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置身在一片漆黑裡待了許久才看到光。
他朝光束走去, 隨著他的腳步,光束越綻越大。
某一瞬,光芒突然間充斥四方, 鋪天蓋地地將他包裹住。接著, 京中繁華呈現眼前。街道上人煙熙攘, 摩肩接踵, 是他熟悉的景象。
隻是很奇怪,周圍的人不知為何都變得很高,他置身其中仿佛一個孩童。他怔忪著, 一直前行, 直至腦後被人一拍。
一陣眩暈――他想起了這是什麼事情。
他便是這樣被人販拐走的, 人販在衙門頗有門路, 造了假籍, 說他是他們家的兒子。
然後便將他送進了宮去, 拿他謀得了十兩銀子。
那些人應該都死了才是。那幾個人販、還有那滿衙門的人, 應該都已死了才是。
謝無腦中昏沉, 不知當下是什麼情形。太陽穴一陣陣跳得疼, 他低頭死死按住, 過了半晌, 再抬眼, 麵前的景象竟已變了。
紅牆綠瓦,漢白玉磚,這是宮中的小巷子,兩旁低矮的房舍是宮人們的住處。
啪地一聲,他後肩一痛, 石塊落了地,背後傳來孩童惡毒的歡聲:“就是他!他就是那個野孩子!”
那是他初進宮的時候, 一並進宮的小宦官還有許多。有些人脈關係、亦或偶然得了上頭青眼的都早早就被挑走了,餘下的人什麼都不是,在宮中命若螻蟻。
可哪怕是螻蟻,也分三六九等。他這樣沒有家人、無依無靠的,是最易讓人欺負的那一種。
那時候他沒有功夫,打不過彆人,隻會一味地跑。他便又拔腿跑了起來,任憑飛石一片片追在背後。
倏忽間起了風,他被一陣風沙迷了眼睛。謝無不得已停下腳步,揉了半晌,再睜眼時麵前墓碑齊整,氣氛肅穆。
是許家祖墳。
這並不是祭祖的日子,祖墳裡荒無人煙,他茫然四顧,猝不及防地看到一個嬌小的背影。
“小眉?!”他心下欣喜,疾步行去。她正從麵前的布兜子裡抓出雞蛋,一個個砸在麵前的墓碑上。
她滿眼憤恨,貝齒緊咬著朱唇,每砸一個都用了十足的力氣。
他感覺自己已經很久沒見過她了,每走一步心跳都更快一些。
終於,他走到了她背後。
他伸手一拍她的肩頭,她就轉過身。
“小……”剛叫出一個字,他的聲音驀地噎住。
他看到了墓碑上的篆字。
那塊爬滿青苔、布滿龜裂的墓碑上,刻著“謝無之墓”。
青苔被雞蛋粘稠的液體浸染,惡心得刺眼。
他猛地往後退了半步。
她就立在他麵前,淡漠地看著他。
“小眉……”他張一張口,但發不出聲。
她沉默地轉過去,一步步走向遠處,不再看他一眼。
“小眉?!”他怔怔回神,趔趄地追她。
她明明走得很慢,卻在迅速地與他拉遠。
“小眉!”他跑起來,奮力地追她、喊她,可她既不回頭,也不應聲,好似並未意識到他的存在。
可冥冥之中,他隻覺得她是知道他在的,隻是不想理他罷了。
“嘩啦――”溫疏眉垂在鬢邊的發釵被碰到,白貝母穿成的流蘇一陣響。
她驚醒過來,抬一抬頭,就看到謝無眉頭緊皺,額上沁出汗珠,方才碰到她的手緊攥成拳,顯然睡得並不安穩。
她站起身,走到盆架邊上,投濕帕子,回來給他擦了擦額頭。
他泛著青白的薄唇乾裂,仍翕動不止。她想了想,沏了盞茶來。又尋了塊乾淨的帕子來,沾上茶水,一點點塗在他唇上。
在她將茶盞擱到旁邊的小桌上時,忽而聽到一聲:“小眉……”
溫疏眉猛地望過去:“督主?!”
等了一等,沒有回應。
沒醒?
她怔然,輕手輕腳地回到床邊查看。
他是沒醒,雙眸緊閉,眉宇皺得比剛才更深了兩分,眼皮跳個不停,是在做夢的樣子。
過了會兒,她又聽到一聲:“小眉。”
“……我在呢。”她輕輕應聲,坐到床邊,俯身湊到他耳際,“我在呢,督主,我在這兒。”
她盼著他能醒,可他還是醒不過來,應是也沒聽到她的話,不安未減半分。
她在旁邊手足無措,也幫不上忙。最後還是請大夫進來施了針,他才再度睡得安穩。
之後數日他都是這般,時常被噩夢驚擾,在噩夢裡喚她的名字。
她很好奇他夢到了什麼,便與自己說待他醒來必要好好問他。可這心念一動,就又添了一重憂心,讓她愈發擔憂他醒不過來。
所謂庸人自擾,大抵如是。
七八日後,謝無在一個深夜驀地睜開眼,周圍光線昏黃,他第一個反應便是向左看去,看向床榻內側。
沒有人。
幾是一瞬間,他眼底昏暗下去,長籲了口氣,試著撐身,想坐起來。
剛坐起三分,他驀地滯住。視線落在床邊伏著的身影上,他一時愕然,盯著看了半晌,不敢分辨是誰。
他覺得這應該不是她。她是恨他的,他追著她喊了那麼久,一次又一次,她都不做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