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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見君一提張夫子,滿崽拉上小山,一溜煙兒就跑沒了影兒。

“小兔崽子!”,他禁不住笑罵了一句,轉頭見雲胡扶著腰,緩緩從屋裡出來,他扔下手裡的斧頭,連忙迎上前去,扶著小夫郎在院子裡的石桌旁坐下。

五月天暖,倆人就在院子裡吃了早飯。

謝見君出門時,正碰上福生扛著鋤頭下地回來,地裡的麥子快熟了,這會兒都得緊著鋤草澆水。

得知炕頭睡塌了,福生臉上的表情格外複雜,大家都是成年人,怎會不懂其中那點彎彎繞繞,他清了清嗓子,一副過來人的模樣,拍拍謝見君的肩膀,“老屋都是這樣,常年不修整,很多地方都不結實了,翻個身什麼的,動作稍微猛一點,就得散架,沒事兒,見君,我下午找人過來給你重新盤一下,小火燒上幾日就能睡了……”。

謝見君臉頰被臊得通紅,想替自己找補一二,又覺得此地無銀三百兩,末了隻得尷尬地笑笑,直言說需要什麼東西,他去集上買。

“不用,你不懂這些,容易讓人坑了,我家去年蓋房子時還餘了點黃泥,珍珠正愁沒地方放呢,恰好拿過來給你們用上。”,福生很是慷慨。臨走,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謝見君,“兄弟,瞧著你一直瘦瘦弱弱,正經事兒上,倒是一點都不含糊。”。

這話不光謝見君聽著臉紅,連一旁的雲胡都羞赧地抬不起頭來,眸光直直盯著自己腳上的布鞋,脖頸間鍍起一層緋意。

送走這“大佛”,謝見君穿戴好衣裳,提著東西也出了門。他此趟回來福水村,除卻要帶著滿崽去祭拜謝三和芸娘,還要見一見許褚。

昨日聽謝禮說許褚進來身子骨較前些年差了點,走起路來,腿腳有些蹣跚,但精神頭不錯,罵起學生來,聲音洪亮,隔著老遠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他一路踱步到村南小院,今個兒許是休沐,學堂裡靜悄悄的空無一人,沒見著許褚的身影,他便直直地往屋中去。

許褚正靠在炕頭上穿針,想補補衣裳的破口處,屋門被叩響時,手中撚著的線剛剛傳進針眼。

但聽這叩門聲,他起身的動作怔了怔,算起來,可有快兩年沒聽到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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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他忙不迭應聲,下炕將屋門打開。

謝見君的身影驀然出現在門外,見到他的一麵,便將手中提著的厚禮擱置在一旁,雙膝跪地,行三叩首之禮。

“快起來!快起來!你如今可是朝廷欽定的狀元郎,怎能向我這平民行禮!”,謝禮上前,顫顫地伸出手,想要將他扶起來。

“學生謝見君,特來此感念先生知遇之恩,與數年的教導之恩。”,謝見君拱手作揖,恭恭敬敬道,“師恩深重,學生不敢怠慢,還請先生莫怪學生來晚了。”。

“你還能惦記著來看看我這老東西,為師已是欣慰,哪有什麼責怪不責怪的事兒?快快起來,給為師講講,你這兩年的求學之路。”,許褚把他拽起來,想去沏壺茶來,才驚覺茶罐早就空了,隻得乾巴巴倒了杯水。

謝見君接過裂紋的茶盞,握在掌心裡捂了捂,借勢打量起屋子來。

他曾在這間稍有些破舊的小屋裡,跟著許褚讀過書,習過字,一呆便是三年多,現在瞧著,屋中陳設與先前並無兩樣,熟悉感自心裡絲絲拉拉地蔓延上來。

“先生近日來,身體可還康健?”,他扶著許褚坐下,緩聲問道。他離開福水村後,他常給許褚寫信問候,但得到的回信都是一切安好,叫他安心讀書,切莫分心,謝見君此趟回來,問過旁人才知,許褚前年扭傷了腰,在炕上躺了月餘,多虧了有村裡人常來照顧著,才恢複得差不離,隻陰天下雨時,還有些不爽利。

“沒什麼事兒,一把年紀了,還能小病小秧的,倒是你……”,許褚捏捏他幾乎是皮包骨的肩頭,蹙緊了眉頭心疼道,“我瞧著又瘦了,在外學習,可是辛苦?”

謝見君鼻子一酸,連回話都跟著黏糊起來,“上府學那會兒,夫子看顧得嚴厲,加之同窗甚是優秀,學生也不得不跟著勤勉苦學,後來鄉試中了解元後,便帶著雲胡和滿崽搬去了上京,得貴人指點,考得了會元,隻在殿試時說錯了話,惹來龍顏大怒,本以為科舉之路自此要斷絕,沒成想聖上仁慈,竟被賜了狀元之身……”。

“好好好……”,許褚連說了三個“好”字,他靜靜地聽謝見君講述著求學種種,目光穿透窗欞,回到了那些年他苦讀詩書卻頻頻失利的時候。

當年的他承受不了這一次次的打擊,最後選擇了退縮,而他手把手交出來的學生,卻替他走完了餘下的路,趟過了那條萬千學子趨之若鶩的河,而後告訴他,那條康莊大路很好。如此,許褚自覺,這一生也算是圓滿了。

“先生可願意跟學生回上京養老?”,謝見君試探著問道,他早有此想法,跟雲胡也商量過,實在是許褚年紀大了,又無兒無女,身邊缺個照顧的人,連衣服破了,都得自己縫補。

許褚聽完這話,果斷地搖了搖頭,“我若走了,這福水村便再沒有教書的先生了,這些送來我跟前讀書的孩子,多數都是家裡貧困,交不起鎮子上私塾的束脩,又想要讓自己孩子能識字讀書的人家,有我在,孩子們就還有能讀書的地方。”。

謝見君輕歎一聲,許褚所言不假,前些年賣豆腐時,他曾走過不少的村子,多多少少也了解過一些,要麼是幾個村裡由裡長出麵辦學堂,要麼就是家底稍稍富裕些的孩子,起早貪黑地兩地趕,但更多的是已經過了開蒙年紀,卻不識幾個大字,每日跟著家裡人身後乾農活,過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一眼就望到頭的枯燥日子。

“見君呐,你將來若為一方父母官,彆總顧著府城和鄉鎮,你也得看看這些在村裡沒有出頭之日的孩子,寒門難出貴子,並非是農家學生不夠勤勉,實在是沒有能讓他們安心讀書的地方。”。

