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四月二十六,煙樹連城,槐蕊半黃。
謝見君頭頂雙翅烏紗帽,一襲赤色禦賜狀元袍,手執槐木笏板,簪花披錦,由兩名黑衣皂隸為其牽馬,自正門出宮,跨馬遊街,榜眼陸伯言和探花郎季宴禮緊跟其後,其餘進士從偏門出。
鼓樂前導,傘蓋旌旗,仆從手舉“進士及第”的牌匾,簇擁載道,所過之處,觀者如雲。
未曾婚配的姑娘小哥兒,或卷簾觀望,或登樓遠眺,隻待三甲行經此處時,即向自己中意之人,拋香囊扔手帕,適逢有接到的進士,便可大著膽子向其求親。
前些年,有一嬌俏女子拋出的香囊,恰恰被當朝探花郎接了去,二人自此成就了一段佳緣。
“瞧瞧,今朝新科狀元好生俊俏呐……”,人群中不知是誰吆喝了一聲,眾人的眸光乍然被眼前的狀元郎勾了去。
隻瞧著緊跟著奏樂儀仗隊出來的謝見君,身騎銀鞍白馬,肩背生得清瘦挺拔,眉眼溫潤,如芝蘭玉樹,光風霽月。淺淺一笑,便引得玲瓏香囊和精巧的手帕,自高處撲簌簌地砸落下來。
他微微側身,將其不動聲色地都躲了過去,唯獨走過一間茶館前時,他刻意放緩了步子,望向茶館二樓的眸底,噙滿了溫柔的笑意,而後身子先前一探,接住了一處飛下來的香囊。
“雲胡,阿兄接住了!快看,阿兄接住了!”,茶館二樓的包廂裡,滿崽扯住雲胡的衣袖,興衝衝地叫嚷起來。
眼見著探究的眸光頻頻往這邊相望,雲胡忙拉著滿崽蹲下身子,等到再起來時,謝見君已然從茶館前過去了。
眾人驚詫狀元郎竟會主動接香囊,怕是想要借遊街的機會,同心儀的姑娘哥兒,再續一段姻緣佳話,可著人細一打聽才知,那拋香囊之人,原就是俊秀狀元郎,打年少時便相扶相伴的夫郎,登時便歇了心思,轉而又瞧上了其後的榜眼陸伯言和探花季宴禮,直呼今朝聖上欽點的前三甲皆是一表人才,貌美之姿。
尤其是季宴禮,他身為探花郎,臨出宮時,耳側被李公公彆了一朵嬌嫩的杏花,人本就雅致,如今看起來愈發麵如冠玉,拋落的香囊手帕幾乎要將他淹沒,更有膽大的姑娘,揚聲問他是否婚配,直鬨得他臊紅了臉,催著皂隸快些走。
回過神來,他自覺自己怕是又被謝見君坑了,這家夥在大庭廣眾之下接雲胡的香囊,意為名花有主,可把他和那榜眼都害慘了。
晚些,禦書房中。
崇文帝將手裡批紅的奏折遞與身後的李公公,順口問道,“今日新科遊街可是還熱鬨?”。
“回稟陛下,熱鬨得很呢,整條長林街萬人空巷,隻咱們狀元郎早早接了他夫郎拋來的香囊以示情有所歸,榜眼和探花郎,都被香囊簪花砸得走不動路…”,李公公細聲細氣地諂媚笑道。
聽此,崇文帝臉上難得見了幾分笑意,“這謝家小子倒是有點意思,我聽說鄉試榜下捉婿時,他拉著他夫郎跑得飛快?”。
“可不是呢,倆人自年少時結合,縱然那結巴小哥兒這麼多年一直無所出,咱們狀元郎照樣把他捧在手心裡疼著護著呢…”,李公公小心揣摩聖意,挑揀著有意思的事兒說與崇文帝。
“是個重情重義的孩子…”。
崇文帝低喃了一聲,而後拿起案桌上三甲的策問,指著謝見君的文章,同李公公娓娓道,“瞧瞧這狀元郎的文章,行文工整穩健,論述精道,倒是什麼都敢說!”。
李公公哪裡敢接崇文帝的話,乾巴巴地湊上來瞧了兩眼,“奴才鬥膽,想問問聖上!”。
崇文帝斜睨了他一眼,“你是想知道殿試那日,我分明已然不悅,緣何還是將狀元給了那豎子?”。
李公公驟然一怔,身後蔓起涼意。
“小小年紀有如此抱負甚好,但樹大招風,容易著人眼紅,不罰他在殿前跪一跪,恐怕人剛走出宮門,便被那些人吃得連骨頭都不剩!至於朕為何欽定他為狀元郎?守成啊,如今的朝堂已是腐朽之木,熹和需要他這般胸有溝壑的少年郎…”。
“陛下英明!”,李公公連忙跪地恭維道,岑岑冷汗,順著額前砸落在地上。
“你以為朕不知道朕身邊的這些大臣都在想什麼嗎?他們在這繁華的皇城呆慣了,已然是居安忘危,倒是忘了為官者,應知稼穡之艱難,體恤征戍之勞苦,這一點,我瞧著謝見君就做得很好,至少他敢跟朕說真話…”,崇文帝吐出長長地一聲歎息。
片刻,他招招手,示意李公公起來,“你瞧,這季東林成日裡都是一副惶恐卑微之態,這做兒子的,文章卻寫的豪放不羈,抱負非凡…”。
李公公摸了把額頭上的冷汗,不敢再搭聖上的話。
崇文帝似是也不在意,“這季宴禮和謝見君是誰門下的弟子?”。
“回稟陛下的話,咱們這狀元郎和探花郎都是吏部尚書是師文宣的座下弟子。”。
崇文帝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師文宣這是給朕打磨了兩塊璞玉呢…”,他忽而話鋒一轉,“我聽說太子近日往尚書府跑得很是勤快?”。
不提謝見君的話茬,李公公驀然鬆了口氣,語氣也跟著輕鬆起來,“自您上次提點後,太子殿下便常去吏部尚書大人的府上交流學問呢…”
崇文帝輕歎一口氣,“這孩子雖然在政事上愚鈍了些,但勝在宅心仁厚,愛民恤物,讓他多跟著師文宣學學如何處理政務和敬忠除佞,也是好的,朕老了,太子也該長大了。”。
李公公心裡咯噔一下,繞過案桌前跪下,“陛下,這江山社稷都係於陛下一身,還望您保重龍體,福澤千秋!”。
“老東西,就數你嘴甜…”,崇文帝輕咳兩聲,執起一旁的茶盞,淺斟了一口,“明日便是瓊林宴了吧?”。
“是呢!”李公公忙不迭起身,上前幫著崇文帝順了順氣,笑得愈發諂媚,“禮部早已經都安排好了,就等著明日陛下親臨賜宴!”
