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106(2 / 2)

皇帝兩次開口要他換常服,其實無非隻是在問他願不願意還俗。

還俗二字對於普通的僧人來說,似乎隻是兩個字而已,對與榮枯來說,卻是大大的為難。

幼時祖父對他便寄予厚望,將大量的古經文一字一句記述下來,教會他背,為的是希望他能繼續向東弘揚佛法。

稍微長一些,雖說留在空門是為了避難,師父對他卻是如父親一般諄諄教導,他的前半生幾乎都是在佛法的熏陶之下成長的。

要他拋棄佛門,轉而還俗,實際上就像是要他和自己的一段歲月做永久的訣彆一樣,是生生斫去了他人生的一部分。

現在的問題並不在於他願不願意還俗,他愛李安然,如果她允許,他願意斫去自己的一部分,去奔向她,可問題在於……李安然似乎並不想自己這麼做。

她從來沒有向自己提過要求他還俗做個居士的說法。

皇帝一聽,怒而將手上的瓷碗掃在了地上:“你說什麼?”

榮枯雙手合十,對著皇帝真誠道:“小僧留在佛門,比還俗做居士更好。”

西域諸國尊崇佛法,和尚比居士更有話語權,更容易被當地的百姓接受,供奉,說出的話更有力量,也更容易影響當地的民心。

即使是李安然已經經營了數年的河西三州,除了軍隊的勢力最大之外,也就是民間僧團在百姓之中說話最為算數。哪怕是在李安然的苦心經營之下,佛宗對於百姓號召力依然有這麼強,更不要說河西三州之外,百年以來一直全盤接受佛法的西域諸國了。

以佛為尊,已經是他們融入骨血之中的習俗。

佛為尊,僧為先,居士次之——這就是話語權的先後,如今過去佛已去,未來佛未現,僧便是掌握話語權的那一批。

皇帝也不是傻子,他隻要這麼一說,李昌立刻理解了榮枯的意思,皇帝的一腔愛女之心頓時和作為帝王謀算天下的野心撞在了一起,兩者相互攪打,最終還是帝王的身份占了上風。

邊上黃門早在皇帝摔了碗的時候,戰戰兢兢地跪了一地,此時皇帝身上的殺氣稍斂,那幾個小黃門才敢上前來收拾瓷碗的碎片,又給皇帝另外換了一碗新鮮的羊奶羹。

皇帝看著眼前這個輕撚佛珠的年輕人,半晌才道:“她是朕的女兒,不可能一輩子就這樣身邊連個伺候的貼心人都沒有。她可以自己選,但是她身邊必須有人。”

榮枯隻是雙手合十。

“小僧鬥膽問一句,在陛下眼裡,心意相通的兩人,難道一定要坐如鴛鴦,臥如鴻鵠嗎?”他說這話,作為出家人來說已經算是大為不雅、難以啟齒了,隻是他這麼問的時候,看著皇帝的眼神卻清澈地沒有絲毫邪念,恰如春日裡才剛剛化了凍的冰雪水一樣。

皇帝似乎是被他這幅天真的模樣逗笑了,忍不住嗤笑出了聲:“小子可惡,不通人情,居然敢和朕談這個,那麼朕就告訴你,在朕眼裡,若真是心意相通,那必是得先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了夫婦合了禮,那才叫‘心意相通’,不然那叫什麼?叫什麼?無媒苟合,要遭人唾棄的!”

他把狻猊養到這麼大,一步步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從當年那個哭聲洪亮的,才那麼一點點的奶娃娃,再到如今劍指九州,打下大周半壁江山的“大殿下”,他耗了多少心力?他這麼舍得見她在史書裡還要被人記一筆私德有虧?

她都那麼努力了!

想到這,老父親的眼睛微微有些泛紅。

榮枯看著眼前這個既是帝王,又是天命之年,疼愛女兒的父親,自己的態度先軟了下來:“小僧再同大殿下說說吧。”

皇帝擺了擺手:“她決定的事,朕就沒有一樣說動過她,朕又舍不得逼她。你下去吧,朕再想想,在想想。”

榮枯看著他,也有些心酸,隻是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說什麼,便雙手合十,站起來打算告退。

卻見皇帝拿起邊上的花絲編金鑲五彩寶石的有鳳來儀金鐲子,隨手往自己那邊一丟,榮枯嚇了一跳,連忙用僧袍兜了,才沒有失手把這尊貴的鐲子磕在地上。

皇帝站起來,負手背對著他,聲音裡充滿了無奈:“拿去,賜你了。”

榮枯看著這鐲子,頓時理解了皇帝是想將這鐲子送給誰,隻是不能說出口,便一手持鐲,一手單掌行禮:“小僧謝聖人賜。”

他由黃門帶領著往宮門外去,此時的天空一半雲,一半晴,風吹著冷,可是陽光依舊是帶著暖意的。

樹上掛著的冰淩正在滴下小水珠來。

而往河西三州運送糧草的後勤隊伍才剛剛開拔。

榮枯抬起頭來,長長舒了一口氣,嗬出的水汽便融在了這片景色之中。

——新的一年又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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