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轉眼就到了季宴禮兄弟倆回上京的日子。
謝見君帶著滿崽一早等在了出城必經的城門口處。
辰時過半,清脆的鈴鐺裹著凜冽的風聲傳來,季宴禮騎在馬上,漫不經心地搖動著手中的馬鞭,遠遠瞧著二人,他長鞭一揮,踏風而至。
“你倆怎麼過來了?”,他一個側身下馬,迎上前來。
“曉得你們今日回去,我帶滿崽特來送一程。”,謝見君拱手笑道。
“見君客氣,本想與你同行,到底還是我要先行一步了。”,季宴禮有些惋惜,若不是出了家中這檔子事兒,他斷斷不會在這個時候回上京,高低也要靠到在衢州過了年。
“無妨,明年二月,咱們亦可以在上京碰麵……宴禮你此番回去,可得安心準備會試,旁個都是次要,自己的前路才是最要緊的。”,謝見君捏捏他的肩頭,溫聲勸撫道。
季宴禮自是知道他所言何意,“放心,我知道輕重緩急,除去護佑子彧,旁人我一概不論。”。
小滿崽心不在焉地聽著二人的寒暄,抻長了脖子,頻頻往城中方向望去,可總也沒瞧見季子彧的身影,他小心扯扯季宴禮的衣角,仰頭問道,“兄長,怎麼不見季子彧呢。”。
“彆急,他同我爹坐的馬車,這會兒怕是就要來了、”,季宴禮揉揉小崽子的額發,輕聲道。
又等了一刻鐘,馬車緩緩地駛出長街,駕車的馬夫扯緊手中的韁繩,駿馬一聲疾厲的嘶鳴,停在了城門口處。
“宴禮,我們該走了。”,季東林略帶威嚴的聲音從馬車中傳出來。
“季子彧,下車跟滿崽告彆。”,季宴禮沒搭他的話,轉而吆喝起自己幼弟來。
“大公子,老爺奉聖上之命出來辦事兒,本就已經延誤了歸程的日子,現下又著急回上京,告彆一事,暫且先行擱置吧。”,馬夫攔住他欲掀開門簾的手,出聲勸阻道。
謝見君識相地帶著滿崽後退幾步,讓開了出城的路。
季宴禮冷著臉,隻身擋在馬車前,厲聲道,“我說,讓季子彧下來!”。
片刻,
“讓他去……”,季東林的聲音再次傳來。
得了首肯,季子彧扯開門簾的一道細縫兒,緊扣著車架,從馬車裡鑽出來,下車時,他腳下一軟,若不是謝見君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托住,這小子幾乎要跌倒在地上。
謝見君瞧著他走路一瘸一拐,裹在膝蓋處的衣裳都揉搓成一團,心裡驟然咯噔一下,好似有什麼東西噎在喉嚨間,一時說不出話來。
季宴禮早在看見自家幼弟出來時,臉色便已經陰沉了下去,緊攥著馬鞭的指節咯吱作響。
季子彧似是沒事人一般,從脖頸間解下了自小就一直帶在身上的長命鎖,係在滿崽的脖子上,“滿崽,你可一定要來上京,若是我爹肯放我出門,我定然帶你在上京玩個遍,那裡好玩的東西,可比衢州多多了!”。
滿崽茫茫然瞅著胸前浸著溫熱的長命鎖,也不點頭,也不應聲,他家阿兄還沒說會試要帶著他和雲胡一起呢,他若是不管不顧地答應了季子彧,萬一實現不了承諾,可不得讓他失望。
季子彧仿若對小滿崽的回應也並不在意,見他將自己的長命鎖貼身安放好,才揚起一抹淺笑,“這些時日,不能陪你玩,你要照顧好自己……”。
滿崽點頭,他來得倉促,沒想要準備什麼送彆的禮物,便使喚他家阿兄,替他折下一枝梅花,贈與季子彧,“你也要好好的,若是你阿爹訓你,你就回衢州,我阿兄厲害著呢,定然能護佑好你!”。
“行,你說的話,我都記住了!”,季子彧重重點頭,他張了張口,想再說點什麼。
馬車裡驀然溢出兩聲輕咳,他微微一怔,鬆開滿崽的手,不舍道,“你和見君兄長快些回家去吧,我要走了。”。
說完,他轉身要攀上馬車,卻不料季宴禮縱馬過來,攔腰將他帶上了馬,“見君,我們上京見!”。
一聲道彆,二人揚長而去,眨眼間就消失在城門口,馬車“咕嚕咕嚕”地緩步跟了上去。
直至聽不到任何聲音,滿崽歎了口氣,回眸看向他家阿兄,悶悶不樂地問道,“阿兄,子彧回上京能有好日子過嗎?他那個阿爹看著好不通情達理呐!”。
謝見君眸色暗了暗,將滿崽攔進懷裡,“放心,有你宴禮兄長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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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季家兩兄弟後,日子又恢複了如常。
一進十一月,天漸漸冷了下來,學齋裡的舉子們陸陸續續地向夫子請辭。
謝見君也開始正經合計起去上京參加會試一事兒,他思來想去,權衡利弊了有些時日,末了,還是決定帶雲胡和滿崽一起走。
此番進京趕考,官府會出麵租賃公車送他們去,等到了上京,便可住在會館裡,他著人打聽過,這會館是為“本省會館”,主要用來招待老家來京公乾的官員,亦或是像他們這般趕考的舉子。
會館裡行事方便又有專人看守,連夥食上都便宜得很,還時常能遇上來京候命的地方官員,可謂是了解官場,結交人脈的名利場。
他合計著暫時先帶著兩小隻住在會館裡,隻待會試過了,再做旁個打算。
得知要去上京,滿崽高興地在炕上翻騰來翻騰去,嘴裡不住地念叨著可以去找季子彧了,自他走後,滿衢州府城,再找不到一個能陪自個兒玩的人了。
雲胡這一連懸了多日的心,都跟著搖搖晃晃地落了地,他也終於不用擔心要跟謝見君分開了。
一說要走,便得開始收拾行李,他們此行一趟至少要三個月,換洗的棉衣,日常用的東西,都要挑挑揀揀地帶去。
隻家中養了一年多的家禽和那頭從福水村牽來的牛,雲胡還不曉得如何安置,他一時沒有主意,盤算著晚些等謝見君下學回來再定奪。
但剛從學府裡出來的謝見君卻被人絆住了回家的腳步。
“謝解元,我家老爺想宴請您,在醉仙樓裡吃盞酒。”,宋沅禮家的管事冷不丁出現在學府門口。
先前青哥兒常帶著這宋管事,來學府接宋沅禮下學,一來二往的,倆人也算是熟悉。
得知是宋家老爺出麵,謝見君也不好拂了長輩的意,他拱手回禮,“勞煩宋管事差人去我家中一趟,我此行去吃酒,須得同內子報備一聲,他久等我不回,可是要擔心了。”。
“謝解元隻管放心前去,我自會將此事告知您夫郎。”,宋管事笑得一臉褶子,轉身掀開門簾,搭手扶著他上馬車後,便吩咐馬夫往醉仙樓去,還囑咐他莫要顛簸了馬車裡的貴客。
果然這一路都走得平緩,等到了醉仙樓,由小二引著入了包廂,一見著宋沅禮他爹,謝見君就拱了拱手,“晚生見過宋老爺”。
“謝解元,客氣了客氣了!”宋家老爺一把將他托住,“謝解元肯賞臉,已使我府上蓬蓽生輝,若承了您的禮,莫不是要折煞老夫了,您快請坐!”。
正說著,他將謝見君引於上座,招呼小廝過來斟茶。
謝見君恭敬接過茶盞,抵在唇邊微吹了吹,輕啄了一小口,方才放下。
“不知謝解元何時啟程去上京?”,宋家老爺開口便是問起此事兒。
“晚生與貴府公子乃是學府好友,謝老爺稱呼晚生為見君便是…”,謝見君被一聲聲恭維的“謝解元”喚得渾身都不得勁。
“既是如此,老夫也不同賢侄見外,你若喚我一聲叔伯,也是老夫之幸事了。”,宋家老爺借著稱呼一事兒,欲跟他拉進關係。
謝見君也順著杆子下,登時便尊稱他為宋叔伯,還道自己將定於月底啟程去往上京。
宋家老爺眼前一亮,諂笑地追問,“可是要帶家中妻兒一道兒前往?”