第92章
瓊林宴,乃是聖上為殿試後新科進士慶祝的宴會,因在皇城花園瓊林苑宴請而得名。
謝見君起早便拉上季宴禮往皇城中去,與殿試前入宮不同,這次,他二人由內廷宦官引著往瓊林苑走時,過往的內廷中人皆躬身行禮,儘管還沒有得聖上授官,但三甲入仕已是定局,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觸黴頭。
約摸著走了兩刻鐘,遠遠得見氣派恢宏,高數十丈的橫觀層樓。
謝見君禁不住低呼一聲,早聽說瓊林苑錦麗輝煌,如今得見牙道兩側皆為長鬆古柏,百花點綴,其中亭榭交疊,數園縱深,連他們腳下走的路,都是錦石纏道,極儘華麗奢靡。
“都說國庫空虛,園子卻修得這般金碧輝映,嘖嘖……”,季宴禮湊到他耳邊,小聲地道出了自己一路望過來的心裡話。
眼見著耳尖的宦官轉過頭來,謝見君忙扯扯他的衣袖,皮笑肉不笑地從齒縫間擠出幾個字來,“你是想回去被先生罵嗎?”。
季宴禮癟癟嘴,“怕是不用等回去,一會兒先生就會知道了,也不曉得會不會給我這個新科探花郎留點麵子……”,他跟在師文宣身邊的時間,比謝見君要多上一些,深知師文宣發起火來,那可有夠駭人,今日瓊林宴,聖上以及滿朝群臣都得參加,先生在宮中耳目眾多,恐怕等不及散宴回去,這話就能傳到他那裡去了。
“那你還不趕緊閉嘴……”,要不是還顧忌著宮中禮儀,謝見君幾乎要上手捂住他的嘴了。
二人一路插科打諢,等到了瓊林苑,又是一刻鐘過去了。
苑中雅樂陣陣,絲竹渺渺。
讀卷官,收卷官等諸多殿試官員,以及前來赴宴的群臣都已入座。
“狀元郎,您往這邊請…”,內廷太監滿臉堆笑地迎上前來,引他入單席,季宴禮則被帶去與榜眼陸伯言共席,至於其他進士是四人一席。
謝見君拱手寫過引路太監。
“哎呦,狀元郎,使不得使不得,您這是要折煞老奴!”,太監肩背弓得更深,笑得一臉褶子,“狀元郎,您先行歇息片刻,待聖上親臨,還須得攜眾進士行叩拜之禮…”。
這內廷太監小喜子是被李公公特地派來謝見君跟前伺候,現下掐著嗓子同他細細囑咐著宴開禮節。
謝見君大致往心裡記了記,怕自己有遺漏的地方,還跟小喜子來回又確認了一番。
“狀元郎不必緊張,等會兒會有專門的禮部官員過來,帶您一道兒行禮…”,小喜子忙低聲安撫道,轉而退至身後,微微弓背,垂下眼眸。
稍等了片刻,群臣都已經陸陸續續入座。
李公公細長的聲音遙遙傳來,眾大人連同進士們紛紛起座跪地,恭迎聖上。
崇文帝今日著一身白怡服,不似殿試時那般威嚴肅穆,倒是生出了幾分平易近人,但即便再怎麼溫和,與生俱來的龍威仍是壓得謝見君抬不起頭來,隻跟著身側小喜子的提醒,一步步行禮。
“眾愛卿都平身吧,今日乃是給新科進士慶賀的喜宴,不須得這些繁文縟節…”,崇文帝緩緩穿行過叩拜的群臣,入高座。
“謝陛下…”,臣子們齊聲叩謝隆恩,由身側侍奉的公公們扶起,回座。
開宴前,崇文帝先行賦詩一首,賜給新科進士,以此勉勵進士們砥礪清節,官清法正。
初入朝堂的“天子門生”們感念聖上隆恩深重,一時感激涕零,齊齊叩謝皇恩浩蕩。
賜詩後,便是簪花。
所謂這簪花,也叫襆頭戴花,隻聽著聖上一聲令下,太監們魚貫而入,呈上早起時在禦花園采摘,又經仔細挑選過的百花,賜予進士們。
謝見君猛吸一口氣,昨日打馬遊街時,他還調笑季宴禮身為探花郎須得頭簪杏花,誰成想,自個兒也沒逃得過去。
“狀元郎,該簪花了……”,小喜子當是以為他不知其禮節,壓低尖細的嗓音,提點道,“隻肖的彆至耳後即可。”。
謝見君淺應了一聲,接過銀盤中姹紫嫣紅的杜鵑花,顫顫地簪在耳朵上,隻覺得現下的自己,怕是同說親牽線的媒婆沒什麼兩樣。
緊接著一眾進士皆紛紛頭簪鮮花,那場麵看上去,蔚為壯觀,瞧著彆提有多喜慶了。
好不容易熬到謝表。
群臣以及進士們齊齊麵向聖上,叩謝皇恩,致歌功頌德之言,其謝表,原是應由文章最為出眾的狀元郎所書寫,但這活兒卻落在了榜眼陸伯言身上,畢竟是出自簪纓世家,自小有夫子教導禮儀,識大體知分寸,總好過寒門出身的謝見君,在書寫謝表時,一如殿試那日,說出些驚天地泣鬼神的頌詞,拂了聖上的雅興。
謝表後,瓊林宴開宴,內廷太監們陸陸續續地送來各類珍饈,林林總總共計四十餘品,皆是尋常百姓不曾見過的奇珍異味,極天廚之饌,令人目不暇接。
崇文帝賜酒三甲,而後便先行離開了瓊林苑。他年事已高,精神頭不濟,已是許久都不曾參加這樣的宴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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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一走,瓊林宴這才真正熱鬨起來。
謝見君打眼看著麵前這翡翠蒸鍋裡,豐腴珍貴的駝峰炙,手執筷子淺嘗了一口,駝峰肉炙烤得鮮嫩乾香,不聞腥膩,一瞧就是費了心思。
但等不及他再嘗嘗彆的,一波又一波的新科進士前來敬酒,他不得不起身相迎,三兩盞下肚,便覺得眼前天旋地轉,苦於自己酒量淺薄,且來人都推脫不得,正進退兩難之時,秦師爺驀然出現,婉轉地替他擋了酒,眾人一見這人是跟著吏部尚書前來赴宴的隨從,想來定是其心腹,便紛紛借故離開。
