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睨著他,半晌才“哼”地笑了一聲:“法師喜歡讀史嗎?”
榮枯被她這麼一問,才悚然回過神來:“喜歡。”
“那法師讀史,可注意到天下大勢,有個非常有意思‘道’?”李安然換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笑眯眯地看著榮枯。
每當她這麼看人的時候,總會給人一種自己被猛獸盯著的感覺,明明她懶洋洋、笑眯眯,生得又是那麼國色傾城,偏偏讓人脊背上冷汗止不住地往外沁。
榮枯倒是沒有出冷汗,他側頭思忖了一會,道:“可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李安然道:“法師以為,這是為何?”
榮枯思忖了一會道:“王朝末年,往往天災頻繁,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為了活下去自然是鋌而走險,遠的不說,近的就有魏末燕軍起義等等。”
李安然搖搖頭:“這片地從來都是天災人禍沒有斷過,哪怕是現在,哪一年蝗災、旱災、澇災少過了?”
“其實也有皇帝昏庸,任用佞臣的罪業在其中吧。”榮枯歎息道。
“也不儘然,漢朝末年一群小皇帝你方唱罷我登場,隻不過是一群孩子罷了,主要還是在外戚、宦官爭權上。”李安然搖搖頭,也部分否認了榮枯的看法。
榮枯搖頭道:“小僧愚鈍。”
李安然看著天上的白雲,笑道:“是錢。是稅。”
她伸出手來,比了一個手勢:“就像佛寺圈地一樣,世家、寒門新貴,十年苦讀一朝中舉的舉子,都喜歡把地圈在自己的手裡,一邊不交地稅,一邊不耕織,百姓到了王朝末年往往已經無地可種,即使沒有苛捐雜稅,也幾乎交不起多少稅收了,王朝收不上稅,養不起軍,賑不起災,自然就到了窮途末路,難以為繼了。”
而這個“道”,每隔幾百年就會發生一次,這便是所謂的“王朝興替”——而這一切,從來不是一次天災、一個昏君就能一蹴而就的,這是“王朝”這棵樹上天然就生長著的毒瘤,比纏繞著王朝的那棵“菩提樹”更可恨,更讓人頭疼。
想要跳出這個詛咒一樣的輪回,如果不能解決這個問題,也許一兩百年之後,大周也會很快的衰落下去,並且被另一個朝代代替。
榮枯被她的目光所吸引,忍不住問道:“那如何才能跳出這個興替的輪回呢?”
他雖然是佛弟子,卻也在學習漢文的時候熟讀了許多漢文典籍和史書,知道每每到王朝末年,都幾乎是“人相食”的無間地獄。
人間原本就算不得什麼天堂,到了這個時候,就更化作了大地獄。
他們往佛法中尋找解脫這種痛苦的方式,最終尋到了“涅槃”。
可是榮枯自己明白,這種“涅槃”,是無法緩解他看到“人相食”這句話的時候,心裡那種悸痛的。
李安然豎起一根手指道:“往外去,不停的向外,不停地攫取新的土地,讓百姓始終有地可種。”但是這麼做,最後一定會因為土地過大,無法及時掌控而分裂。
於是她豎起了第二根手指:“二,是廣開民智,讓百姓知道天下非一家之天下,而是天下之天下。”
這話說出來簡直是驚世駭俗。
榮枯是聰明人,他幾乎是在李安然說出“天下非一家之天下,而是天下之天下”的時候,就理解到了這麼做的結果。
愚民易治,越是聰明、越是識文斷字的百姓,就越難治理,廣開民智的結果,將會是百姓對君王的要求一再提高——它所牽製的,不僅僅是世家、豪紳,同時還有那最高高在上的……皇權。
“殿下?”榮枯茫然的看著李安然。
李安然卻絲毫不在意地擺了擺手:“所以我很喜歡你們寺廟的義學,隻是它還是狹隘了一些——太狹隘了。”
她需要一塊地,她能將這塊地上一切原有的東西都打碎,然後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重塑它。
這塊地在名義上會依附於大周,而在這塊地上,稚童無論男女皆可入學識學問,百姓皆能得飽暖,耕者皆能有田。
大周想要繼續擁有這片土地的依附,就必須以一個更加開放的姿態,接受她在這片土地上定下的“規矩”。
這一步棋,是她跳出王朝輪回必須要做的,同時也是她不能和阿耶分享的一步棋。
李安然和李昌是父女,也是共犯。
隻唯有這一刻,她徹底背離了寵愛自己的父親。
李安然理解父親想要讓自己繼位的想法,她其實也可以選擇去當這個皇帝,隻是……
她心裡有更壯闊的波瀾,為此……她也可以不做這個皇帝。
她現在還年輕,正值壯年,自然不會去考慮生死,隻管悶頭朝著自己想要的路走。
榮枯看著她,隻覺得此刻的李安然距離他很近,又很遠。
突然,李安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對著榮枯笑道:“就叫……‘節度使’怎麼樣?”
不像是在問他的想法,隻是她一時興起隨口說說。
隻是她目光灼灼,讓他想起早晨最閃的那顆啟明星。
榮枯不知道前路如何,他隻是覺得,無論怎麼樣,他都想一直看下去。
看看這個人昂首闊步走向的未來,到底是什麼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卷完啦
下一卷是威州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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