“不怕宋叔伯笑話,此去數月,晚生實在放心不下家裡,故而是要帶內子和幼弟同去的。”
“如此甚好,賢侄倒是同我小兒一般,到哪兒都舍不下他夫郎,好不容易趕著他出門,跟娘舅下南方去走商,原是想讓他獨自磨煉一二,這小子說什麼都要拽上我兒婿青哥兒,都已經是舉人身份了,我不許,竟還跟孩子似的鬨起了性子,還得讓夫郎哄他……”,宋家老爺捋了把胡須,說起自己的小兒,眸底噙滿了溫和的笑意。
這事兒謝見君也知道,宋沅禮離開得最早,他跟季宴禮去相送時,還被他抱著好一通抱怨,說爹娘好狠的心,居然想把他和青哥兒分開。
若不是一旁的青哥兒看不下去,直接將人打橫抱起,塞進馬車裡,他身上這套雲胡剛給做的新衣裳,怕是要被這小子的鼻涕眼淚給糊一身了。
想起這趣事,他禁不住勾唇笑了笑,“沅禮和青哥兒一對佳偶,實乃羨煞旁人。”。
“小兒拙行,讓賢侄見笑了”,話雖說得謙虛,但聽著有外人誇讚小兒和兒婿,宋老爺喜得合不攏嘴。
二人借著宋沅禮的話茬,寒暄了一刻鐘,眼見著桌上的菜品已經上齊,宋老爺起身給謝見君添上一塊魚肉後,才正了正神色,說起了此行宴請的目的。
“賢侄入上京會試,是自己找的馬車,還是打算跟著官府指派的公車走?”。
“暫定是跟著公車走…”,謝見君不緊不慢回道,他猜測宋家老爺找自己過來,便是要問這事兒。
果不然瞧著這宋家老爺蹙了蹙眉頭,一臉擔憂道,“賢侄若是想要帶內子和幼弟同去,恐是坐不得公車,雖說是官府出麵租賃,但那公車一向擁擠的很,我聽說,那狹小窄仄的車廂裡,可能足足要坐五六個人呢,加之公車隻承擔舉子的路費,凡攜帶家裡人,都得要單獨另要出錢呢。”。
他不說,謝見君心裡也清楚,他亦正為這事兒發愁,前幾次趕考,雖說一路走得辛苦,好歹是他自己一人,忍一忍熬一熬就過去了,但帶著兩小隻,他便不想讓他們倆,也跟著去吃苦頭,這也是他之前遲遲定不下來的原因,
隻聽著宋家老爺這般說,想來是有什麼思量,謝見君便順著話茬接下去,“宋叔伯說的是,晚生還在想彆的法子,跟著公車走,是最後的辦法。”。
“賢侄,你既喚老夫一聲叔伯,我這做長輩的,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你一家吃苦,小兒走時,叮囑過要幫著看顧你,不知賢侄,可願意隨家中的一支商隊共赴上京?”,宋老爺話說得隱晦,一路還都在拿宋沅禮搭橋,意圖同他套近乎,但所言之意幾乎溢於言表。
謝見君能聽得出來,這人彎彎繞繞說了這麼多無關緊要的寒暄,到底是想借用他舉子功名下免稅的特權,好幫著家中商隊,以此來逃避沿途中的賦稅。
先前也有商戶尋過他,還開出了豐厚的酬勞,但因著同對方並不相熟,又擔心有人會借此來打旁個歪主意,夾帶違禁貨品盈利,便都一一婉拒了。
然則有宋沅禮這層情分在,對他們家所做的營生亦有幾分了解,謝見君沒急著拒絕,隻說要回去同家裡人商量一番。
“好好好,這事兒不急,統共還有半個月的時間,見君也可與夫郎細細權衡。”,宋老爺見他沒有直截了當就拒絕這個請求,就知道此事還有戲,心裡頭也輕鬆了些許。
倒不是他想占這個便宜,隻如今賦稅沉重,想要外出走商,竟是關關卡卡都要收錢,連辦個通行證,都得提前給官老爺先塞足了銀兩,不然就寸步難行,即便給了錢,這帶出去的貨物,還有可能被強行扣押,一趟走商賺來的銀錢,全部打了水漂,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兒。
他之所以硬逼著打小就身子弱的宋沅禮,去考出個舉人功名,也正是如此緣由,表麵上說讓他跟著娘舅下南方磨礪,實則是想要避稅。
除此之外,另還有一個原因,他們出門走商,路遇山匪乃是常事,雖有鏢師護佑,但多數時候都得脫層皮,輕則損失些財物圖個平安,重則還會把夥計性命給搭進去。
但有舉人在,山匪們便會收斂,畢竟誰也不想得罪將來的官老爺們,給自己平白招至禍災。
故而,外出行商的商戶們都會把主意打在今年入上京趕考的舉子們身上。
宋家老爺也想趁著自家小兒與這解元,尚還有些舊相識,好早早占下,他來之前打聽過,謝見君已經婉拒了幾家,雖不知是何原因,但他覺得,總歸是先得把自己的誠意擺在台麵上。
他起身給謝見君斟酒,語氣放得愈發客氣,“賢侄放寬心,此行若是跟著家中商隊一起入京,便隻管安下心來好生溫書,吃穿用度皆有我府上包了,倘若能順順利利地入上京,老夫再給賢侄包個大紅包。這上京用錢的地方多,你們一家呆的時間又久,這身上多備些銀兩總歸是日子過得不緊張。”。
“宋叔伯的好意,晚生心領了,隻待晚生同內子商量過,三日後給宋叔伯答複。”,謝見君連忙起身,恭敬回禮。
談完這最為要緊的事兒,宋家老爺又問起舉子名下免田稅的事情。
“賢侄,老夫家中還有幾畝薄田,不知賢侄可否願意將這免田稅的四百畝相讓給我?老夫也不厚著臉皮白要,倘若賢侄由此意向,我願意將免去田稅的五成分於賢侄!”。
說是幾畝薄田,但謝見君心裡門兒清,宋沅禮名下的四百畝都沒能填上這空子,想必他家裡,定然是跟齊思正家不相上下,恐也是個千畝的老地主。
但能從中分得五成出來,他同雲胡和滿崽在上京,就能過得寬鬆不少,謝見君稍作思量後,便將此事應了下來。
宋家老爺笑逐顏開,當即就讓管事擬好了文書,讓謝見君蓋手印,轉日從官府領了免田稅的冊子,將其填寫上去,今年年底,莊子上的佃戶便都不用緊緊巴巴地給朝廷交田稅了。