“先生的教誨,學生銘記在心。學生出身寒門,自是知其辛苦,他日若是尋得機會,定會想方設法地扶持他們。”,謝見君起身,鄭重其事地拱手許下承諾。

許褚這才寬了寬心,又叮囑他一些淺顯的為官之道,便催著他回去了。

走出村南小院好久,謝見君依然是心緒難平,當年他能讀書,是得許褚垂憐,又得悉心教導,才有機會走出了這個山村,如若沒有這個機會,恐怕他如今還在福水村,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農家生活。

許褚說他是肯吃讀書的這個苦,但歸根結底,還是他幸運,但這世上不幸的人太多了,“為生民立命”,從來都不應該掛在嘴上說說,亦或是洋洋灑灑,寫在科考的卷子上呈給主考官換得功名,他要做的還有很多,入仕,隻是第一步。

一路思考著回了謝家,等不及進門,謝見君剛踏進院子,屋中乍然響起一聲尖利的叫聲,伴隨著粗狂的怒罵聲,一並傳入耳朵裡。

他心裡驟然沉了下去。

第97章

謝見君走後沒多久,雲胡正在屋中收拾著家具,下午福生哥來盤炕,屋子裡都得騰出地兒來。

猛然間聽見院門推動的聲音,當是以為謝見君去而複返,他興衝衝地跑出門外,冷不丁腳步僵在原地,“爹……”。

牧青踉蹌著走進院子,一身臭烘烘的酒氣撲麵而來,雲胡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後退了兩步。

“怎麼?不請你爹進去坐坐?”,牧青打了個酒嗝,將雲胡從上到下都打量了一番,末了落在他腕間的白玉鐲子上,眼底泛起了精光。

雲胡忍著不適,側身讓開了門口的位置,“爹、您、您進來喝杯茶吧、”。

牧青沒有絲毫要客氣一下的意思,上前撞開他,大喇喇地進了屋。

待雲胡端著沏好的茶回來時,牧青雙腿搭在謝見君先前習字的案桌上,翹著臟汙的指甲正在剔牙,地上未收拾好的行李被翻得雜亂,見他進來,牧青擺了擺手,招呼道,“給你爹弄點吃的過來,這麼沒有眼力勁兒呢!”。

“爹,我、我和謝見君昨日才回來、吃的用的、都沒有、您、您喝點茶吧、”,雲胡自覺話已經說的很明白了,他倒了杯茶,遞給牧青。

牧青睨了眼茶盞中沒幾根的茶葉梗,一巴掌拍到地上,沒好氣道,“你就給你爹喝這東西?都做了狀元夫郎了,還拿這寒酸的茶來伺候你爹!”。

雲胡望著被摔碎的茶盞有些心疼,他們剛回來,家裡什麼都沒有,這茶葉和茶盞還是福生娘拿來的,就這麼丟在地上,等下還得去給人家賠錢。

“回來一趟,也不回家看看,養你這個白眼狼有什麼用?人家隔壁村的昭哥兒自打嫁了人,成日往娘家拿錢拿東西,娘家弟弟的束脩都是昭哥兒出的……”,牧青喋喋不休,從昭哥兒又說到了旁人,說來說去,意在提點雲胡,叫他懂事點,有什麼好東西彆藏著掖著,趕緊拿出來。

雲胡並非聽不懂自家爹話中的意思,但他不搭腔,隻默默地站在角落裡,低垂著腦袋,擺出一副愚鈍怯弱的模樣,一如多年前還在娘家時那般。

牧青嘴皮子都說破了,還不見他這兒子有什麼反應,自己一口氣沒提上來,想喝點水潤潤嗓子,又想起茶盞被自己摔碎了,便拍了拍桌子,“你這蠢笨的瘟貨,過幾日雲鬆要去鎮子上的私塾讀書,你給拿點錢出來,給你弟弟教束脩。”。

“爹、我沒錢、”,雲胡終於開口,但說出口的話,並不是牧青愛聽的。

牧青臉色一變,登時陰沉了下去,他嗤笑一聲,“你當你爹我會相信你說的話?那謝家小子如今可是官老爺,怎麼可能會沒錢,還是說,他自己私藏著不給你花?不爭氣的玩意兒,也不知道生你有什麼用?!”。

“爹、我真沒錢、謝、謝見君也沒有、他還沒入仕、沒有俸祿、”,雲胡低聲道,他扯了扯衣袖,想要蓋住腕間的白玉鐲子。

殊不知牧青早就盯上了這玩意兒,他在外麵欠了賭債還不上,便從地下錢莊借了高利貸,現下光是利息就有幾十兩,彆說是還錢了,就算是把家底都掏空了,也拿不出十兩銀子,如此,他才會想到來找雲胡要錢,誰知這小子居然梗著脖子跟他說沒錢,他都聽說了,昨個兒他們一家穿金戴銀,還是坐著馬車回來的,傻子才瞧不出來這掃把星已經富貴了。

“兒子孝敬老子,那是天經地義,那是孝道,你一句沒錢就算了?我看你手腕上這個鐲子成色不錯,你把這玩意給我!”,牧青大抵也知道雲胡不會給他,話音剛落就上手去搶。

“爹,這個、這個不能給你!”,雲胡掙紮著向後躲開,緊緊護著那白玉鐲子。這是今年的年初一生辰時,謝見君特意托商隊,從南疆一個玉石商人收來的料子,著上京首飾鋪子的老工匠打磨而成的生辰禮,他實在喜歡,便走哪兒都帶著,沒想到,也帶來這福水村,還被牧青盯上了!

他弓著身子,拚命地想要掙脫開牧青的鉗製,二人在屋中爭執許久。

牧青到底是沒料到,他本以為隻要自己開尊口,雲胡定然乖乖奉上,多少年都是如此,但現下這小兔崽子愣是一步都不讓,跟他老子掰扯起來,他怒極,揚手一巴掌,重重地扇在雲胡的後背上。

雲胡一聲吃痛,卻是怎麼也不肯鬆手。

“好兒子,你把這鐲子給我,你爹我不會虧待你的……雲胡你行行好,你爹我欠了地下錢莊的高利貸,還不上錢我會死的,你救救你爹,要不然…要不然等你娘來了,她就不止要這鐲子了!”,牧青連哄帶威脅道。

