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但大和尚也說得清楚。
鬼身佛一經修成,今生之內便是“夜夜以魂身入鬼獄”“百鬼噬魂,烈火烹身”,至死不得幸免。
想來如今紅塵佛子神魂有傷,自封鬼獄,夜裡那些怨鬼亡魂隻會變本加厲地折磨他……
想起這個,雲搖就忍不住蹙眉。
她是局外人,也就無法評判,燕踏雪在成為紅塵佛子之前,為了三師姐而所做下的這個選擇是對是錯。不過隻以修心的師妹身份,雲搖還是感激他的。
至少修心師姐那百年裡,雖然依舊古板木訥,但她也絕非為了情愛便一蹶不振不理俗世的人,正相反,那些年她與師父和師兄妹們相處得不失和樂。
而百年後……終歸也算,死得其所。
如此償還了前世孽債,師姐應該,可以有來世了吧?
雲搖想著,慢慢鬆解了心底鬱結的難過,舒出口氣來。
“如此,以後我便不叫他禿…驢……”
麵頰剛浮上笑意的紅裙女子忽地僵住了身。
“施主?”小沙彌聞身後沒了腳步聲,茫然回身。
而雲搖此刻滿腦袋內隻有無數回聲。
禿驢。
驢。
毛驢。
[此驢與我有緣。]
妖僧撚著佛珠,慈眉善目的神色猶在眼前。
世人皆知紅塵佛子的往生目,能窺人前世。
那頭毛驢不會就是……
想想記憶裡那個古板肅穆,永遠在她們吵鬨的聲音裡做一絲不苟捧著書卷的背景板的三師姐。
雲搖的臉綠了。
小沙彌正奇怪這位施主為何停住了,還未詢問,就被雲搖上前一步攥住了手腕:“我帶來的那頭……不對,那位毛驢呢?”
“女施、施主!”
小沙彌驚漲得臉色微紅,慌忙退開,低聲念著阿彌陀佛:“也由師祖安排在佛子的靜室旁了。”
雲搖:“……”
完了。
真是師姐。
雲搖轉身就走:“我先去你們佛子的靜室一趟。”
“施主不可!”小沙彌慌得三步並一步,跑著攔在了雲搖身前,還生怕她又拉他手腕,往後縮了縮,“施主,師祖說了,月圓之日不能耽誤半刻,還請施主先隨我去見師祖。”
雲搖梗了下,無意
識地抬手摸了摸眉心。
……也罷。
解決不了終焉火種這個三界禍害,彆說毛驢了,整個乾元界都剩不下幾個活物。
“好吧,那還是先去見你們師祖。”
見小沙彌長鬆了口氣的模樣,雲搖問:“不過你們總是師祖師祖地喊,你們師祖法號是什麼,怎麼從沒聽你們提過?就連梵天寺外,似乎也沒幾人知道他的存在。”
小沙彌猶豫了下:“我等不是不提,實是不知。”
“不知?”雲搖莫名看他。
“是,隻知道自入寺時,師祖便已經在了,”小沙彌恭敬地合掌,“住持曾說過,師祖是守塔人,與我們都不同。”
“守塔人……”
雲搖記得紅塵佛子也曾提過,大和尚一生隻做一件事,便是守塔。
如今看來,他所守的便是他說的輪回塔了。
對這神秘的輪回塔,雲搖少有地起了好奇心——
若真按大和尚所說,此塔能封禁終焉火種,那完全已經是仙界神器巔頂的存在了。
這樣一件神器,又怎麼會落到乾元界的。
說起來,乾元界明明是三千小世界之一,她在此間,卻是以仙格催動,也無法溝通仙界,難道這裡當真有什麼她還沒有發現的秘密麼?
思慮之下,雲搖催著小沙彌,去到了大和尚居住的後山竹林裡。
“……塔呢?”
小沙彌告退後,雲搖打量著渾然沒有多出一物的身周,發出了虔誠的疑問。
大和尚睜開眼:“輪回之塔無形有質,待月圓之時,自會顯影月下。”
雲搖聽得蹙眉:“隻一刹那?”
“是,隻一刹那。”大和尚重新合目,“但雲施主不必擔心,我既應許,自會送施主入塔。”
既然大和尚做了保證,雲搖也不再費心。
她在準備好的蒲團上坐下,正要學著大和尚的模樣,閉目入定,就忽見大和尚捏印的指節微彈起一道金光,徐徐降落到她麵前。
從金色光團一瓣瓣綻開,竟然是一朵有形無質的燦金色蓮花。
雲搖盯著它,眼皮一跳:“……佛前金蓮?”
大和尚恍若未聞。
雲搖卻不可能再裝看不見了,她下意識地捏緊指節,慣於耷拉著的眼皮繃緊了,睫尾微顫,眼神少有地肅起逼人的壓迫感:“佛前金蓮,隻生在西方佛陀界內,佛陀座前,聆聽佛法萬年也未必能化生一朵……這是仙界之物。”
大和尚依然沒睜眼:“我聽不懂施主在說什麼。這隻是待施主離開輪回塔後,用來封存終焉火種的‘容器’。”
雲搖:“…………”
說好的出家人不打誑語呢,這梵天寺裡怎麼都是些這麼不正經的和尚??
“之前你提起終焉,我還隻道是妖僧口不嚴,將終焉火種告知給你了,現在我才明白,”雲搖蹙眉,“你分明原本就知道終焉火種的存在,不然那一日也不會說出那樣的話。
”
“施主是說哪一句?”
“——”
雲搖一頓。
耳邊卻早已再次響起大和尚的那句警語。
[他們,便是你與終焉的前車之鑒。]
雲搖攥拳:“你到底是什麼人?是不是來自仙界?”
