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秋獵,天氣就會漸漸轉涼。
皇帝把李安然獵的虎剝了皮,賜到了寧王府,說是給李安然當褥子墊著,一同賜下的還有一些宮藏的金餅子等等,說是讓李安然和妹妹們一樣去打一套喜歡的首飾。
李安然當然是不會拿這金餅子去打什麼首飾的。
她現在正坐在廊下剝菱角,現在的菱角老了,嚼起來沒有嫩菱角那麼鮮甜,反而是米飯味更濃了一些。
榮枯再過兩天就要從寧王府搬出去,搬到報恩寺去。隻不過因為報恩寺沒有冬三月的限製,所以如果李安然想要見他,其實也可以去。
李安然剝菱角吃,他就坐在邊上縫補自己的舊僧袍。
李安然可以說榮枯是她見過最節儉的僧人了,他全部的家當也就是那麼幾件舊僧袍,隻要還能穿舊的,他就不會去添置新的僧袍。
大周僧人管理照搬魏朝,有“無製”的豁免權,寺廟可以用王府的規格,上部座的僧人可以穿綢,下座的僧人則依然以麻、葛為衣。
李安然之前就已經注意到了,榮枯身上穿著的衣服並不是絲綢,但是質地遠比麻、葛舒適,她在邊上的水盆裡淨了淨手,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榮枯的衣服:“我之前就想問了,你這衣服到底是什麼質地的?竟然透軟不遜絲綢。”
榮枯見她捏著自己僧袍的袖子揉搓個不停,便回答道:“之前小僧不是給殿下看過保存石蜜用的白疊子嗎?這就是用白疊子織的。”
“祖父當年從天竺一路往丘檀傳法,一並帶到丘檀的除了石蜜的熬製方法,還有白疊子的種子,以及用白疊子紡線、織布的方法。”榮枯想了想,繼續補充道,“在丘檀一帶,不少寺廟都種了白疊子,僧人也紡線織布,自給自足。白疊子的種子也能拿來榨油。”
“種?”李安然敏感的抓住了這個詞,“這白疊子是從地裡種出來的?多久一熟?如何收獲?怎麼處理?”
榮枯為難道:“我離開丘檀太久了,逃出來的時候也沒有帶上種子,如果殿下想要,恐怕得等從那一帶來的商人一時興起,帶過來了。”
李安然聞言,也沒有太失望,隻是在嘴角抿起一絲笑意:“總歸在那就行。”
榮枯不能體會她言下的深意,安慰道:“若是西域的形勢穩定些了,也可……”他說到這裡,卻自己住了口。
他當年出家為僧的時候,正是丘檀時局最為動蕩的時候。
丘檀將軍阿木圖在老國王崩逝不到十天就叛亂,殺死了繼位的新王,還有王室幾乎所有的男孩,讓老丘檀王唯一的幼女在改嫁給他和出家之間選擇一個,最終逼迫王太後帶著公主一起出家為尼。
公主的丈夫是前國師的兒子,在丘檀國內叛亂驟起的時候,正帶著軍隊在外抵禦象雄和高昌的聯手入侵,最終因為糧草不濟,兩頭受擊,困死在了一處險穀。
丘檀王太後是樓蘭的公主,在出事後沒有多久曾經向樓蘭求援,然而樓蘭能夠做到的,也就隻有將王太後從時局動蕩的丘檀接回到樓蘭去了此殘生。
公主有一個五歲的兒子,原本是保不住性命的,她將這個孩子托付給了剛好在丘檀遊學、講法的高僧,讓他帶著這個孩子遠遠的離開丘檀。
李安然見他持針的手微微捏得指尖有些發白,便開口道:“我倒是能寫封國書給丘檀,但是我記得丘檀現在的君王是叛亂上位,並非正統吧。”
她在說這話的時候,全然把自家王朝也是造反上位這件事給忘了——不過考慮到李家和魏朝元家那麼些剪不斷理還亂的親戚關係,她就當自家滅燕是撥亂反正了。
什麼?她耶耶也是造反上位?
都是姓李的,家裡人打架算什麼造反。
榮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尖銳的針尖紮進了他的食指裡,從傷口處沁出一滴濃豔的血珠,他抬起手來將手指含在嘴裡,唇齒間溢滿了讓人反胃的鐵鏽味。
他很少露出這樣的情緒波動,李安然冷眼看著,眼神中露出一絲玩味來:“法師,我記得你是丘檀人吧?”
榮枯點了點頭。
“這麼說來,你出家的時候,正好是二十年前,這不就是丘檀時局動蕩那段時間嗎?你是為什麼出的家?五歲出家,總不可能是聞佛感召,天降佛子吧?”李安然剝了幾個菱角,放在盤子裡推給榮枯。
後者手指不出血了,便拿了一顆送進嘴裡:“母親送的。因為待在丘檀活不下去。太亂了。”
“是嗎。”李安然也不接著往下問,隻是笑著點了點頭,“戰亂總是百姓無端受苦,這個我懂。”
榮枯抬起頭來,正好看到李安然把手搭在膝蓋上,抬起頭來看遠處的流雲。
——他眼前這個女人,是大周權柄最盛,手握重兵的親王。
赤旗軍所往,如黑色的洪流一般無人可擋。
如果——
他垂下眼眸。
當初在明湖邊上,他看到李安然第一眼,當她蹲下身來,單手捏住他的下巴,逼著他直視自己眼睛的那一刻。
在他認出了這雙眼睛的那一刻。
有一個想法在他的腦子裡雜草一樣拚命的生長——她是坐擁大周最強、最精銳的軍隊的人。
她是驍勇善戰的祁連弘忽——
如果、如果……如果——
這不是他應該想的東西,所以那時他下意識的避開了那雙能擁有著能把人的靈魂都灼痛的眼神的眼睛。
他現在已經分不清自己害怕的到底是李安然,還是自己心裡那時不時會冒出來的雜草一般的邪惡念想。
若是有人問他,他恨不恨阿木圖,恨不恨猜忌自己的父親而害死他的丘檀新王——即使過了二十年,他心裡依然是恨的,每每想起來,總能讓他在夢中驚醒。
幼年時每次在夢中哭喊著醒過來的時候,師父總會帶著他徹夜念經,告訴他在佛經裡可以尋找磨平這種恨、這種痛苦的方法。
二十年過去了,他對於佛法越發精進,卻始終沒有像師父說的那樣在佛法之中尋找到緩解自己痛苦的方法。
——聰慧如提婆耆,他是知道的,隻有一種方法能徹底消弭著纏繞著他的業障。
隻是,他要為了一己之私,再在好不容易穩定的大周西域燃起戰火嗎?
這隻是他自己的仇恨,他不應該想著要利用李安然——這是最下作,最無恥的毒草,卻總是在他放鬆的時候,從心裡的某個角落裡探出頭來,一下一下的撓拂著他的心臟。
令他羞恥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