這五成田稅的分成雖有些肉疼,倘若能憑著這事兒,借此搭上這謝解元,之後行商的日子就能好過了,況且,他聽小兒的意思,這謝解元平步青雲可謂是指日可待,到時他們宋家自然也能跟著沾沾光。
兩邊都各有打算,小算盤撥得啪啦啪啦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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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時候,謝見君在跟雲胡商量過後,沒出三日,便應下了宋家老爺同行的邀請。
他本打算留著衢州租賃的屋舍,以備將來不時之需,但因著有了田稅的分成,加之舉子每月還有膏火銀和糧食,二人仔細盤算一番,決計退掉豆腐坊,將家禽和牛都一並發賣了,舉家搬去上京生活。
計劃有變,雲胡從收拾行李直接進化成收拾家當,這豆腐坊儘管隻住了一年多,但要離開,還生出了些許的不舍。
那頭跟著他們從福水村一路過來的黃牛,這些年一直勤勤懇懇地幫著拉磨做豆腐,賣給隔壁雜貨鋪子時,他絮絮叨叨地囑咐了好些話,臨到了還偷著抹了兩把眼淚,惹得謝見君心疼地好一通哄。
家當都收拾好,謝見君特地跑了趟府衙,拿到了官府批下來的通關文書和專門給舉子進京趕考準備的盤纏,又順道兒去學府同山長和李夫子請辭。
眨眼到了與商隊約定的時間,
起早,一行人趕著熹微的晨光,浩浩蕩蕩地踏上了去往上京之路。
第82章
搖搖晃晃地在馬車上坐了一整日,傍晚時分,一行人停在鎮子上一家客棧前。
“阿兄,我快要被顛散架了……”,滿崽跳下馬車,苦著臉小聲埋怨道。
“單是坐馬車便覺得顛簸,你要知道,多數學子進京趕考,可都是步行數月,腳下的布鞋都得磨破好幾雙呢,他們豈不是更要辛苦些?”,謝見君將他腦袋上本來就鬆散的發髻揉得更雜亂,惹來小崽子皺著眉頭撇著嘴,一通不滿地哼唧。
“小公子再堅持堅持,明日咱們到了碼頭,便可坐船了,這坐船可比坐馬車舒服多了。”,正指派著手底下的人往客棧裡搬行李的宋管事,笑眯眯地湊上前來,從身後變出一油紙包的蜜餞,勸哄道,“小公子若是覺得辛苦,便先吃些零嘴,稍墊墊肚子。”。
滿崽回眸看了眼謝見君,得了他的首肯後,才道了一聲謝,接過了宋管事手裡的蜜餞。
一整日驅車趕路,晌午也不過吃了點簡單的餅子,口中正寡淡得很,這蜜漬梅子,清甜中浸著一抹酸頭,很是可口,他和雲胡一塊接一塊地往嘴裡填。
謝見君將行李帶去客棧房間的功夫,油紙包著的果脯已然下了大半,再一瞧這兩小隻吃得歡實,連唇邊都沾染上了蜜汁,便伸手把餘下的都沒收了起來,“不興再吃了,等下要吃晚飯,這都讓零嘴填滿了肚子,哪能行?”。
滿崽雖饞那口酸甜,但也曉得他家阿兄說一不二的性子,隻得眼巴巴地看著梅子被收走。
晚些,客棧小二將飯菜送到了房間裡。
吃食都是由宋管事準備,點菜前還特地來問過他三人是否有忌口的東西。
現下瞧著這堆了滿當當一桌,有葷有素的菜品,謝見君不由得咋舌,倒也不至於這麼多。
滿崽“哇”地一聲撲上前,望著麵前琳琅滿目的飯菜,默默地咽了下口水,轉身招呼他家阿兄和雲胡快來坐下,那梅子吃得人胃口大開,他隻覺得自己如今餓得能吃得下一頭牛。
謝見君一路馬車,顛簸得有些累,沒吃多少就停了筷子,忙著給他倆剔骨拔魚刺。
滿崽喝著碗中的雞湯,時不時還張嘴被投喂一口,眼瞅著他精神頭越來越迷瞪,眼皮子沉得幾乎都抬不起來,隻聽著手中的勺子“咣當”一聲,雲胡眼疾手快地托住他的臉頰,才沒使得人一腦袋栽進湯碗中。
“我來,你接著吃。”,謝見君抹乾淨手,接過睡著的滿崽,將他抱出了房間,宋管事給他三人開了兩間上房,小崽子就歇在他倆的隔壁。
待把人安置好,再回來時,餘下的吃食已然都被客棧小二收走,雲胡斟了兩盞熱茶,方才吃得有些油膩,臨睡前喝杯熱茶,既能暖身又可以清清口。
“滿崽睡下了?”,他上前接過謝見君脫下的外衫,輕聲問道。
“恐是累壞了,睡得可熟呢,給他褪衣裳淨手淨麵都沒醒,這一覺估計要睡到明日一大早了。”,謝見君笑著應承一聲,忽而雙手穿過小夫郎腋下,將他一把托抱起來。
雲胡嚇了一跳,慌亂地摟住他的脖頸,紅著臉羞赧道,,“彆、彆鬨、明天還得趕路呢、”。
“放心,不鬨你,這一趟路上辛苦,咱們早些歇下。”,謝見君信誓旦旦地保證道,將小夫郎輕放在榻上,俯身親了親他的嘴角。
細碎溫柔的親吻逐漸加深,他熟練地撬開雲胡的貝齒,淺嘗輒止,追逐成唇齒間的交纏。
雲胡被吻得腦袋陣陣發昏,連呼吸都一並剝奪了去,他抬手輕推了推麵前的人,卻不料被扣住十指抵在牆上,謝見君溫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乖一點……”。
他驟然臉頰燒起一抹滾燙,幾近將理智燃燒殆儘。
滿室靜謐,暗潮湧動。
……
待真的閉眼歇下時,已是近夜半時分,謝見君將累壞的小夫郎摟在懷中,輕啄了下他額前。
“不、不要了、”,雲胡下意識地想要躲開,喑啞的聲音裡氤氳著黏黏糊糊的潮意。
“好好好,都依著你……不要了不要了……”,謝見君撫著他細弱的脊背,低低地哄著。他曉得自己有些過分,情深意濃時失了點分寸,微涼的鼻尖蹭了蹭小夫郎的鼻子,很是自然地將他摟緊。
搭在腰間的手臂結實有力,若不是被這手臂桎梏得無法逃離,又被眼前這人的以退為進哄騙住,雲胡姑且還能對謝見君說出的話信上幾分,但現下他困乏得隻想好好地睡上一覺。
