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見君點點頭,他雖與師文宣各有打算,各有所圖,但自己能得一名師引路,會試就不用靠自個兒去淌水了,無論怎麼算,還是他更為得利。
故而,兩日後,
他提著六禮束脩,叩響了吏部尚書府邸的大門。
第86章
謝見君來得早些,在門外等了一刻鐘,去府中通報的小廝方才回來。
“大人請您先進書房稍作等候,他梳洗後便過來。”
“麻煩了。”,他一路上微微垂眸,恭敬地跟在小廝身後,隻等著進了書房才敢抬眸打量。
一間古樸素雅的小室,四周圍懸著秀麗山水字畫,一側為烏木雕花刻鏤屏風,似隔非隔,似斷非斷,除此之外,並無窮奢極侈之物,可見這尚書亦是淡泊名利之人。
他緩緩踱步到山水畫前,這畫中穹山崢嶸,碧水微瀾,落筆可謂是精妙,一瞧便知不是凡品。
“見君可是看出什麼來了?”,梳洗完的師文宣姍姍來遲。
謝見君聞聲,登時垂首恭謙,“學生愚鈍,隻瞧著這山水之畫氣韻生動,寥寥數筆,便將千山萬壑的壯麗恢宏,勾勒得淋漓儘致。”。
師文宣隨口道,“你若是喜歡,等會兒走時,我讓秦師爺拿下來贈與你回去好生欣賞。”。
“學生不敢奪大人所愛,如此惟妙之作,理應掛在大人書房裡,供諸子賞識……若大人肯垂憐收學生為徒,那學生便厚著臉皮常來膜拜。”,謝見君語氣更為恭謙,有意將拜師一事兒給點了出來。
師文宣訝然,轉而捋著胡子笑了笑,入坐高堂。
謝見君跪地行拜師禮。
既為拜師學藝,須得先行三叩首之禮,而後跪獻六禮束脩和拜師帖子。
先生收下束脩,訓話勉勵,方才算結束。
這一通拜師的流程走完,師文宣衝身後擺擺手,小廝會意,搬來椅子請謝見君入座。
“你今日既拜我為師,為師自當要對你傳道,授業,解惑,前日考校了你的學識,為師甚為滿意,如今春闈在即,你且要砥誌言思,切莫懈怠。”。
“學生謝先生教導。”,謝見君亦是知曉會試的要緊,打算安頓下來便開始悶頭苦讀。
師文宣接過小廝遞來的清茶,撇去浮沫,淺斟了一口後,緩緩道,“你尚且還住在衢州會館嗎?”。
“是……”,謝見君恭敬應答,“學生這兩日準備攜內子搬出會館,另尋其他住處,會館雖為方便,但人聲嘈雜,實在不是能安心讀書之地。”。
師文宣擱下手中的茶盞,目光定定地落在他身上,片刻開口道,“我京中老友前年致仕回老家,留下了一處一進宅子,交予我打理,明日讓秦師爺帶你去看看,若是瞧著尚可,便帶著你夫郎搬進去住,就當是為師贈予你的拜師禮了。”。
謝見君驟然抬眸,這拜師禮是一碼事,送宅子又是另外一碼事,上京的宅子,縱然隻是一進院,論起來,也不是他能承受得了的情分,他張了張口,正想要回絕此事,秦師爺動作極輕地衝他搖了搖頭。
他神色一怔,登時拱手叩謝。
師文宣似是對他的反應很是滿意,話鋒一轉,又說起了旁的事情,“我聽說,你想送你幼弟去書院讀書?”,
謝見君心裡咯噔一下,暗道這尚書大人恐怕在萌生出想要收他為徒的念頭時,就已經將他家中的情況摸了個遍,哪怕是這點小事兒,也都一清二楚。
“回先生的話,學生幼弟已是開蒙年紀,前些年都是學生自行在家中教導,前些日子聽聞季師兄說那百川書院可收小哥兒入學,便想著將幼弟送去學堂,由夫子親身教導。”。
“你這做兄長的有心了,雖說熹和民風開化,但能將小哥兒送去讀書的人家,畢竟還在少數。”,師文宣點點頭讚賞道,轉而又看向立在他身後的秦師爺,“明日你帶見君從宅子回來,去百川書院跑一趟,將這舉薦信送去給山長,我同那山長還有些舊相識,這點麵子他總是要賣我的。”。
正說著,他從案桌上的一搭文書裡抽出一封書信,交給秦師爺。
原來早就準備好了…謝見君暗自思忖,拱手道謝的同時,他這心裡禁不住燃起了絲絲縷縷的異樣,師文宣不光摸透他的心思,還曉得以親近之人來拿捏他,區區三兩句話,就將他一家子都安頓好,而他自始至終,卻隻有接受的份。
這樣心思沉重之人,為師友,是他之幸,若為強敵,眼下堪堪隻有一個解元身份能拿得出手,又無所依靠的他可就要倒黴了。
小廝來報說禮部侍郎有要緊事兒前來求見,謝見君連忙識相地退下。
眼見著他由小廝引著走遠,秦師爺微微躬身,“想拉攏這人易如反掌,大人緣何對他幼弟還這般上心?”。
傴口兮口湍口√0
師文宣扭頭看了他一眼,“這謝見君乃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又極為聰慧,那個小哥兒他拿著要緊得很,我不過是搭句話的事兒,就能送他個順水人情,何樂而不為?”。
秦師爺細一咂摸這話,連忙讚頌,“大人高見!”。
“我瞧著他並不很情願收我這宅子之禮,明日你帶他前去,倘若他提出要付租金一事,你大可提個他能承擔的數,他們這些讀書人,心氣兒都高得很,不願受這‘嗟來之禮’也是正常的。”,師文宣看得出來,他提出要送宅子時,案桌前的謝見君明顯愣了下,猶豫了片刻,怕是不想當麵撫了他的好意,才勉強應下,同季宴禮那倔小子一模一樣,可憐自己一套宅子如何都送不出去之餘,他亦對這兩個學生的品性有幾分欣慰。
——
從尚書府出來,謝見君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剛拐上一條不知名繁華的街道,上京府尹的府役們押著一人擦肩而過。
他立時頓住腳步,扭頭往身後看去,如若自己沒有記錯的話,那個雙手被押在身後,脖子上帶著沉重木枷之人,應是他在宿州遇到的那位牟利私鹽的舉子。
“乾什麼不好,非要販私鹽,這不是找死嘛!”
