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棠所說的這些,於後世人而言,是習以為常的東西,但於前人,尤其是六國貴族而言,無疑是一個晴天霹靂。
他們憎恨嬴政,恨他滅了他們的國家,讓他們從高高在上擁有無數特權的貴族變成了今日的喪家之犬。不僅如此,他還要逼著他們改掉自己的書寫習慣,而去使用他們秦國規定的文字和行文格式。
文字雖小,可其所帶來的影響,卻是深遠而長久的。現在六國之民可能還殘存著家國意識,但幾十年後呢?新一代人要靠什麼去了解那個自己根本未曾見過、親身生活過的故國?無非還是文字的記載。秦統一了文字,就等於奪走了承載他們故國文化的媒介,久而久之,六國之後就會慢慢淡化自己對故國的情感,直到徹底遺忘曾經的六國,而把自己當成真真正正的秦民。
到那時,六國就再沒什麼可能起死回生了。
秦想把六國湮滅在人們的記憶裡,想讓六國的文化被抹殺得徹底、讓所有人對其再無一絲一毫的眷戀,隻作為秦功績的一部分,最後永久定格在秦的史書上,變成死氣沉沉的幾個字。
嬴政不但要在地圖上抹掉六國,還想把人們心裡的“六國”一並抹去。
這種作為,對任何國家來說,都稱得上是,殺人誅心。
六國貴族們原以為任何人看見這樣的行為都會怫恚憤慨,覺得暴君人人得而誅之,可現在天幕居然告訴他們——
後世人不但沒有因此指責嬴政殘酷,反而如此盛讚他,把他視作開天辟地、鑄造骨架之人。
憑什麼?
後世人就這樣站著說話不腰疼嗎?
有人這麼想,於是也這麼說了:“外族入侵你們,你們恨他們入骨,可為什麼秦始皇這麼對我們,你們卻把他誇到天上去?”
嬴棠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聽得劉徹搶先一步道:“什麼?外族?朕以為你們都是周人呢!”顯而易見地驚詫,仿佛聽見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
那人一呆。
李世民亦笑道:“難道你們定義的外族,不是戎狄、羌夷嗎?秦不是周天子冊封的諸侯國嗎?怎麼也算外族?”在秦昭襄王滅西周國之前,諸國打生打死,明明心裡已經看不上落魄的周天子了,麵上卻還是自稱自己是周臣,要乾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時,偶爾還會拖著半死不活的周國、說自己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輔佐天子,比如某一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呂氏人士。
他說完,未給六國之人反應的時間,就接著補充了一句:“你們為什麼不去恨你們昏庸的國君,和排擠外來人才的自己?天幕先前說過,變法了且取得成效的不止秦國,可為什麼隻有秦國的變法成功了?秦國是怎麼對新法的,你們是怎麼對新法的?秦國是怎麼對人才的,你們又是怎麼對人才的?”六國難道沒有能人、沒有強大的軍隊嗎?有識之士難道沒有給六國國君提過良策嗎?六國之君聽了嗎?
李世民這句話給了給了嬴棠新的靈感,他手一背,搖頭晃腦地炫耀起了他貧瘠知識庫裡麵所剩無幾的知識:
【“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不愧是太宗陛下,想來你們唐人文德如此充沛,一定是因為您做了好榜樣吧?】
“哦,寫這句話的是個唐人?”李世民來了興趣,“這篇文章叫什麼?還有沒有彆的內容?誰寫的?”
“這……”嬴棠笑容一滯,阿巴阿巴了半天,都沒說出個子醜寅卯來。
“你不會是隻知道這一句吧?”劉邦質疑道。
“當然不是!我可是天庭最有文化的神!”嬴棠拔高了嗓音,但當他的目光觸及到秦始皇位麵的嬴政時,又驀地息了聲。
“哦,神族沒文化。”劉邦顧視蕭何。
“剛才那句的後麵一句可能還會冒犯到秦始皇。”蕭何接過話。
群臣二人相視一眼,又重重朝對方點了個頭。
“後麵寫什麼了?”嬴政眯起眼睛。
他原本也正品著“滅六國者”那句話,隻覺這作者於文章和政治一道應當頗有稟賦,也很想聽聽完整版。但蕭何的話給他提了個醒。
不對頭,很不對頭。
嬴棠捧起書:“我們接著往下講不好嗎?”
“說。”輕飄飄一個字,叫其他人忍不住心神一顫。
唐敬宗位麵的杜牧額角冷汗直流:
終於……輪到我了嗎?
嬴棠把所有東西招得乾乾淨淨,從《阿房宮賦》的全文到杜牧的名、字、籍貫,就差把翻譯也給嬴政背一遍了。
杜牧懸著的心終於徹底死了。
唐敬宗之前的人聽得幾乎入了迷。
“好一個‘滅六國者六國也,族秦者秦也’!”劉邦拍案叫絕,“這樣龐大的一個王朝,怎麼可能說滅就滅了?必然是他們自己先把自己的內部耗空了。六國貴族專橫霸道,幾乎壟斷所有資源,不給底層人一點點上升的希望,六國國君昏聵無能,不聽忠言,擠兌能才,導致六國日漸衰頹,最終隻能為秦所吞噬。秦二世殘暴嗜血,愚不可及,與趙高等人幾乎將整個秦上層屠戮殆儘,自滅第七國。此幾者,外人還未動手,就自己給自己掘了墳墓。”
周圍人一聽他說“六國貴族專橫霸道”,下意識地扭過頭去看張良。
張良泰然自若,隨意地笑了笑,看上去沒有任何被冒犯到的意思。
他已不是從前那個意氣用事的青年了。
如果是從前的他,聽到這段話,大概率是會憤懣的,但如今,秦朝已滅,他所複的韓國再度歸為塵土,他所有的渴望和怨恨,也都跟著它們煙消雲散了。
現在回憶起過往,他已經不會再有多少情緒起伏,少了情緒的影響,思考問題的時候頭腦也更加清明。劉邦他們所說的道理,其實他在很早以前,就參透了:
他們恨秦始皇,恨秦國。因為秦始皇滅了他們的國家,秦國將他們曾經的土地吞並。
可歸根究底,他們最該恨的,其實是他們曾經效忠的國君和他們自己。
為何不能及早醒悟,合力去抵抗秦國呢?