大和尚終於睜開了眼:“這個問題,於施主而言,重要嗎?”
“……”
見雲搖不言,大和尚又道:“無論我來自哪裡,無論我說了什麼,施主都一定堅持入輪回塔吧?我所說的,能夠改變施主的想法嗎?”
雲搖默然許久,搖頭:“我隻信我自己選的。”
“那便是了,你從來都是這樣的人。否則,我們也不會在這方乾元界相見了。”大和尚說著,竟是頭一回笑了,他望著雲搖的眼神裡,多上了一分看故人的悵惘,“距離輪回塔開啟已不足盞茶,請施主稍安。”
“入塔後,你會失去與今生有關的全部記憶,曆經前世中,最慘烈沉痛的輪回之死。唯有置之死地而後生,方能將你眉心的終焉火種徹底剔除,封入這盞金蓮中。”
雲搖下意識僵聲問:“……前世?”
便是她飛升成小仙雲搖前,被仙沐之禮洗去的那段記憶嗎?
不知為何。
聽見這句,她竟從骨子裡生出一聲恐懼的栗然,仿佛那段失去的黑暗記憶裡藏著無比可怖的深淵巨口,會將她所希冀所寄予的一切全都吞噬。
“不要……”
素月流天,一座無形有質的金色光塔忽然從月下顯影。
雲搖眼前清光大盛。
來不及掙紮。
她神魂一沉,轟地,便跌入了一片煙水茫茫裡。
——
“嘩啦。”
水聲間,雲搖倏地睜開了眼。
身處似乎是一片山林間,目之所及滿是暖融融的溫泉水色,月流煙渚,霧氣浮在水麵之上,將她眼前的一切都模糊影綽。
眉心疼得厲害,渾身經脈也脹痛,像是剛經曆了一番靈力的暴走。
雲搖閉上眼,捏住眉心用力揉了揉。
這是哪裡。
她是誰……來著。
記憶沉入神魂中,片刻,雲搖才全想起來了。
她是雲搖,乾門如今的小師叔祖,剛結束了三百年的閉關,在前幾日出了關。
出關那日,三百年前被她封禁在天山之巔、威懾眾仙盟的奈何劍,在全仙域掀起了一陣徹天裂地的清鳴,然後當著眾仙盟一眾仙門長老的麵,撕碎了三座封禁大陣,裂空而去。
曳著數十丈長的金色尾光,一路招搖地回了乾門。
約等於向整個仙魔兩域宣告——
三百年前的修真界第一人,乾門雲搖,今日出關了。
乾門上下興奮不已,整個仙域這幾日都在聊她當年一劍壓魔域的豐功偉績,各家仙門派來求見試探的長老弟子們也是絡繹不絕,快要磨平了乾門
的山頭。
然而眾人所不知的是,她此次出關,其實是眉心禁了三百年的惡鬼相本體再封印不住,她感應到己身生死大劫將至,於是強行破關。
她要為乾門今後拔除禍患,近乎是一心求死而來。
強召奈何劍是為震懾,還加重了她的內傷,於是強撐著堅持過整座乾門為她出關準備的迎沐大典,回到天懸峰時,已經是千鈞一發的危急狀態了。
惡鬼相洶湧磅礴的靈力在她眉心間衝撞得識海欲裂,令她痛不欲生,終致走火入魔。
而她走火入魔前的最後意識似乎是……
洞府外的叩門聲。
天懸峰是她屬峰,即便是掌門陳青木也不敢擅入,而那道聲音似乎喊了她一句。
……師尊?
雲搖眼皮忽跳了下,心神不寧。
對修仙之人,這種心血來潮可不是什麼普普通通的直覺,而更近乎於一種預警了。
可是後麵發生了什麼?
她為何全然不記得了?
雲搖眉淩得像一柄剛開刃的薄劍,帶點戾氣地挑起幾分,她以手點眉心,施術想要尋回。
然而費儘工夫,也隻找到了一點零碎的畫麵——
她看見身前,什麼人修長漂亮的臂骨探出雪白袍袖,透著如玉的冷色。然而染著紅蔻的纖細手指驀地伸出,狠狠攥住了那人的腕骨。
被遞來的茶盞打翻。
濺臟了那襲雪白的,片塵不染的袍子。
燭火搖曳。
滾燙的水與溫涼的玉。
掙紮與束縛。
還有……
“!”
雲搖忽地睜開了眼。
她麵色緋紅,眼眸如烏黑的琉璃珠,浸著圜轉的驚、惱、怒。
雲搖起身,塗著紅寇的指尖一勾,掛在旁邊低壓下來的樹枝上的衣衫無風自動,薄薄一層,如蟬翼地覆過她月下的婀娜玉影。
溫泉湖麵上的水霧,被她揮袖,頃刻流霧散儘。
雲搖垂手便要飛身離開。
隻是霧色散去的最後一息,麵前如畫卷徐徐展開。
一覽無餘。
不遠處的青石旁,靠著一道清孤身影。
那人隻披了一件雪白的單衣,此刻也半鬆半解,被這片溫泉的水濕透,浸露著如冰如玉的肌骨。
蓮花束冠解開了,束冠的簪羽還被雲搖捏在掌心。他鬆散的烏發長垂,如大片迤邐的墨,更襯得青年唇紅眸烏,眉目如畫,寫意風流。
隻是此刻,漆黑睫下望著她的眼神,卻浸著冰霜似的冷。
雲搖遲滯半晌,澀聲:“你……”
話音未落。
“師尊要做便做,”慕寒淵被催得發紅的眼角瞥下,漠然而隱忍地望著她,“…還是要像方才一樣,逼我求你才行?”
“——”雲搖僵住,“?”!