“放著好好的舉人老爺不做,動這些個歪心思,都說讀書人清貴,我看就是假清高,一整個人都鑽錢眼兒裡去了,啐”
…
聽著路邊看熱鬨的百姓的斥責嘲弄。
他愈發確認方才披頭散發的人就是那舉子,怕是入上京時,他所在的商隊被官府的人給查了去,這下子不但要剝奪會試資格,還得革去舉人稱號,至於怎麼發落,亦有律法規定,當真是為一時利益,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他唏噓一聲,加快了回會館的腳步。
進門時,聽滿崽纏著雲胡鬨騰著也要去書院讀書。
謝見君展顏一笑,回來路上,他尚且擔心滿崽不肯去,定要好好鬨上一通性子,才能同他說得通,這下好了,都不用想法子哄騙了,自個兒就巴巴地往書院的火坑裡跳。
他把小家夥提溜到跟前來,溫聲道,“你不是想去書院讀書嗎?改日我就送你去百川書院,讓你跟子彧作伴兒去。”。
“真的嗎?阿兄,你真的要送我去書院?”,滿崽臉頰上的喜意遮不住,得了應許後,還假惺惺地惋惜道,“阿兄,你不能再教我讀書,好可惜呐。”。
謝見君笑而不語,在衢州學府讀過一年多裡,學齋裡夫子教導學生的手段都領略個遍。小崽子眼下盼著想逃出他的五指山,但沒能意識到,這“五指山”畢竟是他阿兄,同夫子相比,到底是心軟許多,隻待他一猛子紮進學堂裡,就知道誰更嚴厲了。
將高興得合不攏嘴的小崽子丟到一旁,他拉著雲胡,說起了正經事兒。
“我今日去尚書府拜師,先生說舊友在城中有一處閒置的小宅子,讓咱們明日去瞧瞧,若是合意,便可收拾東西住進去。”。
“那、那自然是好、可、可咱們不能白住、”,雲胡聽後並未見有多高興,他縱然愚笨,但也能看出這是那位大人在拉攏他家夫君,故而不免有些擔心,謝見君從農家子走到今天這步不容易,若是一不小心著了心懷叵測之人的道兒,可是要吃大虧。
“不急,明個兒先去看看,我往回走的路上,將咱們手裡的銀錢都盤算了一番,除去舉子每月三兩的膏火銀,還有年底宋家的五成田稅,再加上咱們這些年賣豆腐手裡攢下的銀錢,也有不少,買下一個宅子是有些緊張,但租還是能租得起,若是能住得稍稍舒服些,這錢就不算是白花……”。
雲胡聽謝見君一分析,訥訥地點頭,似是想起什麼來,他忽而壓低聲音,“滿崽、滿崽上學一事兒、是不是也是那位大人幫的忙?”,他之所以這般猜測,也不無道理,前日季宴禮說起百川書院招小哥兒時,謝見君還是一臉為難模樣,隻今日拜完師,連宅子同滿崽上學的事兒便都迎刃而解了。
果不然謝見君瞄了眼,趴在床榻上數自個兒小金庫的滿崽,低低地道了聲“是”,見小夫郎滿目愁容,他抬袖拂去他眉間的“川”字,“沒事,一切都有我呢。”。
話雖這般說,但雲胡心頭的憂慮並未消減半分,夜裡還夢見謝見君被那位大人連累下了大牢,嚇得他半夜起來,跪在窗前向神明祈禱了好些時候,早起時眼圈黑得似是被人惡揍了一圈,浮腫得不成樣子。
等秦師爺駕著馬車過來時,他眼眸上揉搓著謝見君特地吩咐廚房煮的白水蛋,才稍稍見好一點。
三人穿戴整齊,上了秦師爺的馬車。
一路上,謝見君和秦師爺東扯一句西扯一句地閒聊,隻覺得馬車搖搖晃晃地走了兩刻鐘,緩緩停了下來。
說是一進小宅子,實則是個呈南北布局的小四合院,迎門建素樸影壁一方,右轉至前院中,院南一列屋舍分彆為書房,會客廳和兩處臥房,其西側是雜物舍和府裡下人們的住所,即便是下人住的地方,也不輸他們在衢州時租來的那處小院,東側則又是兩間正房,以連廊銜接,繞過正房,還有一處經久沒有打理過的院落,整個四合院以青磚砌之,即便閒置了這麼多年,仍不見破敗,可見當年建造時花費了不少心思。
他們從宅子裡複又繞了出來,方才注意到,這地兒離著百川書院極近,前門是繁華的官道,後門往外走,便是煙火氣滿滿的集市,想置辦什麼東西都方便得很。
“這樣、這樣的屋舍、怕是租金不便宜吧。”,雲胡扯扯謝見君的衣袖,麵露難為情道,這可比他們預想的宅子,要好上太多了,他前兩天還偷著跟會館小二打聽過,光是會館所在的地段,一年就要三十兩銀子呢。
第87章
早先在過來的路上,謝見君便已然做好了心理準備,當下也隻是拍拍雲胡的手背,讓他帶滿崽去一旁歇著,自己將屋舍裡裡外外都看了個遍後,便尋上了一直等在門口的秦師爺,說起租金的事兒。
因著先前就得了尚書大人的叮囑,這會兒聽謝見君提出付租金,秦師爺並不意外。
他略一沉吟,“曉得謝解元您帶著家眷來上京辛苦,若您執意要付這掠房錢,便是一年為三十兩,您瞧著可還行?”。他合計著,這三十兩在上京算不得什麼,高門子弟在尋花問柳之巷聽曲兒,一晚上便都揮霍近百兩,但對他們這些遠道而來會試的舉人,已是咬咬牙才能勉強接受的價錢。
但謝見君隻稍稍一猶豫就應下了,這兒地段實在是好,他若是去牙行,一年三十兩的掠房錢,怕是要被支出皇城五裡開外了。
利落地起草了租賃的契約書後,他同秦師爺約定好付這掠房錢的日子,轉而接過沉甸甸的黃銅鑰匙,熱熱鬨鬨地回會館裡收拾好家當,帶著雲胡和滿崽就搬了過來。
本想留秦師爺喝杯茶,奈何他還要去百川書院幫著送尚書大人的舉薦信,故而匆匆告彆。
被打包起來的行李重新收整,這一通忙活,又是大半日過去,眼見著四合院裡有了煙火氣兒,雲胡跟著擔心了數日的愁容上終於見了笑意。
他望著眼前尚且還光禿禿需要自己費心打理的小院,隻覺得心中歡喜猶如滾滾洪水,翻湧而出,其實不然,隻要有謝見君在身側,即便是住在福水村那樣的破舊草屋裡,他亦是覺得滿足。
“如今有田稅的五成分成和膏火銀,咱們來上京就不做豆腐了。”,剛搬完行李的謝見君,驟然湊過來,接過小夫郎手中的掃帚,將自己打從衢州走,就一直在考慮的事兒,莞爾說給他聽。
“誒?”,雲胡微微一怔。
“這幾年,我在外求學,家中事兒都是你在操勞,現下也該休息休息了,左右日子不會比眼下過得更差,雲胡,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兒,有我在,不用再擔心吃飽穿暖的生計了。”,謝見君誠懇道。
做豆腐不是什麼輕鬆的活計,二人每日卯時就得起,從磨豆腐到煮豆漿,忙忙碌碌一兩個時辰,他去學府上課,雲胡留在鋪子裡招待客人,他回來得晚些,小夫郎還要自己收拾一天用下來的雜物,酷熱嚴寒,不曾有一天歇息過,這些辛苦,他都看在眼裡,故而決定帶他們一起來上京時,就想著抽機會同雲胡細說,碰巧得了機會能在上京落腳,他便將自己心中所想,皆娓娓道來。
乍一說能做自己喜歡的事兒,雲胡一時沒回過神來,半晌,才懵懵地點頭。
“我能種花嗎?”