他明明已經攥住那鐲子,就差手腕上擼下來了,雲胡卻突然低頭,狠狠地咬上他的虎口,趁著牧青叫喚著泄了勁時,連忙推開他,往屋外跑去,冷不丁撞入一個結實的懷抱。

雲胡腳下一軟,跌入謝見君懷裡,“護、護住了、沒、沒丟…”。

謝見君將小夫郎護至身後,對著追過來的牧青,一腳將他踹飛半丈遠。

“你、咳咳、你居然敢、”,牧青趴在地上,好半天才喘勻了氣,他扶著炕頭踉踉蹌蹌站起身來時,酒已經醒了大半,“你敢這麼對你老丈人!你就不怕皇帝治你的罪!”。

謝見君非但沒聽他囉嗦,幾步上前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死死地按在牆上,“你是誰老丈人?我和雲胡當年成婚,可有下聘?可有三書六禮?可曾去縣衙登記過?”,村裡人大多都是辦個喜宴,隻少數人會特地去縣衙登記。

他之前曾問過雲胡,二人當時連喜宴是沒有,隻是老牧家兩口子和芸娘口頭上的婚事,真要論起來,他倆連夫夫都算不上,牧青更算不得什麼便宜老丈人了。

牧青被憋得臉頰通紅,隱隱有翻白眼之勢,他一個勁地拍著謝見君的手,“嗚嗚嗚”叫喚著,涎水順著嘴角留下來。

謝見君嫌惡地將他摔在地上,看似平靜的神色下,蘊藏著滔天的怒意,他一字一句地開口道,“這麼多年,我都當你們一家三口已經死了,你還有臉跑來這兒找雲胡?還敢搶他的東西?”。

“你、你等著、我去縣老爺跟前告牧雲胡那小子不孝,縣老爺管不了你,那不孝子他還能管不了?”,都已經到這會兒了,牧青被掐得額前青筋暴起,說出口的話還是這般惡毒。

謝見君轉身拉過雲胡,擼起他的衣袖,漏出手臂上的幾處傷疤,有當年雲鬆用燒火棍留下的,也有被牧青用煙鬥燙過的,“你可以去縣令那兒告你兒子不孝,我自然管不著,但我亦可以去狀告雲鬆,欺辱我夫郎,那小子如今是在考童生吧,你若不怕從此把他的前途給搭進去,你隻管去……”。

“你、你剛才還說,你們倆不是夫夫!你有什麼身份替他去討公道!”,牧青氣急敗壞,望向雲胡的眸光中似是淬了毒一般,謝見君為了護著他,不惜拿雲鬆威脅自己,早知如此,當年就該把這掃把星直接溺死在糞坑裡。

“你與其在這關心我們補不補這份明麵上的婚書,不妨想想你兒子夢寐以求的童生,若他知道,自己的前路斷在了親爹手裡,你以為他會像雲胡一樣,忍著你嗎?”,謝見君在福水村待得三年多,不是沒聽說過牧雲鬆的為人,那般自私自利的性子,怕是容不下這些。

牧青被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緩緩看向被謝見君嚴嚴實實護著的雲胡,隻覺得這個兒子,突然陌生得很,“雲、雲胡……”。

雲胡猛提了一口氣,似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氣,他拉著謝見君讓出了路,“爹、你、你回去吧、我和謝見君都、都沒錢、你欠高利貸的事兒還是早早跟、跟娘坦白吧、”。

牧青咽不下這口氣,本不想空手而歸,想著高低都得從雲胡身上扒下點什麼值錢東西,但又忌憚著謝見君,末了,他惡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拂袖而去,那院門都被摔得咣咣作響。

“沒事了沒事了……乖……彆怕……”,謝見君拉著雲胡坐在炕沿邊上,低低地安撫他道。

“我、我不怕、”,雲胡搖了搖頭,仿若為了讓他放心,還勉強扯出一絲笑,“我、我以前對他們、總有期待,想著多乾點活、少吃點飯、他們就能對我好、但是現在明白了、真正對、對我好的人、舍不得我吃苦。”。

謝見君輕揉著小夫郎被牧青攥紅的手腕,沒由來的一陣心疼,他還以為小夫郎多多少少都會有些難過,畢竟是親爹親娘這般惡待自己,任誰的心裡,也不會沒有一丁點的波動,但雲胡尚且還能說出這些話了,定然是委屈受得多了,已經對這兩人死心了。

“等我把村裡的事情都交代好,咱們就離開,不回來了,也不會再見到他們了……”。

“好!”,雲胡重重點頭。

謝見君見他神色稍稍好些,才略微寬下心來。

晌午過後,福生帶著村裡幾個漢子過來幫著盤炕,都是些大老爺們,乾起活來滿頭大汗,沒多時就褪去了外衫,光著膀子來回晃悠。

謝見君從李屠戶那兒買上兩扇大排,連同雲胡一道兒送去了柳哥兒家裡。盤好的炕頭要小火燒上幾天才能乾透,這幾日,就得麻煩柳哥兒幫忙收留一下雲胡和滿崽。

至於他自己,福生提出讓他去家裡住,但念及旁人家中亦有婦孺,他便婉拒了。

炕盤好後,謝見君給來幫忙的漢子們結算工錢,一開始大夥兒都不好意思收,能給狀元郎盤炕,也算是沾了他的喜氣,哪能要錢?末了是福生開口,幾人才收下,臨走前還說,若是謝見君有什麼需要的活計,隻管叫他們過來,下次便不收錢了。

將人一一送走,他升起小火烘烤了大半日,晚些找來一張草席子鋪上就睡了,想著等明天醒來,再把草席子卷起來放放潮氣。

半夜,他被濃濃的煙霧熏醒,睜眼向外一瞧,屋外火光連綿,熊熊燃燒的烈火肆意包圍著這座老房子,“劈裡啪啦”木頭燃燒的聲音直往耳朵裡竄。

他第一反應是自己睡前忘記把火澆滅了,但回過神來又覺得不可能。

來不及細想,幸好他常年習慣在屋中放一盆水,這會兒濡濕了手巾捂在口鼻處,正要推門而出,連同院子的屋門被鎖住了。

謝見君用力地推著屋門,門外鐵鏈隨之跟著晃動,發出的“叮當”的摩擦聲。

不是忘了滅火,他被人關在了屋裡,還惡意縱火。

他幾乎第一時間就往牧青身上猜,白日裡剛出了那檔子事兒,這人被逼得狗急跳牆,也不是不可能,但不管是誰,他都得從這屋子裡先出去,濃煙已經漫進來,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被嗆死在裡麵。

