穿透了胸前,直直地釘在樹乾上,動彈不得。

初戰告捷,他下馬將斷了氣的野兔摘下來,搭在馬鞍上,正準備再往林子深處碰碰運氣,忽而聽見不遠處傳來悉悉索索的說話聲,亦有馬打響鼻的嘚嘚聲。

謝見君登時掉頭就要往回走,現下林子裡除了武將,就是諸皇子們,這種熱鬨可湊不得。

“三皇兄,彆…彆殺我!”

剛要離開,他冷不丁被這聲音牽住腳步。

借由密林掩住身形,他拴好馬,踮著腳尖摸了過去,就見昨日偶遇的小皇子灰頭土臉地跌坐在地上,滿目震驚地看著眼前之人。

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謝見君一陣咋舌,三皇子騎在高頭大馬上,手持弓箭,箭頭正瞄準了那小皇子。

“區區一個才人生的孩子,也配叫我皇兄?” 三皇子將弓弦扯得繃直,嗤笑道。

“三、三皇子!”,小少年立時改口。

“這還差不多…”三皇子滿意地點點頭,箭頭卻依然瞄著他,似是下一刻,便要射傳他的腦袋。

“殿下不可,縱然七皇子的母妃玉才人,位分再低,但他畢竟還是聖上的兒子!”一旁的武將好言相勸道。

“那又如何?父皇何曾關注過他?恐怕連自己有沒有這個兒子都不記得了。”三皇子不以為意,手中的弓弦拉扯得“咯吱”作響。

躲在樹乾後的謝見君蹙了蹙眉,早聽聞這位三皇子私下裡行事怪癖,一向不按常理出牌,但射殺手足兄弟一事兒乃是重罪,鬨到聖上跟前,斷不會輕饒了他,但他竟這般不當回事兒。

小皇子跌跌撞撞地爬起身,跪伏在馬前,“三皇子,求求您彆殺我,我方才當真不是有意,要同您搶那頭鹿!”

“我看中的獵物你都敢搶,你說你這不是不要命了嗎?”說這話時,三皇子故意拉長了尾音,語氣促狹之際。

“三皇子息怒,此事萬萬不可!”武將有些著急,“方才七皇子身邊的侍從跑了,說不定一會兒就能引來震國大將軍!大將軍一來,咱如何向聖上交代!”

“李將軍,你放心,他跑不了…”三皇子微微歪頭,看向武將的眸光中饒有深意。

謝見君心底驟然咯噔一下,既是跑不掉,那就隻有一個可能……小少年是皇室血脈,自然動不得,但他們這些人怎麼會把一個小侍從的性命放在眼裡?

眼見著三皇子將箭頭偏了偏,一絲陰冷的笑意打唇邊滑落,“不能取你這條賤命,那斷個胳膊……亦或是斷條腿也沒乾係吧……”

七皇子驚恐地看著那支泛著寒光的箭矢,下意識地抬袖想要躲開。

叢林中一頭肥鹿忽而冒了頭,似是受驚一般,倉皇地往深林裡奔逃而去。

“往哪逃!看我這回不將你拿下!”三皇子猛一扯手中的韁繩,馬兒一聲嘶鳴,前蹄高高揚起,躍過跪伏的少年,向著肥鹿逃跑的方向狂追過去,身後武將們紛紛跟隨,激起一片飛揚的塵土。

小少年嚇得不輕,渾身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殿下,您沒事吧?”謝見君拔下方才射向肥鹿腳邊的羽箭,重新將其插回進箭囊。幸而有那頭落單的肥鹿經過,才勾走了三皇子的注意力,否則真不知道這人會乾出什麼荒唐事來。

“是、是你啊……”,小少年勉強穩住身形,略帶顫音道。

“地上臟,微臣先扶殿下起來……”說罷,謝見君搭把手,將小少年扶到一旁的樹下坐著,拿隨身攜帶的水囊,給他衝了衝小腿上被樹枝刮破的傷口。

小少年一聲不吭,隻在謝見君要用自己的帕子給他包紮傷處時,抬手擋住,“彆用你的,會連累你的。”

謝見君怔了怔,出神片刻,小少年已經扯下一截衣袖,圍著傷處纏繞了幾圈,動作熟練地仿若已經做過千百次。

“方才的事情,你彆說出去……就當是沒看見,聽到了嗎?”僅在下命令時,這少年才有幾分皇子模樣。

謝見君點點頭,“微臣知曉,隻是今日之事,您不打算讓聖上知道嗎?”

“我母族不受寵,我更是從小就不得父皇寵愛,即便父皇知道三皇兄想要加害於我,八成也不會相信的,還會給母親招來麻煩,沒什麼用……”七皇子的聲音聽上去有些低落,卻道出了皇族中殘忍的真相。

身為聖上的妃子,若是母家沒有像三皇子和太子那般有權傾朝野的勢力,她們所生下的孩子,即便貴為皇子,也不過是給這二人襯托,當墊腳石罷了。

謝見君大抵也能猜到些許,但這是崇文帝的家務事,他一個外臣管不了,也沒資格管,之所以射出那支箭,隻是對昨日那個在河岸邊獨自練習拉弓的孤單又倔強的身影,有些不落忍。

“七皇子您尚且年幼,不妨為自己和母親尋求一份庇護……”

“庇護?誰能庇護我?”小少年乾巴巴地問道,一雙眼眸眨巴眨巴滿是茫然,“你能庇護我嗎?”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