“可以……”
“我能在這兒開一片菜園子嗎?”
“可以……”
“我能……”
謝見君出聲打斷他,“雲胡,你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見,你想做什麼都可以,我作為你的夫君,應該給予你的,從來都不是允許。”。
這下子,雲胡愈發懵懂了,好半天,他臉頰上綻開了一抹如孩童般天真滿足的笑,“好!”。
————
安頓好落腳的地兒,轉日起早,謝見君將滿崽從被窩裡扒拉出來。
秦師爺已經提前在百川書院打點過。
他帶著滿崽去書院時,山長客氣得很,即便知道滿崽一個小哥兒考不得科舉,隻是被家裡人送來讀書識些字而已,仍是給安排了書院裡鼎鼎有名的夫子。
夫子鋪紙,讓滿崽先行寫下自己的名字,後又考校了《三字經》等蒙學課本上的內容,小崽子雖有些磕絆,但都能答得上來。
謝見君曉得他是昨夜掌燈在屋裡臨時抱佛腳,但如今能從善如流地應對夫子,他對滿崽的表現很是滿意,尤其聽夫子誇讚字寫的好時,作為兄長,幾乎要熱淚盈眶。這一年多日日盯著小崽子習大字,任他撒嬌耍賴都不鬆口,現下可算是有了成果。
考校完學識後,便是分班,雖沒有同季子彧分在一個學齋裡,但滿崽所去的學齋裡乃是小哥兒居多,平日裡行事也更為方便些。
山長在謹慎恭謙地征求了謝見君的意見後,就讓張夫子帶著滿崽先去書院祠堂,行拜師之禮,待領了書冊,即可就能入學齋讀書。
謝見君在小崽子一步三回頭地戀戀不舍的目光中,笑著擺擺手,給他辦好了走讀的一應手續,轉身就離開了書院。
所有理應他該操心的事兒,都有尚書大人幫著操辦好,到這會兒他便心無旁騖地開始準備會試。
師文宣帶著他和季宴禮將曆年來的會試考卷都過了一遍,與同僚議事時,就讓他二人坐在屏風後聽著,議事後還要單獨行策論。
除去每隔兩日到尚書府聽學以外,閒時,謝見君拉著雲胡去茶館聽書,以此借機來了解上京現如今的局勢。
轉眼就到了二月初九,春闈第一場。
頭著前兩日剛下過一場大雪,上京寒風凜冽,砭人筋骨,連最有精神頭的滿崽都成了起床困難戶,每日雲胡要喚上好幾茬,才能將人拽起來,而後一路小跑著去書院。
謝見君先行將被雲胡一層一層棉衣裹成球的滿崽送去書院,這會試不比鄉試,不用淩晨去貢院門口排隊,故而時間上較為寬鬆些。
他吃過熱乎乎的早飯後,才將要拎進貢院的竹箱挨個都檢查了一遍。
筆墨紙硯,換洗的衣物,雲胡縫得皮氅,還有師文宣著人送來一對護膝,說是家中師母,體恤他和季宴禮大冬日入貢院會試,特地連夜縫製出來,讓他務必要帶上。
貢院隻給三根照明的蠟燭,其餘都得自行置辦,雲胡卯時就起來燉肉烙餅,連要喝的熱水,他都現煮開了倒進竹筒裡拿皮氅裹好保溫。
辰時,
謝見君背著竹箱,在門口親了親小夫郎,踏上了會試的第一場。
照例在貢院門口經搜子搜查所帶衣物,確認無夾帶後,方能放入貢院。
隻堪堪站了一小會兒功夫,他這腳下已經凍得發麻,狠跺了兩腳,勉強找回了點知覺。
依照著座號,找到了自己的號舍,巡考的衙役過來分了三根蠟燭後,立馬就將號舍鎖上。
這號舍,長五尺,寬四尺,高八尺,兩邊都是磚牆,互相不得偷窺,九天六晚,他們都得在這窄小且逼仄的屋子裡答題吃飯睡覺,還得忍著騷臭小解。
師文宣說國庫虧空得厲害,修繕貢院的折子,禮部今年連上了好幾封,都石沉大海,叫他二人務必要照顧好自己,謝見君一見這掛滿蜘蛛網,稍微一動就塵土飛揚的號舍,默默地歎了口氣,捂著鼻子,先將其清理得乾淨整潔一些。
第一日不發考卷,他隻簡單吃了點東西,帶進來的水一口也沒敢喝,在貢院裡要待三日,竹筒裡的水喝完了就得去喝貢院的井水,那貢院水井三年開一次,又清理不得當,回回都有感染了痢疾的考生被抬出考場,謝見君自覺自己走到現在不容易,故而不敢冒這個險。
勉強墊了墊肚子,他就將案桌放下來抵作床板休息,三根蠟燭都要緊著明日答題再用,也起不得什麼禦寒的效果,他便收起來,拿竹箱裡所有的厚衣裳將自己團團裹住,才熬過了這寒冷的第一夜。
翌日太陽上來,號舍裡有了點熱乎氣。
伴隨著一聲哨響,謝見君將麵前的考卷拆開,會試和鄉試的題目類型差不多,加之他在師文宣那兒已經演練過多次,仔細將考題前後都通讀了一遍後,就開始打草稿。
這會試,能夠熟讀四書五經乃是答題的基礎,考生們還須得解答時務方麵的內容,世家子弟的優勢在此刻被提現的淋漓儘致。
謝見君慶幸自己能提前得名師指點,眼下見著這些題目,文思如泉湧,下筆似行雲流水般順暢。
入夜,天兒愈發冷了起來,想著明日午時就能出考場,他將蠟燭都燃起來取暖,多數考生還在微弱的燭光下斟字酌句,冥思苦想,對麵前刁鑽的題目抓耳撓腮。
夜半,巡考的衙役送來了厚棉被,還點起了炭盆,號房外霎時暖和了不少。
苦熬到第三日,午時一過,謝見君舉手示意交卷,他在號舍裡擠了三日,再加上冬日冷峭,這會兒著實有些吃不消。
踉蹌著步子走出龍門時,思之念之的小夫郎捧著熱烘烘的手爐,正踮著腳不住地往門口張望,也不知等了多久,挺翹的鼻尖凍得通紅,瘦弱的身子,在寒風中不住地打顫。
謝見君心頭的空落落,在這一刻,忽而被暖意填滿。
第88章
“這兒冷哈哈的,怎麼過來了?不是讓你在家中,安心等我回去嗎?”,謝見君小跑著迎過來,將站在高台上的小夫郎抱到平地上。
“太、太冷了、昨夜北風吹得屋門嘩嘩作響、我擔心你凍壞、凍壞了身子、”,雲胡羞赧地小聲道,將裝有熱騰騰炭火的手爐往謝見君懷裡塞。
謝見君沒接,寬厚的掌心包裹著小夫郎被凍得紅腫的手,他攏在自己唇邊,不住地往掌心裡哈氣,“出來也不多穿些,去年買的兔毛手套也不見得你帶上,若是受了風寒,看我不讓大夫,多灌你幾碗苦湯藥。”,話聽著似是嗔怪,但語氣卻溫柔許多。
