欒雀此刻卻不太同意姐姐的話,笑著道:“怎麼皇帝就不算天下之主了?耶耶聽了也不同意姐姐的說法的。”
李安然不急著反駁,隻是笑道:“你在甘州這些時候,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注意到了什麼?”
欒雀思忖片刻,道:“甘州胡漢雜居,彼此所信不同,但是倒也能和平共處,最讓弟弟感到驚訝的其實還是甘州百姓多識字、會算,軍營之中也有專門請老師來替他們講學,這倒是天京不能比的。”
天京多世家,普通老百姓少有能識文斷字的,科舉興起之後才有寺廟開設義學,卻也不是為了教他們讀書識字,隻是為了弘揚佛法罷了。
而甘州不同,雖然也有寺廟在辦,更多的卻是以軍營為核心開設的義學,甚至還有獎學製度,大規模鼓勵百姓讀書識字,在天京反而看不到這樣的氣象。
——欒雀知道,雖然李安然的封地在威州,但是實際上真正由她一手掌控,翻雲覆雨的勢力範圍卻是有著塞上江南之稱,無論是糧食產量還是經濟繁榮都不輸給江南的河西三州。
長姐在這裡做的……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皇帝’者,不僅是天下之主,也是教化萬民之人。”像是知道欒雀在疑惑些什麼一樣,李安然開口解答了他,“所謂‘教化’,便是不可畏百姓有識,而使其無知。”
“魏將百姓分為三六九等,最終亡於世家。自古以來王朝更迭,多半留下的都是天災人禍,百姓起義,可是三弟你可曾想過,在王朝更迭之中,真正起到作用的真的是這些起義的百姓嗎?還是那些讀書識字,手握權柄的門閥豪紳?百姓隻是渾渾噩噩,誰能讓他們過安穩的日子便跟隨他們罷了,到頭來,隻能一次又一次的成為犧牲品。阿弟,這不叫人,這不是人該過的日子。”
“欲求天下安穩,必定先開民智,要教化他們,讓百姓不再被動成為王朝更迭、蠻夷入侵的受害者,得讓給他們知道,自己配過人該過的日子,冷有衣,饑有食,勞有得,隻有這樣,百姓才能明白‘皇帝’為何以‘聖人’自居。”
“這件事情,阿耶一直在做,做得很好。”
我也一直在做,可我不滿足,我想讓你也和我一起做。
我已經拉了許許多多的人進來,一步一步和我一起走,於菟、崔肅、崔景、文承翰……可我覺得還不夠,我還想要更多的人和我一起。
欒雀手裡端著茶杯,從外頭吹進來的風拂著他有些亂的額發,弄得他臉頰癢癢,隻是他看著自家眼前這個人,自己這個姐姐,才發現自己原來真的不太了解她。
她所說的一切都太駭人聽聞,讓他覺得光是想一想就覺得不能理解。
隻是再細細回溯她所做的一切,卻猛然發現她確實是在往自己想要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跋涉著,從科舉到良種,從整改軍紀到廣開義學,從水師到船廠。
她一直在向前走。
耶耶一直想讓她當皇帝,但是身為皇帝,她注定有很多理想是沒有機會親手去完成的,她會把大量的精力耗費在和舅舅為首的世家、老儒爭鬥上,這是她不想要的。
之所以退居西域,其實隻是因為除了她之外,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和她一樣將這片土地長久的和大周聯係在一起。
還因為西域本身長期處在一個各國分裂的動蕩狀態,比起三綱五常已經深入人心的大周,西域更容易接受由李安然帶來的改變。
欒雀垂眸,長長歎了一口氣:“姐姐,我做不了聖人的。”
他做不到和長姐一樣。
李安然抬起手,在欒雀的額頭上輕輕摸了摸,就像是小時候經常做的那樣:“沒讓你當聖人,做你自己就行了。我的阿弟是個聰明、有野心的良善人,這就很好。”
欒雀聽著她說的,突然渾身一陣戰栗。
——原來阿姐早就知道。
她明明什麼都知道,卻依然選擇了這條路。
——這天底下,怎麼會有像她這樣天真的人,天真到令人心生敬畏。
她所說的那條路,她正在走的那條路,那麼遠又那麼縹緲,她為什麼覺得自己可以一步步把它變成現實?
欒雀捏緊了自己的袍子,過了會,才抬起臉來,目中已有了彆樣的光彩。
“阿姊,你說的那條路,我不想走。我也沒有像阿姊那樣堅強的心智去走這條路。”
李安然垂眸,不發一言。
一時間整個側廳隻能聽到煮茶的沸水聲。
而後,才是欒雀的下半句話。
“但是,我不會妨礙阿姊走。”
此乃通天路,唯有仙人可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