門打不開,那就走窗戶,謝見君立時返回屋中,卻不料,連窗戶也被人從外麵,不知拿什麼東西封住了,他隻得拿起椅子,卯足了勁兒砸向麵前的木頭窗子。

幸而這老房子經年不曾修繕,哪哪都破舊不堪,最後一把椅子摔斷時,窗戶也應聲倒地。

“見君,快跳出來!”,福生帶著村裡壯漢趕來,正忙著提水滅火。

窗戶離地不高,謝見君一腳就跨了出來,所幸人沒什麼事兒,隻衣角被火苗子撩去了一截,他滿臉都是黑灰,瞧著狼狽極了。

雲胡急匆匆從柳哥兒家裡趕來時,衣服都沒有穿好,臨到院門口還摔了一跤,膝蓋磕破了皮也未曾察覺,直到謝見君完完整整地站在麵前,笑盈盈地衝他張開手,他驟然眼前一黑,當即栽倒在地上,險些撅了過去。

“沒事,我沒事!”,謝見君抱著他,親吻著他的額頭,溫聲哄道,“福生哥來得及時,火不大,都撲滅了,我沒受傷,隻是衣裳被燒了,有些可惜……”。

“都、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乎衣裳!”,雲胡擔心壞了,豆大的淚珠順著眼眶撲簌簌地砸落,“我都要見不著你了!”。

“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沒事,雲胡,不怕……”,謝見君又何嘗不害怕自此都見不到自家小夫郎,但見眼下雲胡身子止不住地顫栗,又強撐著精神來安撫他。

“見君,這門外都堆滿了乾柴,禮叔說聞到了酒味,恐怕……”,福生上前來,麵色凝重地說道。

“我知道,門窗都被封住了,定然是人為的……”,謝見君心裡有數,他睡得太沉,否則這麼大動靜,他不會聽不見。

“禮叔說讓你先去他家裡歇息一晚,明日再過來,看看能不能找到點什麼,這縱火的癟三一定得揪出來,實在是太惡毒了!”,福生氣衝衝道,要不是小月牙鬨覺,哼哼唧唧地怎麼不肯睡,他抱著孩子在院子溜達,這才看見了謝家祖屋燒紅的半邊天,連忙回屋將孩子扔給珍珠,自己出門尋人過來救火。

謝見君略一猶豫,還是應下了,但去之前還得將屋裡的東西給收拾收拾,他扶著腿軟的雲胡先坐在院子裡的石桌旁,自己則跟福生進燒得半塌的臥房找東西。

雲胡也沒閒著,他稍稍喘勻了氣後,便和柳哥兒一道兒圍著牆裡牆外地轉悠起來。

正走到後牆,冷不丁腳下被絆了一趔趄,他蹲下身子,從土裡將絆住自己的東西翻出來,抹去了上麵沾染的灰塵後,他臉色霎時青白。

亂哄哄的院子裡,誰也沒注意到,雲胡從灶房裡抄起案桌上磨得鋥亮的菜刀,不帶一絲猶豫,轉身出了門。

不多時,

寂靜的夜幕中驟然響起一聲哀嚎,“殺人了!殺人了!”。

第98章

那一聲哀嚎實在淒厲。

謝見君聽著動靜,從屋中出來,隻瞧著眾人的眸光,齊齊都被這叫聲吸引了過去,而被他安置在院子裡的小夫郎,此時卻不見了人影。

“雲胡呢?看見雲胡了嗎?”,他忙不迭向身邊人問道。

“方才他說要在這附近,找找看有沒有什麼縱火之人遺留下來的東西……”,柳哥兒緊蹙著眉頭,話越說越慢,似是突然想起來什麼,他乍一提了口氣,“該不會……該不會雲胡找到了什麼吧?”。

謝見君猛地衝出院子,循著慘叫聲狂奔而去,反應過來的眾人也紛紛跟著追出門了。

雲胡提著滴著血的菜刀,麵無表情地看著被路麵凸起的石頭絆倒在地,跌了個狗啃屎的牧雲鬆,猶如漆黑夜幕中,手持鐮刀前來索命的無常,“謝家祖屋的火是你放的吧?”。

“你在胡說什麼!你瘋了,大晚上拿著菜刀到處砍人!”,牧雲鬆禁不住後退兩步,身子控製不住地哆嗦起來,他原是在炕上躺得好好的,雲胡一腳踹開門,手中的菜刀當即就對著他破空劈了下去,幸好他躲得快,才隻在胳膊上劃出個口子,這會兒鮮血正一汩汩的往外流,洇濕了他逃跑過來的路。

“是你吧,是你放的火吧”,雲胡根本不聽他辯解,隻訥訥地重複著這一句話。

牧雲鬆幾乎可以確定,但凡他說是,那把菜刀就會毫不猶豫地劈下來,他轉身手腳並爬地滾到剛剛趕過來的宋蓮跟前,“娘,娘救我,他要殺了我!娘,你快製止他,他是你兒子,他肯定聽你的!”。

宋蓮腿腳陣陣發軟,眼前這人的模樣,是她那個瘟貨兒子沒錯,但她印象中的雲胡,一向怯弱膽小不成大事,決計乾不出提刀砍人的事兒,她默默地咽了口唾沫,“雲、雲胡、娘的好兒子,你先把菜刀放下,你有什麼冤屈,你跟娘說,娘給你做主。”。

“做主?娘,雲鬆放火想要燒死我夫君,你要做主的話,就砍死他吧。”,說著,雲胡往前走了一步,直逼得二人不住地身後退,他將手中的菜刀往宋蓮麵前遞了遞,唇角勾起一絲笑意,“娘,這刀是我早上磨過的,足夠鋒利了。”。

宋蓮哪敢去接那把滴著血的刀,她被雲胡的笑滲得渾身都冒起了寒毛,“雲胡,他是你弟弟,你是不是瘋了,你砍死自己的親弟弟,是要遭報應的。”。

雲胡冷笑一聲,仿若聽到了什麼極其可笑的話,“若是有報應,那就全應在我一人身上便是……娘,您說的對,雲鬆是我弟弟,所以那些年他如何對我,我都忍了,但他不該害謝見君,我夫君能走到今天,諸多辛苦,他豈敢對他動手?你若覺得我不孝,待我砍死雲鬆之後,隻管對我剝皮碎骨,以償還十幾年的養育之恩,但現下,我絕不容許任何人,擋了我夫君的路!”,他提著菜刀的手高高揚起,眼見著就要落下。

“雲胡!”,謝見君揚聲喚道,趕來時,他恰恰聽到了雲胡的這番話,等不及感動,他一個箭步上前,捂住了小夫郎的眼睛,“我來了,雲胡,我來了,你不會有報應,我也不會有事,咱倆要長命百歲,要一輩子都在一起,誰都不會出事……”。

