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你不是想入輪回塔,強改天命麼?]
[他們,便是你與終焉的前車之鑒。]
直到離開的那片竹屋已隱沒在身後的山林間,雲搖耳邊回響著的,仍是大和尚在她走之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警言。
“師尊?”
一道清冽低聲勾回了雲搖的思緒。
她醒神抬眸,對上了慕寒淵的眼,過他眼神示意,雲搖這才發現,一道劍訊已經繞著她裙角轉了好半天。
雲搖指尖一勾,劍訊金光鋪展——
她瞥了眼:“是丁筱發來的,大概是山門內的事情。”
一目十行地匆匆掃過,金光在半空中逸散,而雲搖的眉心也蹙了起來。
慕寒淵望見,問道:“宗門內出事了?”
“嗯,還是關於你那個小師妹的。”
慕寒淵輕歎:“師尊。”
“好吧,不是你小師妹,關於陳見雪,”雲搖有些煩憂地點了點眉心,“丁筱說,由陳見雪引薦,厲無歡已經正式拜入乾門了。月底,陳青木便要行收徒之典,將他收入門下。”
慕寒淵道:“陳見雪先天靈體有失,母親早逝,掌門因此一直對她心懷愧疚,寵愛有加,向來順之從之。這種無關原則之事上,是拗不過她的。”
見慕寒淵眉眼間不存分毫意外,甚至說得上雲淡風輕,連一絲情緒波瀾在他眼底那雙深湖似的眸子裡都尋不得。
雲搖頗為奇異,停下身轉向他。
就著竹影沙沙,雲搖無聲地盯著慕寒淵的神情。
在她眼神下,慕寒淵的神色間終於泛起一絲難得的不自在。
那人微微垂了長睫,銀絲蓮花冠上的翳影無風自顫:“…師尊在看什麼。”
“看你啊,”雲搖答得坦蕩,“就算你對陳見雪沒有男女之情,乾門裡喊你師兄的人那麼多,你雖未駁過,但至少,陳見雪是這百年來你身邊唯一一個走得親近些的師妹吧?”
慕寒淵溫然未語。
雲搖又道:“換言之,她也是對你來說最特殊的一個,那她的事情,你怎麼可能毫無心緒的?”
“師尊進過我的七情之海。”
慕寒淵忽然道。
“?”雲搖險些沒跟上,怔了下才下意識點頭,“是啊,那又怎麼……”
話聲頓住。
雲搖卡了殼,她突然反應過來,自己之前一直犯的一個錯誤——
明明見過慕寒淵那片猶如寂滅之地的七情之海,過往三百年間,時間長河裡半點星光不見,她怎麼還會以為,他對旁人旁事存有什麼感情呢。
“那你為什麼還會跟她走得近?”雲搖更不解了。
慕寒淵望定她片刻,終於垂眸,輕歎了聲:“我說了,她是陳青木最寵愛、聽信、縱容的獨女。”
“嗯?”
“而陳青木——藏龍山之行,師尊便是不忍拒絕他,才隨行的吧。”
密匝的睫羽遮蔽了那人眼底情緒,雲搖隻聽得慕寒淵向來淡冽的聲線裡,多出了一絲難辨的清沉之意。
但她也沒顧上。
雲搖怔然撇過側臉:“你是因為……”
“因為陳青木是師尊最在意的、乾門五師兄的唯一弟子,他若出了什麼事,師尊想來會難過至極。”
慕寒淵垂首,低聲。
“乾門是師尊的乾門,陳青木是師尊的師侄,陳見雪是師尊的故人之後。唯有與師尊相關之事,我從不會有一絲輕怠。”
“……”
輕風撥得青絲起。一兩縷,勾纏頰側,擾人心緒。
雲搖被那點癢意撓回了心神,她抬手將它彆去耳後,同時輕咳了聲,不太自在地調轉身向往前走去。
“嗯……你不是還要給龍吟劍正靈嗎?我們快走吧。”
慕寒淵也側過身,跟上她的身影。
紅裙將女子的輕聲灑在了身後斑駁的竹影間。
“不過你的七情之海,我雖然見過,但到現在還是不太能理解,就算是聖人,再怎麼七情不顯,六欲無相,又怎麼會在三百年間都全然不生半點。”
“並非全然不生。”
“嗯?”