秦師爺上前托住身子都有些踉蹌的謝見君,招來小喜子遞上一盞溫熱的解酒湯,“小謝狀元,您先醒醒酒,大人正請您過去一趟呢。”。
謝見君接過解酒湯一飲而儘,待神思稍稍清醒些,才整了整衣襟,跟在他身後,往師文宣所坐之處去。
隻人剛到,就見季宴禮也被小廝兩麵攙扶著送了過來,瞧著醉眼朦朧,酒酣耳熱。
他可被逮著灌了不少,除此回敬那些登科進士,還要應對知曉他是禮部尚書季東林之子,意圖攀附的低品階官員,以及看在探花郎的身份上,欲要結親的達官貴族。
這一來二往,推杯換盞,就醉成了這幅模樣,秦師爺三盞解酒湯灌下去,他兀自坐在椅子上怔怔出神,謝見君伸出兩根手指在他麵前晃了晃,眼睛連眨都不眨。
師文宣無法,招招手,“見君,你先隨我過來,讓這小子在這兒休息一會兒……”。他原是想在京中舊友麵前,顯擺顯擺自己的兩位學生,滿朝文武,論誰家門下的弟子,也趕不及這般爭氣,能同時出一位狀元和一位探花郎。
眼下聽著眾人連連恭維,他這臉頰上滿是笑意,順勢就將謝見君推至麵前,同好友們細細介紹起來,驕傲之意溢於言表。
謝見君曉得師文宣此舉,是想帶他結交朝中重臣以及顯赫貴族,好為將來攀蟾折桂的青雲路拓展開人脈,故而沒得辜負師長的栽培之心,即便是不勝酒力,也強撐著與其觥籌交錯。
酒過三巡,興起之時,新進士們還結伴到慈恩寺內大雁塔下,題下了自己的名字,有興致者當即便賦詩一首,此呼彼應,好不熱鬨。
散宴後,謝見君被秦師爺攙扶上了馬車。
兩日後,眾進士入宮授官。
新科進士多為翰林官職,一甲狀元謝見君受封為從六品翰林院修撰一職,榜眼陸伯言以及探花季宴禮則為正七品編修,這入翰林便算是踏進了內閣一條腿,雖官職不高,但經年累月的經驗積累下來,可為內閣鋪路。
二三甲進士可選為庶吉士,或授給事中、主事、中書舍人、行人、太常博士、國子博士等官,或授地方府推官、府同知、縣令、縣丞等官。
授官後,到真正上任,又得要再等上數月,其間可回在鄉省親,亦可以外出踏青。
季東林原是要帶季宴禮,回老家祭拜先輩,修繕祖墳,想當年,他也不過就是個二甲進士,如今自己這好大兒卻一舉拿下了一甲探花之位,這些時日,打聽婚配之事的官員們幾乎要踏平了尚書府。
可誰知,這府上門還沒進去,季宴禮卻先行帶著季子彧連夜啟程,回了衢州,什麼尚書之子,全都拋之腦後,他隻想告慰娘親的在天之靈。
謝見君亦是也想借著這個機會,帶雲胡和滿崽出去轉轉,然後再回一趟福水村,這些年忙著準備科舉考試,一直不得閒空,現下可算能放鬆一二了。
之所以最後落地的點兒放在福水村,一來,他想回去感謝許褚當年的知遇之恩,若無他當年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和近三年的教導,自己的科舉之路定不會這般順遂,二是,他打算帶著滿崽,再回去祭拜一下芸娘和謝三,這次之後,至少是致仕前,恐不會再回去福水村了。
第93章
他們自來了上京,落腳在這一進院的小宅子裡,已有近三個月,當初剛搬進來那會兒,雲胡也曾豪言壯闊地規劃過這處院落,卻因著謝見君一直忙於準備會試和殿試,自己又忙忙活活地照顧他,這院子自清掃過幾次後,便一直荒廢著。
好在正是因為如此,決計要回福水村一趟時,雲胡也不過收拾一些隨身要帶的衣物,並無什麼掛心的禽畜需要托付,更沒得像從府城離開那般顧前顧後。
謝見君給現下已然不知跑至哪兒的季宴禮傳書一封,央他去衢州學府拜謝李夫子和山長時,幫著給自己也帶一份像樣的謝師禮。他此番回福水村的路線,並不經過府城,自然也沒得機會走這一趟了。
該交代的事兒都交代清楚,最後一件事兒,便是給滿崽請假了。
謝見君特意備了一份厚禮,琢磨著帶上滿崽,去尋那學齋裡的張夫子。
先前準備考試,起早,要麼是雲胡送小崽子來書院,要麼是跟著季府送季子彧的馬車,他已是有些時候沒有過問滿崽的課業了,想著正好趁著這個時候,前來找張夫子聊聊。
滿崽得知謝見君要去書院,提前一日便緊張得掌心直冒汗,入夜前還磕磕絆絆地找上他家阿兄,故作體貼道,“阿兄,明日、明日還是讓雲胡陪我去吧、夫子同他相熟、請、請假一事定不會為難雲胡……”。
謝見君瞧著小家夥緊咬著下唇,眼神飄忽不定,如何都不敢同自己對視,轉頭又看小夫郎一臉心虛模樣,隨即便擺出一副慈祥的麵容,溫聲笑道,“這點小事兒不用麻煩雲胡,隻是請事假而已,你夫子也不會為難我。”。
滿崽見勸說不動,轉日“視死如歸”地跟在他家阿兄身後入了書院。
經門童通報後,山長特意將謝見君請至雅室,命小廝沏上一壺熱茶,先行同他寒暄了一二,而後張夫子姍姍來遲。
謝見君起身拱了拱手,問起滿崽在書院裡讀書的情況。
張夫子回禮,抿了抿嘴,似是有難言之隱,他抬眸看向躲在案桌後的滿崽,見小家夥雙手合十,一個勁兒地衝自己做祈求狀,方才略一斟酌道,“書淮才氣出眾,偏又生得聰慧伶俐,課業上不曾懈怠,騎射也深得夫子讚譽,如此看來,他日定是能成就一番大事。”
這話說的隱晦,但謝見君還是能聽得出來,當即稍帶歉意道,“幼弟頑皮,有勞夫子費心了……”。
“謝大人客氣,老夫身為書院夫子,教授學生知識乃是分內之事,談不上費心,望書淮在外這段時日,務必要時刻勉勵自己,切莫將功課拋之腦後……”。
得張夫子一番教誨,滿崽重重點頭,直說自己銘記於心,轉頭就在雲胡收拾遠行要帶的行李時,偷摸地將書本都拿了出來,藏到了枕頭下麵。
正經人出去玩,誰還惦記著讀書呐!