“你彆攔著我…”,被蒙住眼眸,眼前隻餘著一片黑暗,雲胡怔了怔神,緩緩道,“他該死,他想要燒死你!”。

“他是該死,但不該死在你手上,乖寶,我在,交給我,把剩下的事情都交給我處理,好嗎?”,謝見君躲過他手裡的菜刀,一腳踢遠,哄著小夫郎,緩緩放鬆下緊繃的身子。

一眾人等姍姍來遲,被眼前這一幕都嚇了一跳,一時之間,誰也不敢上前,連謝禮也隻是站在後麵,靜靜觀望。

但牧雲鬆卻因著烏泱泱來了這麼多人,意外地支棱起來,他站起身,躲在宋蓮的身後,“掃把星,你說是我放火,誰看見了?你拿出證據來,拿不出來你就是誣陷,你要給我賠錢!”。

剛剛被安撫得情緒稍稍穩定一些的雲胡,立時推開抱著他的謝見君,當著眾人的麵,攤開了手,掌心裡赫然是一個長命鎖。

“雲鬆,娘,你們不會不認得這個東西吧?”,這長命鎖是他在牆頭下撿到的。這東西他太熟悉了,小時候,他常常會趁著雲鬆睡著時,偷偷去摸他掛在脖子上的長命鎖。

有一次雲鬆不顧他勸阻,從樹上摔下來,磕癟了長命鎖的一角,因為這個,他還挨了宋蓮一頓狠打。

這個事兒不光他們家裡人知道,村裡許多人也都知道。

長命鎖明晃晃地團在掌心裡,任誰也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來。

但牧雲鬆是何等的厚臉皮,“雲胡,你怎麼都這個年紀了,還偷我的東西,我說我的長命鎖怎麼丟了,原來是被你拿走了。”。

這話說的,不光雲胡,連謝見君都想提著刀砍他了。

“我看見了!” 人群中忽而一聲稚嫩的聲音響起。

諸人循聲望去,居然是二柱。

二柱娘一把捂住他的嘴,低聲嗬斥道,“熊孩子,你胡說什麼呢!”。

二柱掙脫開他娘,跑到謝見君和雲胡跟前,指著灰頭土臉的牧雲鬆,信誓旦旦地篤定道,“我看到了,就是他!我看到著火前,他鬼鬼祟祟地從你們家出來!接著屋子就起火了!”。

這一下子可謂是人贓並獲,長命鎖能作假,但孩子不會說謊,大夥兒譴責的目光乍然落在牧雲鬆身上,但誰也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

“見君,今個兒太晚了,你看,咱明天再坐下來,一塊兒把這個事兒商量商量怎麼處理?”,謝禮站出來打圓場。他看得出來,謝見君遲遲不開口,並非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在等一個契機,這小子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謝見君緊握著雲胡的手,片刻才開口道,“禮叔,您大概還不知道,白日裡牧青也來過,進門就搶雲胡的東西,這晚些牧雲鬆又整縱火這一出,我給您透個底,我已經讓人去報官了,這事兒不會就這麼算了!還有……”.

他驟然話鋒一轉,雙手捂住小夫郎的耳朵,浸滿寒意的眸光,冷冷地掃向牧雲鬆和宋蓮,“我本以為,隻要帶雲胡離開這兒就好,現在看來,不把他心裡這根刺徹底拔掉,雲胡這輩子都活在你們的陰影下。”。

宋蓮臉色煞白,她知道謝見君說的話是什麼意思,這些年待雲胡如何,她自己心裡清楚,彆說是疼愛了,就連一分一毫的寬待,她都不曾施舍給這個一出生,就被認定了克父克母的小哥兒身上。

但她惡待雲胡,是她該遭報應,雲鬆是無辜的,不過隻是燒了一間屋子罷了,她寶貝命根子可是劃傷了胳膊,這以後,可怎麼考狀元!

然,不等她開口求謝見君放過雲鬆一次,縣令大人和衙役們就急匆匆地趕了過來。深更半夜,若不是來報官的人拿出了狀元郎的信物,他們也不會來得這麼快。

這剛見麵,縣令便諂笑著,躬身湊到謝見君跟前,“謝大人呐,下官早說讓您住在城裡客棧,這窮鄉僻壤出刁民,您若是有個好歹,下官可怎麼跟朝廷裡交代呐”,

“宋大人,話不是這麼說的,事情,是我們幾人之間的事兒,跟整個村裡沒關係,多虧了這村裡人,我才能這麼快找到謀害我與內子的凶手,還請您不要妄言。”,謝見君不緊不慢道。

他知道方才謝禮說等明日再商量的意思,牧雲鬆再怎麼不做人,那都是福水村關上門來自己村的事兒,如今,他不管不顧地把縣令招來,就是把謝禮架在了火上烤,年底去縣衙上報收成時,少不了會被縣令叱罵兩句。

故而,他在同縣令解釋時,特地提了一嘴,把整個福水村連帶著謝禮都摘了出來。

“是是是,謝大人,您說的是,是下官妄言了!”,縣令連連道歉,他見自己來得晚了,連獻殷勤的機會都沒趕上,便招招手喚來謝禮,問了問事情的經過後,立時就黑著臉一聲令下,讓衙役將牧雲鬆拿下。

“娘,娘您得救我!娘,我還要考童生!我不能蹲大牢!”,牧雲鬆雙手被鉗在身後,拖走時一個勁兒地哭嚎著。

宋蓮在村裡生活了一輩子,哪見過什麼正經官老爺?現下嚇得話都說不利索,更彆提給雲鬆求情了。

求救無望,牧雲鬆霎時換了張嘴臉,嘴裡不乾不淨地咒罵道,“雲胡,我就是想要燒死你!燒死你和你夫君!誰讓你不給爹錢!像你這樣賠錢的哥兒,就該死!”。

被咒罵得雲胡,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他猛地掙脫開謝見君,一個猛撲,將高他一頭又比他壯實些的雲鬆撲倒在地,騎在他身上,一左一右扇了他兩大耳光,直扇得牧雲鬆眼前冒金星,吐出兩顆打碎的黃牙來。

突如其來的變故,連謝見君都怔住了,回過神來,他才同其他幾人,拉著偏架把雲胡拽起來,趁人不注意時,又偷摸給了牧雲鬆兩拳。

縣令揮揮手,讓衙役把牧雲鬆的嘴堵上。

轉身正要跟謝見君告辭時,卻見他單手桎梏著不甘心的小夫郎,從容自若地清了清嗓子,“縣令大人,若我沒有記錯的話,我朝律法中明文規定,凡借貸者,皆嚴懲不貸,對嗎?”。

躲在樹後,等著這一場鬨劇落幕,才敢冒頭的牧青,登時跌坐在地上,臉上血色儘失。

第99章

縣令押著牧雲鬆和牧青離開前,還卑下恭順地對謝見君諂媚道,“謝大人隻管放心,有下官在,絕不放過任何一個枉法之人,借貸之事,一經查實,必定嚴懲不貸,謝大人不妨跟著下官回鎮上,由城中最好的客棧招待您和您家裡人,可好?”。