哄著小夫郎睡熟後,謝見君這才下榻,端起桌上已經涼透的茶猛灌了一口,將地上的狼藉悉數收拾乾淨後,複又上榻。
二人相擁著入眠,再醒來時,已是辰時將至。
睡足了的小滿崽早就被宋管事帶下樓吃早飯,一想起等會兒要去坐船,他心中雀躍不已,還多吃了小半個包子。
倘若不是宋管事怕他頭回坐船不適應,吃多了暈船,那剝殼的水煮蛋還能再咽下半個。
一行人退了房間,馬車將其送至碼頭。
謝見君跟宋管事商量著往後的行程怎麼走。
不遠處,滿崽蹦蹦躂躂地扯著雲胡的衣袖,“雲胡,你快看,是大船,宋管事說這就是我們等下要坐的大船呢!這也太氣派了!”,他一麵歡欣地說著,一麵手舞足蹈,瞧著就高興得不得了。
雲胡腰酸得厲害,被謝見君安置在碼頭前的石椅上不願動彈,又不想撫了滿崽的興致,便有一搭沒一搭地附和著他的話。
待宋府的夥計將此趟去上京走商的貨物都裝好船,確認完後麵行程的謝見君大步過來,“走吧,咱們要出發了!”。
滿崽高呼一聲,猶如離弦之箭眨眼就竄出一丈遠,宋管事已經等在跳板前,見人跑過來,忙將小家夥抱上了船。
這宋管事也算是宋家老爺身邊得力又機靈的老人了,此行被宋老爺派出來,清楚自己的任務就是招呼好謝見君一家人。
相處了一整日,他算是瞧出來了,彆看這雲胡和滿崽就是倆平平無奇的小哥兒,雲胡還是個話都說不利索的小結巴。偏偏這謝解元拿著可要緊著呢,一路細心嗬護,凡事幾乎親力親為,尤其是小結巴夫郎,更是看顧得仔細。
這照顧家中內子的事情,宋管事自覺是搭不上手,但哄一個小娃娃開心,還不是信手拈來的事兒。
船還未開,他帶著滿崽站在甲板上,教他用千裡望看遠處碧波浩渺的風景。
“就這麼、放任、放任滿崽麻煩宋管事能行嗎?可彆耽誤了、人家的正事……”,雲胡有些擔心,怕小家夥鬨騰起來,宋管事招架不住。
“沒事,有外人在,滿崽不會胡鬨……”,謝見君不緊不慢道,話鋒一轉,他垂眸看向小夫郎,溫聲問起,“腰還疼嗎?還能走路嗎?”。
小夫郎霎時紅了臉頰,“不、不妨事……”。
話音剛落,身子驟然騰空,他被謝見君打橫抱起,步伐穩健地朝著船邊的跳板走去。
“快、快放我下來、”,雲胡掙紮著想要從他懷中下來,這若是讓旁人看見了,成何體統?指不定在背後會對謝見君指指點點呢。
“老實點……”,謝見君非但不聽,反而還收緊了懷抱,隻用二人之間能聽到的聲音低低說道,“我方才同他們說,是你昨日做了一天的馬車,身子骨有些不熨帖,不用擔心,昨夜辛苦你了,我抱你上船。”。
半晌,小夫郎紅著臉,極輕地道了聲,“好”,而後整個人埋在謝見君懷裡,羞得頭都不敢抬。
宋管事向來大風大浪見慣了,瞧著小兩口的親昵模樣,便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喚手下人給他二人掀開船艙門簾,好讓謝見君抱著夫郎進去時能方便些,自己則不動神色地引開了滿崽探究的目光。
一切準備就緒,伴著一聲號響,船舶緩緩在水麵上駛動起來。
宋管事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剛過半日,滿崽就從先前的“動如脫兔”轉變為“靜若處子”,他扒著船,一臉的菜色,早起吃的那點東西不到半個時辰就吐了個乾淨,再往外吐,便隻能嘔出些酸水來。
雲胡亦是如此,他緊閉著眼眸,仰臥在船艙中,麵色蒼白。
好在這一趟跑商的隊伍裡配了隨行的大夫,宋管事忙將人請過來,給倆人診治了一番。
“阿兄,我眼前怎麼有星星呐!”,滿崽暈暈乎乎地扯著謝見君說胡話,他使勁搖了搖腦袋,卻覺得腦袋裡的眩暈更甚,乾脆一頭栽倒在榻上。
大夫給他行過一次針後,才瞧著臉色見好了點,臨著吃晚飯時,人還有了精神。
雲胡的情況比較嚴重,不曉得是不是昨夜折騰得太過,再加之今日暈船,夜裡就發起了低燒,謝見君一麵掌燈溫書,一麵給他換洗著敷在額前降溫的濕帕子。
“謝解元,這是大夫開了補氣血的藥,您讓雲胡哥兒喝上些再歇息。”,宋管事體貼地端來剛熬好的湯藥,船艙裡霎時被濃濃的苦澀味兒填滿。
謝見君起身接了過來,先行擱置在一旁的桌上,拱了拱手道謝,“這兩日麻煩您跟著操心了。”。
“謝解元這是哪裡的話?走時老爺曾叮囑過我,此行讓我務必照顧好您們,如今見雲胡哥兒這般難受,我也很是擔憂,不過還請謝解元放寬心,小滿崽有我等照料,定不會有事,若您夫郎還有彆的不舒服的地方,隻管使喚門外守夜的小廝去請大夫。”,宋管事已經將底下人都安排好,特此也過來知會了謝見君一聲。
“勞宋管事費心了。”,謝見君自是知道這其中情分,他因著一直忙著照顧暈船的雲胡,對滿崽顧及不上,還全仰仗著這宋府的人給搭把手。方才府中夥計還過來請示,說晚些要帶著滿崽在甲板上釣魚,請他隻管安心歇著。
送走了宋管事,他將本就沒睡安穩的雲胡喚起來,哄著他喝下湯藥。
一碗濃稠的湯藥“咕咚咕咚”灌下肚,雲胡苦得五官都皺在了一起,連喝了好幾杯水,都沒能衝淡這嘴裡的苦澀味兒。
謝見君將滿崽提溜進來,沒收了大半他衣服兜裡塞得滿當當的果脯蜜餞,在他滿是怨念的目光中,塞了雲胡滿懷,“快吃些甜的。”。
雲胡被逗得直想笑,又沒什麼力氣,扯了扯嘴角,從中隻挑了幾塊果脯,餘下的重新都還給了癟著嘴委屈巴巴的小滿崽。
“少吃些小零嘴,等會兒去甲板上釣魚可得聽船員大哥的話,彆亂跑,聽著了沒?”,送滿崽出門時,謝見君這做兄長的人,忍不住多叮囑了兩句。
“知道了知道了,阿兄要照顧好雲胡,滿崽可以自己照顧自己!”,滿崽向後擺擺手,向著正站在不遠處等他的宋管事蹦蹦躂躂地小跑了過去。