雲胡抿抿嘴,俯首輕吻了吻他乾裂粗糙的手背,討好似的抬眸又衝他笑了笑,生生地把他家夫君未說出口的嘮叨,悉數都噎回了喉嚨裡。
“也是拿你沒辦法……”,謝見君無奈地笑了笑,解下自己脖子上的毛絨圍脖,將小夫郎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擁著他慢悠悠地往回走。
“季、季宴禮呢、怎麼不見他家的馬車?”,走出幾丈遠,雲胡驀然出聲問道,鄉試那會兒,馬車可是早早地就等在貢院門口呢。
“他不在這邊貢院……”,謝見君回頭望了一眼貢院,溫聲同他解釋道,“這會試是由禮部主持,他爹又是禮部的尚書大人,律法有令,凡親眷者皆應回避,他同其他幾位考官親眷,都去彆的考場了,那兒會有單獨的應試官監考,以防考試蔭蔽。”。
“那考試需要回避、成、成績呢?”,雲胡懵懵懂懂地追問,季宴禮沒得因為他親爹受禮遇,反而還要處處受製於尚書大人之子這個身份,想來也真是可憐。
“這倒是無妨,我們交上去的答題卷都要經糊名、警錄、校對後,由同考官分房閱卷且先行預選,其中挑選出來的考卷,還要送到主考官麵前再審閱並擬定名次,最後再呈到禮部去,主將擬定錄取的“朱卷”與考生的“墨卷”進行“對號”,複核無誤,即可填榜,也就是鄉試時,咱們看到的,張貼在告示欄前的‘桂榜’”,謝見君洋洋灑灑地說了一大堆,把雲胡繞得愈發糊塗。
他將聽來的話簡單糅合成一句,“那、那便是這三場考試,他都不在這邊了?”。
“對……”,謝見君應聲,抬袖扯扯小夫郎的臉頰,酸裡酸氣道,“你家夫君我可快要凍死了,你還惦記著旁人?”。
小夫郎大驚失色,慌忙拽起醋意滿天飛的夫君,急匆匆往家裡趕,他在灶房裡煨著滾水,就為了讓挨了三天兩夜凍的謝見君,好回去沐浴一番,暖暖身子呢。
被發配在上京城外考試的季宴禮,冷不丁打了個噴嚏,他揉搓揉搓凍僵的手,暗罵這冬日下的皇城,果真不是人呆的地兒。
“大公子,咱們早些去客棧歇息吧,小的已經讓小廝將熱水送到屋裡,就等著您回去洗個熱水澡。”,馬夫接過他背著的竹箱,體貼地掀開門簾,引他上馬車。
季宴禮望了眼不遠處陰沉沉的天,心頭憂思深重,可千萬彆下雪呐,他如是想著,回頭悶進了置著火爐的車廂裡。
馬夫手中的馬鞭高高揚起,落下時,“咻”的一聲,馬兒噠噠往客棧裡去。
————
休息一日後,緩了緩精神頭,初十二,一眾舉子又背著竹箱入貢院。
第二場考試,雲胡特地多帶了兩身厚棉衣,以至於在門口搜檢時還耽誤了不少時間。
過了搜檢這一難關,謝見君進入貢院,唱名應答,領簽入場。
照常第一日休息,他抽掉麵前的號板,跟背麵的板子連在一起,鋪上薄薄一層被褥,就躺了上去,隻木板躺起來硬邦邦的,翻身時還有吱呦的聲響,但人在貢院,就沒得去挑剔這些了。
大夥兒都睡得不安穩,夜半還能聽著有舉子跺腳,似是凍僵了腿。
轉日,已是辰時,天色還是灰沉沉的,寒風如同一把尖利的刺刀,刮過一間間號舍,謝見君將厚棉布掛在牆上,擋住漏風的地兒,這才搓搓手開始拆考卷答題。
會試重經義輕詩賦,複試的考題也多以《四書》《五經》為主,除此之外,還增加了幾道算術題。
如今已然知道聖上重社稷農桑,故而他在答題時,便使勁地往這上麵靠,得益於自己前幾年在福水村下地乾農活的經驗,加之後世學來的水利知識,這考卷答起來還算是遊刃有餘。
謝見君寫一會兒就得停下來,將手搭在小腹上暖和片刻,才繼續提筆,點墨時,還要一個勁兒地往硯台裡哈熱氣,怕墨汁結冰碴,落筆時汙了考卷,周圍的舉子亦是如此。
這春闈最是折磨人,但曆朝曆代的官員都得過這一趟鬼門關,能堅定意誌,熬下來的考生,便能成為“人上人”,這道理誰都懂,遂諸人都憋足了一口氣,再冷再辛苦也不退縮。
初十五的最後一場會試,陰沉了數日的天終於飄起了雪花,這給原本就在苦寒中掙紮的舉子們,迎麵又潑來一盆冰水。
冷風橫掃,裹著細碎的雪花撲簌簌地打落進號舍裡,考生們怨聲載道,還忙不迭地護著自己身下的考卷。
謝見君乾脆停了筆,窩在號舍裡,裹緊了身上的棉衣閉目養神。
這場雪一直下到黃昏時刻才停,衙役們複又搬來了幾個炭盆,木炭在爐火中燒得劈啪作響,幸而他所坐的號舍,有一處炭盆離得稍近些,便努力地向外探出身子,想暖暖凍得發麻發脹的腿腳。
因著白日裡為了躲避風雪,歇息了大半日,謝見君也不得不秉燭熬夜。
微弱的燭火經風一吹就滅了,考慮到要節省時間,也減少不必要的動作,他隻得從竹箱裡拿出雲胡烙的餅子,圍成一個三角,擋住了簌簌掠過的風,自個兒則被吹得連羽睫上也結滿了冰霜。
一直熬到夜半,身子已然抖成了篩子,落筆都不穩當,他將一應考卷收拾好,等著第二日再作答。
自白日裡下雪開始,雲胡便憂心忡忡地在屋裡直踱步,他聽人說,每回春闈,都有受不了寒冷被凍死的考生,還有的舉子從貢院裡出來,手指腳趾都被凍掉了,彆說是丟了入朝為官的資格,為了功名仕途,恐怕連自己一輩子的生計都得搭上。
他擔心謝見君硬扛著,一下午的功夫,嘴上就起了好幾個燎泡,疼得連晚飯都沒吃下去。
好不容易盼著雪停,他套好外衫去了趟貢院,門口圍著好些人,多數都是裡麵舉子的家眷,烏泱泱的四處打聽著消息。
得知貢院裡加了炭盆,還分了厚棉被,他這才稍稍能寬下心來。
回頭瞧著謝見君用過的案幾,穿過的衣衫,手執過的毛筆,他禁不住輕歎一聲,心中思念在這一刻如荒原裡野草瘋長,眼淚奪眶而出,砸落在床榻上,睡在一旁的滿崽被驚醒,手忙腳亂地給他擦眼淚,“雲胡,你彆擔心,你給阿兄準備得那般齊全,定不會有事的。”。