為何總是信彆人的挑撥?
為何明知前路是懸崖,卻不想著勒馬,隻顧著自己紙醉金迷?
這篇文章戳中了很多人的痛點,皇朝末年的人想到從前的輝煌,忍不住痛哭流涕;身在太平年代卻早已預知到大廈將傾的人悵惘憂慮,未知如何去挽救這個岌岌可危的國家……
他們尚且如此,當事人秦始皇,此刻又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杜牧原本已經做好了秦始皇各位麵追殺他的準備了,誰知……
“文辭綺麗而不失宏大,觀點明銳而犀利,一句一意層層逼近,使人讀之便覺酣暢淋漓……李唐當真是才人輩出。隻是,在這環節說了,而不用專門的篇章去分析品味,倒是可惜。”
杜牧驚愕睜目,不可置信地望過去:
“啊?”
不是,這和說好的怎麼不一樣啊?
嬴政自己很少得空寫文章,但這並不代表著他不懂欣賞。相反,他是個六藝通達的人,不管是對物件還是對文章,都有一套很高的審美標準。小時候在趙國,他是沒有什麼條件好好讀書的,後來回到秦國,以成蟜為首的貴族子弟們沒少拿他開蒙晚這件事笑話他。
可誰知,嬴政其人,不但天資敏慧,還勤奮好學,旁人需要一天才能熟記的東西,他隻需短短一個時辰就能融會貫通。先生們一開始還擔心這孩子在外為質多年,應當早被趙人養廢了,若非看在莊襄王的麵子上,他們是決計不肯帶這樣一個起步比彆人晚了那麼多的小孩的。
結果嬴政的表現給了他們所有人一記驚雷,從此先生們最愛的學生成了“政公子”。
杜牧的這篇文章,雖然辭藻華麗,卻不讓人覺得累贅。“長橋臥波,未雲何龍”之句壯闊恢弘,“明星熒熒”“綠雲擾擾”等句更是將疊詞之美體現得淋漓儘致。
“您覺得這寫的很好?”杜牧沒忍住開了視頻。
嬴政淡淡瞥他一眼:“如果你描寫的這個宮殿,我大秦真的有,就更好了。”總結下來就是,描寫很形象,言辭很華美,但是我沒見過。
眾人想到,他那個位麵,阿房宮應該還沒動工,所以對於他說大秦沒有阿房宮這件事,也沒多驚奇。
“等過些年建起來了就好了,”說這話的是蘇軾,“建成了您可以讓杜牧之去那裡看看,寫一篇更加貼近實際的《阿房宮賦》。”既然知道了未來,想必秦始皇一定會努力保養自己的身體,好讓自己多活些年歲的。如果嬴政不死,能長命百歲,又有天幕作引,那秦朝二世而亡的結局便可被改寫,這般下來,阿房宮這次說不定真能建成呢。
【事實上,阿房宮到始皇帝崩逝,都沒有建成。後人考古發現,所謂的阿房宮,其實隻建了個前殿的地基。】
嬴棠糾正道。
時代比較靠前的,諸如劉邦和漢末位麵項羽等人,覺得他這話說得莫名其妙的——
“用得著你說,他們後麵的人不都知道了嗎?”項羽對他的態度那是非常之不客氣。
“不一定哦,”嬴棠好脾氣地笑了笑,隻覺按著二者的立場,項羽能把他的話聽下去,就已經算他耐心了,“您要不問問後頭的人?”
“啊?沒建成啊?”讀過史書的人還好,沒讀過的就是一臉問號了。
“沒建成那杜牧之寫得還跟真的一樣?!”
“你們不覺得矛盾嗎?就因為我寫得和真的一樣,所以才不可信啊,我一個唐人,怎麼知道秦時的阿房宮長什麼樣子?”杜牧為自己辯解,“你們光讀詩書,不讀史書的嗎?”作為一篇借古諷今的文章,用一點浪漫和誇張的手法,不是很正常嗎?
後人不好好讀書,和他無辜的杜牧之有什麼關係?
好有道理,我們竟無法反駁。
質問的人啞口無言。
蘇轍也和蘇軾道:“看來今後文章不能亂寫了,一個不小心就容易誤導後人。”
蘇軾卻不以為意:“《史記》上將阿房宮的建造時間記得很清楚,《阿房宮賦》雲:‘有不見者,三十六年’,這兩就明顯衝突了,大凡讀文章的時候好好思考一下都不會犯這種錯誤。”文學藝術,要是事事追求貼近現實、一點誇張手法都不讓加,那有什麼意思?還不如去寫史書。
“那先前劉向的《說苑》……”
“子由,”蘇軾慈愛地拍拍弟弟的肩膀,“你著相了,始皇孫都說了,那是一本偏曆史的,是根據真實曆史進行誇張化增減的,所以後人會產生誤解。但是咱們寫的可是詩詞,字數有限,後人怎麼理解,是他們的事情。”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的有人看詩詞歌賦的時候不去看史書翻找相關典故吧?
蘇轍想想自己兄長那脾性,也不再說什麼了。
【正好剛才項王出來了,這邊就再澄清一個事情:他沒燒阿房宮,他燒的是鹹陽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