謝見君一時不查,讓小滿崽鑽了空子去,等到將諸多事宜都安排好,又從商行租賃了馬車,臨著出城前,他帶兩小隻去了趟醉仙樓。
早聽聞醉仙樓的“撥霞供”乃是一絕,曾有人盛讚為“浪湧晴江雪,風翻照晚霞”,其實不然,放在後世叫“涮兔肉火鍋”。
他自覺這是再常見不過的東西,但在現下卻是時興得很。
偶然聽雲胡提起過,他便入了心,這不三人就摸了過來。
先前,師文宣曾在這兒給他接風洗塵 ,加之前些日子羅衫加身,打馬遊街時,亦經過了醉仙樓。
前腳剛到門口,掌櫃的便滿臉堆笑地迎出門來,“狀元郎肯賞臉帶家裡人過來,小店實在是蓬蓽生輝呐!”。
得知謝見君要嘗嘗那拔霞供,立時親自引他三人入二樓包廂,囑咐小廝好生伺候,切莫怠慢。
架著火鍋的風爐很快被端了上來,一同送來的,還有掌櫃的特送的甜品和幾盞脆口的涼菜,以及各式齊全的蘸料。
“謝大人,您稍安片刻,待水滾開了,便可燙肉了。”,得掌櫃仔細挑選,又細心囑咐過的可靠小廝,在一旁躬身解釋道。
“忙去吧,不用在這兒伺候…”,謝見君莞爾推脫。
待小廝得了示意,將包廂門重新掩好後。
他聽著身側拘謹得連手腳都不知往哪裡放的雲胡,終於鬆了口氣,緊繃的肩頭緩緩舒展開來。
他拿過小夫郎的手,團在掌心裡揉捏了一番,“餓不餓?”。
雲胡下意識搖頭,目光卻直勾勾地打量著奇形怪狀的風爐,顯然是對這記撥霞供興致滿滿。
約摸著一刻鐘的功夫,鍋中熱湯咕嚕咕嚕地沸騰起來,奶白雲霧裹挾著素湯底的鮮香,飄飄然溢滿了整間屋子。
涮燙的兔肉經酒、醬和椒料漬過,片片輕薄剔透,謝見君夾起一片,在素湯裡滾過幾遭便卷了邊,粉嫩鮮亮的肉片沾上特調的醬汁,他微微吹涼後,遞到雲胡嘴邊,“來嘗嘗看,看合不合胃口……”。
小夫郎被燙得斯哈斯哈倒吸兩口涼氣,剛咽下去,登時眼前一亮,“好吃!”。
“這薄肉片,不須得燙太久,在滾湯裡麵,來回這麼擺動上幾下,隻待變了顏色便可夾出來了……”,他一麵給雲胡涮肉,一麵諄諄教著手執筷子,正躍躍欲試的滿崽。
提醒兩隻小饞貓,要小心這熱得同烙鐵一般的鍋沿兒後,他自己也坐下,細細品嘗起這“撥霞供”,涮熟的兔肉,裹上一層濃稠的特調麻醬汁,往嘴裡一嗦,豐腴的肉香,夥同麻汁的細膩在舌尖散開,滿口生香。
三人都吃了不少,嘗過了油浸浸的兔肉,爽口的青綠又成了香餑餑,謝見君將青菜連帶著凍豆腐一並下入素湯中。
青綠入口清甜,雖有些寡淡但不失香醇,吸飽了湯汁的凍豆腐,軟軟彈彈的,一咬開,汁水從縫隙間爭先恐後地溢出,要猛吸一口,才不至於染了衣裳。
雲胡撐得直打飽嗝,風爐的熱氣將他的臉頰烘烤得紅撲撲的,宛若窗欞外含苞待放的嬌嫩春桃,他背靠在椅子上,微眯了眯眼,難得生出了幾分愜意。
謝見君將方才小廝送來的甜品推至他麵前,順手抹去了他嘴角上沾的醬汁,“可是吃累了?”。
雲胡忙搖搖頭,“不、不累、就、就是忽而覺得、覺得這樣的日子真好、真滿足、”。
“那自然是好的,我以前在福水村的時候,都沒有聽說過這撥霞供……阿兄,咱們以後還能常來嗎?我能帶子彧一起來嗎?”,臉上糊成小花貓的滿崽不明所以地接了話茬去。
“等咱們從福水村回來,便叫上宴禮和子彧一道兒再來……”,謝見君笑著回應道,轉而微微歪頭看向雲胡,他知道雲胡說的好日子,並非隻是滿崽這所謂的有吃有喝,但他樂於哄自己乖乖軟軟的小夫郎,“有你在身邊,便是先前吃糠咽菜的日子,我也覺得甚好。”。