謝見君立在門口,遙遙打量了一刻鐘,才返回了船艙。
喝過藥的雲胡隻稍稍比白日裡好上一點,但整個人還是迷迷瞪瞪地不甚清醒,靠著謝見君身旁沒多久便又睡了過去
等他徹底從暈船中緩過進來,已是七八日過去了。
聽船夫大哥說,途徑的這一片水域,常有水匪出沒,燒殺搶掠,壞事做儘。
謝見君便將從衢州走前,特地去官府領來的黃旗,掛在了船頭的船帆上。
這黃旗原是僅配給送舉子們上京趕考的公車,但師文宣念及他是解元身份,又是跟商隊同行,擔心即便商隊有鏢師護衛,也難免能照應全乎,故而特將這黃旗連同通關文書一並交於他。
用作旗幟的黃布乃是朝廷禦用,旗上書寫著“奉旨會試”四個大字,威風凜凜。除卻能震懾到心懷不軌的水匪盜賊,凡是看到此旗幟的關卡,都得在不收任何稅賦的前提下,對商船放行。
這就是宋家老爺費儘心思,也要攀上謝見君的緣由。
果真到年前下船時,這一路都風平浪靜,下了船,才聽著早一步抵達碼頭的旁個商隊的船夫說,他們這一趟走商可被水匪給打劫了個徹底,搶光了貨不說,還有兩個夥計在爭鬥中,被水匪丟下船,到現在還沒找著,這正發愁如何跟主家交代呢。
宋府一行人打心底,止不住地後怕,又慶幸有謝見君這解元老爺一道兒同行,才沒得像彆的商隊那般遭了劫難,賠了財物又賠上了人。
第83章
一行人在宿州下船,眼看著還有兩三日便要過年,宋管事同謝見君商討後,決定在這兒過完年再啟程,餘下的路程都得坐馬車,也急不得一時半刻。
這宿州,雖說離著上京還有大半月的腳程,但也比衢州繁華多了,加之臨近過年時候,這滿大街都掛滿了花燈,瞧著喜氣洋洋。
一路由馬車載著,從碼頭過來,沿途人流熙熙攘攘,販夫走卒絡繹不絕。
“謝解元,您彆瞧這宿州,地方不大,但卻是多數商戶前來走商的必經之地,這兒過年可比咱們衢州要熱鬨,除夕當夜,有戲班子擱前麵高台上搭台唱戲,還有舞龍舞獅,您若是得空,到時可帶著雲胡哥兒和滿崽去湊湊熱鬨……”,宋管事滿臉堆笑地同謝見君說著宿州的風土人情。
一聽有戲班子,原是有些疲累的雲胡驟然有了精神,從前在福水村時,他便常聽來挑著扁擔來村裡的小攤販說起,往年鎮子上的年節,大戶人家都會請戲班子搭棚子來唱上一曲,打那會兒就一直盼著。
後來搬去了府城,也不知謝見君從哪兒知道了他想看唱戲的念頭,上元節時,便特地帶他去茶樓裡,隻瞧著高台之上,戲子步伐輕盈,水袖一揮,猶如蓮上起舞,濃妝豔抹下一雙含情眼瀲灩生光,單單看過那一回,他自此就惦記上了。
這會兒經宋管事這麼一說,他熾熱期盼的眼眸,直勾勾地望向自家夫君。
“不急,等除夕之夜,就帶你去。”,謝見君似是有心靈感應一般,拍拍他的手背,嘴角含笑道。
“好!”,小夫郎似是得了心愛之物的孩童,滿臉都寫著欣喜。
眨眼就到了除夕之夜,宋管事特來請謝見君三人入席吃年夜飯。
寬闊古樸的包廂內,爐火燒得正旺盛,雞鴨魚肉層層疊疊地擺了一整桌,油滋滋的香氣直往鼻子裡鑽。
眾人舉杯暢飲,窗外鞭炮聲齊鳴,好不熱鬨。
一番推杯換盞後,眼見著大夥兒都吃得滿嘴油亮,滿崽扯扯謝見君的衣角,“阿兄,我能去街上逛逛嗎?”。
謝見君曉得這小崽子盼了許久,大手一揮,給他背著的小布兜裡塞上幾個銅板,囑咐出門要時刻跟著宋管事,切莫自己亂跑。
等了應許,滿崽一雙眼眸笑彎成月牙,當下就衝宋管事和他身後的幾個漢子擠了擠眼睛。
他之所以不叫阿兄作陪,美其名曰想讓阿兄陪著雲胡去玩,實則是怕有謝見君同行,對他管這兒管那兒,玩不儘興。
自己一手帶起來的崽子,又如何看不出他的小心思,謝見君以茶代酒,起身敬了宋管事一盞茶,而後拱了拱手,將滿崽拜托給他。
“有我等跟著,謝解元隻管放心,聽說今年戲班子在護城河邊搭的台子,謝解元和雲胡哥兒也得早些去,好占個前排的好位置。”,宋管事樂嗬嗬地回禮。
雲胡一聽戲班子,登時就坐不住了,眼巴巴地望著謝見君,片刻,才試探著小聲問道,“你、你吃飽了嗎?”。
謝見君憋不住笑,登時就牽起小夫郎的手,同包廂裡餘下的宋府夥計拜彆,起身往護城河邊去。
雖是有宋管事的提醒,但他二人過來時,戲台前人頭攢動,烏泱泱地站了不少人。
雲胡墊著腳尖兒,抻長了脖子,也隻能聽見咿咿呀呀唱戲的動靜,見不著他心心念念的施粉墨著戲服的戲子。
謝見君不忍見他這般辛苦,當即半蹲下身子,架住小夫郎的腋下,讓他坐到自己肩膀上來。
視線驟然開闊,雲胡緊繃著身子不敢亂動,這戲台前都是當爹的馱著孩子,唯有他倆這一對夫夫如此肆意。
雲胡簡直不敢想,這要是放在從前福水村裡,哪家的漢子若同謝見君這般寵著自家夫郎,可是要被外人笑話的。
高台上鑼鼓喧囂,聽著戲子唱著京劇裡的《白蛇傳》,
“最愛西湖二月天,桃花帶雨柳生煙,十世修得同船渡,百世修得共枕眠。”。
他這心裡似是跟吃了蜜一般甜,不求十世百世能與謝見君長相廝守,但求朝朝暮暮不分離。
一直到戲曲落幕,二人意猶未儘。
回客棧的路上,雲胡手捧著熱乎乎的烤紅薯喋喋不休,他話說不利索,臉上的神情卻是鮮活得很,生怕路過的人瞧不出此時他有多高興。
謝見君微微側身,落在小夫郎身上的眸光繾綣溫柔,對他磕磕絆絆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給予了熱切的回應,臉上不見半點不耐煩的神色,叫宋管事瞧了去,直說要羨煞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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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一過,在宿州又歇息了一日後,大年初二,諸人收拾好行禮,繼續趕路。