雲搖回眸望他。
慕寒淵指節自腰間玉帶下,勾抬起那柄玉質長琴的佩飾,從方才,琴尾流蘇間就隱約逸起黑白兩色的薄光,又像是被什麼無形的罩子封禁其中,掙脫不得。
“這是……”雲搖望著上麵黑白兩色的光,遲疑抬頭,“龍吟劍想要出鞘?”
“是。”
“你這劍的邪性……”雲搖恍然,“莫非,就和你的七情有關?”
“從前七情起時,我便於夜色中撫琴,以琴音將七情六欲灌注琴身,換得自身清靜。”
提起這個,慕寒淵似乎有些無奈:“憫生琴中存有……一物,經了三百年七情灌注煉化,修成了琴髓,我也是前些時日才發現。其質神異,舉世無雙,以龍心鱗作劍體,恰能相得益彰,成就不世靈劍,贈與師尊。”
雲搖想了想,還是不解:“那也是你的劍,為何會聽我的?”
“……琴中之物,與灌入之神思,皆與師尊有關。”
雲搖:“……”
雲搖:“?”
沒等雲搖細想明白,這話到底是幾層意思,就聽得不遠處一聲“施主”的呼聲。
雲搖往前看去。
正是之前領他們入寺的那個小沙彌,在日光下頂著鋥亮的圓腦袋,快步朝雲搖與慕寒淵的方向跑來。
話聲順著風飄向兩人:“師叔說,煉日爐已開,施主想要正靈的法器可以送過去了!”
“好,知道了,”雲搖路過小沙彌,順手摸了摸小孩腦袋,“煩請帶路吧?”
小沙彌委屈地憋了下,到底沒敢說話,念了句佛號就轉過身到前麵帶路去了。
……
給神劍正靈、見證它的第一次正式出世,這麼重要的
事情,雲搖自然是要跟去的。
隻是沒想到,她會因為這個丟了生平最大的人。
正靈,顧名思義,就是為法器器靈修正靈性。正靈儀式一般由僧侶主持,以誦經剔其戾氣、邪性,溫順其根源。
雲搖與慕寒淵到達那座即將舉行正靈儀式的佛堂時,梵天寺裡前來壓陣的僧人們已經聚齊了。
佛堂中央,佛門定靈陣從地麵竄起丈餘金光。
光陣中,隱約可見成篇的佛經字符在虛空中上下漂浮,形如金色蟲蟻,又自生一派正大光明的佛門正象。
定靈陣外圍,一張張蒲團上坐著閉目合掌,一邊手撚佛珠一邊低誦佛號的僧人們。
為首主持正靈儀式的高僧睜眼,示意慕寒淵:“釋劍,入陣。”
“有勞。”
慕寒淵袍袖一起,憫生琴淩空自現。
他輕撫琴身,釋龍吟劍出鞘——黑白兩色之光,霎時照徹了整座佛堂。
伴著龍吟清鳴之音,真龍虛影顯現長空。龍首昂張,騰雲冉冉,龍軀仿佛欲要直破九霄,聲勢浩大驚人。
整座佛堂內,一座座佛像身周掀起了掀起金色光濤,結陣等待為神劍正靈的僧人們也都睜眼,望著眼前畫麵震撼失言。直到為首高僧的一聲佛號下,眾僧人才紛紛回神,合掌垂首,繼續低聲誦經。
然而就在此時。
眾目睽睽之下,那柄出場就製造了如此聲勢的神劍,在半空中傲然挺立了不足片刻,忽然一頓。
它靈性十足地探了探劍格,離開籠罩它的陣法金光半寸,就像是好奇的孩童將腦袋伸出了門,緊跟著,劍身暴起——困住它的佛門定靈陣幾乎隻撐了三息,就在一片驚呼中碎成無數光點,逸散而去。
而佛堂正中,“作惡”的龍吟劍衝天而起,直向著堂門前,挾裹著令人色變的殺伐之氣遁去——
一息後。
它猛地刹停在雲搖身前。
劍身之上黑白兩色光互相傾軋,難舍難分。
劍格帶著劍體顫栗不已,全沒了方才傲視萬劍、出塵脫俗的神劍作派,改作一副急切的狗腿模樣,繞著雲搖撒歡似的轉起了圈——
神劍震蕩擴散開的波紋裡,還響徹著它不知是激動興奮還是愉悅的低鳴。
一眾僧人目瞪口呆,有位小和尚呆坐在最後一張蒲團上,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連經都忘記念了。
主持儀式的高僧遲疑望向慕寒淵:“寒淵尊,此劍雖靈性古怪,但視之不似戾惡之劍,不知邪性何顯……?”