“縣令大人,學生謝過您的好意,如今也是夜半,勞煩您過來走這一趟,已是過意不去,這住宿之事便不麻煩您了。”,謝見君婉拒。他留在福水村還有事情要做,一時半會兒走不得。

“謝大人如此客氣,下官便不勉強了。”,縣令困得眼皮子都耷拉下來,想著謝見君不應他的話,自己也能省下操這份心思。說完,他帶著一眾衙役,以及牧雲鬆和牧青離開。

喧鬨的村裡倏地安靜下來。

良久,

“老天爺,作孽啊!牧雲胡,你看看你找的好夫君,他害得你家破人亡!他還要把你的弟弟關進大牢吃牢飯啊!”,宋蓮撒潑似的坐在地上,捶胸慟哭,好似一個瘋婆子。

但看熱鬨的眾人,沒有一人會對她生出憐憫之心,歸根結底,宋蓮到如今地步,是她咎由自取,倘若她一開始能對雲胡好一點,現下,指不定能享到什麼潑天的富貴呢。

“娘,雲鬆隻是蹲大牢而已,至少他保住了一條命,不是嗎?”,雲胡目光狀似無意地瞟了眼方才被謝見君情急之下踢到一旁的菜刀,那上麵還沾著血跡,現下已經乾涸,在微弱的燭光中愈顯駭人。

宋蓮立時就閉了嘴,惡狠狠地剜了雲胡一眼,再不敢吱聲。

謝見君有些驚詫,一是因為平時一向乖軟的小夫郎忽而支棱起來,都敢莽莽撞撞,不顧自己安危地提刀砍人了,二是,他發現,打剛剛開始,雲胡突然不結巴了。

先前因著結巴,小夫郎每次開口,都是磕磕絆絆,一句話說不利索,他甚少聽他說過這麼多,完完整整的話,一時咋舌。

“行了,都什麼時候還在這兒鬨,像啥樣!”,謝禮終於忍不下去,出聲喝止了這場鬨劇。

他看向謝見君,“見君,你同雲胡這幾日,就先住到我家裡來,明日,我讓福生找村裡幾個漢子,把謝家祖屋修起來,甭管你們以後還會不會再回來,總歸是個念想。”。

謝見君聞聲拱了拱手,“麻煩禮叔了。”他原是跟柳哥兒說好了,讓雲胡過去他家住幾天,屋子被燒塌了,他便打算去許褚的學堂湊活兩晚,現下,謝禮既然開了這口,他也不好拒絕。

救火一事,滿崽並不知情,他想著索性就不讓這小崽子知道了,拜托柳哥兒幫忙照看時,順口提了一嘴。

“沒事,我不跟他說,有我在,不會虧待滿崽。”,柳哥兒拍拍胸脯保證道,他看向雲胡,眸底映著些微的擔憂,“雲胡,不管怎麼說,往後,你隻要同你夫君好好地過好你們的小日子就行,彆的、彆的就什麼不要管了……”。

雲胡一怔,沒想到柳哥兒竟然會跟他說這些,繼而,他笑著點點頭,“我沒事。”。

“行吧,那我就不打擾你二人了,你這幾日若是得空,彆忘了答應我繡嫁衣的事兒!”,經此一事,柳哥兒也算是徹底看清了謝見君的為人,曉得他心疼體貼雲胡,這般低調溫和之人,為了給雲胡討個公道,不惜拿自己的狀元名頭,壓著那縣令處置牧青父子倆,如此,他便能放心了,他這位摯友,經年吃了這麼多苦,終是覓得了良人。

————

裡長謝禮家的小姑娘去年嫁去了鄰村,打小住過的屋子就一直空閒著,宋嬸子稍稍收拾了一番,鋪上了軟和和的新被褥,又從鬥櫃裡翻出了一床新棉被,轉而看向跟在她身後,忙前忙後搭把手的雲胡,輕歎了口氣,將人拉到椅子上坐下,

“雲胡呐,這麼多年,你娘待你如何,我們大夥兒都看在眼裡,這件事後,彆有任何愧疚,你爹和你弟弟都是作繭自縛,也不是你的錯,聽著了沒?”。

“謝謝嬸娘。”,雲胡點點頭。

“聽話,以後跟著謝家小子好好過日子……”,宋嬸子滿臉慈愛地揉揉他毛茸茸的額發,語氣溫和得如同長輩對晚輩的疼愛和關切。

雲胡已經聽柳哥兒也說過同樣的話,如今又聽著宋家嬸子說道了一遍,他這心窩子裡倏地湧進來汩汩暖流,渾身都跟著熱乎起來,“嬸娘,我都記住了。”。

“哎,那就好那就好,天快亮了,我去把見君叫進來,你們早些歇下。”,說著,宋嬸子又整了整炕鋪,出門把早等在門外的謝見君喚了進來,順道囑咐他倆明日可多睡一會兒,睡醒了再起來吃早飯也不遲。

“勞嬸娘和禮叔跟著操心了。”,謝見君誠懇致謝。

送走宋嬸子之後,他摟著雲胡,躺在溫暖柔軟的炕上,倆人一時都沒有什麼睡意,乾脆就嘮起閒話來。

“雲胡,我今早去尋先生,提出想帶他去上京養老一事,先生說怕自己一走,福水村就沒有教書的人了,但是我還是想帶他一起回,可好?”。

“你決定就好,我聽你的。”,雲胡難得主動地往他懷裡貼了貼,說起話來,聲音軟軟糯糯,撩得謝見君心裡直癢癢。

他揉捏著小夫郎的手,繼續說道,“我想明日跟禮叔說說,由咱們出資,在村裡辦一處學堂,請童生,亦或是秀才先生,來教村裡的孩子們念書。”

“學堂可以建在現在的祖屋上,左右都得重新修繕,倒不如直接改成學堂,你覺得怎麼樣?”,雲胡下意識地接過話茬,似乎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說話時,並不結巴了。

謝見君早先聽聞人在受到某種強烈的刺激下,會產生一係列相應的生理變化,但這種變化,不知道會維持多久,故而,在他注意到雲胡不結巴後,並沒有刻意地點出來,隻想著順其自然,說不定,這小少年自此以後,就真的恢複如常了。

他斂回神思,將注意力重新放在建學堂上,“明日我與禮叔再詳細談談,福生哥下午還說,他知道咱們此次離開,再回來就不知道猴年馬月了,所以想一次性買斷咱們的二十畝田地,有了這部分銀錢,正好可以拿來把學堂辦起來,如此,先生若是答應跟咱們一起走,也不會有後顧之憂了。”。