沿途進京趕考的書生陸續多了起來。
在一處林裡落腳時,謝見君遇著一隊入上京的商隊,因著這商隊裡亦有同行的舉子,是以他忍不住多關注了兩眼。
但這一關注,就讓他發現了端倪,這一行商隊一路上行事鬼鬼祟祟,見人就躲,就連那舉子時刻也是一副警惕模樣。
“興許是藏了什麼貓膩,怕是夾帶私貨,”,宋管事走南闖北這麼多年,一眼就瞧出有問題,他差底下夥計,沿著這商隊行進過的車轍印,細細地探查了一番,果不然報上來販賣私鹽的消息。
“為了牟這點禮,這舉子當真是不要命了!”,宋管事少見的嚴肅神情,他們走商,斷不敢碰這私鹽,雖說賺錢多,但那是拿自己腦袋換來的買命錢,但凡被官府的人查到,輕則流放,重則砍頭,宋家從不做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生意。
“沒準是那舉子被商戶騙了,並不知道實情呢?”,謝見君尚且還有些擔心,本身販賣私鹽就已然違背律法,倘若這舉子是被蒙在鼓中,有朝一日東窗事發,便是要連累自己革去功名,終生不得入仕。
“謝解元怕是多慮了,您瞧那舉子做賊心虛的謹慎模樣,必然是知道商隊夾帶的貨物是私鹽。”,宋管事篤定道。
似是為了應證他二人的猜測,兩支商隊共歇息在一家客棧裡時,謝見君如廁回來,在拐角處聽著那舉子同商隊領頭,因著私鹽分成不均的由頭大吵一架。
他暗自唏噓一聲,回頭便同宋管事說要加快腳程,避開這支商隊。
宋管事亦是擔心要受牽連,再啟程時,將馬夫們挨個都囑咐了個遍。
這一路緊趕慢趕地顛簸,等到了上京,已是一月中旬。
第84章
城門口的護衛檢查過謝見君的通關文書後,便揮揮手讓商隊的馬車都過去了,這幾個月來,入上京參加會試的考生居多,他們也都見怪不怪了。
馬車晃晃悠悠地駛過城門,雲胡和滿崽禁不住拉開窗簾的一道兒細縫兒,悄悄向外瞧去,街道兩旁店肆林立,人流如織,紅日西沉,雲興霞蔚。
上京剛下過一場雪,滿樹銀花,二人被凜冽寒風凍得打了個激靈,齊齊縮回到馬車裡。
“幸好、幸好帶了幾身厚棉衣!”,雲胡緩緩吐出一口霧蒙蒙的白氣,隻覺得那吹來的風直往骨頭縫裡鑽。
“上京更靠北些,自是被衢州的冬日要冷上幾分。”,謝見君給他緊了緊棉衣,“等會兒咱們到了會館,先喝上一杯熱茶暖暖身子。”。
“阿兄,我不想喝熱茶,我想要湯婆子,這兒太冷了……”,滿崽癟著嘴嘟囔道,僅方才撩開窗簾那一會兒,他這一雙手便凍得同那蘿卜一般粗腫,現下正不住地朝掌心裡哈氣。
“小公子,最多一刻鐘,咱們就到了,這皇城腳下不許縱馬疾馳,你且再忍耐忍耐。”,馬夫的聲音從門簾外傳進來,浸著絲絲畏寒的顫音。
滿崽立時閉了嘴,他們尚且能在馬車裡躲避這刺骨的寒風,馬夫卻得在外冷哈哈地趕車,相比較之下,他若再抱怨,便是不懂事了。
馬車又往前行進了一段時間,伴著馬兒一聲嘶鳴,停在了衢州會館門前。
“此番入京趕考,勞煩宋管事和幾位大哥一路幫持,給您們添麻煩了。”,謝見君下馬車,攜雲胡和滿崽躬身行禮。
“不敢當不敢當!”,宋管事趕忙托起三人,有謝見君在,這一路過來,他們非但免了商稅,還避開了窮凶極惡的水匪盜徒,要論起來,該是商隊更應該感謝。
他肩背躬得更深,“謝解元,咱們就在此彆過了,還望謝解元攀蟾折桂,金榜題名!”。
一行人在衢州會館門前分開。
謝見君打算在這會館裡,暫時先落落腳,左右臨著會試也不過半月,他盤算著會試結束再做打算。
既是要住滿半月,他特地要了一間上房,若是自己入京趕考,便是如何都能湊活上這幾日,但帶著雲胡和滿崽,謝見君不想讓二人跟著折騰受罪,還歇息不好,之所以隻要一間房,亦是考慮到這會館裡往來嘈雜,人地生疏,擔心滿崽獨處一間恐有危險。
攜文書辦入住時,會館掌櫃得知他是衢州的解元,當即就將房費給便宜了不少,還吩咐小二接過他們手中的行李,手腳麻利地遞送到房間裡。
引三人上樓時,掌櫃的微微躬身,滿臉堆笑,“謝解元儘管帶著家中人在這兒安心住下,若有什麼需要的東西,且吩咐館中小二幫忙操辦便是。”。
“麻煩了。”。謝見君客氣回禮。
“謝解元若是能在會試中拔得頭籌,也是我衢州府的一大幸事,談何麻煩一說?”,那掌櫃的畢竟在上京混跡多年,見多識廣,說起話來頭頭是道,讓人聽了很是舒服。
謝見君莞爾笑了笑,拱手道,“那便是借掌櫃吉言了。”。
那掌櫃的諂笑著將他們送至房間門口,才匆匆離去。
謝見君將行李都提到屋裡,他們這一趟過來幾乎將家中的家當都帶了過來,房間本就不算大,這下子又堆得滿當當,連落腳的地兒都得現收拾出來。
好在屋中陳設乾淨齊整,被褥都被提前曬過,滿崽一進屋就飛奔到床榻上,舒舒服服地打了個滾兒。
顧不上拾掇滿地的行李,晚些小二送來熱水,三人簡單梳洗一番便歇下了,這趕了近兩個月的路,已是滿身疲憊,加之屋中燒得暖烘烘,幾乎沾枕腦袋一歪就睡過去了
夜半時分,打外麵醉酒回來的舉子,在會館裡不管不顧地耍酒瘋,謝見君從夢中驚醒,這屋子隔音差,即便他們在三樓也能聽著樓下大堂的哄鬨聲。
滿崽被吵得睡不著覺,從另一邊床榻下來,撲到雲胡懷裡哼哼唧唧地得鬨著要抱。
雲胡將他摟上床,雙手緊捂住他的耳朵,抬眸謝見君正往身上套棉衣,低聲道,“你、你要出門?”