問題剛落。
雲搖那邊,她實在被這可惡的狗腿劍蹭啊蹭得生了惱,抬手一巴掌就將劍揮開了。
她本意隻是讓它稍稍遠些,畢竟龍吟神劍,怎麼也不至於挨一巴掌就傷了劍身劍氣。
然而她沒成想,輕飄飄一巴掌下去,龍吟劍還真倒飛出去——
連著撞翻了三個燭台,一鼎香爐,刮花了兩塊供桌布,這才“鋥”地一聲楔入地麵。
佛法金光護體的青玉石磚,在龍吟劍下像塊豆腐。
劍刃入地之處,佛法金光與青玉石磚都被無比光滑地切開了,邊緣交接處,連一點粉末都不見。
……可以料想這柄劍穿過人身時,是多麼迎刃自解暢通無阻。
然而龍吟劍毫無自覺,劍身清鳴,震顫中像是發出了“嚶嚶”的委屈動靜。
“……”
佛堂門前,雲搖隻當沒聽見,麵無表情地把臉扭開了。
離著龍吟劍最近的那張蒲團上,小沙彌吞了口唾沫,低念了聲佛號,就顫著手要將它從膝前分寸之餘的地麵拔出。
隻是還沒等他手指搭上劍柄——
“嗡!!”
前一刻還像個被拋棄的可憐幼童的狗腿劍,在此刹那驟然掀起戾聲,劍身上魔焰頓起,血色絲絡瘋狂湧動。半劍的沉戾黑色隱隱有壓過半劍雪白之勢。
與之同時,夾雜魔音的尖銳爆鳴一瞬迸發,幾乎要逼得滿堂僧人走火入魔。
“阿、彌、陀、佛。”
危急時刻,一聲恢弘遼遠的佛號,從梵天古寺後山蕩來。
佛門定靈陣重新拔地而起——
同時,佛堂前,修長如冰玉的指骨抵上古琴琴弦,慕寒淵垂眸輕撥,指下弦音卻如箭發,一聲聲碎風而去。
接連數道,轉瞬就將那差一息就要暴起的黑白之劍“鎖”在了原地。
眾僧人倉促回神,誦經緊隨,推得定靈陣金光潮漲……
盞茶過後,陣中戾氣難抵的龍吟劍,終於慢慢平息下來。
主持正靈儀式的高僧麵色複雜地轉過身。
和雲搖對視了眼,他才轉向慕寒淵:“敢問寒淵尊,此劍方才戾氣暴起,是不得觸碰,還是……與這位女施主有關?”
慕寒淵難得沉默兩息:“它確實不喜旁人觸碰,但方才,是意圖未逞,惱羞成怒。”
雲搖:“?”
高僧一頓,念了聲佛號。
“請寒淵尊與這位女施主,暫且移步到彆院休息。”
兩人應聲轉身後,高僧像是生怕雲搖沒聽明白,又多追了一句:“在正靈儀式沒有完成前,還請這位女施主不要在佛堂周圍露麵了,免惹劍靈再生邪性。”
雲搖試圖辯解:“它應該不會……”
偏就在這一瞬,像是要呼應高僧此番言論,重重弦音與金光困鎖的陣中,狗腿龍吟劍哼哼唧唧地往外鑽,十分努力地朝雲搖的方向發出了一聲戀戀不舍又搖尾乞憐的哀鳴。
眾僧人誦經聲停頓了下,沒聽見似的繼續。
雲搖:“…………”
仙界乾元兩輩子加起來沒這麼丟人過。
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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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龍吟劍正靈並非易事,渡化進程剛過半,月圓入塔之日就已經到了。
入夜前,寺中的小沙彌就來到兩位外客的宿處彆院,言稱師祖有請。
彼時慕寒淵已去了佛堂,助僧人們
為龍吟劍正靈,雲搖想了想,隻給他留了一道劍訊,就叫小沙彌在前帶路,領她去見大和尚了。
寺中清靜,夜裡更是不聞聲。
雲搖跟得有些無聊,跟小沙彌打聽:“紅塵佛子醒了嗎?”
“尚未。師祖說,佛子此次自封神魂入鬼獄,於本源損傷厲害,須靜室內閉關十日方可出關。”
“那他夜間的修行怎麼辦?”
“夜間修行?”小沙彌茫然,“我等對佛子的修行並不了解,隻有師祖常與佛子相談,師祖應當能處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