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那是雲搖第一次親眼見慕寒淵的琴中劍。
劍身兩色,以劍尖到劍格正中為界,左側白如華雪,冷如寒玉,右側卻被墨色魔焰纏覆,難以分辨的血色絲絡在其中湧動,生出噬人心魂的可怖。
雲搖震立原地,怔望著琴中劍的劍身。
唇角被人俯身吻過的地方微微灼著,像是還停留著方才最親密無間的觸感。
不可能啊……
這一次她明明沒有對慕寒淵做任何有違師徒之倫的事,慕寒淵為何會對她生出這樣的舉動,又為何,他的琴中劍依然出鞘、且一副將要入魔之態?
被震驚了的顯然不止雲搖一個。
那個黑霧人的身影像是震撼過度,下意識地望著黑白兩色的劍身退了半步,他難以掩藏的驚愕聲音脫口:“你竟然也修了魔——()”
雲搖瞳孔微縮。
不知是未曾說完還是言儘於此,對方收口甚急。
然後黑霧人便不動了。由黑霧翻湧遮蔽的麵孔上,他的五官隻是五個瘮人的空洞,而即便如此,隻看黑霧人身周那翻騰得更厲害了的霧氣,雲搖猜也猜得出對方內心此刻是多麼的心緒激蕩——
似乎,他在猶豫要不要繼續出手?
是這琴中劍的威懾有跨境之可怖,還是……
雲搖微微向前傾身,靠近慕寒淵肩側,以一種在場三人都聽得到的悄悄話模式:;他不會是你的愛慕者吧?⒎()”
慕寒淵:“……”
憫生琴在右,龍吟劍在左,兩相錚錚,皆是無風自響,顫聲清鳴。
但雲搖聽得出,那顫聲不是怕的,分明是激動——
藏鋒已久的神器第一次麵世,已然按捺不住,要衝出去和對麵的黑霧人打個痛快了。
黑霧人大約也是人生裡第一次被一張琴、一柄劍挑釁,身周黑霧翻騰得更厲害。
重新掩上嘶啞雜音的嗓聲桀然:“我當真是萬萬不曾想到,原來仙域傳聞中聖人無為,憫生渡世的寒淵尊,私底下竟然也行了修魔之道!”
“?”
慕寒淵還沒反應,雲搖急了。
紅裙少女險些一擼袖子上去揍人:“偷襲我都能忍你,反咬一口就是你當狗的不是了——什麼叫修魔,這是劍身花紋,個性你懂嗎?”
她說著,抬手一握,慕寒淵左側的龍吟劍被她靈力強行拉向自己:“而且,這是我的劍,慕…師兄暫時幫我收著而已!”
“……”
慕寒淵回眸瞥她。
神色逆光,誰也看不分明他眼底情緒。
雲搖卻沒去注意,因為她發現預想中會掙紮逃脫的那柄劍,不但沒有掙動的意思,反而整個劍身都激動得……顫栗起來?
雲搖茫然低頭,正看見劍格一歪,拽著看似不情不願實則極為配合的黑白劍刃,就圍著她歡快地轉起圈來。中間還幾度試圖往雲搖身上貼貼,可惜都被慕寒淵袖下一道靈力“扇”開了
() 。
雲搖愈發不解。
這劍生得一副又高冷又邪性、天下無雙舉世第一的模樣,怎麼還能這麼狗腿的?
“寒淵尊,新納了這樣一位對你愛慕至極又維護備至的師妹,難怪日夜相伴,不離左右,”黑霧人森然冷笑,“還真是令人羨慕啊。”
雲搖:“…………”
但凡慕寒淵方才沒有不知抽什麼風地抱著她親那一下,她都能理直氣壯給對方回罵個狗血淋頭。
可惜沒有但凡。
“你控琴,我禦劍,”雲搖在神識中匆匆傳音,“跟你的靈劍說一聲,聽話一點。”
“師尊不必擔心,這本便是你的劍。”
雲搖一怔:“啊?”
她提劍攔斬了一段鬼麵黑霧,隨機恍然脫口,“龍心鱗?”