“我覺得不好,我不想吃番薯葉子烙的餅,咬不動還拉嗓子眼……”,滿崽癟癟嘴,不合時宜地打斷了二人之間的溫情和旖旎。
謝見君寬厚的掌心覆在他腦袋上,沒好氣道,“有你什麼事兒?去把小廝叫起來結賬!”。
話音剛落,掌櫃的似是一直透過門縫兒,注意著這邊的情況,登時諂笑著叩門而入,“謝大人,不知小店可有此殊榮,能請狀元郎給小店這記撥霞供題一幅字?”。
謝見君神色一怔,想來題字也不是什麼麻煩事兒,大抵是掌櫃的想借他這狀元名頭,再給醉仙樓招攬一波生意,一如後世的狀元席,狀元樓,取個噱頭罷了。
他接過小廝早先備好的毛筆,洋洋灑灑地在紙上提了幾筆,又得了這掌櫃好一通的奉承,直言道這頓飯由醉仙樓出麵請了。
但謝見君離開前,還是留下了飯錢,隻是簡單一頓便飯而已,沒得去承這情分。
——
第二日,天將蒙蒙亮,一輛馬車晃晃悠悠地駛出了城門。
一連走了數日,等到了四方鎮時,已是五月中旬,謝見君本打算悄默聲地離開,不驚動旁人,可這縣令大人也不知從何處得來了消息,早早地就等在了城門口,不由分說地拉上人就進了城,非要打著接風洗塵的名頭,給謝見君擺宴,慶賀他一舉高中登科狀元。
四方鎮往前數百年,都不曾出過這樣一位連中三元的狀元郎,這新上任的縣令大人自然不肯放過這拉近乎攀關係的大好時機,當下就將他們一家人安排進城裡最好的客棧,定的都是上等的房間。
謝見君見推脫不過,隻得答應在城中留宿一日,想著既然來了這四方鎮,正巧得空去拜見趙嶺,還有盧笙和宋然,鄉試一彆,可真是有日子未見了。
晚些,縣令大人連同四方鎮幾家富商,一道兒在會賓樓擺宴。
入朝為官,便是少不得要參加這樣的應酬,謝見君在客棧落了落腳,梳洗一番後前去赴宴。
酒過三巡,一富商朝著包廂門外拍了拍手,絲竹雅樂聲起,幾個嬌柔的小哥兒扭著細腰魚貫而入,進門就直衝著謝見君跟前去,將他團團圍了起來。
“謝大人,小的知道您一路從上京過來舟車勞頓,一點心意,給您解解乏,若是誰的伺候活兒能得您青眼,儘管帶走便是”說著,富商衝小哥兒們使了個眼色。他提前打聽了謝見君的喜好,曉得他家中內子就是小哥兒,就精心挑選了幾人,想要投其所好。
誰知謝見君猛地站起身來,後退兩步,慌忙躲開了如狼似虎撲上來的哥兒們,欠身道,“晚生謝過您的好意,隻家中內子管得嚴,又設有宵禁,實在是無福消受,晚回去一會兒,恐是連門都進不去,故此,晚生就先行告彆了……”,話了,他頭也不回地推門而出,留下縣令和一眾人麵麵相覷。
片刻,富商往地上啐了一口,嗤笑道,“裝什麼假清高!不識好歹!”,他招招手,一身嬌腰柔的哥兒順勢跌坐在他懷中,眨眼間就哄得他滿麵紅光。
縣令大人老神在在地舉杯,自飲自酌,心裡暗道這商戶當真是蠢笨,怕是沒能瞧見那謝大人臉上的厭惡神色,拍馬屁,都拍到馬蹄子上了。
已經離席的謝見君自然沒瞧見商戶人前恭維人後鄙夷的兩幅麵孔,他打從會賓樓出來,一路都在抖擻身上沾染的脂粉味兒,一直到回了客棧叩開屋門,這股子熏得人頭昏腦漲的香味,還不見半分消減。
雲胡皺了皺眉,一語不發,也不往他跟前湊,隻身從包袱裡翻找出乾淨的衣裳,一隻手捂緊鼻子,一隻手捏住衣角邊緣,離著一丈遠,就將衣服扔給了他。
謝見君自是瞧出了他的嫌棄,一時起了想逗逗他的心思,便不管不顧地小夫郎身上撲,
“雲胡,為夫當真是沒有招惹過外麵的鶯鶯燕燕,不信你親自檢查檢查?”