“也可以”,雲胡想也不想就答應了,謝見君想做的事兒,他一向都是支持的,隻是不知道為何,他總覺得他家夫君好像有哪裡不對勁,同他說話時,似是極力在克製著什麼。

謝見君沒想小夫郎竟然這麼敏感,他到這會兒還覺得有些後怕,想象著雲胡提著菜刀,衝進老牧家作勢要砍死牧雲鬆的場景,他不由得將人又摟緊了幾分,盤算著不日找個合適的機會,同雲胡好好“聊一聊”。

之後的幾日,他忙著同謝禮置辦學堂的事兒,雲胡也貼心地去找柳哥兒幫他繡嫁衣,二人各忙各的,晚些碰麵才坐在一起,或依偎著,或摟抱著,說些貼己的話,叫宋嬸子瞧了去,直呼好生豔羨。

一連在裡長家住了五六日,學堂一事有了眉目,餘下要置辦的桌椅等物,有銀錢在,謝禮自己就能操辦得過來。

借貸的牧青被縣令大人責令打了五十大板,衙役將人送回來時,一路鬼哭狼嚎,聽說臀下沒有一處好肉,牧雲鬆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了,他因著縱火謀害朝廷官員的罪名,被判處十年牢獄,可有得罪受了。

謝見君擔心宋蓮和牧青懷恨在心,趁他們不在,伺機報複年弱的許褚,故而三顧村南小院,勸得許褚鬆了口,最後答應一起去上京。

於是,在帶著小滿崽祭拜了謝三和芸娘後,五月底,一行人踏上了歸程。

臨走前,他帶著許褚特地去了一趟四方鎮,同趙嶺見了一麵,兩位老家夥都知道自己年事已高,這次分彆,恐不會有生前能見麵的機會了,故而共處一室,好好地飲上了一杯,離開時,二人都紅了眼圈,趙嶺更是扯著謝見君的衣袖,來來回回地囑咐他,若是嫌許褚是個麻煩,隻管傳信一封,無論多遠,他都會親自去把他這位老朋友接回來。

謝見君保證了一遍又一遍,末了,還是許褚看不下去,轉頭悶進了馬車的車廂裡,喚他快些上來,還得趕路呢。

這趟回上京,謝禮一等人前來相送,光是能放得住的吃食,就將馬車塞得滿滿當當,滿崽左手捏著福生娘炸的糖糕,右手攥著柳哥兒娘親烙的菜餅,吃得滿嘴冒油,雲胡背著宋嬸子醃製的醬菜,走前還被珍珠掛了一脖子的山果子,叫他們路上解饞吃,謝見君更是手裡提著,身上背著,壓得他幾乎走不動道兒。

有道是“兒行千裡母擔憂”,他們仨加在一起,都湊不出一對正經兒父母,這村裡長輩便忍不住多念叨幾句,都是些掏心掏肺的貼己話,謝見君聽得認真,若不是天黑前得趕到另一處鎮子上落腳,怕是這會兒還走不了。

一直到馬車走出老遠,他掀開窗簾向外看,福水村的村碑處,還站了不少人,正衝他們離去的方向揮手。

“阿兄,我們還會再回來嗎?我還能跟小山和大虎他們一起下河摸魚,上山摘果子嗎?”,瘋玩了半月的滿崽,這會兒有些蔫蔫兒,靠在雲胡身側,擺弄著手指悶悶不樂。

“我們隻是暫時離開,總歸會回來的……不過,比起惦記著成日裡漫山遍野的玩,你該想想,回書院,要怎麼應對張夫子的考校學問了 。”,謝見君笑得一臉慈愛地“好心”提醒道。

滿崽打了個激靈,一頭紮進雲胡懷裡,哼哼唧唧地鬨著要抱,雲胡從手邊的行李裡,找出一件披風,將他人裹住。

馬車嗒嗒顛簸了沒一會兒,小崽子歪頭就睡了過去。

第100章

回上京的路上,謝見君特地讓馬夫在沐陽城落了落腳,之前聽聞沐陽城美味遍地,好不容易途徑此地,怎麼也得過來嘗嘗。

許褚年事已高,又跟著趕了這麼長時間的路,身子骨吃不消,隻在客棧入住後便歇下了。

謝見君喚小二去房間裡送了梳洗用的熱水,和幾道清口的熱菜,將許褚安頓好,才帶著雲胡和滿崽出門找吃飯的地兒。

他們一路打聽著,找到了一家據說是經由幾代人傳承,自開國皇帝在位時就成立起來,至今已有上百年曆史的老字號酒樓。

這前腳剛一進門,店小二將手巾往肩上一搭,滿臉堆笑地迎了出來,“三位客官裡麵請…”。

“可還有餘座?”,謝見君草草掃了一眼座無虛席的大堂,開口問道。

“有有有!”,小二連忙應聲,搭著毛巾的手往樓梯口一指,“二樓還有一處臨街的小包廂,原是彆人定下的,如今因旁的事兒絆住了腳,來不了,這包廂就空了出來,地方雖不大,但容您三位吃飯是足足夠了”,說著,他就引著謝見君往樓上走。

走廊儘頭便是他說的臨街包廂,剛進門就聞著有淡淡的熏香,謝見君草草掃了一眼,隨處可見的精致木雕,將整間屋子都裝扮得古樸素雅,看上去倒真有幾分百年老店的模樣。

入座後,他招來小二點菜。

因著不是沐陽城本地人,他對這兒的吃食也不甚了解,便讓小二幫著推薦了幾道酒樓裡的名吃,

沒多時,小廝端上來一盤切得極薄的羊蹄肉,娓娓介紹道。

“三位客官,您們請先嘗嘗,這道菜,名為鮮蝦蹄子膾,是取自我們沐陽城的鮮活河蝦,經大師傅精心處理後,與羊蹄一道兒烹煮,取其兩味之鮮,將其羊蹄肉剔骨膾切而成,得趁熱吃!”。

謝見君先行給雲胡夾了一筷子,自個兒叨起一片嘗了嘗,細切的羊蹄肉悶燉得恰到時候,肉質紮實軟彈,吃起來並不腥膩,入口還浸著河蝦的鮮香,不愧為這百年酒樓的招牌菜。

後麵陸陸續續端來的幾道菜,他也挨個都吃個了遍,涼拌的青綠爽口新鮮,炙烤的豬肉焦脆豐腴,連清蒸魚,聽說都是當日漁民現捕撈上來的鱸魚,味美肉嫩。將挑去魚刺的魚肉碾碎後,混著湯汁,拌進冒著涔涔熱氣的米飯裡,連一向不愛吃主食的滿崽,都禁不住多吃了半碗。

三人一口接一口,撐得個頂頂飽。

半晌,

謝見君放下筷子,對著沒停嘴的兩小隻,試探著提議道,“等會兒咱們去河邊走走,消消食兒?”