謝見君回身給他二人掖緊被角,“我去瞧瞧,總這麼鬨也不是個事兒,吵得誰都彆想睡了。”。
說著,他輕手輕腳地拉開一道門縫,側身擠了出去。
不少被吵醒的人都探出腦袋往外瞧,見那青衫打扮的書生早已喝得酩酊大醉,雙頰紅暈,走路都前俯後仰,搖擺不穩,有小二欲上前勸其回屋,還被一巴掌扇了個踉蹌。
會館掌櫃姍姍來遲,衝身後幾個壯漢使了個眼色,壯漢上前,將醉倒的書生半拖半拽地拉走醒酒。
“驚擾各位老爺了……”,會館掌櫃笑眯著眼,躬身致歉。
謝見君輕歎了口氣,原是打算在會館住到會試結束,如今看來,落腳會館,並不是長久之計。
隻待樓下再聽不著那醉漢喧鬨的聲音,他才裹了裹身上的棉衣,正準備回屋,便聽著會館掌櫃在大堂裡招待剛趕來的舉子,隻聽他同那風塵仆仆的舉人,也說了跟自己同樣勉勵的話,謝見君無奈地笑了笑,心道這掌櫃的怕是在這兒廣撒網呢。
來此上京參加會試的舉人,若是能有一人高中,衢州府的官員們便可平步青雲,他這衢州會館自然也能跟著沾沾光,得旁人高看一眼,也難怪他會對讀書人都客客氣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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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吃過早飯後,閒來無事,謝見君下樓同前台小二閒聊了兩句,他初來上京,想打聽打聽這兒的情況,順勢又聊起了昨晚那事兒。
小二撇撇嘴,手中的算盤珠子撥弄得響亮,“這上京亂花迷人眼呐,有的是苦讀多年的舉子秀才,來了這上京,整日裡沉溺於花街柳巷,勾欄之地,亦或者是被心懷不軌之人引去賭坊小試身手,抵不住誘惑,結果賠儘了身家……”。
謝見君跟著點頭,他當年從福水村搬去府城時,許褚也曾多次提及此事,叫他務必要可守本心,“君子使物,不為物使”。
“不過……”,那小二忽而話鋒一轉,將謝見君從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我瞧你倒像是個正經書生,來上京趕考,還帶著你夫郎,我同你說,莫要學那些個讀書人,潔身自好,安心備考才是最要緊的,這兒往年都有因沉迷玩樂而考試失禮的考生,走的時候個個痛哭流涕,但那又能如何?還不是怨自己抵不住誘惑,嘖嘖……”。
這小二是個實在人,拉著謝見君一通好言相勸,告誡他切莫誤入歧途,以致於後悔終生。
謝見君拱手道謝,既是良言,自己就該承這份情。
眼見著大堂裡愈發忙碌,他告彆小二,往樓上去。
前腳剛走,會館大堂鑽進來個背著書袋的半大小子。
不等他開口,店小二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懶洋洋道,“沒有”。
那小子期待的眼神登時就垮了下去,轉身正要走,那小二似是想起什麼來,將他叫住,“你說的那三人,是不是一個書生打扮,還有一大一小兩個哥兒……”,一麵回憶著,一麵往自己身上比量著,“那個小哥兒,身量差不多這麼高,瞧著眉清目秀的……”.
季子彧重重點頭,“對對對,就是這三人,他們已經住進來了嗎?”。
店小二咋舌,這小子每日都趕在這個時辰過來,回回隻問一句話,“可是見著兩個大人帶一個小哥兒前來住店?”。
這一連大半個月過去,即便是下雪天也沒耽擱,誰知道,竟真讓這小子等著了,而要等之人,居然還是剛才在前台同他搭話的那個讀書人。
他抬手往樓上一指,“三樓正中間的那個房間,看著了沒?你要找的人,就住那兒……”,抬眸見季子彧拔腿就要往樓上跑,他又忙不迭叮囑了一句,“地滑,慢些跑,彆驚擾了其他客人。”。
但季子彧哪裡還能聽得見,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上樓梯,站在房門外時,愣是喘勻了氣,整了整衣襟,才敢輕叩門板。
“誰呐?”,屋裡傳來滿崽一聲吆喝。
季子彧猛提了一口氣,等不及開口回話,麵前的屋門霎時被拉開,滿崽直愣愣地出現在眼前,伴隨著謝見君的絮叨一並傳了出來,“謝書淮,我說過很多回了,問清楚門外的人是誰再開門!”。
“子彧見過見君兄長和雲胡嫂嫂……”,他壓著心中噴薄而出的歡喜,恭恭敬敬地先行了禮。
謝見君有些驚訝,小崽子自昨日入上京就一直在念叨著季子彧,他原是想晌午去尚書府打聽打聽,誰成想,這小子一大早就出現在這兒了。
開門的滿崽剛回過神來,蹦蹦躂躂地跳到季子彧身上,摟著他的脖頸,興衝衝道,“你怎麼找來的?”。
“我阿兄半月前接到了見君兄長的來信,信中說你們已經起程,我算著日子,你們也差不多該到了,便日日過來會館蹲守。”,季子彧自知漢子同哥兒有彆,怕做兄長和嫂嫂的謝見君和雲胡會心生介意,滿崽跳到他身上時,也隻敢身子向後退了一步穩住腳步,不敢搭手托住懷中人。
謝見君一陣扶額,上前把扒著人家小漢子的滿崽提溜下來,丟給身後的雲胡,這才將季子彧迎進了屋,轉身想給他倒盞熱茶。
“兄長莫要忙活,我此番是從去書院的路上偷偷跑來的,小廝還在會館門口等我!”,季子彧忙出聲勸阻,他待不了多長時間,能確認滿崽已經來了便已然心滿意足。
“子彧,你居然去書院讀書了!”,滿崽麵露詫色,烏黑的眼眸瞪得溜圓。
季子彧撓撓頭,羞赧道,“是阿兄說我也該到年紀正是開蒙了,才托人將我送去百川書院,你們來之前,我已經上了一個月的課了。”。
“真好,我也想去書院讀書……”,滿崽發自肺腑地道出一聲豔羨,想著自己若是也能去書院讀書就好了,隻要不在他阿兄眼皮子底下念書,便是去哪兒都行。
謝見君亦有想送滿崽去書院讀書的想法,送季子彧回來後,他同雲胡商量了一番,若是上京能有收小哥兒的書院,他們倒不妨會試後也留在這兒,介時找一處一進院的小宅子,左右這些年賣豆腐也攢了不少錢,還有四百畝免田稅的分成,雖說買不起,但租還能應付得了。
雲胡自是沒什麼意見,他曉得滿崽上學這事兒一直記掛在謝見君心頭上好幾年,倘若真能如願,也算是了解了他一樁心事,再者,無論是府城也罷,上京也罷,隻要不離心,二人相互扶持,這日子總會越過越好。
季子彧臨走前說他家阿兄興許還不知道他們來上京了,便說道晚些書院下學後,要同他阿兄一道兒登門拜訪。
等不及午時,屋門再度被叩響,來者是季宴禮。
第85章
自上次衢州一彆,二人已有三月未見。