第94章
二人你追我逃,鬨騰了小半宿才歇下。
轉日起早,新縣令便登門而來。
“謝大人,昨日那事兒,屬實是那富商一意孤行,得罪了您老人家,下官當真是一點都不知情呐……下官若是知道會有這一出,如何也不會讓他來給您添堵……您可一定要相信下官的為人呐……”。
單單這點小事兒,他拉著謝見君,翻來覆去地絮叨了好幾遍,直念叨得旁聽的雲胡都頭暈腦脹,借故要喊滿崽起床,躲了出去。
小滿崽還酣睡著,昨日他早早就回了自己房間,夜半時分還躲在屋裡掌燈看畫本。此番出京,蒙學書冊一樣兒沒帶,倒是偷摸塞了好幾本從季子彧那兒拿來的畫本,畫本中各路英雄智鬥妖魔鬼怪,可比說書先生講的得情情愛愛有意思多了,他一直看到天將亮未亮時,才歇下,這會兒被雲胡從床上扯起來,捂著嘴哈欠連天。
“不、不能賴床了、一會兒縣令大人走了、咱們、咱們就下樓吃早飯……”,雲胡拿過搭在床頭上的衣裳,縐平整後往小家夥身上套。
“那個叔伯怎麼又來了?我不喜歡他,阿兄也不喜歡他,昨日他來攔我們時,阿兄都皺眉了……”,滿崽撇撇嘴嘟囔道。
“沒辦法,你阿兄正被他纏得緊呢……”,雲胡跟著抱怨了一句,忽而腦袋裡靈光一現,他將滿崽拉到身前,湊在他耳邊,嘰嘰咕咕地叮囑了幾句話。
小家夥比了個“懂了”的手勢,埋頭提上鞋,蹬蹬蹬地小跑出了屋子。
謝見君正想法子脫身,他實在受不了這新縣令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跟他說些有的沒的,就為了想從昨日宴席上的事兒,把自個兒摘出去。
冷不丁屋門被大力推開,滿崽揉著眼睛,迷迷瞪瞪地走進來,上前一把摟住他的脖頸,仿若八爪章魚似的,扒在他身上,嘴裡含糊不清地哼唧道,“阿兄,我想噓噓……”。
“雲胡呢?讓雲胡陪你去?”,謝見君伸手將人摟緊,溫聲問道。
就見滿崽毛茸茸的腦袋抵在他的頸窩處,似是沒睡醒一般,鬨著小性子,“不要雲胡,我要阿兄陪……阿兄陪我去噓噓……”,一麵說著,一麵還可這勁兒地蹦躂,似是下一刻就要憋不住了。
他無奈地輕撫了撫小家夥的後背,曉得是這磨人的起床氣又上來了,便打算同圓桌對麵的新縣令致歉,自己先行帶他去解溲。
好在這位縣令大人混跡官場多年,這點眼力見兒也還是有的,當即就起身,拱手行禮,“謝大人若是有要緊事兒,下官便不叨擾了。”。
“幼弟頑劣,倒是讓縣令大人見笑了……”,謝見君故作難為情道,心裡卻早樂開了花。
送走新縣令後,他扣緊門,回身瞧著滿崽大喇喇地坐在圓桌前,雙手捧著茶盞,咕咚咕咚地一陣猛灌,哪裡還有剛才被憋急的模樣。
“你不是讓我要陪你去噓噓嗎?”,謝見君莞爾笑道。即便他再遲鈍,也能瞧得出來,這小家夥特意跑進來鬨這一通,無非就是想把他從縣令的嘮叨裡解救出來。
“阿兄真笨!”,滿崽擠擠眼,眉梢飛出一抹小得意,細長的小腿耷拉在凳子上來回搖晃,“我可是幫了雲胡一個大忙呢!雲胡說,等會兒要給我買糖葫蘆!”。
正說著,不經念叨的雲胡從門外探進身來,“可是走了?”。
不等謝見君應聲,滿崽從凳子跳下去,一把撲進雲胡懷中,仰著頭興衝衝道,“雲胡,我完成任務了,你答應的糖葫蘆不能食言!”。
“去去去……”,謝見君將他提溜到一旁,抬袖捏捏小夫郎臉頰上的嫩肉,毫不吝嗇地開口稱讚道,“我們雲胡真聰明,連我都要佩服你了!若不是有你出的主意,我這會兒在琢磨要如何去應付那縣令呢!”。
被一通誇誇的小夫郎抿抿嘴,唇邊勾起一抹羞意,“沒、沒什麼,咱們快下樓吃飯吧、”,他囁嚅著,推了推湊上來的謝見君,“彆、彆鬨、滿崽還在呢!”。
“我可以不在!”,見慣了自家阿兄和雲胡的親昵,滿崽懂事地捂住眼睛,從指縫中漏出一條細縫兒,偷摸瞧著。
謝見君幾乎要被這倆人逗笑,他曉得小夫郎臉皮兒薄的很,不經逗弄,隻他稍稍貼近了些,便緊閉著眼,一副覺得不妥,但又不敢反抗的乖軟模樣。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他適時鬆口。
隻待雲胡放鬆警惕,試探著睜開眼時,猝然唇邊被什麼溫熱的東西飛快擦過,謝見君得逞的黠笑映入眼簾,一抹滾熱倏地飛到耳後,燙紅了耳尖兒。
“你、你、我、”,大抵是生氣自己被騙了,小夫郎磕磕巴巴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片刻,落荒而逃。
始作俑者扶著門框,朗聲大笑。
“阿兄真黏糊,也不知道雲胡如何能受得了你!”,滿崽見證了他家阿兄耍無賴的整個過程,翻了個白眼吐槽道,登時就招來腦袋上一記不輕不重的爆栗。
——
吃過早飯後,臉頰還紅著的雲胡帶著滿崽去街上兌現糖葫蘆的承諾,謝見君則備上厚禮,往趙府私塾去。
不巧的是,趙嶺前日帶著一眾學子們下地勞作去了,半月後才歸。
子墨正直換牙期,前門牙掉了兩顆,說起話來漏風,謝見君半蹲在私塾門口,聽這小子來回說道了好幾遍,才勉強能聽明白。
無奈,他隻得將拜師禮留下,托子墨先給趙嶺帶句話,計劃著改日再登門拜訪。
沒見著人,他也沒多做逗留,喚車夫接上閒逛的雲胡和滿崽,馬車噠噠往福水村去。
第95章
得知謝見君要回福水村祭拜,早在他們入四方鎮當日,縣令便已然安排衙役,給裡長謝禮傳了消息。
現下馬車剛拐上進村的大路,村口界碑處烏泱泱地站滿了人。
“哎呦,回來了,我們狀元郎回來了!”,耳尖的福生娘打老遠,便聽著轆轆的馬車行進的動靜,立時揚聲吆喝起來。