雲胡訥訥點頭,眼淚卻掉的更凶,隻恨不得立時就將謝見君從那吃苦受罪的地兒拉出來,告訴他,考不上也無妨,大不了他們還能會福水村接著賣豆腐,也好過天寒地凍,造弄壞了身子。
所幸一場大雪過後,翌日天轉晴了。
層疊的磚瓦都被雪覆蓋住,遠處看來銀裝素裹。
但沒得考生還有心思能停下筆,好好欣賞此時的雪景,諸人奮筆疾書,爭取在午時交卷前再多寫一點。
融化的雪水順著層層疊疊的灰瓦,滴答滴答地砸落在地上,時不時便聽著有考生抱怨考卷被濡濕,得巡考府役一聲嗬斥才安分下來。
謝見君潤色好最後一道五經題,抬眸看了眼時辰,他起身活動了活動筋骨,將竹筒裡的水喝儘後,一氣嗬成,把題目答完。
末場可提前交卷,他把考卷和答題頁前後檢查了一番,確認無遺漏後,便舉手示意考官前來封卷糊名。
至此,九天六晚的春闈正式落幕。
自龍門出來,便見侯在門外的家眷們都抻長了脖子翹首以盼,謝見君側身穿過熙攘的人群,直直地衝著雲胡和滿崽所站的地方去。
“阿兄來了!雲胡,阿兄來了!”,適逢書院休沐的滿崽也跟著雲胡來前來接考,一見著他家阿兄往這兒走,連忙扯著雲胡的衣袖一個勁兒地蹦高。
“打老遠就瞧著一小瘦猴兒擱這兒上躥下跳的,我還當是哪家的戲班子過來耍猴戲呢…”,謝見君緩緩走近,伸手揉亂滿崽的發髻,笑著打趣道。
“阿兄你真過分!”,滿崽癟癟嘴,“早知就不來了,若不是雲胡擔心你,昨夜偷摸在屋裡掉金豆豆,我肯定…”。
雲胡眼疾手快地捂住小家夥的嘴,慌亂地替自己找補道,“彆、彆亂說!我、我那就是被沙子迷了眼”,似是也覺得自己的解釋過於蒼白,他垂下眼眸,紅撲撲的臉頰瞥向彆處,不敢同謝見君對視。
謝見君捏捏他冰涼的耳垂,善意地哄騙道,“雲胡,我沒事,貢院裡不冷,有你給我做的皮氅棉衣,夜裡睡覺時,腳都是熱的。”。
誰知小夫郎根本不接他的話茬,自顧自拉過他凍得皸裂的手,塞進灌滿熱水的湯婆子,譴責之意明晃晃地掛在臉上。
謝見君沒由來的一陣心虛,上前摟住一大一小,倉皇地岔開話題,“走了走了,咱們該回去了,這天兒冷的,幾乎是一刻都待不住呢。”
——
會試結束後的第二日,
他和季宴禮結伴一早就去了尚書府。
府中有貴客登門,二人在前廳裡候了小半個時辰,才得以見到師文宣。
剛送走貴客,師文宣眼見著有些疲憊,他捏了捏鼻梁,緩緩開口詢問道,“這幾場會試,考得如何?”。
“回先生的話,學生自覺答得還行,就是那考場著實冷了些。”,季宴禮先行回話。
“你啊……”,師文宣一臉無奈,“會試前我便叮囑你,務必要穿得暖和些,師母給你們縫製的護膝,可也戴上了?”。
“那是自然,我到這會兒還穿著呢,師母手巧,這護膝暖和得很。”,說著,季宴禮就要撩衣裳,給師文宣看自己捆在膝蓋處的毛氅護膝。
“去去去,沒大沒小……”,師文宣衝他擺擺手,轉而又看向行禮後,安靜立在一旁,一直沒說話的謝見君,“見君,你考的怎麼樣?我聽說後兩場,貢院都加了碳火和厚棉被,可是被凍壞了?”。
“勞先生掛念,有師母的護膝和內子縫製的皮氅,還算能熬得過去,隻是學生不知題答得是否合主考官的心意,今日特來請先生幫忙參謀一二。”,謝見君拱手恭敬回道。
師文宣亦有此意,當下便讓府裡小廝將提前備著的紙墨送進書房,叫他二人把會試的文章依次默下來,再拿與自己相看。
待看完倆人筆下的文章後,他略一斟酌,“大抵應是沒什麼問題,且安心準備四月的殿試便是,一切等放榜再論。”。
這話說得隱晦,但謝見君還是聽明白了,不出意外,他和季宴禮都能中貢士,隻榜上名次,先後會不同罷了。
二人齊齊謝過師文宣提攜之恩。
三月初一,會試放榜。
第89章
前一日,從尚書府離開時,謝見君特意邀請季宴禮明日去貢院前看榜。
季宴禮想起鄉試放桂榜時,自己被謝見君好一頓坑,他倒是帶著他家小夫郎逃之夭夭,留下自個兒應對那些個榜上捉婿的人家,當即擺手拒絕,“我不去看,若是中了貢士,自有那官府之人前來登門報喜,再不濟,先生也會差秦師爺過來走一趟,我擱家中等著便是,畢竟,像我這般未婚配之人,容易被摯友坑騙。”。
謝見君笑得一臉無辜,“季師哥這是哪裡的話?為師兄的身家大事分憂,這理應師弟該做的。”。
季宴禮一口氣沒提上來,拂袖而去。
第二日,滿崽一早被季府的馬車接去學院,連早飯都是季子彧帶來的熱乎包子,謝見君便閒下心思,拉著雲胡在床上磨磨嘰嘰到辰時過半才起來。
小夫郎手忙腳亂地係衣裳扣子,隻他係一個,做夫君的就出手解一個,鬨了好一會兒,外衣還是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你彆、彆鬨、要放榜了!”。
懷中人氣急敗壞,謝見君雙手舉高作求饒狀,“雲胡莫要生氣,為夫知道錯了。”,說著,他當真細心地將他身前外衣上的扣子,挨個都係好。
等到二人出門,離著放榜,便隻剩下一個時辰。
慢悠悠地踱步到貢院外,這會兒門前已經烏泱泱地聚滿了前來等放榜的舉子和家眷,謝見君不緊不慢地牽著雲胡的手,轉身進了貢院對麵的茶樓,招來小二沏上一壺熱茶,又端過來一碟子零嘴。
他將零嘴推到雲胡跟前,又給他斟滿茶,“不急,等會兒放榜了,咱們就下去。”
“你倒、倒是能沉得住氣了、”,小夫郎摸起一塊綠豆糕,填進嘴裡,驀然眼前一亮,“這個好吃!”。
“等會兒讓小二再端一份來,吃不完咱們就帶回去給滿崽……”,謝見君抹去他嘴角的沫子,溫柔地笑道。
“放榜了!放榜了!”,伴隨著一聲梆子響,茶樓忽而空了大半座位,他探身向外看去,告示欄裡三層外三層,擠得連個飛蟲都飛不進去。
雲胡也從座位上起來,抻長了脖子,想看看府役貼在告示欄上的杏榜,奈何實在離得太遠,模模糊糊,什麼都看不清楚。
隻聽著有書生大呼一聲“中了!”,隨即就有幾個五大三粗的壯漢上前,架起人就跑。