“我昨日聽守城的大哥說你們到了,想著你們一路過來舟車勞頓,好生歇息一日,我再來叨擾。”,季宴禮攜薄禮進門,伸手先揉了揉滿崽的額發,“小崽子瞧著圓潤了些呢。”。
滿崽的笑意僵在臉上,磕磕巴巴替自己找補道,“沒、沒胖、趕路可辛苦了,吃不好睡不好,昨夜還被醉漢吵醒了!”。
“是嘛……”,季宴禮捏捏他臉頰上的小奶膘,哄他道,“那你來了上京,可得多吃些好吃的,補補身子。”
“宴禮彆聽他的,我們一路跟著沅禮家的商隊過來,得了他們不少照顧,這崽子都被宋管事喂挑嘴了……”,謝見君莞爾打趣,接過雲胡剛沁好的熱茶,給季宴禮倒了一杯。
季宴禮進門打量了一番屋中緊緊巴巴的地兒,緊了緊眉頭,但什麼都沒有。
一盞熱茶暖了暖肺腑,他擱下杯盞,“你們一路過來可還順利?我聽說宿州那一帶有水匪橫行,好些商隊都被打劫了。”。
“許是有官府的黃旗在,我們一行人一路都走得順順當當,在宿州轉馬車時,才聽旁個商隊丟了貨,還搭上了兩個夥計。”,謝見君又給他麵前茶盞斟上八分滿,不緊不慢地說著當時聽來的情況。
季宴禮聽後麵色凝重,猛地一拍桌子,還把圍坐在桌前的滿崽和雲胡嚇得一哆嗦,“水匪作惡,難道當地的官府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不作為嗎?!”。
謝見君瞧了眼兩小隻,見他倆無事才緩緩道,“宋管事說,前些年官府曾派人出麵剿匪,那水匪答應得好好的,回頭便將宿州知府大人家,去城外寺廟上香的女眷虐殺,吊在城門口示威,自那以後,官府也拿他們沒辦法了……”。
“官不為官,百姓便要吃苦了……”,季宴禮輕歎一聲,“這幾年西北邊境戰亂不斷,財潰力儘,民不聊生,聽先生說,那上奏的折子是一封一封地往聖上跟前遞,也不知咱這位聖上是怎麼想的……唔……”。
謝見君當即捂住他的嘴,衝他搖了搖頭,“宴禮,這會館住得多數都是來考試的舉子,小心隔牆有耳。”。
季宴禮做了個默聲的動作,謝見君才收回手,轉身叮囑雲胡和滿崽,今日所聽之話務必都是爛在肚子裡,便是誰問起來,都不許說,倘若被外人知道了,可得被抓去蹲大牢。
“還是見君你更為謹慎……”,季宴禮看兩小隻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可愛模樣,笑了笑,“你尚且不知,師大人如今升任為吏部尚書了,改日,我便帶你去前去登門拜訪。”。
說著,他又瞧了瞧這屋裡簡單的陳設,到底還是沒忍住,“見君,這衢州會館不是能長居的地方,整日裡如此喧鬨,你哪能靜下心溫習功課?倒不如早些搬出去,找個安靜的地兒備考,亦或是搬去我那裡也行……”。
昨晚醉漢鬨事時,謝見君就生出了想要搬出去的心思,隻是眼下剛來上京的第二日,尚有許多事需要打點考慮,便是季宴禮不說,他也想過幾日安頓下來,就去拜訪師文宣。
季宴禮見他沉默,當是以為他為難,“回京之後,我一直沒回那尚書府,先前我娘在外買下了一處院子,擱置了幾年,我差人收拾了收拾,帶著子彧搬進去了,故而你們要來,也清淨……”。
他雖是好心,但謝見君顧忌雲胡和滿崽都是小哥兒,行事上多有不便,就回絕了此事,隻說擇日就去找找合適的屋舍,從會館裡搬走。
二人一來一往寒暄了一個多時辰,送季宴禮走時,已是傍晚。
轉日起早,謝見君正打算要出門找牙行打聽打聽上京的屋舍,師文宣身邊的秦師爺驟然登門,遞上一封請柬。
“謝解元,尚書大人聽說你來了上京,今日特地在雲鶴樓擺宴,給你接風洗塵。”。
謝見君受寵若驚,登時躬身行禮,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請柬。
“謝解元不必拘泥,今日乃是尚書大人做東的家宴,季家的大公子也會一同前去。”,秦師爺笑盈盈地托起他來。
家宴……謝見君反複在嘴裡咂摸著這個詞,總覺得秦師爺特意強調這二字,亦有其他的含義在。
但秦師爺向來話說一半,點到為止,送來請柬後就離開了。
找牙行一事耽擱,晌午,謝見君將兩小隻安頓好後,匆匆赴宴。
他初來上京,對此地尚不熟悉,一路打聽著才找到了雲鶴樓。
這雲鶴樓位於上京繁華之地,亭台樓閣綿延相連,雕梁畫棟,軒昂壯麗,從東側穿堂而過時,上京景色儘收眼底。
由小廝引著入包廂,果不然隻瞧著師文宣和季宴禮,還有一旁侍奉的秦師爺,再沒有旁人在。
他先行行禮後,方才入座,師文宣照常問了問他趕路過來的情況,還順道考校了一番他的學識。
謝見君皆是對答如流,不見磕絆,
師文宣見此甚為滿意,同身側的季宴禮笑道,“瞧瞧,見君的學識,可比你的要紮實多了。”。
“見君一直比我勤勉刻苦,我自是敵不過。”,季宴禮謙虛道,抬眸衝謝見君眨了眨眼,便聽著師文宣一臉慈愛地繼續道,
“見君,倘若我說,我有意要收你為徒,你可願意?”
謝見君神色一怔,忙不迭跪地行禮,“能得尚書大人垂憐,是學生的榮幸,還望先生寬宥學生愚笨,能指點一二。”。
“好好好……”,師文宣連說了好幾個“好”字,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
“見君,你雖年長我兩歲,但這往後,你可得稱呼我一聲師兄了!”,季宴禮繞過圓桌,不動聲色地將謝見君托起來。
“謝師兄……”,雖還未拜師,謝見君還是調笑著,喚了季宴禮一句師兄。
這可把他樂壞了,走出雲鶴樓時,腳步都是輕飄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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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會館時,雲胡剛把帶來的家當收整好,屋子裡好歹沒那麼緊巴了。
“今日那位大人說要收我為徒了。”,謝見君將忙碌的小夫郎拉到跟前來,笑眯眯同他說道。
“真、真的?”,雲胡一雙秋水剪瞳瞪得溜圓。
“何曾騙過你?自然是真的,宴禮約我後日,就去府裡行拜師禮呢……”,謝見君抬袖抹去他臉頰上蹭到的烏黑,眼眸中的笑意溫潤柔和。
“那、那可是尚書大人!”,雲胡聲音放得極低,他知曉這其中的利害關係,生怕被不軌之人聽了去,壞了他夫君的前程,“若、若你能得、能得他的指點、會試、會試肯定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