“是。隻是還未功成,靈性不知何故走了邪路,我正準備入梵天寺,請高僧為其正靈,再送還師尊。”
慕寒淵一邊說著,指下琴聲如清泉擊石,珠玉落盤。
淩淩動聽的弦音裡,雲搖明顯覺得自己靈力恢複的速度都加快數倍,更有源源不斷的天地之力,成旋狀從六合八荒奔湧而至,齊齊灌入這棟殘存的樓內。
原本就搖搖欲墜的樓身,更是有些難堪其負地顫晃起來。
感知著劍柄時不時趁著打鬥空隙,在她手心裡無傷大雅地蹭一蹭,雲搖眼角微跳。
……確實,挺邪性的。
慕寒淵肯定就是被它影響了,方才才做出那種興許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大逆不道的行為的。
不過這劍的靈性雖然有些長歪了,但威勢卻是可怖。
雲搖很確定,即便是奈何劍也無法與手中劍作比,與其說她在控劍,雲搖覺著更貼切的說法是她在壓製這柄劍——免其邪性徹底吞噬劍身,釀出什麼她不願預見的惡果來。
好在這劍還算聽她的話。
在慕寒淵的琴音襄助下,雲搖不必施展奈何劍,也和那黑霧人鬥得你來我往。
此消彼長,盞茶之後,黑霧人終於忍無可忍。
“好——這是你們逼我的。”
月下,黑霧驟然散開,對方軀體仿佛也融入無儘夜色中去,而那道森寒至極的聲音在四麵八方每一個角落響徹起來。
“我本不想冒險,但現在,隻好請兩位嘗嘗這百蟻噬身的滋味了。”
話聲落時,四麵八方層疊環繞的黑霧落地,淌化作無數隻細小可怖的黑蟻,鋪天蓋地密密麻麻朝著中央的雲搖與慕寒淵湧去。
說是百蟻噬身都謙虛了,但樓中,成千上萬也不止。
雲搖頭皮發麻:“這什麼邪蟲?”
“音律最擅控靈,但這些不是真正蟲蟻,沒有靈魂更沒有意識,”慕寒淵指骨撫停琴弦,淡聲道,“是他的靈力所化,帶毒,且能吸食活人與修者的生機。”
雲搖改口:“…這什麼邪法!不過你是怎麼知道——”
沒問完。
因為
雲搖回眸已經瞥見了,慕寒淵不知從哪個角落以靈力卷來了一隻黑蟻,任它落上指腹吸食。
像雪白冷玉之上落了一點極為礙眼的臟汙。
雲搖沒來由地心頭火起,靈力彈指而出,一瞬就將那道汙穢靈力消弭抹殺。
“這種臟東西,能不能不要讓它沾你的身?”
慕寒淵似乎怔了下,隨後,在那遮天蔽月的黑蟻之潮下,雲搖似乎聽見了一聲抑得極低的輕哂。
“好。寒淵一切……聽憑師尊作主。”
“?”
雲搖聽著這話的停頓,無端古怪,但眼下這情勢危急,又實在容不得她分心多想。
這黑霧人的邪法古怪異常,雲搖聞所未聞。
即便以靈力成罩,硬扛黑蟻,靈罩也隻會被黑蟻不斷蠶食,且反哺壯大,使這陰詭蟻潮更呈無窮無儘之勢。
若對方能一直維持此種形態,那拖到靈力枯竭任人魚肉,隻是時間問題。
雲搖眉心緊蹙,心念電轉:“方才不用這招,便說明絕非萬全,一定有其弊病。”
“他半步渡劫,便仍是未入,師尊與我皆是合道,合力不下於他。即便邪法,也定有窮數。”
雲搖心想那可未必,你前時話本裡做了不世魔尊,琴音邪法操縱,便是無窮無儘。
仙域修者本指望以超出慕寒淵操控之限的人數翻盤,最後卻發現,慕寒淵人如其名,確實猶如無底深淵,填了整個仙域進去也未能填滿,隻是加快了他們滅亡的速度而已。
但雲搖也確實不覺著這個黑霧人有什麼資格,配和她乖徒相提並論。
於是循著慕寒淵的話,略作思索,雲搖遲疑:
“你的意思是,撐死他?”
“嗯。”
慕寒淵溫聲頷首。
聽這人在這種生死未卜的關頭,依然淵懿峻雅,一如故往,雲搖都不由地佩服了:“你是真置生死於度外,這一點我不如你。”
“生死?”慕寒淵似乎對雲搖所說有些訝異,思忖後才道,“也不全然。”
“怎麼個不全然法。”
“隻是因為師尊在,我不懼與師尊同生共死,”慕寒淵道,“我生平第二怕事,便是一個人死。前麵三百年間,未見師尊出關前,我一直最是惜命。”
雲搖一怔,像被他逗笑了,打趣道:“原來我們世無雙的寒淵尊也有會開玩笑的時候?”
“不是玩笑,事實如此。”
“我才不信……”
雲搖還未說完。
靈力罩外,蟻潮轟然掀動。
遮天蔽月的黑蟻躁動起來,伴隨著黑霧人惱怒至極的嘶聲:“誰!是誰!宵小之輩,竟敢偷襲——!?”
“?”
雲搖轉向慕寒淵:“他現在是在罵他自己嗎?”
慕寒淵闔眸一瞬,又睜開眼。
他眼神有些奇異地望向雲搖:“有人來了。”
“誰?”
黑蟻如潮水退去,迅速凝結彙聚。沒了蟻潮遮蔽,雲搖重見天月,也終於看清了靈力光罩外的情景
月白之下,對峙著……
兩個黑霧人?
雲搖有些懵了:“這什麼情況?‘吃’撐了,所以,他裂開了?”
“……”
慕寒淵似乎有些無奈又好笑,“是兩個人,師尊。”
雲搖定睛去看。
還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