儘管在放桂榜時,他已然見過榜下捉婿,但這會兒仍是被驚詫得目瞪口呆。
“此次會試統共才錄取三百名,這些貢士都是要留在上京或者下放到外地做官的人,自是比舉子要搶手多了,那些個高門大戶肯定不會放過他們……”,謝見君站在小夫郎身後,望著眼前這僅三年才會出現的奇觀,緩緩道,“昨日宴禮說什麼也不肯來看榜,怕是被鄉試時榜下捉婿給嚇怕了!”。
雲胡被逗得咯咯笑,圓溜溜的眼眸中溢著璀璨的星光。
片刻,看完榜的舉子們陸陸續續回茶樓裡小憩,離他二人最近的一桌,坐下倆書生,正有一搭沒一搭地嘮著今年會試的名次。
“會元到這會兒還未露麵,我還想偷摸一睹人家的風姿呢……”
“興許是國子監的學生吧,聽說好些監生都參加這次的春闈了……”
“但我來上京已有兩個多月,可沒打聽到五品以上的大官有姓謝的……”
雲胡乍一捏緊手中的茶盞,不由得瞪大了眼眸。
謝見君手指抵在唇邊,衝他做默聲狀,示意小夫郎彆說話,繼續聽。
“既然不是監生,哪裡來這麼大的架子,你瞧見沒,樓下那些富紳豪商可都在蠢蠢欲動地等著呢……”
“人家是會元老爺,架子擺的大又如何?”
正聽著,二樓茶館又蹬蹬蹬跑上一人,直直地衝那兩個書生過來,見麵先搶過桌上的茶盞,一飲而儘,“哎,我可打聽過了,這會元,乃是衢州府的解元,聽說以前是個隻會下地乾農活的農家子,還是個傻子來……”。
三人齊齊大笑,那笑聲聽著尤其刺耳。
雲胡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立時騰得站起身來,想要找他們理論兩句,他夫君才不是傻子,他聰明著呢,他不光是衢州解元,還是案首,如今更是上京的會元了!
謝見君一把拉住小夫郎,將人拽到自己懷中,笑眯眯地打趣道,“我們雲胡如今這麼大的氣性?”。
“不許、不許他們笑話你、”,雲胡癟癟嘴,倒還生出了幾分委屈。
“他們再怎麼說,我都是會元,你且左耳進右耳出便是,莫與傻子論短長……”,謝見君溫聲溫氣地哄著還氣著的雲胡,招來小二又打包了一份綠豆糕。
茶桌上的三個書生還在揶揄會元的身世,殊不知他們口中想要一睹風采的會元老爺已經悄然打跟前離開,拉著自己乖軟的小夫郎去街上買糖葫蘆了。
————
倆人買完甜津津的糖葫蘆,頭著前腳剛進門,後腳官府的人便敲鑼打鼓地跟了進來。
向來安靜的小宅前霎時熱鬨了起來,街坊鄰裡聞聲,紛紛圍在小宅子門口。
禮部官員攜幾名衙役們上前,恭賀謝見君此番春闈,摘得會元桂冠。
眾人恍然大悟,原是以為這宅子裡住著的恩愛小夫夫,是再尋常不過的普通人家,誰知家中主君居然是衢州來的解元老爺,現下還得稱呼一聲“會元老爺”了,如此不露鋒芒之人,實在是令人敬佩。
謝見君從容自若地謝恩接賞,請前來送喜報的官員衙役們吃茶,一通喧鬨後,屋中歸於平靜。
扣緊門扉,
他一把抱起雲胡,興衝衝地在院裡一連轉了好幾個圈,直把小夫郎轉得頭暈眼花,才將他放下來。
季子彧和滿崽二人並肩坐在門檻上,手裡捧著乾果子。
“你家阿兄平日裡在家,都這麼黏糊雲胡嗎?”,季子彧將乾果剝去堅硬的外殼,遞到滿崽手裡。
滿崽攢夠了一小撮,仰頭悶進了嘴裡,吃完又衝著季子彧攤開掌心,“我阿兄一向如此,彆看他在外裝得一本正經溫文儒雅,回來便跟狗皮膏藥似的,到處追著雲胡,說要親親,要抱抱,夜裡還要雲胡哼歌哄他睡覺,也不嫌害羞”
季子彧咋舌,心裡暗道原來夫夫恩愛竟是這般的讓人豔羨。冷不丁想起自家爹娘,心中的光驟然又暗了下去,掩藏在衣袖下的拳頭不由得攥緊,若他爹沒有被上京的名利迷失了本心,大抵也能同他娘親像謝見君和雲胡一般恩愛吧。
——
門下二子都中了貢士,其中一人還是會元,師文宣一連幾日滿麵紅光,朝中大臣見了,紛紛打趣他是不是家裡有什麼喜事兒。
師文宣笑而不語,下朝後被追上來的季東林攔住。
“那小子如今拜入了你的門下,倒真是從你這兒學了本事!”。
“東林兄過獎了…”師文宣權當聽不出他的陰陽怪氣,說這話時,勾起的嘴角幾乎要咧到耳朵根兒。
要知道,季宴禮隔三差五地就往他這府上跑,聽秦師爺說,季東林主動想喊這好大兒帶著季子彧回家裡吃頓便飯,到現在連自個兒親兒子府上的門還還沒進去呢。
一想到這兒,他禁不住愈發得意,草草敷衍了季東林兩句,便著急忙慌地回府上。
算起來,距離殿試還有一個月,可不敢把寶貴的時間耽誤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兒上,他還盼著這兩個徒弟給賺個狀元回來呢。
這餘下的一個月,他日日將謝見君和季宴禮提溜到府中來講學,還專門請了在宮中伺候的公公,特來教他二人學習殿試禮儀,
如何向聖上行禮,如何搭話,以及聖上考校學問時,如何應答才不會殿前失儀。
二人整日被師文宣耳提麵命,腦袋裡學問禮儀塞得滿當當,一直到殿試前夕,才得以喘口氣。
四月二十一,謝見君科舉考試的最後一程,殿試來了。
第90章
殿試當日,天將微微亮,謝見君同季宴禮一道兒乘坐馬車,往皇城中去。
馬車隻能到內城腳下,要進入內城,則要由禮部官員引路,步行入內。
謝見君名次為單,走左掖門,季宴禮名次為雙數,故而走右掖門,正中間的午門,乃是聖上禦道,官員百姓皆不得踏足。
入內城後,有單獨的內廷宦官帶一眾舉子們入偏殿,先行教授麵見聖上的禮節。這些禮節,師文宣已經提前尋公公,提點過他二人,如今便是跟著其餘人比劃比劃,鞏固一番便是。
寅時,
捧題官以及內閣官,由內閣經中左門入保和殿,將皇上從內閣大學士擬定的數道殿試題目中的欽命之題,先行陳於殿內東旁黃案上。