謝禮連連揮手,招呼昨個兒才將將組起來的“儀仗隊”,敲鑼打鼓,好不熱鬨,就連外村的人,都得了消息,早早地摸了過來,想瞧瞧這狀元郎是個什麼模樣。
馬車緩緩地停在眾人麵前,修剪得圓潤修長的手指輕掀開車廂門簾,謝見君探出半麵,“禮叔?”。
他忙不迭下馬車,先行拱了拱手。
“可算是把你們給盼回了,我們在這兒等了大半日呢……”,謝禮托住謝見君的行禮,一臉慈愛地將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隻覺得眼前的人,比從福水村走時要消瘦了些,許是讀了這五六年的書,倒真有幾分光風霽月書生郎的清貴模樣。
“讓您久等了,回來路上耽擱了些時間……”,謝見君娓娓解釋道,“禮叔,您同家裡人,可一切安好?”。
“既是迎你回家,便多等一會兒也無礙……你放心,我這一切安好……”,謝禮拍拍他的肩頭,眼底儘是欣慰,“滿崽呢?還有雲胡?沒跟著你一起回來?”。
話音剛落,謝見君回身探手,將雲胡小心翼翼地扶下了馬車,小夫郎身著月白雲緞錦袍,發絲以銀簪高高束起,頸間一抹青綠襯得人眉眼如畫,那腕間玲瓏剔透的白玉鐲子更為紮眼,勾得一眾人看直了眼兒。
“看這富貴模樣,還當是城裡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呢”,一婆子撇撇嘴,酸裡酸氣地陰陽道。
“人家是狀元夫郎,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可攀不上他……”,另一婆子插嘴,當初芸娘張羅著給謝家小傻子娶親時,不是沒打過她家哥兒的主意,誰能預想到這傻子搖身一變,不僅成了當朝狀元,還做上了大官,不然,她高低也得好好勸勸家裡孩子,應了這門婚事,那現下跟著享清福的可就是自己了。
有她這般想法的人家,尚不在少數,那些嫁得不如意的哥兒姑娘,這會兒腸子都悔青了,隻如今說這些還有何用?但見狀元郎僅一身素色不打眼長衫,夫郎偏偏穿著華貴,便能看得出來,這謝見君是懂體貼心疼人的。
“阿兄……雲胡……”滿崽被這亂糟糟的喧鬨聲吵醒,睜眼瞧著馬車裡隻剩下自己一人,他撩開窗簾向外探去,這才驚覺自己已經回到了福水村,蹦蹦躂躂地從車上跳下來,悶頭紮進了孩子堆裡,同早就盼著想要見他的小山和大虎幾人,激動地抱作一團。
孩子們瞧著身量漸長,身子骨也壯實了不少,滿崽一小哥兒,被夾在其中,若不仔細看,還尋不著人在哪兒。
謝見君和雲胡同大夥兒寒暄完,準備回老屋歇歇,便過來喚滿崽回家,隻聽著他跟人家興衝衝地計劃著今個兒要去河裡摸魚,明個兒要去上山摘果子,看這勁頭,怕是要把在府城和上京玩不到的地兒,都給補回來了。
一聽要回家,小崽子哼哼唧唧,滿臉都寫著不情願。
柳哥兒見狀,笑著出來打圓場,說讓滿崽今日,就跟著小山回他家歇著去,那謝家祖屋狹窄破舊,總不好三人擠在一個炕頭上,還說自己年初時同隔壁村子的木匠定了親事,眼看著八月份就要出嫁,嫁衣才繡了一半,想讓雲胡幫著自己掌掌眼。
雲胡本不欲麻煩柳哥兒,但架不住他堅持,小家夥為了能跟小山他們一起玩,胳膊肘又一個勁兒地往外拐,末了隻得跟謝見君商量一番後,難為情地應下了這事兒,恰逢此趟回來,還給柳哥兒一家人帶了些禮物,便順道讓車夫趕著馬車,跟著送了過去。
一大一小都被“拐”走,謝見君反倒成了孤寡老人,聽福生說,他娘和珍珠昨日去將謝家祖屋收拾了收拾,就合計著想先回家一趟。
“見君,你們這趟回來,要住多久?”,往祖屋走著,福生乍然問起。
“最多半月就得走了…” 謝見君大致估摸了下時間,他們回上京還得一個來月,回去再休整休整,正正好八月入仕。
“你這幾年在外求學可是吃了不少苦,現下休息休息也好,地裡我都幫你照顧著呢,走時你們再帶些糧食走…上京肯定什麼都貴,你當了大官,以後的應酬多了,銀錢都得可著要緊的時候用…”,福生絮絮叨叨地說了不老少,轉頭瞧見謝見君正耐著心思聽他嘮這些閒話,他驟然回神,猛一拍大腿,“瞧我,跟你說這些乾啥…你這都是要做官老爺的人了,自是比我懂得多!”。
“無妨,我還要謝謝福生哥的惦記呢,出門在外,閒來無事時,總想起咱們在福水村一起勞作,常受你和嬸娘照顧的日子,便覺得心中甚是溫暖…”,謝見君溫溫和和的笑道。
這是他的心裡話,當年他初來乍到,對這兒不甚熟悉,雲胡又膽小,隻說話聲稍稍大些,就怕得渾身戰栗,好在有福生二人時常搭把手,才不至於慌了手腳,這患難中的情分便是還多少,都還不儘。
“都是鄉裡鄉親,誰幫不是幫呢……”,福生臉紅得撓撓頭,他這個大兄弟哪哪都好,就是凡事兒太見外了,芝麻綠豆大點的情分也記在心裡。
“爹…爹爹!”,忽而有孩童稚嫩的咿呀聲由遠而近。
福生臉上霎時笑成了一朵花,“嗐,我姑娘來了!”。
正說著,珍珠抱著一奶娃娃走近,小娃娃身著鵝黃小衫,紮著小抓髻,水靈靈的眼眸笑起來彎成兩道月牙,瞧著就喜人,連謝見君都不由得勾起一抹慈愛的笑意,就見她向福生張開手,糯糯道,“爹爹……要抱……”。
福生從珍珠懷裡接過自個兒小姑娘,轉而看向謝見君,眉眼間滿是得意,“見君,這是我閨女,叫小月牙……來,月牙,喚謝叔伯!”。
小月牙咿咿呀呀地學語,尚不滿一歲的年紀,吐字還不甚清楚,“西西波……”。
謝見君笑著“哎”了一聲,捏捏她柔軟的小手,從懷裡摸出一對銀鐲,給小月牙套在了手腕上。
“見君,這可使不得!”,福生連忙阻止,這銀鐲雕工精細玲瓏,一看就不是出自他們這鄉鎮上銀匠師傅的手藝,若是在上京買來的,那得有多貴!