“阿兄,我累了,我不想去溜達,我想回客棧歇息!恰好你和雲胡已經好久沒有相處過了,不如趁著這個機會,趕緊去好好玩玩,我給你們二人騰地兒!”,滿崽咽下口中的魚肉,忙不迭回絕。

他帶來的畫本還沒看完呢,這眼瞅著就要入上京,可不得抓緊時間。

謝見君沒搭腔,微眯了眯眼,直瞧得他心裡一陣陣發虛。

“阿兄,我是真的累了!”,他乾巴巴替自己找補兩句,還適時打了個哈欠。

“行行行,等下就送你回去……既是累了,就早早歇下,彆再乾些有的沒的事兒。”,謝見君淡淡道,語氣裡聽不出什麼波瀾。

滿崽倏地鬆了口氣,臉頰霎時就掛上討巧的笑意,“阿兄放心,我肯定回去就睡覺,絕對不乾彆的!”。

等到三人途經入住的客棧時,他三步並作兩步,頭也不回地往二樓房間跑,生怕慢一步就會被他阿家阿兄突然改變主意,提溜著去河邊散步,這散步,哪有看畫本有意思!

謝見君立在客棧門口,直直望著滿崽的身影消失在二樓,他轉身同一旁的小夫郎說道,“雲胡,等會兒咱們回來,你去他房裡瞧瞧,若是還掌燈看畫本,你隻管將那畫本都收走,他要是鬨著不給,你就過來尋我。”。

年幼者這點拿不出手的小心思,哪能瞞得過做阿兄的人。

謝見君早就發現滿崽偷摸看畫本的事了,想著等回了上京,便再也沒有這樣大把大把的空閒時間,可以出來玩了,索性就對這小崽子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在他掌燈熬夜時,擔心小小年紀傷了眼睛,才會讓雲胡過去敲打兩句,讓他收斂一點。

晚些散步回來,依著謝見君的囑咐,雲胡見滿崽屋中還亮著,便躡手躡腳地推門進去,許是今個兒吃飽喝足後真的累了,滿崽躺在床榻上,睡得四仰八叉,圓鼓鼓的小肚皮露在外麵,隨著輕微的鼾聲起起落落,那看了一半的畫本就被隨手丟在地上,也不見得有多麼愛惜,倒是比書院裡讀書的課本拿著要緊一點點。

他低低地輕歎一聲,小心跨過散落的畫本,儘量保持著所有東西都原封不動,上前給滿崽掖緊被角後,才墊著腳離開了屋子。

“睡著了?”,謝見君正忙著鋪床,聽著雲胡進門的動靜,壓低聲音問道。

“睡了有一會了,給他蓋被子時都沒醒呢,怕他明早起來發現端倪,那畫本,我都沒敢動,扔成什麼樣,就擱那兒什麼樣…”,雲胡說著,褪去身上繁瑣的外衫,將兩人的衣裳都擱放在一處,以備明早穿時,拿著趁手。

聞聲,謝見君走近,抬袖捏了捏小夫郎的鼻尖,縱容著笑道,“你呀,就寵著他吧”。

雲胡抿抿嘴,微微紅了耳根,下一刻,自己身子驟然騰空而起,一時失重,他猛地環住謝見君的脖頸,“你嚇死我了!”。

“是嗎?”,謝見君輕啄了下他的嘴角,“那這樣算是安撫了嗎?”。

雲胡羞赧不已,佯裝用力地推了推他,“快放我下來,你今天趕路也累了,彆鬨了!”。

謝見君笑而不語,身體力行地證明了自個兒到底累不累。

小夫郎神思迷離之際,才驚覺雙手不知何時,已然被發帶交扣在床幃邊。

他掙了兩下沒掙開,茫茫然道,“乾、乾什麼?”。

謝見君將他垂在額前的碎發攏至耳後,關切地問起,“好好的,怎麼又結巴上了?”

雲胡被噎了一嘴,哽了哽,“你先放開我,你綁著我作甚?”,他手腕不停地扭動著,想要掙脫開桎梏。

誰知,他沒等來謝見君的回話,自己卻忽而被翻了個身,身後乍然一下清脆的聲響。

小夫郎霎時兩頰通紅。

謝見君將人摁得嚴嚴實實,手隨意搭在他的腰際處,“來,咱們來算算賬!”。

這話聽著溫溫和和,同往常無異,雲胡卻從中細品出幾分危險,他訥訥道,“你要跟我算什麼賬?”。

兩聲脆響後,謝見君才緩緩開口,“當然是你那日不管不顧,提刀去砍人的賬,我原是都不知我們家一向乖軟的雲胡,也有那般勇猛的時候,竟是連我都攔不住你。”。

雲胡默默地吞咽了下口水,被像大人教訓孩童一般對待,這難以言喻的羞恥感霎時席卷全身,他不安分地動了動,換來柔軟又挨了不輕不重的兩下。

難怪近日來,他總覺得謝見君待自己一副極力克製的隱忍模樣,沒想到,居然是在這兒等著他呢。

“我當著你的麵,對滿崽耳提麵命的那些話,看來你是一句都沒往心裡去…”。

謝見君說話不緊不慢,但這鋪天蓋地的威壓,還是讓雲胡心裡咯噔一下。

他勉強回過身來,扯著他的衣角,學著小滿崽撒嬌討饒道,“我知道錯了,你彆生氣。”。

“這就完了?”,謝見君忍著到嘴邊的笑意,故作嚴肅道,“一句輕飄飄的錯了,就沒了?”。

“那…”,雲胡滿腦子都在回憶,之前這個時候,小滿崽都是怎麼做的,思來想去,他晃了晃被桎梏的雙手,一臉的難為情,“你先鬆開我!”。

謝見君配合著解開發帶,而後靠在牆上,靜靜等著小夫郎的下一步動作。

雲胡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

謝見君當他這破釜沉舟的姿態是要作甚,冷不丁眼前一暗。

雲胡捂住他的雙眸,顫顫地在他臉頰上落下一處輕吻,而後被回過神來的大尾巴狼撲倒在床榻上。

再一次陷入迷離之時,他聽著謝見君在耳邊輕聲道,“下回再這般莽撞,可不是這麼容易就算了…”。

小夫郎仰天長歎,什麼下回,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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