新進貢士由鴻臚寺官引導至丹陛兩旁排列,照舊是依照著會試時的名次,單數者位列東側,雙數者位列西側。
謝見君猶如提線木偶一般,任由內廷宦官安置來,安置去,好不容易盼到聖上禦殿,作樂鳴鞭。
依著方才臨時抱佛腳學來的禮儀,三百名貢士齊齊麵向聖上,行三叩九拜之禮以示敬畏之心。說是行禮,自始至終,都不得抬眸,麵見聖顏,唯有在叩拜時,才能在餘光中瞥見一抹威嚴的明黃。
腳下的青石磚冰涼堅硬,這一通叩下來可不好受,他隻恨自己早起時,擔心殿前失儀,沒能把師母縫製的護膝戴上,若是如季宴禮那般聰明,這會兒好歹還能遮擋一二寒氣。
禮畢,聖上起駕回宮。
禮部官員上前散卷,眾貢士們不得起身,跪受行三拜之禮。
縱然膝蓋處仿若萬千蟲蟻侵蝕,謝見君也隻得咬著牙挺直了肩背,雙手接過考卷,而後跟在禮部官員身後,步伐輕緩地入保和殿。
殿內每張試桌上皆擺放著一捧麥穗,一捧稻穀,眾人一時茫茫然,不知其意。
謝見君入座後,忙將八頁考卷翻到最後,除去例行的策問之體,此次殿試,還增加了一道農桑題,即要求入殿試的貢士們簡述麥子與稻穀的生長時節,以及如何分辨新米和陳米。
頭回見這樣的題目,即便一向從容如他,也不免有些咋舌,但因著試桌之間都有帷幕避開,自是也瞧不見旁個舉子,謝見君便將此題先擱置在一旁。
考卷第一頁須得書寫應試者的姓名,年齡,籍貫和三代履曆,得益於當年在福水村時,有謝禮幫忙查戶籍,這些信息他已然熟讀於心,書寫起來遊刃有餘,並不費勁。
內廷宦官送來四個饅頭一碗清湯,自黎明入皇城,學了一個來時辰的禮儀,到這會兒滴水未進,謝見君早餓得前胸貼後背,趁著首頁考卷墨汁晾乾的功夫,他用熱湯泡軟饅頭,墊了墊叫囂的肚子。
解決溫飽問題後,他開始專注於眼前的策問。所謂“策問”,則是以聖上口吻向一眾貢士們發問,其題目內容主要是治國安邦、國計民生此等政治大事,惟務直述,限三千以上,其間不得塗改,不得汙卷,否則一律按作廢處理。
故而,他在答題時,亦是同過往幾次考試那般,將行文思路率先捋順在草稿紙上。
師文宣曾教導過他二人,殿試策問雖考究的是學生的政治見識和處事能力,要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和主張,但不可太過於主觀,亦不能過分強調四書五經,從而忘記去展露自身治理事物的想法和才華,須得聯係古往今來各朝各代的治國方針,加以分析對比,引經據典。
最後,獨獨要讓他倆務必時刻都記於心中的一點,便是在行文最後,讚頌當今聖上的仁厚禮賢和明章之治,俗稱為“拍馬屁”。
謝見君在前世時,這樣的論文數不清寫過多少份了,加之現今得名師指點,三千策問之題答起來還算是順暢。
殿試於太陽落山前交卷即可,午時還有白麵餅子四張,梨二個,茶一巡,可比在貢院吃的要好多了。
也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中間宦官過來送了一趟午飯,他忙著打草稿,沒顧得上吃,現下調整好落筆格式後,屏住一口氣,戰戰兢兢地謄抄到考卷上。
因著長時間保持一個下筆的姿勢,肩膀處酸脹僵硬,謝見君不得不先停筆,手背在身後揉了揉肩頭,立時就有無數官員探究的眸光齊齊聚在他身上。
他心下咯噔一聲,不著痕跡地收回手,念及這兒到底是在聖上眼皮子底下的保和殿,並非貢院裡的窄小號房,即使身子骨不適,也不能太過放肆。
那殿前失儀可是重罪,會殃及諸多官員,嚴重者,連師文宣都得受到連累。
洋洋灑灑地答完策問,他抬眸看向擺在試桌上的稻穀和麥子,不曉得聖上此舉是為何意,亦不清楚這會在殿試中占比多少,對付兩口已然放涼的午飯後,他著手應答起這突如其來,任誰都沒能想到的農桑題。
關於稻穀和麥子的生長時節,前些年在福水村時曾自個兒親身親曆過,甭說隻是書寫生長時節,即便將整個糧食生長及護理過程完完整整地簡述下來,謝見君也都是遊刃有餘。
至於那如何分辨新米和陳米,他先前也聽雲胡講過。
米粒通透質地堅硬,聞上去泛著淡淡米香則為新米,陳米的米粒微微發黃,帶細小裂紋,聞著有米糠味。
除此之外,還可以通過糠粉判斷,陳米糠粉粘,新米糠粉乾,他將其幾種判彆方式悉數都列在了考卷上。
答完兩道題目後,因著不可提前交卷,謝見君閉目修養。
日暮時分,殿前最後一炷香燃儘,伴隨著太和殿宦官尖利而細長的唱聲,所有貢士停筆。
他驀然睜開眼眸,早先等在一旁的彌封官紛紛上前,將書寫著考生信息的首頁折疊成筒,密封後加蓋關防,其餘卷麵、卷背以及騎縫之處,則加蓋禮部之章。
封卷後,所有考卷都會被統一送到午門兩側朝房裡,經由讀卷官評閱。這讀卷官乃是聖上任命的八位考官,凡是讀卷大臣認為答得好的卷子,便會在考卷上畫一個圈,試卷以畫圈數目作為名次依據,而後將前十名,進呈給聖上,決策殿試名次。
首日殿試過後,一眾貢士皆不能離宮。
謝見君等人被帶去偏殿一隅歇息,靜候複試。
此複試為聖上親臨,是以擇人拷問其學識,早先聽師文宣說,複試可以改變其殿試策問的名次,故而他和季宴禮也不敢掉以輕心。
第二日,照常叩拜行禮後,貢士們規規矩矩地立於保和殿。
聖上著一身明黃龍袍,負手踱步於其中。
不曉得何時會挑中自己,也不知聖上會問出何種刁鑽的問題,大夥兒都惴惴不安。
謝見君少見地緊張起來,他垂首定定地看著腳下的石磚,隻一盞茶的功夫,便是連石磚上三十二道細小裂縫都數得清清楚楚,掌心裡早已經被汗洇濕,他悄默聲地往衣角上蹭了蹭,生怕等會兒拱手作揖時,失了禮節。
遠遠聽著被挑中的貢士,或從容或磕絆地回答著聖上提出來的修身治國平天下的幾道題目。