“福生哥,您彆推讓,這是我和雲胡給小月牙的周歲禮,我們最晚五月底就得啟程回上京,怕是趕不及小月牙的生辰,一點心意,還望福生哥和珍珠嫂子彆嫌棄禮薄。”,謝見君客氣道。
見狀,福生也不好推脫,便墊了待懷中的小月牙,“姑娘,跟你謝叔伯說謝謝。”。
小月牙似是聽懂了一般,雙手合十,在胸前拱了拱,“西西……”。
謝見君聽著這甜甜的小奶音,心裡登時柔軟成一汪水,想著倘若將來他和雲胡有了孩子,肯定也會像小月牙這般可愛,招人稀罕。
同樣在惦記著孩子的,還有定了人家,馬上就要出嫁的柳哥兒。
剛到家,柳哥兒就把雲胡拉進了自己的臥房裡,閉嚴實門後,視線落在雲胡平坦的小腹上,他有些著急地問道,“所以,你這兩年一直都沒有什麼消息?”
雲胡苦笑著搖搖頭,“沒有……”,他在府城時,也曾背著謝見君,跟著隔壁雜貨鋪子的娘子,私下裡偷偷去瞧過大夫,那大夫說哥兒本就難受孕,先前他在娘家時乾農活,冬日裡去河邊洗衣裳,早早就虧空了身子,現下自然比彆的哥兒更難懷上。
謝見君大抵也知道一點,家裡的日子過得沒那麼緊巴後,便一直給他調劑著補身子,即便如此,也無濟於事。
“那、那你夫君可有說什麼?”,柳哥兒心底的擔憂更甚,同村裡那些一年半載懷不上孩子的哥兒,要麼在婆家受磋磨,要麼被休回了娘家,極少數能得夫君庇護。雲胡自嫁去了謝家,得有個幾年光景了,到這會兒還遲遲沒有動靜,他便怕那謝見君如今一朝得勢,轉頭就休了他這好友,再另尋旁人。
“他、他一直沒提過孩子的事兒、外、外人問起,他就說年紀尚早,自己不想要、還說、還說、”,雲胡磕磕絆絆地囁嚅著。
“還說什麼?哎呦,雲胡,我快讓你急死了!”,柳哥兒生怕那謝見君說出什麼不入耳的醃臢話,連忙急惶惶地追問道。
“還說養一個滿崽已經、已經夠耗精力了、孩子這事兒隨緣……”,雲胡這才把一句話完完整整地說明白。
柳哥兒立時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拍拍他的手背,安慰道,“你夫君倒是個貼己之人,那你自個兒也彆太著急了,有時順其自然,反倒是該來的就來了……”。
雲胡手指攪弄著衣角,沒再搭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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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
折騰了一整日的倆人終於能好好地歇下來了。
姣姣月光下,還沒什麼困意的雲胡,睜著眼睛怔怔地望著房梁出神。
“想什麼呢?”,謝見君將他摟進自己懷中,溫聲問道。
“就、就是覺得在福水村的日子、好像還是昨天、但、但其實我們離開已經、已經快兩年了。”,雲胡驀然生出了幾分感慨,“過、過得可真快呐……”。
“那我帶你再重溫一下?”,謝見君把玩著小夫郎的青絲,忽而蹦出來一句話。
“誒、重、重溫什麼?”,雲胡尚未反應過來,眼前已經罩下來一片黑暗。他像是被海潮推上岸邊的魚,拚命地扭動著魚身回遊。
海潮一波一波將其推遠,他焦急無助,妄圖汲取甘甜的水源,絕望之時,岸邊倏地掀起沉沉巨浪,他被卷入漫無邊際的海水中,而後重獲新生。
謝見君覺得小夫郎有些奇怪,尋常哄著他喚一聲“夫君”都難,鬨得急了還躲進被子裡作小蘑菇,今夜卻不知什麼緣由,難得主動了些,他驚喜之餘,便愈發放肆。
隻聽著屋中一聲刺耳的“咯吱”聲,二人猛然間齊齊陷了下去,四周圍揚起紛亂的塵土,嗆得雲胡連連咳嗽了兩聲,聲音喑啞不清,氤氳著濃濃的潮意。
謝見君艱難地從幾分旖旎中抽身而出,抬眸四顧,愈發茫然。
炕?炕頭塌了?
第96章
誰能想到,趕路一整天,末了臨睡覺前,還把炕整塌了,謝見君把懵懵懂懂的雲胡從炕上撈起來,裹緊了衣裳小心放在椅子上,自己則對著炕,扶腰笑了將近一盞茶的功夫。
夜已經深了,這會兒若再去麻煩彆人家,怕也是不合適,他稍微收整了一番,勉強搭出個還能躺下的餘空,摟緊了雲胡,湊活著歇下。
轉日,雞鳴聲陣陣。
一整夜都保持著一個動作,謝見君醒來時,半邊身子都是麻的,他微微挪了挪身子,懷裡的雲胡就跟著睜開眼,“幾、幾時了……”。
“還早呢,再睡會兒。”,他輕撫著小夫郎的脊背,低低哄著,“等下天大亮了,我去福生哥家一趟,請他幫忙把炕再給重新盤一下,左右咱們還得在村子裡住小半月,高低也得對付過去。”。
“好、”,雲胡點點頭,聲音還浸著初醒時的沙啞,許是昨夜折騰得累了,腦袋一歪,他又沉沉地睡去。
再醒來,已是辰時過半。
昨個兒從柳哥兒家裡回來,被塞了不少的青菜和糧食,謝見君起早將灶火升起來,熬了點菜粥。
他本想吃完飯去找福生時,順道把滿崽接回來,不成想,在院子裡劈柴火的功夫,滿崽和小山幾個孩子結伴,拎著小水桶和釣竿打門口經過,開口就說要去山上的溪澗裡釣魚,晚些再回家來。
“你從上京走之前,不是答應張夫子要溫習功課嗎?這麼長時間,我可一次沒見著你拿出書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