謝見君一顆心幾乎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眼前驟然閃過一道明黃,淡淡的奇楠沉香撲麵而來,他極輕地吸了一口氣,來了。
“抬起頭來,讓朕瞧瞧……”,耳邊乍然傳來聖上威嚴肅穆的聲音。
他微微抬首,眼眸照樣要低垂著,不可四下張望,更不能瞧聖上尊容。
崇文帝將人細細一打量,臉上瞧不出任何神色,片刻,不緊不慢道,“如今邊境連綿戰亂,國庫空虛,依你所見,朕可是要加征賦稅,還是仁政愛民,取締苛捐?”。
任謝見君如何都沒能想到,旁個貢士答得亦是些民生社稷等中規中矩的題目,到了自己這兒,反倒是被崇文帝挖了一個大坑,他登時雙膝跪地,恭敬作揖道,“回稟陛下,學生不敢妄言”。
“有何說不得?你且直說便是,這說對說錯,朕都不會治你的罪……”。
“這……”,他默默地咽了下口水,“現如今徭役沉重,民間騷然,學生拙見,應當減輕百姓賦稅。”。
“沒有賦稅,拿什麼來填國庫?又拿什麼去支持邊境士兵?”,崇文帝似是起了興致,順著他的話接了下去。
“學生以為,蠻邦之人之所以這麼多年對邊境一直蠢蠢欲動,意圖侵犯我朝,歸根結底是當地物資短缺且民風不開化,但西北戰亂數十年,邊境已是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與其無休止地爭鬥下去,割分土地,不妨兩國派使者坐下來商談一二,我朝可應準蠻邦之人過邊境行商,對其加以嚴格管理,崇中收取商稅和關稅,亦可允許百姓與蠻邦之間以物換物,如此既能夠填充國庫,又可保黎民不受戰亂之苦,實現互惠互利……”。
謝見君話音剛落,大殿內一片詫然。
半晌,崇文帝麵無表情地緩緩道,“你的確妄言……”。
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寒顫,後背登時冒起一層細密的冷汗。
索性崇文帝說完這句話後,便負手去考問彆的貢士,同樣問題,有了他在前淌鋪水路,後麵的貢士紛紛答要加征賦稅,但瞧著聖上聽完,這臉上也不見喜色,亦不見怒意,一時之下,誰也不敢輕易再揣測聖意。
謝見君一直跪到複試結束,崇文帝身旁的李公公前來遞話,榮他隨禮部官員出保和殿。
“你簡直就是瘋了!”,走出內城後,季宴禮攙著他上馬車。
“說都說了,還能怎麼辦?也不能把話再咽回去了。”,謝見君苦著臉笑了笑。
“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眼看著就要登科入仕,你怕是要把自個兒都搭進去!”,季宴禮顯然沒有預料到崇文帝會拋出這個問題,亦沒有預想到他這師弟居然會另辟蹊徑。
馬車出了皇城,直直朝尚書府拐去,謝見君知道,這是師文宣得了消息,著急召他二人過去。
果不然,剛進後書房,師文宣便將案桌上的茶盞,怒砸到他麵前,“你不過一個小小的貢士,怎敢在聖上麵前大談國事?朝中誰人不知是西北戰事掏空了國庫,聖上年事已高,躊躇未決,你偏偏就把這事兒明晃晃地給他擺在台麵上,你這豎子,可知自己在保和殿上的一番話,會招來多少禍患?”。
“學生以為入仕為官,當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學生吃過勞作的苦,受過徭役的罪,更曉得''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
“閉嘴!”,師文宣打斷謝見君的話,“你同宴禮殿試前,我千叮嚀萬囑咐,讓你二人務必要謹言慎行,若揣測不出聖意,便老老實實,循規蹈矩,你可倒好!今個兒你就給我在這兒跪著,好好反省反省,什麼時候腦袋裡清醒了,什麼時候再起來!”。
說罷,師文宣拂袖而去,謝見君跪在地上,一動不動,肩背挺得筆直。
“你也不知道說句軟話……”,季宴禮在旁恨鐵不成鋼地勸說道。
“宴禮,如若我們一朝入仕,便要同其他官員那般,為求自保,或閉口不言,或一味地迎合聖心,這樣的朝堂,是你打科舉之路開始,就期盼的海晏河清嗎?”,謝見君神色凜然,一字一句噎得他再說不出旁的話來。
良久,季宴禮訥訥開口,“雖是如此,但若連入仕的機會都被剝奪了,又如何能為生民立命呢?”。
謝見君沒再接話。
晚些,天色漸晚。
冷不丁“吱悠”一聲門響,師文宣去而複返,見他這好徒弟還依著他的話,規規矩矩地跪在案桌前,驟然心裡一軟,忙上前搭把手,“起來吧,我已著人打聽過,自殿試結束後,聖上並無慍怒之意……”。
謝見君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膝蓋處早已從先前針紮似的疼變為麻木,他借力踉蹌著站起身來,拱了拱手,“勞先生費心,是學生在殿前失了分寸,隻今日之言,權且是學生的肺腑之言……”。
師文宣命小廝給他抬座,繼而慢條斯理地同他分析道,“你所言之事,其實並非毫無道理,他日稍加潤色,興許真的能解開西北困局……想來,聖上心裡也清楚得很,他之所以罰你跪在殿前,許也是在保你,怕你尚未入仕,便已經樹敵太多……但這隻是我揣測的聖意,見君,為師一直當你是個聰明人,你可彆自己走錯了路。”。
謝見君知道這是師文宣在替他打點操勞,故而連忙作揖,“謝過先生扶攜之恩”。
————
殿試後的第三日,
貢士們身著公服,頭戴三枝九葉冠,恭立於大殿門前,靜候金殿傳臚。
辰初時分,由禮部尚書季東林,奏請聖上入保和殿。
一眾貢士行三跪九拜之禮,鴻臚寺官唱名。
“一甲狀元,衢州謝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